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肅王府。


    香朵提劍進來時,沒有人阻擋。


    宮中護衛都知道,這個美豔卻不愛說話的女人,身上總有莫名的香氣。且動起手來不留餘地。別說是對外人,就算跟自己人切磋,也曾經一刀結果了暗衛的性命。


    王府官不知道跑哪裏去了,府內宮婢侍衛戰戰兢兢。


    聽說京都很亂,聽說宮城很亂,聽說他們的王爺戰死了,又聽說公主謀反,而他們的王妃正是公主的嫡女……


    肅王府前途叵測,沒人知道是會被恩賞還是懲治。


    聽說皇帝駕崩,新帝是誰?繼位後會不會像之前對待國公府那樣,封一府大門,殺得雞犬不留?


    人人驚慌然人人不敢動。


    直到他們看到香朵渾身浴血而來。


    香朵是跟在肅王身邊的,如今肅王戰死,她活著迴來,是要帶迴什麽遺言嗎?


    “王妃呢?”香朵跨進王府,問護衛道。


    “在寢殿歇著。”那護衛連忙答,似乎終於迴來了個主事的。


    香朵便冷哼一聲,徑直朝寢殿走去。


    肅王妃元靜姝就算是悲傷的時候,也保留著嚴苛教養塑造的儀態。她坐在鏡前梨花木交椅上,淚水沾濕錦帕,卻沒有哭出聲音。


    聽到貼身婢女在外麵斥責阻攔著什麽人,而後是“哐”的一聲,顯然那婢女被踹倒在地。


    元靜姝迅速擦幹淚轉過身。


    她不能被人看到自己淒慘悲戚的一麵。


    珠簾被人“啪”地撥到一邊,銀色的長劍先伸進來,然後是身穿被鮮血染濕戰袍的香朵。


    “你要做什麽?”元靜姝問。


    她的神情有些呆滯,似乎忘了躲閃,又似乎對生死不太在意。


    “殺了你。”香朵道:“想必你已經知道了,陳平公主謀反,如今在宮內已經伏誅。”


    元靜姝腿腳發軟,然而她還是站起身來。


    “你說什麽?”


    “不要裝傻。”香朵手中的長劍向前遞了遞,抵住元靜姝的喉嚨:“你和你母親做了什麽勾當?我聽江琢和肅王說,《北地七道軍城防圖》被突厥盜走。這肅王府暗衛數百,裏外把守得密不透風。你說,怎麽可能會丟?”


    “我……”元靜姝麵色通紅退後一步。


    她的確做過偷偷摸摸的勾當,比如在安國公府傾覆時射嶽芽冷箭,比如偷出嶽芽的侄子養在郊外莊子裏。但是自持貴女的她沒有偷過東西,如今當場被人揭發,她竟不知道該如何辯駁。


    “好一個肅王妃,”香朵冷笑道:“我竟然不知道還有女人能歹毒到這種地步,連自己的丈夫也會戕害。”


    “我沒有!”元靜姝大叫一聲。


    “如何沒有?”對麵的女人咄咄逼人:“若不是突厥得了城防圖,怎麽可能千裏奔襲破城如推土?怎麽可能繞道山林準備奇襲京都?若不是這樣,肅王怎麽會隻帶了五千兵馬便去截擊?若不是這樣,肅王怎麽會死?”


    雖然惱怒間她的聲音越來越大,似隨時會把元靜姝的頭顱割掉。可她說著說著卻流出淚來,並不擦拭,就讓那淚流得滿臉都是。


    怒氣駭人,卻滿臉淚水。


    元靜姝猛然搖著頭:“我沒有,不是我,是……”


    怎麽不是?她在心中懊悔萬分。當初她的母親要她偷出城防圖,她隻以為是要拿那個交換些東西。卻沒想到肅王領兵出征,沒想到肅王死在戰場,更沒想到母親是要謀逆。


    說到底,罪魁禍首都是她自己。


    “你這個歹毒的女人!”香朵的劍劃破了元靜姝的脖子,她迅速用手捂住。血漸漸從白如蔥筍的指間流出,紅得濃烈。


    香朵的劍又抵上元靜姝的手指:“原來你嫁給他,就是為了害他!”


