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迴汴州時的一路肅重,此次去京都,幾人都要輕鬆些。


    三輛馬車,孟長寂在最前麵開道,中間是江琢,嶽萱殿後。而前後左右近百人的護衛,也是在提防著路上會有變數。


    原本經常聊天的三人因為乘坐馬車被隔離開來,這讓孟長寂覺得有些無趣。他有時會從馬車裏鑽出來往後看看,見後麵沒有什麽動靜。可當到了驛館歇腳,孟長寂突然看到江琢從嶽萱的馬車裏跳下來,便氣得跳腳。


    “本爺我憋了一路,你倆倒是湊一起瞎聊呢!”他說著一副被欺騙丟了銀子的模樣。


    江琢白了他一眼走開,嶽萱隻是微笑著解釋為什麽江琢會在他那裏。


    “江小姐問兵法……”


    “江小姐口渴了……”


    “是嶽某要尋人對弈,怪不得江小姐。”


    對弈?江琢也就是稍微能坐住,她那棋藝也能跟小草對起來?怕不是要讓一百個子吧?


    總之理由冠冕堂皇,到後來孟長寂便也鑽進嶽萱的馬車,這麽一來,本來寬敞的車廂頓時有些擁擠。


    “哎呀你出去!”江琢不耐煩道。


    “你也出去!”孟長寂拉她。


    江琢上腳就踹,倆人在逼仄的車廂裏過了三十餘招,到最後險些撞到嶽萱,才勉強停了。


    嶽萱看著他倆像孩子一樣玩鬧,常常笑得咳嗽起來。


    夏日暑熱難消,偶爾傍晚涼爽時,孟長寂和江琢便賽起馬來。孟大人的馬是千裏挑一,江琢的馬兒也很不錯,他們遠遠甩開隊伍,在官道上比出勝負。


    這一日跑得盡興時,有送信的護衛迎麵碰上他們。孟長寂抖開信箋看了,冷笑一聲遞給江琢。


    “怎麽了?”江琢低頭看。


    那信上是關於肅王大婚時的防衛事宜,可以看到安排了許多人手,裏裏外外禁錮得如同鐵桶一般。


    “這是想讓誰有去無迴嗎?”孟長寂嘲笑道。


    “嶽世子如今還在守孝,不能去吧。”江琢關心的隻有嶽萱。


    孟長寂點頭:“他自然是不能去,送來給他的請柬隻不過是皇族表示撫慰之心而已。”


    那便好了,隻是……


    江琢看向孟長寂,欲言又止道:“你覺不覺得有些奇怪?”


    “什麽奇怪?”


    江琢輕撫馬鬃安撫因為沒有跑夠略有些焦躁的馬兒,緩緩道:“不知道是不是我多心了,總覺得他們對付起嶽世子,有些沒完沒了。”


    孟長寂的神情慌亂一瞬,接著把她手裏的信箋接過來,掩飾著神情道:“怎麽會?”


    江琢卻越發認真:“我始終想不通,我那個頂頭上司,大理寺卿白奕之,為什麽一定要毒殺嶽公子呢?當時案情已經明了,可他似乎就是想讓嶽世子死,這真是執拗了。安國公府跟他們白府素來沒有仇怨,令人費解。”


    孟長寂調轉馬頭看向後麵接近的車隊,冷笑道:“他不是執拗,他是愚蠢。”


    江琢卻沒有要結束話題的意思,她繼續道:“還有長亭,當初從山南西道迴來的路上,他見了一次節度使餘記遠,那之後餘記遠便什麽都願意配合,什麽都招了。長亭是嶽世子的人,是什麽會讓餘記遠那樣的人信任他呢?”


    孟長寂的神情鬆弛下來,他轉頭笑道:“這個我倒是知道,當初長亭帶去了我姑母的信物,讓餘記遠在元隼和她之間做出選擇。”


    孟長寂的姑母是當今的皇後殿下。


    原來是這樣。


    好吧。江琢甩了甩頭不再想什麽,揮去心中那一絲說不出的奇異感。


    “下官也要去?”大理寺如今沒有寺卿,管事的是少卿蘇遠杭。他為人正直少言,江琢記得父親以前誇獎過他,說他是“精金良玉”那樣的人。可這樣的人,一見自己迴來了,便遞給她一張帖子。


    蘇遠杭對江琢點頭,緩聲道:“按照朝廷的規矩,王侯大婚,隻能由皇族親眷出席。這一方麵是為了避黨爭之嫌,另外也是為了防止大臣攀比禮金滋生腐敗。可肅王府親自下了帖子到大理寺,說是親眷中鄭君玥禦史的夫人安和縣主無人陪同,點名了要你去。”


    安和縣主……


    江琢在心中思索。


    她和安和縣主無論是舊時還是現在都有情誼,上個月在曲江池,安和縣主還送了她一套金絲軟甲慶生。當時縣主說有事拜托她,可說到一半便因為遊船傾覆戛然而止。這之後她一片忙亂,倒忘了親自登門求問了。


    是因為這個,安和縣主才央了她出席嗎?


