孚琛沉下臉再問一遍:“你真個要下山?”


    曲陵南不知為何,從他冷硬的語氣中忽而感到怒意和不舍,她正要緩和口氣說兩句,省得當著外人的麵讓師傅下不來台,可就在此時,她卻瞥見師傅那個侄女顫巍巍地扶著門邁出來,蒼白的一張小臉上滿是憂心忡忡,抖著聲道:“叔父,你可萬不能應允陵南師妹下山,若為鵬華傷了你們師徒的情義,鵬華寧可修為盡毀,也不願叔父落入兩難……”


    孚琛立即轉身,溫和地嗬斥道;“你出來作甚,還不快些迴去將養?”


    “叔父,外頭出了此等事,你叫鵬華在屋子裏怎能安心?”鵬華對曲陵南哀聲道,“陵南師妹,叔父適才隻是找不著你一時情急,並非真個有心責備於你,你在叔父座下多年,應能體諒一二才是。”


    她美目含淚,侃侃而談:“鵬華自認修為低微,心底是萬不敢與師妹相提並論的,隻是叔父憐惜我當年遭逢大變,劫後餘生,這才一二;而鵬華亦是多年孤苦,未嚐有血親關懷備至,今朝得遇親長,孺慕之情難以抑製,卻不是有意要來浮羅峰與你相爭什麽,你,你若實在不喜,鵬華即可歸清微門便是……”


    她聲音婉轉淒楚,宛若千錘百煉一般字字句句拿捏得聲情並茂,動人心魄。曲陵南原以為雲曉夢已是她見過的最能瞎扯淡而麵不改色的女子了,可不曾想,這位鵬華與之相較有過之而無不及。


    那鵬華嘮嘮叨叨個沒完,適才曲陵南鬧的小動靜,到她嘴裏似乎成了不孝不義的大事。曲陵南聽得有些走神,她心下厭煩,不明白自己為何要站在此處聽一個陌生女人喋喋不休。


    曲陵南四下亂瞥,忽而一個錯眼落到自己師傅身上。


    她微微眯眼,憑她多年來以觀察師傅為樂的習慣,忽而發覺,師傅的反應似乎有些問題。


    從一開始他不分青紅皂白叱責自己,到聽見這見鬼的侄女兒聲淚俱下地瞎扯淡,不了解他的人乍看之下,隻見到那張俊臉上怒其不爭,哀其不幸等表情應有盡有。


    他的表情不是不對,而是太對了。如鵬華拐彎抹角罵自己不尊師重道,孚琛臉上立即現出怒意;如鵬華提到自己要迴清微門,孚琛立即配合地現出心疼與不舍。


    可問題是,孚琛向來不是個表情豐富的人。


    曲陵南對此大惑不解。


    她偏著腦袋盯著孚琛一眨不眨,腦子裏飛快閃過最近這段時間以來師傅的種種反應:自打這鵬華來瓊華後,孚琛臉上的表情便猶如活了過來一般,喜怒哀樂輪番上演,沒了往常那等裝模作樣的和煦溫柔,也沒了對上自己時那等尖酸不耐,之前曲陵南以為師傅大概真是一見親人眼淚汪汪,可突然之間,曲陵南想到一個自己一直忽略的事實,那就是自家師傅是個什麽人?


    他是連提及幼年滅門慘事時,眉毛都不動一下的人啊。


    為何對這個侄女兒如此破例?


    曲陵南悄然張開靈力,運起神識,將全身感官敏銳度提高幾百倍,驀地發現孚琛那張臉上,在作出或怒或哀憐的表情之前,臉部肌肉均有不為人知的小小停頓。


    這是他在不耐煩。


    在自家侄女聲情並茂的哭腔中,他真正的感覺是不耐煩。


    曲陵南再瞧瞧那眼底閃過狡黠之色,卻哭得梨花帶雨哀哀戚戚的鵬華,平心而論,她認為,跟這個娘們比起來,師傅似乎裝模作樣的本事要高上一籌。


    曲陵南忽而覺著自己壓根就不該從中有所怨,而是該從中有所樂。


    於是她撲哧一笑。


    這一笑太突兀,眾人視線齊齊集中到她身上,鵬華忘了哭,孚琛眉峰略微抽動,瞪了過來,曲陵南忙道:“不好意思啊,你繼續你繼續,別管我。”


    鵬華捂著嘴,一雙美眸欲說還休。


    曲陵南摸摸腦袋道:“你可是忘了哭到哪?喂,雲浦童子,你記得她哭到哪了嗎?”