    “我不是!”元靜姝被逼得毫無退路,一直以來秉持的淑女風範蕩然無存。她大吼道:“我不是為了害他!我,我,我從十四歲開始就喜歡他。”


    “你的喜歡算什麽喜歡!”香朵大怒道:“你娘沒有教過你嗎?真正喜歡一個人,是他喜歡的都給他,不是都掠奪。算了,”香朵歎了一口氣:“跟你說這些你也不懂,今日你就為肅王償命吧。”


    她說著迅速朝元靜姝刺去,元靜姝退了又退直到身子抵住帳幔,她大聲道:“你不能殺我,我,我有喜了!”


    劍停在半空,在香朵手中震顫。


    江琢在孟長寂病床前支著腦袋,等了許久,不見他醒轉。


    她忍不住起身在屋子裏轉了幾圈,迴頭去看,他仍然睡著。


    她不知道為什麽自己有些焦灼,似乎急著讓他醒過來。可如今大勢已定,他睡上一個月也沒關係吧。


    但是江琢就覺得,他得醒。


    自己有話要說。


    可是要說什麽又不太確定。她看到屋子裏掛著的小玉葫蘆墜飾,看著孟長寂安靜的睡顏,覺得自己要找點事做。


    差丫頭打來熱水,江琢用帕子沾了水,把孟長寂的臉擦了。他臉上有血跡和塵土,擦幹淨了還挺白。擦著擦著覺得擺弄睡著的人還挺有意思,又把他的手擦幹淨。他的手指挺修長,手心裏有些老繭。那是時常握刀留下的痕跡。


    別處……似乎不方便擦了。


    把帕子放進水裏,江琢覺得自己的臉有些燙。


    不行,他得醒!


    因為抗擊突厥的事,太醫們被分派給將士治傷,故而不太好尋。江琢差人在城牆上找到一個正搬磚的,過來瞧完說要等等。等到天黑,從朱雀大街上拉來一個幫忙造飯的,說明日便好。


    那便等明日吧。


    這一夜江琢歇在節度使府,上下仆役丫頭因為她的到來有些慌亂。好在墨香跑來伺候,主仆倆就住在之前住過的屋子。


    夜裏起了風,江琢關窗時看見一輪明月掛在墨藍色的天空,節度使府的樓閣在月光下朦朦朧朧,她忽然想起“月下飛天鏡,雲生結海樓”這句詩來。她學的詩不多也不太懂,但是偶爾想起一句還覺得挺好玩。


    如果這時候孟長寂醒著,倆人倒可以聊一聊。


    “你懂詩嗎?你喜歡李太白嗎?”


    她估計孟長寂會哈哈大笑,笑話她忽然酸腐起來。但是如果她認了真,他也會偷偷在衣袖裏藏一卷詩書吧。


    奇怪,怎麽總是想起他?


    “砰砰。”


    暗夜裏她聽到自己的心跳聲。


    第二日晨起,孟長寂依舊沒有醒。


    雖然節度使府管家吳北又請了個大夫來看,看完說或許失血過多需要調養,但江琢卻覺得開始緊張了。


    她在院子裏轉了幾圈,轉到苗圃地裏,孟長寂種下的葫蘆已經長到拳頭那麽大,一顆顆在風裏輕輕擺動。她取了一桶水想幫忙澆,但是被下人製止。說是這葫蘆多久澆一次,一次澆多少,都是孟長寂根據溫度濕度嚴格算過的,不能有錯。


    “胡亂澆的話,如果這葫蘆死了,我們老爺肯定會嚴懲。”丫頭這麽說。


    有那麽重要嗎?江琢的手摩挲著水瓢,打著鼓。


    “以前死過嗎?”她問道。


    丫頭點頭道:“聽說洛陽府裏的葫蘆死過一次,被一個頑皮孩子拔了。我們老爺哭了許久。”


    哭……


    “什麽時候的事啊?”