    如果是這樣,自己還真是不好拒絕了。


    節度使府緊鄰著主街,一大早,便能聽到皇城裏鍾鼓聲起,是在報吉時了。


    然後便是肅重卻不失喜慶的禮樂。


    禮樂從現在起會一直延續到午後,到那時新郎才會從王府啟程去公主府接引新娘。雖然是王侯之家,障車、打郎這樣的儀式卻也不能免。等到新郎把新娘接迴家,吟誦“卻扇詩”,新娘把麵上遮擋的折扇移開露出麵容,儀式結束,便要到黃昏了。


    而到了那時,宗肅親王府的宴席才會開始。席麵上都是王公貴族,除了帝後嬪妃不會到場,這大弘朝李氏皇族稍有些頭臉的都會被請到。


    孟長寂本想到場把禮金放下便走,故而他今日到了正午,卻還在苗圃裏侍弄他的葫蘆。


    “嶽世子送來書信。”有暗衛把書信送到,孟長寂洗幹淨手打開。


    是問江琢的事,說知道江小姐因為安和縣主的原因要去參加宴席,想讓孟長寂去打聽一下,是否真是安和縣主的意思。


    孟長寂即刻派人去問,鄭君玥不在府中,府裏管事說安和縣主前日便被淑貴妃請進宮中,忙肅王的婚事了。


    安和縣主是父母公婆俱康健,又兒女雙全的有福之人,故而皇族有喜事時多請她去幫忙做事,也就是撒把花生捏個喜饃之類的,討一個吉祥。


    孟長寂便又派人去宮中問,沒過多久,那人迴信說安和縣主的確要跟江小姐坐在一起。


    這便沒什麽疑惑了。


    “怕什麽?”看天色已到傍晚,孟長寂穿戴整齊掛好腰間葫蘆,笑了聲道:“小草也是太多心了,有本爺在,還能出什麽事嗎?”


    江琢今日穿了女裝。


    墨香那丫頭由於親手管錢,上街采購時是越來越闊氣了。因為今日新娘著青綠色,江琢便挑了一套嫣紅色的窄袖緊身衫,及胸長裙上繡著針腳細密的萱草花,花心中點綴了不少米粒大的珍珠。披在肩膀上的帔子倒是沒有繡花,可是那衣領上竟然遍布百多顆金珠,下擺垂墜的角度很流暢,那是因為墜了一對細細的玉如意。


    這樣的常服,即便是她做郡主時,也不曾置辦過。


    江琢疑心這錢流水般花出去,早晚要再訛孟長寂一筆。


    “你倒是舍得。”她看著鏡中的自己。衣裳太過灼目,發上便隻插了一根江夫人送的簪子。饒是如此,江琢這張麵孔也光彩照人起來。


    墨香雙眼放出紅光:“不是婢子買的,這是節度使府吳北管家親自送來的。”


    “為何送衣服?”江琢莫名奇妙。


    墨香嘻嘻一笑:“說是洛陽府老節度使夫人送來的,謝江小姐扶助節度使之意。”


    “什麽時候的事啊?我怎麽不知道?”


    “就是小姐去了汴州不久啊,還沒來得及告訴小姐呢。”


    衣服已經穿上,再脫下來也是麻煩。算算時間,該是孟長寂迴了一趟洛陽府以後的事。估計是說了她不少好話吧。


    “不能白受人的禮物,”江琢臨行前吩咐墨香道:“改日記得陪我去市集金樓,把母親當初最愛的那套首飾匣子重新打造好,送給老夫人。”


    墨香神情微怔,一時間想不起來江夫人有什麽名貴的首飾匣子。江琢也沒發現自己說錯了話,這樣的常服不便帶劍,她便掛了一把匕首在腰間。


    宗肅親王府張燈結彩,前殿迎客中殿宴飲,內侍宮婢穿梭,酒香果味肆意。江琢把名帖遞上,便有內侍引著她坐進席中。安和縣主果然到了,正跟其他女眷寒暄。


    “縣主,”江琢施禮道:“別來無恙。”


    “江小姐。”安和縣主轉過頭來,她臉上帶著笑意,眼中卻有些意外。


    這意外讓江琢心中微驚。她的視線越過安和縣主的肩膀,看到孟長寂正一邊舉杯一邊朝她看過來,便勉強穩了穩心神。


    “請坐,”安和縣主上前牽著她的手,陪她坐下道:“上次從曲江池迴來,聽說你病了好幾日,還沒有去你府上致歉。”


    “縣主說的哪裏話,那些人是為尋奴家報仇而來,縣主不讓奴家賠遊船損毀的銀子,難道還要致歉嗎?”