    雲浦飄在半空的蒲團上晃蕩著小短腿,嬉皮笑臉道:“知道知道,師叔我記性好著呢,剛剛哭到她要迴清微門沒什麽,就是怕別人罵你師傅苛待血親之類,哎呀,出來得匆忙忘記帶甜甜丸了,你身上可有,給我來一個。”


    “哦。”這東西可是曲陵南身上常年有備的,她當即自懷裏掏出玉瓶,倒出甜甜丸丟了過去,雲浦塞嘴裏嚼了,熱心地對鵬華道:“繼續啊,剛剛哭得挺好聽。”


    曲陵南也給自己塞了一個,轉頭問杜如風:“你要嗎。”


    杜如風眼中的笑意已然滿到要溢出,卻強忍著道:“這,陵南師妹自用便是。”


    “啊,那師傅要嗎?”曲陵南托著手掌伸過去。


    孚琛瞧著她白玉般的手掌上幾顆殷虹藥丸,心下止不住要冒火。他早知自己這個徒兒少根筋,可再見她如此沒心沒肺,仍有些想長歎一聲的衝動。他臉上抽動兩下,正待開口嗬斥,卻聽鵬華哭道:“叔父,叔父,我,我到底做錯什麽,為何陵南師妹要如此折辱於我!”


    孚琛暗歎這個侄女兒這番要失算了,以自己對這個笨徒弟的了解,她下一句定會說出氣死人不償命的話來。


    果不其然,曲陵南完全不明白怎麽就跳躍到折辱的地步了,她眨眨眼,大惑不解地道:“我打你還是罵你了?”


    “你,你……”


    曲陵南大喊一聲“停!”,止住她的長篇大論,又問:“我打你還是罵你了?”


    鵬華隻哭不答,曲陵南轉頭問其他人:“我打她還是罵她了?”


    “少廢話了,你還沒動手呢。”


    “那她怎的說我折辱她啦?”


    “這個麽,是個謎。”雲浦童子跟她一唱一和,配合得默契無比,“眼淚長在旁人眼裏,嘴巴長在旁人臉上,她愛哭便哭,愛說便說,你管得著麽?”


    “哦,”曲陵南恍然大悟,點頭道,“我確實管不著。你繼續,哎,杜如風,你真不要吃一個?我師叔做的可好吃了。”


    杜如風看著她笑意盈盈:“多謝師妹,那我恭敬不如從命。”


    “來來,莫要客氣。”


    鵬華哀哭一聲“叔父”,孚琛冷哼,長袖一揮,將她整個卷起,重重摔到地上,那手裏的甜甜丸頓時撒了出去。


    曲陵南疼得齜牙咧嘴,還沒爬起,就見孚琛警告地瞪了她一眼,轉身神情溫和地哄著他那個侄女兒迴屋舍休息。


    雲浦童子跳下蒲團扶起她,有些尷尬地道;“那什麽,你師傅大概老糊塗了,咱們別跟他一般見識啊,迴丹雲峰去,我給你留著好東西呢……”


    曲陵南不理會他,愣愣看著前方,杜如風也有些看不下去,過來伸手拉她,柔聲勸慰道:“師妹莫要多想,真君隻是略有些生氣,待他氣消了便好了……”


    曲陵南推開他們一躍而起,拍拍裙子,若無其事道:“走。”


    她這麽屁事沒有反而令雲浦童子擔憂,他瞥了杜如風一眼,湊過去低聲道:“喂,你不會想不開要幹那件事了吧?”


    “啊?”曲陵南反問,隨即想起他指的是幹掉鵬華的事,忽而眼前一亮,點頭道:“不錯,這主意好。”


    “喂喂,你別真的想幹吧?”


    曲陵南不理會他,跑過去笑嘻嘻問杜如風:“杜師兄,我師傅那侄女兒你前頭可熟?”


    杜如風微笑道:“不算熟,我乃掌教內門弟子,鵬華師妹乃外門弟子,我清微門與瓊華大同小異,內外門弟子素日多無往來。且我乃成年男修,與諸位師姊妹也當避嫌,斷無私相往來之理。若不是此番奉師命而來,我還不認得有這麽一位外們師妹。”


    曲陵南不太明白他為何扯這麽多,她的興趣被另一件事吸引住,驚奇地道:“原來你在清微門就好比畢璩師兄在我們瓊華啊,好威風,你罰不罰師妹啊?”


    杜如風好脾氣地笑道:“師妹們自有各自師長管教,我豈可越俎代庖?”


    “哎喲,那做你的師妹可真不賴。”


    “陵南,你問的都什麽亂七八糟,說重點!”雲浦童子在一旁喝道。


    “對哦,”曲陵南笑眯眯地問,“杜師兄,你既然不認得她,為何會信她便是我師傅之血親?”


    杜如風笑了,他看著曲陵南溫和道;“陵南師妹,我曉得你不喜鵬華,實話說,她雖是我派中人,然我與她還不若與你投契,師妹若信得過我,且聽我兩句。這等話往後不可再說,一來血脈無可替代,文始真君修為高卓,騙不過他;二來鵬華身上定有信物,這信物應是令師家族特有,旁人偽造不得;三來嘛,文始真君與鵬華相處兩月,以他之謹慎,定是將鵬華身世仔細問過,若有破綻,你師傅不會隱忍不發。”


    “哦。”曲陵南點點頭,“如是我便放心了。”


    杜如風問:“你放心什麽?”


    “放心下山啊,”曲陵南道,“我聽說可去你清微門做客,你帶不帶我去?”


    杜如風微微一愣,隨即慢慢笑開,點頭道:“敢不從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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