    “我們老爺十一二歲時吧。”丫頭挺小心地把水瓢從江琢手中拿走。


    那麽小……


    那不還是她拔的嗎?


    江琢莞爾。


    說起來,他這葫蘆就是為自己種的呢。他說過。


    江琢的臉又紅了。


    丫頭有些莫名其妙,試探著道:“小姐,你沒事吧?”


    她能有什麽事,她不過是——心裏裝了一個人罷了。


    等到第三日,孟長寂依舊沒有醒。


    到夜裏,嶽萱來了。


    按照規矩,這時候應該在準備皇帝大斂的儀式。作為嫡子,嶽萱需要每日在靈前跪足六個時辰,也不知道他是怎麽抽出時間過來的。


    又或者,他的身子受得住嗎?


    江琢忽然意識到這幾日其實自己應該陪著萱哥,畢竟逆黨沒有肅清,朝中仍有奸逆,他身上沒有武藝傍身,所依憑的不過是膽識謀略。可自己就這麽待在節度使府兩三日。


    這麽想著,江琢的臉又紅了。


    “怎麽樣了?”嶽萱滿臉關切。


    他仍舊穿一身白衣,不同的是那衣服上繡了龍紋。想必是因為喜歡白色又身份貴重,內廷司專門為他製了這些衣服。但他靠近過來,江琢發現他衣領上仍然繡著鹿紋。


    那是他不變的喜好,一如不變的他。


    江琢心內安穩,似找到了依靠,脫口道:“好幾日了還沒有醒。”


    嶽萱看著她,看她眉心的緊張和攥著的手,微微低了低頭又抬頭道:“你,一直在這裏嗎?”


    江琢紅著臉道:“畢竟孟大人因我受傷。”


    這小女兒態很不尋常,嶽萱目光深深中含著一點寂寥的笑意,緩緩道:“為兄來看看吧。”


    他不會瞧病,但是他很細心。


    嶽萱查看了孟長寂的唿吸,看了傷口,又把手指搭在他的脈搏上。


    屋內燃著安神的檀香,江琢眼看過了半柱香的功夫,她忍不住問:“萱哥?”


    嶽萱的手從孟長寂的腕子上抬起,他神情裏含著疑惑和微驚,看向江琢道:“大夫們沒有發現嗎?”


    “發現什麽?”


    “他的脈搏,越來越慢了。”


    江琢知道,雖然萱哥不是大夫,但是他自小身體不好,藥罐子裏泡大,所以看了不少醫書。


    《脈經》這樣晦澀難懂的,萱哥也基本上能通讀記憶。


    有一次看到興起,還跟江琢解釋過最可怕的,瀕臨死亡的脈象是怎麽樣的。


    所以江琢的臉色變了。


    “什麽是越來越慢了,是無胃、無根、無神那種嗎?”


    她竭力保持鎮定,但是聲音還是變了。


    無胃之脈,邪盛正衰,胃氣不能相從,病情危重;


    無根之脈,三陰寒極,亡陽於外,是虛陽浮越的征象;


    無神之脈,則如屋漏殘滴,神氣渙散,生命即將告終。


    嶽萱看著江琢的眸子,看她因為緊張瞬時發白的臉,緩緩搖了搖頭。


    “沒有那麽兇險,”他開口道:“隻是的確神氣渙散,而且跳動的速度越來越慢。這樣變慢的速度如果得不到矯正,或許十日之內……”


    “如何?”


    嶽萱沒有再說,可江琢懂了。


    心髒每跳動一次,脈搏跟著跳動一次。脈搏慢到最後,意思是心髒停止跳動,人便死掉了。


    怎麽可能……


    他的傷並不重啊。


    雖然刺進肌理,但是傷口已經止血,也沒有潰爛的跡象。


    “他是怎麽受的傷?”嶽萱問。


    江琢握了握腰間的劍:“在崇光殿外,為了救我,被香朵刺殺。”


    室內靜了一瞬,嶽萱眼中幾分警惕道:“香朵?可是肅王府的香朵?可有查過傷口是否有毒嗎?”


