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福州城離開,踏上迴鄉的返途,坐在驢板車上的駱玉晟突然說了一句話。


    “成文哥哥,為什麽城裏麵的人都那麽壞啊。”


    專心趕車的駱成文怔住了,沒想過駱玉晟是因為什麽突然說出這麽一句話。


    “他們為什麽這麽壞。”


    沒有得到迴應,駱玉晟就自顧自的在那裏念叨。


    “這些壞人打人、罵人、欺負人,壞事都被他們做了,為什麽沒人站出來製止他們,隻有那位姓林的大哥哥是個好人。”


    駱成文就笑了,一手攥住絲韁,一手摸向駱玉晟的腦袋。


    “你為什麽會覺得那位姓林的大哥哥是好人。”


    “因為他製止了壞人啊。”


    “這樣啊。”駱成文笑笑,歎了口氣:“好壞不是這麽容易區分的,就好像那些壞人,或許他們都不是壞人,隻是因為他們有了權力才敢為非作歹,而你說的那位大哥哥,是因為有更大的權力,所以才可以製止這些壞人。


    玉晟,這個世上能夠管住權力的,隻有更大的權力,書上說公道自在人心,然而遺憾的是,能夠伸張公道的隻有權力。”


    “成文哥哥,為什麽你懂的那麽多啊。”駱玉晟坐好了身子,興致勃勃的喋喋不休起來:“就是你說的話都好深奧,我根本聽不懂。”


    駱成文便隻是笑:“你不需要懂,隻要記住這些就行,你既然那麽討厭那些壞人,那等你將來長大了,就把那些壞人都抓完怎麽樣。”


    “好!”駱玉晟興奮的拍手,但很快又失落下來:“成文哥哥,可是我什麽都不懂,怎麽去抓那些壞人啊,我要是有你那麽聰明就好了。”


    “我可不聰明。”駱成文哈哈一笑,看著沿途的風景陷入迴憶中:“我其實才是一個大笨蛋呢,這些道理都是爹教的,你要想將來長大後能把天下的壞人都抓光,那你就得好好學習,用心去看爹寫的文章和書,那麽等你將來長大之後,就能分辨清是非對錯了。


    就能把天下的壞人都抓光,不讓這種欺負人的事情再出現。”


    “又是爹。”


    駱玉晟揚起了下巴,滿臉的好奇:“爹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啊,成文哥哥,你跟我說說唄,我娘說,爹是大英雄大豪傑,可是我看爹瘦瘦高高的,還沒有成武哥哥強壯呢,怎麽就是大英雄大豪傑了。”


    “哈哈哈哈。”駱成文頓時哈哈大笑起來,搖頭道:“大英雄大豪傑可不是看身體強不強壯,而是要看做的事,爹做的都是大事,是要給全天下人帶去幸福的大好事,所以爹當然是大英雄大豪傑了。”


    駱玉晟越發的迷糊。


    “既然爹做的都是大好事,那為什麽咱們還要從南昌逃命來到這,為什麽南昌的百姓都因為爹被朝廷給殺了呢。”


    駱成文霎時間啞口無言,耳邊,隻聽著駱玉晟的聲音再繼續響起。


    “那些叔伯們都好可憐啊,他們的親人都被殺了,是不是因為爹,是不是爹害死的他們。”


    童言無忌,自然是想說什麽說什麽。


    這趟入城到福州,駱玉晟看到的、聽到的可不少,所以小小的腦袋裏裝滿了疑惑和不解。


    既然都說自己的爹爹駱永勝是個好人,可為什麽朝廷還要追殺爹呢。


    為什麽朝廷還要殺南昌的老百姓。


    這些死去的無辜的人,是不是因為爹的原因?


    這些疑問,駱玉晟此刻都拋了出來。


    問的駱成文竟不知該如何去解釋。


    怎麽解釋,解釋又該說什麽呢。


    朝廷屠了江南六州,殺了大幾十萬人,摧毀了幾百萬人的家園。


    這些流離失所的難民餓殍,在逃亡的路上挨餓受凍又要死去多少。


    就從福州返鄉這短短的十幾裏路,道路兩側,就不缺少逃難來此的難民身影。


    路邊,從不缺少凍餓而亡的屍體。


    這一具具的屍體、一個個如行屍走肉般失去靈魂的逃難者無不在時時刻刻的提醒著世人。


    此刻,是亂世。


    天下大亂的亂世。


    “其實你們都不願意說,我也知道。”


    駱玉晟低著小腦袋,默默的念叨道:“我聽好多人說,我爹是逆賊,他在造反,因為他造反,所以就要打仗,打仗就會死人,這些可憐的百姓,都是因為我爹造反才跟著遭殃的。


    我爹他根本不是什麽大英雄大豪傑,他是反賊頭子,是天底下最大的壞人。”


    駱成文麵色急變,扭頭厲喝一聲。


    “你在胡扯什麽!”


    “我沒有胡扯,所有人都這麽說。”駱玉晟昂起自己的小腦袋,一點都懼怕,據理力爭:“城裏麵的人這麽說、鄉裏的人也這麽說,大家都說我爹是大壞人,難道所有人都錯了嗎。”


    駱成文梗住了。


    什麽是對,什麽是錯。


    對那些因為駱永勝造反而失去親人的可憐百姓來說,駱永勝難道沒錯?


    將心比心啊。


    駱玉晟還隻是一個孩子,他思考不了那麽全麵,所以他的問題可能會片麵,但卻也是直指本質。


    這讓駱成文如何去迴答。


    如何去解釋對和錯的模糊概念。


    “爹造反,為了什麽。”


    沉默了許久,駱成文才黯然歎了口氣:“我當初和你一樣,我也不清楚,後來才明白,造反,是為了讓更多人挺直脊梁活下去。


    哥哥以前在揚州乞討的時候,那裏的百姓很多都活的像條狗一樣,直到遇到了爹。


    爹告訴我們,人要活出一個人樣,人必須得像個人一樣活著,挺直了脊梁,站直了身子,兩條腿走路而不是跪在地上爬著。


    所以爹造了朝廷的反,奪了江南六州做基業,那之後,所有的百姓都可以昂著頭挺直脊梁活著了,沒有苛捐雜稅、沒有主客五等,人無分貴賤貧富,都一體視之。


    玉晟,那時候你還小不出門不知道,全南昌的老百姓都在誇爹的好,誇爹是大英雄,是上天賜給他們的救世主。


    隻是後來爹戰敗了,打輸了,逃離了南昌,所以這些百姓跟著遭了殃才開始說爹的壞話。


    這無可厚非,但你得記住。


    人在好時多賓客,人到末路皆敵人。


    不要因為別人嘴裏的話就擾亂自己判斷對錯、明晰是非的思考能力。


    爹是好是壞,是對是錯,你要自己去了解,去判斷。”


    驢板車轆轆的行進著。


    車上的兄弟兩人都不再說話,彼此沉默。


    驢車有目的地,車上的兩人也有目的地,而這路野之中,那無數的難民。


    他們遊蕩在家鄉之外的心靈能找到歸宿嗎。


    未來的日子還有盼頭嗎。


    寒風唿嘯著刮過大地。


    卷起無數支離破碎的靈魂。


    消散在天地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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