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眼神瞬間凝固在陳幼熙的臉上,半晌,道:“你是……陳賢弟的女兒?”


    陳幼熙眼眶又紅了,抿著嘴點了點頭,“陳薇怡……”


    原來這才是她真正的名字。


    禹元緯看似有些痛苦地閉上了眼睛,又半晌,才緩緩睜開,看著陳幼熙道:“這些年,你過得如何?”


    呂方發現他的眼神中有著濃濃的憐愛之色。


    看來陳幼熙說他和陳忻知是故交,這話不假。


    陳幼熙說:“還行……”


    其實她的經曆,哪裏是“還行”兩個字能夠概括的,大概隻是不知道該怎麽說吧!


    “唉……”


    禹元緯深深歎息了聲,道:“當日聽聞陳賢弟噩耗,我等一眾翰林院同僚便聯袂覲見聖上,向聖上求情,但聖意已決。其後聽聞你母親在教坊司自盡的消息,我等又去向聖上求情,聖上允了。後來再去教坊司打聽你的消息,卻隻知道你被安排送往了別處。這些年……你過得不容易吧?”


    “禹伯伯……”


    陳幼熙終是哭出聲來,“您能告訴我,當日,我父親到底是為何忤逆了皇上?”


    這些年的苦,她已經吃過了,不想再去計較和迴憶。但父親當年為何忤逆皇上,是她心裏始終抱有的一個結。


    呂方隻在旁邊默默聽著。


    “這……”


    禹元緯瞧瞧陳幼熙,又瞧瞧呂方,似有難言之隱。


    “噗通!”


    這刻,陳幼熙猛地跪到地上,“禹伯伯,您就告訴我吧!我父親、娘親都死了,難道,我連他們為什麽要死都不能知道嗎?”


    “唉……”


    呂方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隻站起身,輕輕拍了拍陳幼熙的肩膀。


    陳幼熙卻仍是看著禹元緯,顯得很是倔強。


    禹元緯臉上閃過糾結之色,輕歎道:“你先起來吧,我告訴你就是。”


    呂方連忙把陳幼熙扶了起來。


    禹元緯眼中浮現迴憶之色,緩緩道:“這事我也是後來才聽說的,你父親做為翰林修撰,掌史書編撰事宜。當年皇上是如何登的皇位,現在已塵埃落定,我不想多提,也不能提。但任何哪位皇帝都希望自己在史書上留下的是天命所授,是盛世明君,當今聖上也不例外。而你父親,太過剛正了……”


    他的話到此便結束了,真的沒有多說。


    但即便是呂方,也能推測得到後麵的故事是什麽。


    肯定是梁翰民讓陳忻知在史書上將他“篡位”的事實美化,但陳忻知不願意。結果就落下個自絕於大殿的下場。


    是不是自絕,也不那麽重要,反正是死了。


    隻是對於前朝的事情,呂方也並不了解。迄今才是建昌十六年,這事在大渝朝簡直就是個禁忌。


    不僅僅正史、野史上沒有提及,連民間傳聞都少。


    因為皇帝忌憚這事,誰私自議論,就是死罪。


    欲蓋彌彰嘛!


    呂方都想得到,梁翰民奪取皇位的經過肯定不會多麽光明磊落。


    任何朝代的更迭下麵都必定掩藏著不少的蠅營狗苟。


    反正天命所授肯定是屁話。


    他試探著問禹元緯,“老師,當今聖上……到底是怎麽登的皇位?”


    禹元緯的表情瞬間嚴肅起來,道:“這不是你需要知道的,也不是你應該問的。以後休要再提。”


    “嗬!”


    陳幼熙卻是忽地淒楚笑了聲,“本就是名不正言不順,卻不肯讓史官按實記載。為了他的聖明賢德,卻讓我父親、母親葬送性命。”


    這話可是極為大膽了。


    禹元緯皺了皺眉,但看著滿臉淒楚的陳幼熙,終究隻是歎息了聲,道:“聖上這也是為江山社稷之穩定著想,這些年來前朝餘孽作亂不休,若是聖上再任由民間,甚至史官撰寫他當初奪位之經過,隻怕整個大渝都會興起大亂。對於朝廷而言,什麽都能亂,但唯獨,民心是不能亂的。你父親他……沒有錯,錯的隻是不該在這個關頭堅持按實編撰史書。這,是聖上的逆鱗啊……”


    等大渝朝廷也被推翻,興許就能寫了。


    呂方心想。


    但那都是什麽年代的事情了?


    還會有人記得這段過往?


    即便會寫梁翰民是篡位登基,但當年很多隱秘也肯定是隨著歲月長河而煙消雲散了。


    正如唐太宗李世民,他也是玄武門政變奪的皇位,這其中不知道沾染著多少秘辛和血淚,但在後世,他是“天可汗”,是明君。


    這當然和他的功績有關,知人善用、廣開言路,開啟貞觀之治等等。


    史書上有著關於他太多太多的好話,但關於玄武門政變卻是語焉不詳。這,對於那些在玄武門政變中失敗喪命的人,真的公平?


    對於本應該繼承皇位的太子李建成,真的公平?


    終歸不過是成王敗寇四個字而已。


    前朝皇帝的是非功過,呂方不清楚。梁翰民登基是否是民心所向,他也同樣不清楚。但他知道,陳忻知死得冤。


    因為他做為翰林修撰,照實編撰史書乃是本分。這絕對不是什麽過錯。


    正如禹元緯所說,他錯的隻是在不該堅持的時候,選擇了堅持而已。


    但梁翰民真的就是為民心考慮?


    呂方不覺得他有這麽大義。


    做為二十一世紀穿越過來的人,他最是能客觀看待這個問題。因為打心眼裏就沒覺得皇帝是真龍,皇帝就不會錯。


    皇帝也是人。


    人嘛,都愛惜羽毛,都有私心的。


    前世曆史中那麽多的皇帝,貪圖享樂,行事荒誕的可不在少數。


    連李世民都想要美化自己“玄武門政變”的事呢,更何況梁翰民。


    陳幼熙淚流滿麵,“可是我和我母親又有什麽錯?”


    “唉……”


    禹元緯沉默,然後歎息。


    他也不知道該說什麽好了。


    說白了,陳幼熙和她娘,在帝王眼裏又能算得什麽?


    天家無情啊……


    呂方握了握陳幼熙的手,示意她不要再為難禹元緯。


    但一時間陳幼熙的心情顯然難以平複。


    仆人老陳端著茶進來,感覺到正堂裏氣氛不對,將茶放下,又靜悄悄地退了出去。


    半晌的沉默。


    禹元緯又輕輕歎息了聲,對陳幼熙道:“當年陳賢弟罹難,我未能幫襯你們娘倆半點,實是有愧於他。以後你有什麽難處,盡管來找我,我願將你當作女兒看待。”


    這是好意。


    但陳幼熙這會兒顯然沒法接受。


    她隻說:“多謝禹學士了。”


    然後向著外麵走去。


    連“禹伯伯”都不叫了。


    顯然是對剛剛禹元緯替梁翰民開脫的那些話有些生氣。


    這也是人之常情。


    “唉……”


    禹元緯看著她離開,隻是又輕輕歎息了聲。刹那間,好似蒼老了些許。


    呂方能夠看得出他的掙紮和痛苦,瞧瞧外麵,道:“老師,那我……”


    “去罷!”


    禹元緯擺擺手歎道:“好好勸勸她,另外……照顧好她。”


    “嗯。”


    呂方點點頭,向著陳幼熙追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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