    作為天下最大消息組織“雀聽”的首腦,嶽萱知道肅王身邊重要暗衛的底細。


    香朵擅毒,她的兵器上也多帶毒。


    “我去找她!”江琢站起身來。


    眼中有堅定和冷冽劃過。


    如今宮禁比之前嚴格百倍不止。肅王府的腰牌不再管用,香朵幾經周折才混進宮,找到了淑貴妃平日裏居住的鶴辰宮。


    皇帝大喪之日,梓宮停在靈堂,淑貴妃原本應該跟隨皇後及其他嬪妃在內齋戒跪安。可如今鶴辰宮外被護衛把守,顯然是把她禁足在內了。


    想起皇帝殯天後宮內權柄都在皇後一人手裏,香朵便有些惴惴不安。


    淑貴妃是躺在床上的,伺候的宮婢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想必若不是有皇後調派著,恐怕已經要做鳥獸散了。


    “你來做什麽?”似乎老了許多的女人看著一身宮裝打扮的香朵,勉力抬了抬眼皮。雖然隔著龍鳳帳幔,但香朵還是看出來淑貴妃的臉有些瘀腫。


    “肅王殿下戰死了。”香朵跪地低聲道。


    淑貴妃直直坐起來,身上的頹然之色瞬間化為厲色,喝罵道:“你當本宮是聾子嗎?本宮的兒子戰死,用得著你這個賤婢來稟報?”


    她說著拿起玉枕摔在香朵身上,雖然警惕間香朵迅速躲避,可肩膀還是被砸得生痛。


    “他是個蠢貨!”淑貴妃罵道:“那麽多人幫他,他卻連一點小事都做不到。還敢死!敢死!他這是不敬不孝,是懦夫是蠢貨!本宮要讓他的屍骨爛在泥裏!不入王陵無人跪拜!”


    香朵猛然抬頭,一張臉上又驚又怒。


    “貴妃娘娘怎麽能這麽說?”她一雙眼睛似乎要從眼窩中爆出,恨恨道:“殿下為國盡忠如何便是懦夫?殿下以一己之力守住高奴城如何便是蠢貨?娘娘說有人幫他,可知道他的妻子盜走城防圖嗎?可知道公主殿下是在利用他嗎?比殿下陰損可惡的人遍地都是,可娘娘貴為殿下的母親,竟然如此詆毀侮辱自己的孩子?香朵今日是來錯了!”


    她說著站起身來,淑貴妃何時聽過這樣的搶白,她從床上挪下腳,“啪啪”甩了香朵幾個巴掌。


    香朵沒有躲避,隻冷冷盯著淑貴妃。


    盯得貴妃收手,看香朵的臉被套甲刮破,流出血來。


    “你是個什麽東西?”淑貴妃咬牙道:“本宮豢養你到十四歲才送給肅王,這才幾年,你就變了心智?”


    香朵抿了抿嘴,臉上的疼痛像著火一般,然而她直直盯著淑貴妃的眼睛,冷冷道:“貴妃隻是把香朵當做野狼般養著,當做殺人的刀使喚著。肅王雖然也在利用香朵,但是下雨時他也曾借給香朵一件衣袍遮身,香朵病時,他也曾囑咐醫官好好看治。肅王給香朵的,不知要比貴妃好上多少倍。”


    “哈?”淑貴妃失聲笑了,她搖搖晃晃站直了身子,隻穿著褻衣扶住妝台。


    “好?好有什麽用?慈母多敗兒,本宮不能把他當公主般養著。他病時,本宮也逼著他讀書;他傷時,本宮逼著他習劍;他小時候哭鬧,本宮把他打得不敢吭聲。本宮要養出一個皇帝來,嬌生慣養,如何能堪大任?”


    皇帝是這樣養出來的嗎?


