“貧僧眼中……”澄泓眼尾一曳漆黑遊魚下,瞳仁清明水澈遠悠,他淡然道:“有天地風雪,有花草雨露,自然亦有人。”


    澹雅笑唇微彎,情緒一點一點在收攏,他早不是一點事情都無法承受的毛頭小子了,若非澄泓這一手蛇打七寸令他一時亂了分寸,破了防線,他不可能當眾如此失態恍惚。


    所以一旦他恢複了理智,本性中潛藏的刻薄攻擊性便會呈現,他想試圖將惡氣報複在捅刀之人身上。


    他痛,他也要對方痛。


    “既然大師眼中可容納世間萬物,那又何須分一個黑白道理,佛家莫不是最為虛偽。”


    “佛家所提及的萬物平等,是講法平等無有高下。況且,貧僧心中之法,可為不分迷惑無知中的非善極惡之人佛渡。”澄泓靜謐的眼神生了一股執拗的勁,如蟬鳴林愈靜,一字一頓:“但她卻要的。”


    他不怕受邪祟惡鬼侵擾,但她不行。


    尤記得第一世中的“他”,他明知她的底線在哪裏,可是哪怕與她為敵,哪怕將他們的情份當作賭注,他亦要化身屠魔金剛肅清她身邊那個混沌惡魂鑄造的人間禍害——人皇。


    人皇本是集世間怨憎之念從混沌之中生成的惡魂,所以它本性為惡,行事極端而不講情理,他將顧君師引領走向他的不法道路,他對她思想影響太深了,他最終導致她走向了一條天地俱毀的瘋狂之路。


    在人皇自願消亡後,顧君師便與他徹底決裂了,哪怕她知道人皇是自願赴死的,哪怕她知道他做的這一切是為了她,可她還是沒有原諒他。


    她在他麵前提及人皇時從來都是一副無謂涼薄的模樣,他便是被她表現出來的“不在意”而迷惑住了,所以他沒有遲疑跟勸阻。


    可是當人皇在她麵前魂散之時,她雖然沒有哭、沒有怒,但她卻不知道她露出了一副茫然到……好似找不到家的眼神。


    “他”也是在那一刻才明白,她在意他,她一直很在意人皇。


    她談到他時,嘴裏嫌棄冷淡,是因為她別扭,她與“他”在一起時,無謂尋不尋人皇在何處,是因為她知道人皇永遠都不會離開她,他會永遠留在她的身邊。


    可最後人皇跟“他”聯手背叛了她。


    算是背叛吧。


    一個活不下去了,一個殺了她在意的人。


    在這之後,她徹底舍棄了心底僅剩的一絲溫情,她走後,就好像真的將“他”徹底遺忘在了腦後,從不迴頭,哪怕一次是為了“他”。


    茶涼了,就別再續了,再續,也不是原來的味道了,人走了,就別再留了,再留下,也不是原來的感覺了。


    悠悠漫長歲月之中,“他”從一個懵懂心似菩提的小僧,又由滿心歡喜到心如古井的佛子,再到佛法高深、人人敬仰的威嚴方丈,“他”一直都在看破。


    “他”學著佛陀臥於恆河畔,不進食,不沐浴,想通過肉體痛苦悟道,終無果,終明白,肉體修行仍將受困於肉體,執於一念,也受困於一念。


    所以“看破”不等於“放下”。


    將一切來來去去的原本看清楚,叫看破,可想要圓圓滿滿,心裏幹幹淨淨,才叫“放下”。


    可惜“他”一生沒有圓滿,也沒有幹淨,所以他始終沒有放下過。


    這是“他”的執念,“他”在無盡海之上一次一次詰問顧君師她凡下的罪孽,並不僅隻是想讓她迴頭,她迴不了頭,而他也迴不了頭,到了那一步,“他”隻是想讓她能夠意識到因她而起的蒼生眾生之難,能心生憐憫一分來體會蒼生萬物之苦……


    可在這一世的澄泓眼中,第一世的“他”錯了,也沒錯。


    “他”錯在因私心親手送走了人皇,人皇可以死,但不能死在“他”手上,甚至澄泓覺得人皇特意選擇死在“他”手上就是為了令顧君師跟“他”決裂。


    這惡魂連死都要算計他一把。


    而看穿這一切的澄泓,覺得自己這一世,絕不會再重蹈覆轍第一世“他”發生過的事。


    所以如澹雅這等心思邪惡之輩在澄泓的眼中,他便是一種汙穢試圖踏足他為顧君師劃出的那一片淨地。


    這個禿驢在搞雙標啊?可他憑什麽替顧一作主,他這是打算好好的佛子不做,去給顧一當小三了不成?