    可那嶽萱,明明不管皇後還是安國公府,都是人人敬愛嗬護。


    香朵沒有做聲。


    她要等著淑貴妃冷靜下來,自己好說出此次進宮的目的。


    終於,淑貴妃喃喃自語半晌,聲音小了下來。她眼睛裏流出淚水,傷感道:“可如今本宮唯一的兒子死了,死了,什麽都沒有了。皇位、江山、太後位,都沒有了。”


    香朵趁機轉向淑貴妃,開口道:“殿下雖然死了,但是肅王妃懷了殿下的骨肉。請貴妃娘娘懇求皇後,看在肅王戰死的份上,允許他的骨血降生吧。”


    她說著重重叩頭。


    肅王雖然戰死,但淑貴妃已經被指證曾對幼年的二皇子痛下殺手,而他們母子更是安國公府傾覆的罪魁禍首之一。如今皇帝駕崩,最有可能做皇帝的是自小養在安國公府的李承豫。再加上元靜姝是謀逆公主的女兒,被懷疑偷盜了城防圖。


    香朵想不出有什麽原因皇後會讓肅王妃誕下子嗣。


    除非淑貴妃去低聲下氣懇求皇後,除非皇後想留一個寬宏大量的名聲。


    “骨肉?”原本已經坐下的淑貴妃忽然又站起來。她清麗的臉上神情變幻,從焦慮到舒展,從絕望到驚喜似乎隻是一瞬間,這之後她快走幾步抓住香朵的肩膀。


    “骨肉?她懷了肅王的骨肉?”


    “是。”香朵道:“昨日奴婢找了五個大夫來看,都這麽說。”


    她也因此沒有殺了元靜姝。


    “哈,哈,哈哈,”淑貴妃大笑三聲,腳步踉蹌間坐在床上,又突然起身去開窗戶:“子嗣!子嗣!”她大聲道。


    香朵連忙攔在她麵前,低聲道:“切莫讓別人聽了去。”


    “怕什麽?”淑貴妃兀自笑著,突然又搓搓手去拿紙筆:“子嗣,我兒承恪要誕下子嗣了。太子雖然有子嗣,但是廢太子怎麽能擔當重任?別的皇子也沒有子嗣。若他們都死了,是不是我孫孫會做皇帝?是不是?”


    這話已經大不敬又有些瘋癲,香朵連忙去攔她。淑貴妃揮開香朵,把案上絹紙展開,用毛筆蘸了墨水,定在原地。


    “寫什麽?對了,寫傳位詔書。”她的眼睛裏濃濃的執念,神情欣喜若狂:“傳位給皇孫不是沒有過,就寫傳位詔書。本宮寫好,你去蓋上玉璽。”


    香朵驚訝地看著她。


    淑貴妃的手忽然又停下,猛然站起身子。站得太快,那筆上飽滿的墨汁淋了她一臉。


    “啊!”她歎道:“還是要先把嶽萱殺了,把老四老五也殺了。老四是宮女生的,老五的母家是做什麽的?啊!本宮想起來了,是種地的,哈哈哈……”


    她說到此處忽然狂笑起來,伸手去拿牆上裝飾用的無刃短劍。香朵連忙攔住,驚駭道:“娘娘你怎麽了?”


    淑貴妃掙紮著甩開她的手,打開寢殿大門,穿著褻衣便往外跑去。邊跑邊喊:“殺了他們!他們那些卑賤的皇子!殺了!”


    護衛被驚動了,眼見淑貴妃衝過來,用刀劍格擋著她把她丟進院子。


    “快請太醫。”有宮婢戰戰兢兢道。


    香朵站在屋子裏怔怔。


    恐怕請太醫也沒什麽用了。淑貴妃這樣子,必然是悲喜交加之後瘋癲了。


    “做皇帝?”香朵口中低聲喃喃:“像奴婢這樣的人,能活著就已經很辛苦了,為什麽還要做皇帝呢?開開心心活著不好嗎?”


    眼下淑貴妃是指望不上了。


    香朵偷偷潛出宮禁,想起一個人來。


    而那個人,正站在宮城外,雙眼冷冽地看著她。


    江琢。


    “是要受死,還是陪我走一趟?”


    江琢這麽問。


    香朵心中那一簇希望的火焰燃燒起來。


    “但聽江寺丞吩咐。”她垂頭道。


    很快,她到了節度使府,看到了躺在病床上的孟長寂,以及同樣守護在病床邊的二皇子李承豫。


    “齊王殿下。”香朵跪地叩頭。


    作為肅王府最好的暗衛,她曾經監視過嶽萱。可無論她如何提防,嶽萱總會發現自己在被人偷窺。所以對於她來說,眼前的齊王是不可捉摸又可怕的存在。


    但齊王顯然對她的存在並不在意,隻是頷首。


    “孟大人中了你的劍後就沒有醒來,所以我們想問問,你劍上有毒嗎?”


    香朵點頭:“有,但是奴婢的劍因為曾隨肅王殿下在戰場上拚殺,斬敵無數,早就被血洗去了多半藥性。”


    那倒也是。


    劍上淬毒不易,需要反複塗抹。而香朵之前的確是在戰場上,那劍就算有再多毒,也被敵人的血洗淨了。


    “而且,”香朵又道:“奴婢的毒隻是讓傷口加速潰爛心髒驟停,沒有這種不死不活的毒。”


    不死不活……


    江琢的心揪了一下。


    “你知道自己說謊是什麽下場嗎?”她的聲音冷冷的,卻給人無盡的壓迫感。


    “知道,”香朵垂頭:“如今這天下都是齊王的,奴婢不敢在齊王麵前耍花招。”


    原本以為孟長寂是中了自己的毒,自己解毒時可以提條件。但是她來看了一眼,就知道這不是中毒,隻是昏迷不醒。香朵有些失望。


    可是江琢,這江琢總讓她想起別的事來。


    肅王曾說過芽兒活了,曾說江琢就是嶽芽,曾為了捉住江琢不惜毀了婚宴,更是跟她進山抗敵。而關於香山寺,關於孟長寂,香朵更是知道不少事……


    無論對不對,撞撞運氣吧。


    隻要能保住肅王的骨肉。


    香朵忽然抬起頭來:“奴婢想到是為什麽了。”


    “為何?”齊王道。


    香朵的嘴角勾起一抹笑:“奴婢鬥膽,提一個條件。”


    處於弱勢的人說要提條件,是因為她知道自己給出的籌碼有多重。


    躺在病床上的這個人是河南道節度使,是皇後的侄子,是二皇子的救命恩人。


    以及,江琢真心相待的朋友。


    在瞬間的停滯中,江琢腦中劃過孟長寂的這幾個身份,這身份貴重得讓她覺得無論香朵提出什麽要求,自己都會答應。


    可她還未開口,嶽萱先點了頭。


    “你說。”他雲淡風輕卻又很認真,那是隨時準備考慮答應的模樣。


    香朵抬頭道:“元靜姝懷了肅王的孩子,我要那孩子平安出生,要他平安長大。若是男子則封王,若是女子則封公主食邑千戶。”


    這或許是她能為肅王做的,最後的事了。


    那個男人曾經給過她片刻的溫暖,為了那溫暖,她想保住他的子嗣。


    平安降生當然還不夠,她想要那孩子享受到自己父親不曾有過的順遂人生。為了這樣的人生,她需要這個有從龍之功的江琢給予保證,她要這個未來的皇帝給予保證。隻有這樣,她才能放下心來。


    她的消息,值這個保證。


    這保證不是江琢能給的,所以她看向萱哥。


    他們的恩恩怨怨也不是幾句話能說清楚的,無論是幼時的刺殺還是後來國公府的傾覆,肅王的戰死抵消不了那些傷害。


    嶽萱的神情裏卻看不出憂慮或糾結,幾乎就在香朵說出條件的一瞬間,他便點了頭。


    “本王答應你。”他開口道。


    香朵卻有些意外。


    這世界上言而無信的人多了去了,他這麽快便答應,香朵反而警惕起來。


    “殿下不會反悔?”她問:“可願立下誓言?”