    澹雅心思惡毒地揣測著澄泓的心思,那些不著邊際又嫉妒的心思就像濃稠的黑色墨水,一點一點浸染著他的內心。


    從得知她或許能夠看到他背負的那些醜陋惡心的黑影怪物之後,他就知道自己在顧一心目中會是一種什麽形象。


    跟那白蓮花一般冰清玉潔的六絳浮生相比,他算什麽,算一團肮髒又惡臭的腐爛東西?


    澹雅自嘲曬笑一聲。


    他腦袋也徒然清醒了過來,深吸一口氣,他又何必跟澄泓起爭執,畢竟他有什麽立場,對方又有什麽立場?


    顧一身邊的人分明就是六絳浮生啊。


    他們兩個“外人”在爭什麽?


    可是……雖然道理都懂,但被別人指著他鼻子說他是一團惡臭之物根本不配,指著他說他身上的汙穢會玷汙別人純潔的靈魂跟肉體,他就忍不住心底反骨的脾氣,覺得管他屁事。


    澹雅端出一如既往溫雅柔和的微笑:“大師是以什麽身份來講這一番話的?三教聖賢,本乎一理,若離心性盡是魔說。”


    話說完了,他也懶得再聽對方說教,他舉臂風雲起勢纏繞起衣袖飄揚,一柄電光閃爍的長劍出現,那冷光映入澹雅那一雙優長墨眸內,盛氣逼人。


    澄泓沉寂下眼眸,慈眉善目亦是深邃有神,手腕一轉,一串佛珠舉出,如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將他包圍,猶如被春光照耀,被春風撫摸,被春雨滋潤,日光斜照集靈台。


    顧君師定睛一看,眸色流轉,光陰如喬林斑駁。


    卻是她前幾日當“診費”送給他的那一串佛珠。


    她知道他會收下,卻沒有想到他竟將它珍而重之隨身攜帶,還取代了之前那一串一看就知道使用年代久遠的念珠。


    有時候人就是這麽奇怪,會因為某一件事物、某一種觸動而迴憶起一些她以為早就遺忘了的過去。


    她仿佛記得,在第一世時,他們之間的關係最好之時,他長得好,對她也好,她那時難得有了興致頎賞起他一身霧裏瓊花、玉色明月的妙欲美色,自古魔女愛佛子,她調戲他得緊,險些將人給惹惱了。


    於是她向他致歉,並問他想要什麽禮物當賠罪禮物。


    霸總的大氣思維,無論對方想要什麽她都會買給他。


    可澄泓向來心性淡泊,不在意身外物,所以她問了,可他想了一下,卻搖頭,說並沒有想要的東西。


    可她說出去的話就沒打算收迴,她說你現在沒有想要的,所以這個禮物可以先保留著,等以後你想到了,可以跟我討要,我定為你親手奉上。


    他們因為人皇鬧翻了後很久的一段時間,他著一身慘羅落寞的僧袍,過來跟她討要禮物,他緊張又語序混亂地說,他說,她還欠他一個禮物,她說的無論多久隻要他來討要,她都會親手奉上。


    他說,他想要一串佛珠。


    她聞言,怔了片刻,然後撫額似笑了一下,可撤手之後,眼底流露的漠然冷淡卻讓他喉間幹澀,風吹起他沉重的衣角,他呆然不動。


    她當著他的麵,取出了一串佛珠,在他歡喜忐忑伸出手之後,她在放在他手心之際,佛珠卻被她碾壓成粉,金粉在澄泓的眼前如塵飛揚散去。


    她說,這麽巧,我給你準備的正巧是一串佛珠,可是這禮物我可以給你,也可以毀了它。


    那一刻,澄泓的眼一下就紅了。


    從此,他的世界……沉入了陰影之中。


    她不知道,他跟她要佛珠,並不是因為他想要一串佛珠,而是因為他知道她打算送他一串佛珠當禮物。


    可他一直耐著性子在等,等啊等啊,一直都沒有等來,他一向耐心好,是整個摩訶禪寺中坐禪最靜最久的人,可是等不到她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好像時間失序了,一分不是一分,一秒不是一秒,它們久得嚇人,他第一次覺得枯坐是一件折磨的事情。


    所以最後他厚著臉皮去要。


    可原來,當她將施舍的手收迴時,就算他去求著要都是要不到的。


    至此以後,澄泓不再用佛珠,而是換了禪杖。


    第一世的“澄泓”跟現在的澄泓,他們本質是一個人,但又因為經曆的不同又變成另一個人。


    現在的他不用禪杖,還在用佛珠。


    顧君師看著這一世的澄泓,並不會錯認,他不是她遇到的那個第一世的“澄泓”,既然不是,她為什麽拿“診費”時,會下意識將那一串佛珠送給他呢?


    或許是因為,她還欠他一件禮物?


    誰知道呢。


    顧君師隨意輕笑一聲,眉眼轉開的山河朔氣九洲,轉瞬便將這些前塵往事拋諸腦後了,她繼續觀注著比武台上兩人的對決。


    或許是知曉對方的實力,所以澹雅跟澄泓一開始便拿出了全部狀態,並不打算用溫吞的方式來解決。


    顧君師一看便來了興趣,提起澄泓,當年可是作為魁首率領著二十八天大乘以上修為的強者一同圍剿她,她該是罪惡滔天,而他卻是佛法玄妙、正道之光。


    他無論修為還是品性那都是整個修真界公認的楷模典範。


    而澹雅呢,雖不知在拜入大衍派前他是個什麽人,但絕對幹的絕非什麽好善樂施的好事,就算現在捯飭得人模人樣,一看倒有些像正道人,實則卻操著一顆反派的心,但不可否認,他的實力的確值得期待。


    誰會贏?


    澹雅先行發動攻勢,他劍芒帶著雷霆之勢劃破空氣的安靜,那震動鳴咽聲像鬼泣,扯刮著風力叫人發寒。


    而澄泓則雙手快速結印,釋放佛法之力,在他的頭頂之上金光符文一個接著一個的出現,它們勾勒成圓盤施轉,似引動了無窮的大道能量,每一個金光符文都帶動著難言的道力。


    結印之後澄泓將其拍出,符文融合綻放更熾的金光朝著澹雅襲去,他手上雲雷劍聚鋒施放,上方的雷電劈落,劍風縱橫。


    兩者之間交撞一片絢爛的光芒鋪開,颶風與光暈映在兩人麵頰之上,這兩個人的長相都屬舉世無雙之人,戰鬥之時,那專注認真的眉眼,直叫周圍觀賞比武台戰鬥的女修們怦然心動,男修激動握拳。


    摩訶禪寺看台僅來了兩位僧人,一個是澄泓的師兄,一個則是澄泓的師侄。


    但這兩位僧人的來頭卻不淺,澄泓因在寺中輩份高,所以他的師兄乃摩訶禪寺的首座,掌禪堂中號令之權,他的師侄乃堂主。


    別看澄泓一副少年介於青年的年輕模樣,他的師兄卻是一個不惑之年長相的中年人,他麵相偏嚴肅沉穩,而他師侄看起來就更老了,一臉知天命的模樣,但卻長得很和善,這對師叔侄站一塊兒,就形成了一種很鮮明的對比。


    “師弟用上大悲咒了。”首座師兄道。


    師侄樂嗬一笑:“師叔這是認真了。”


    首座師兄道:“能讓師弟認真的人,這個叫澹雅的弟子不知該稱幸運還是倒黴。”


    恣縱的電光在比武台上劃出一道道黑痕,澹雅對上澄泓這等對手,自然得多費些心思,他在遊動之際劍光揮劈不斷,給澄泓製造著各種麻煩。


    而澄泓白衫飄蕩,將手中佛珠一轉,口中默念有詞,下一瞬金光再度浮現,手上結印的速度加快,一個個符印聚集變成一隻“巨掌”朝著澹雅闔拍而下。


    澹雅所施的劍光被逐一粉碎成渣,他仰看著上空那隻由符印形成的“巨掌”,他將雲雷劍朝地麵一刺,電光放射出更加強烈的光芒,如一柄利斧趄上激射,劈裂開了“巨掌”。


    他身形再度一閃,場地中心由雷炸劈黑的陣法初成規模,光幕從縱橫交錯的陣線之中騰升而上,澄泓察覺到大量的靈力被吸取填補著陣法,同時陣中火海滔天遽然躥出三頭火靈龍蛇,它們扭動著丈八烈火軀,兇狠地朝著澄泓的方向噴出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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