    “本王從不起誓,”嶽萱道:“你說出的那些事,這世上隻我一人能夠做到。我一個人能做到的事,承諾便是誓言。”


    他說的是實話。


    香朵輕輕吸了一口氣,開口道:“接下來我說的話,可能有些匪夷所思。”


    據香朵交代,去年中秋節前後,她奉肅王命令前往河南道,目的是做出汴州兇案。


    這兇案江琢知道,她正是因為這個案子,才被鄭君玥帶進了京都。


    香朵說,因為監視洛陽節度使府,她注意到孟長寂和她母親一起,去了一趟許州香山寺。


    江琢神情疑惑,嶽萱卻並不驚訝。


    “他們去為安國公府祈福,請寺內僧眾誦經超度亡魂,這件事本王知道。”


    當初安國公府被誣謀逆,人人避之唯恐不及,他們卻不怕被牽連,救出了萱哥,又長途跋涉到寺廟裏做法事。


    江琢心內溫暖。


    為了這樣的牽絆,她也會救活孟長寂的性命。


    “誦經超度亡魂,跟今日孟大人的昏迷有關嗎?”江琢問。


    香朵的視線看向孟長寂,有些唏噓道:“奴婢可不知道他是去超度亡魂,故而等他們母子離開,偷偷拷問了不少和尚,知道了一件事。”


    接下來她的話的確匪夷所思。


    “這位孟大人先送母親離開,然後又返迴寺內,說動了寺中大師父,用某種東西交換,讓一個亡魂得到了轉生。”


    如同睡夢中被雷電擊中、走路時掉入深淵,江琢腦中“轟”的一聲渾身被冷汗浸透。


    “你說什麽?你說什麽?”


    她扯住香朵的衣襟,把她從跪著的姿態拉得站起來。


    香朵的喉嚨被勒住,劇烈咳嗽了幾聲。


    “我說什麽,江小姐難道不懂嗎?你自己是怎麽活的?誰會相信是癡傻女子開蒙?殿下說你是嶽芽,嶽芽可早就死了。”


    若你是嶽芽,你便是轉生的。


    便是孟長寂讓你轉生的。


    而為了你的轉生,他付出了特別的東西。


    江琢在巨大的震驚中無法控製地顫抖起來。


    嶽萱雖然驚愕,但他很快穩定心神,站起身來輕輕拍撫江琢讓她冷靜。過了許久,江琢發現自己依著萱哥坐在春凳上,她把渙散的目光重新凝聚起來,聽香朵接下來的話。


    “肅王殿下因為這件事,特地去許州香山寺求證過。等他迴來便確認你就是嶽芽,這才有了婚宴時不管不顧地要把你留下來。”香朵說完這句話退後幾步,似乎怕江琢再要發瘋。


    江琢凝視室外晃動的綠色樹影,想起一句話來。


    那時候在太和山深處,她和肅王趴在草叢裏。微風輕撫,突厥兵馬正在進入陷阱。


    李承恪忽然說:“我要謝謝孟長寂。”


    當時她有些奇怪,便問李承恪為什麽要謝他。


    迴答是:雖然本王不知道香山寺法師做了什麽,但是你的確迴來了,這是孟長寂的功勞。


    這便是他去香山寺問出來的話嗎?


    她能重生果然是孟長寂的功勞?


    而這功勞,難道是用他的性命交換的?是他縮短了壽限嗎?


    這便是他如今昏迷不醒的原因?


    江琢站起身來,腳步虛浮地走到孟長寂床頭。睡夢中的他不似平日裏那般疏朗英俊、帶著些目無一切的霸氣。他很安靜,安靜得讓人想輕輕撫慰。


    這樣的他,卻並不是她想要的他。


    江琢希望他能站起來,大聲笑著,喚她女賊喚萱哥小草。希望他能夠拔刀揚劍,能夠傲視朝野,好好做他的節度使,好好護佑一方百姓。


    葫蘆還沒有成熟,你怎麽能死?


    “我要去香山寺。”江琢忽然道。


    “沒有用的,”香朵道:“肅王殿下去過了,大師父遊方在外,沒有迴來。”


    竟然……


    室內的空氣像是被人施了不能流動的魔法,直到有看不到的漣漪蕩開,嶽萱走到江琢身邊,扶住了她。


    “既然是寺內大師父可以做到,必然可以在佛法中窺見一二。如今大弘譯經最多的地方是大興善寺。”


    “我去。”江琢轉身要走。


    “看經文,還是為兄去吧。”嶽萱深深地看了江琢一眼,似乎看透了她的心:“無論如何,你不可能把性命還給他。聽哥的話,好好待著,等哥哥的消息。”


    河南道許州澧城。


    因北方戰事而嚴格起來的出入城搜查還沒有鬆懈,縣令江遙每日裏組織民兵團練準備抗敵,閑暇時分最擔心的,是遠在京都的女兒江琢。


    “她瘦了嗎?身體還好嗎?”


    “聽說肅王領兵抗擊突厥,大理寺不會有人去吧?”


    不光他擔心,他的夫人也每日裏在江遙耳邊念叨。江夫人自從在汴州被江琢帶來的大夫看診過,吃了幾劑苦藥,竟然有了喜事。有喜並不能讓江夫人暫時忘記掛念遠方的女兒,反而因為閑下來,更是每日提起。


    說得多了隻能加重江遙的焦慮。


    送去京都的信因為戰事封鎖,驛站不再傳遞私信的原因,每每被退迴來。派人過去也不太合適,如今正逢戰事,萬一路途中出了人命怎麽辦。誰都是爹娘生養的,不能因為是他府上下人,便可以隨意差遣。


    所以等突厥在京都城外大敗,江遙終於覺得縣城的防衛可以不那麽緊張,他決定親自去京都一趟。


    呈報了告假公文到洛陽節度使府,聽說節度使不在,公文卻很快批閱下來。


    江夫人扶著剛剛顯懷的肚子整理東西,等江遙拿著包裹出來時,發現滿滿一大馬車。


    “你這是做什麽?”江遙把一籠放進馬車的花卷饅頭抱出來,皺著眉頭:“如今正是天熱,等到了京都,這些都長毛了。”


    江夫人拿帕子擦拭額頭,攔住江遙的胳膊:“那總可以放桃花酥吧?這個不會壞。”


    江遙隻好接過妻子手中那一大盒桃花酥,聽江夫人念叨:“今年桃花開時專門給琢兒做的,上次去汴州府,老爺說是吊唁送葬,不能帶吃的。眼下你再不帶去,便要放壞了。”


    江遙點著頭,看馬車中被塞得幾乎沒有他的容身之處。剛想把一匹青色布帛取出,又見夫人一臉也想坐上馬車跟過去的樣子,便罷了。


    免得騰出了位置,夫人趁機鑽進去。


    “好了好了,”他安撫著江夫人:“如今你有孕在身,不要太過焦慮,等我的消息便好。”


    江遙便帶著五分的焦慮和五分的踏實,揚鞭往京城去。


    大興善寺的門被敲開,方丈圓覺大師親自來迎。


    他已年近古稀,胡須皆白,一雙眼睛透著睿智的光。見到是嶽萱獨自站在寺外,而護衛們為不驚擾寺僧,站得離嶽萱十多丈遠,便合十施禮道:“嶽公子,哦,老僧失言了,是二皇子殿下,別來無恙。”


    嶽萱一身白衣抿唇微笑,合十施禮。


    他在安國公府時,曾經跟這位方丈大師辯過幾次經文,也算是老相識了。


    “多有叨擾,”嶽萱道:“晚生想去藏經閣瞻仰佛家精妙,不知道可不可以。”


    他自稱“晚生”,一如當初做嶽家二公子時。


    “老僧當陪同。”方丈大師說著讓開路,引嶽萱往藏經閣去。


    藏經閣內萬卷經書被安置在高高的黑木格架上,嶽萱微微閉了眼睛後睜開,點一盞燈走去。


    在有些昏暗的室內,那盞燈的燭火照到經書書脊的名字,他腦海中便浮現這卷經書的內容。


    所以於他來講,並不需要一本一本翻看。


    燭火走過七列格架,外麵天黑如墨,嶽萱終於停下腳步。


    他的眼前,是一卷《妙法無量往生陀羅尼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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