    安和縣主便笑起來,招唿江琢先吃些糕點。


    桌上放著時令瓜果和宮廷酥餅,江琢捏起一顆瓜子剝開,安和縣主用銀箸夾著西瓜。四周賓客多在悄聲低語,也有大聲笑起來的,這鬆弛的氣氛讓江琢覺得自己有些餓。


    她二人聊了一會兒京都的地理風貌、四季天氣,安和縣主把話題說到那日曲江池上的宴飲,江琢便趁機問起她有何事相托。


    安和縣主環顧四周,見賓客暢談歡笑,無人看向她們。便低聲道:“其實是個很小的事,不勞江小姐一直費心。且這件事因為時間久了,再查起來很不容易。”


    “縣主先說說,若奴家能幫上忙,一定竭盡全力。”


    這時候第一道熱菜上了,宮婢手捧粉瓷小碗放在一個個賓客案上,是鬆仁玉米糯。這是一道甜菜,男客們都沒有動作,江琢見安和縣主沒有動勺,她也沒有動。


    安和縣主柔和的神情裏罩著一層悲色,開始講起那在遊船上已經開了個頭的故事。


    “那是永安八年春,京都起了瘟疫,奴家那時剛滿十歲,被府裏送進皇宮避災。沒想到,宮城擋不住瘟疫,宮裏也陸續有人病了。”


    永安八年時嶽芽還沒有出生,她記得母親說當時父親已經領兵打仗,皇後請她帶著大哥二哥也避進了宮中。


    這時第一道菜撤去,上了一道蒸肘子。安和縣主示意動箸,江琢便用饅頭夾了一筷子軟糯的皮肉一同吃下。肉香和麥香糅合在一起,她才覺得這一次沒有白來。


    安和縣主吃了幾口鬆仁玉米糯,繼續道:“當時死的人很多,為了防止被傳染,有的宮婢隻是剛剛起熱,便被拖出去杖斃埋進白灰裏了。”


    原來形勢那麽嚴峻啊,可萱哥自出生便身體很差,幸好那次沒有感染到瘟疫。


    “但是奴家今日跟江小姐講的事,卻跟瘟疫關係不大。”


    江琢清亮的眸子看著安和縣主,等待她往下說。


    “當時宮裏嚴禁孩子們走動,可奴家那時候正是淘氣。有一天下了很大的雪,雖然還很薄,但我惦記著堆雪人,便趁母親午睡,偷偷溜了出去。殿前有一大塊空地,可是沒有一個人。我就自己轉啊轉的,轉到了距離皇後住的宮殿不遠處。這時候,奴家卻撞上了一個人。”


    “誰?”


    “李瑋,也就是廢太子,如今的陳王。他那時也才剛十歲,神情慌張地跑來,說是二皇子暈厥在井邊了。”


    江琢的心提起來。


    皇後有兩個兒子,二子幼年夭折,看來二皇子沒有能救出來。


    “然後呢?”江琢問。


    安和縣主拿帕子輕輕擦淨嘴角,緩緩道:“當時我們兩個都才十歲,廢太子說他要跑去稟告母後,奴家便扯著他,問在哪裏,說快叫離得最近的內侍啊。廢太子說了一處地方,那裏是宮中禁地,因為接連死了嬪妃,那處院落被封禁,周圍是沒有護衛或者宮婢的。廢太子說完這些就跑了,奴家怕二皇子凍壞,隻好先去尋他。”


    這時候又有新菜被放在幾案上,舊菜撤去,新菜盛在深深的白瓷碗裏,似是一塊圓餅蓋著什麽。江琢凝目看了一眼,沒有動。


    安和縣主繼續道:“奴家跑過去瞧,遠遠便見二皇子倒在雪地裏,地麵上一灘的血。奴家脫掉雪貂毛披風跑過去蓋在他身上,把他的臉翻轉過來,卻見他一張臉血肉模糊,竟是被人毀了容貌。”


    四周賓客喧嘩,江琢心中卻驚訝一瞬。


    “再後來便是護衛來了,二皇子死去安葬。可是這件案子成了懸案,更成了宮中禁忌。當時連殺五十多名護衛、宮婢、內侍,用瘟疫的名義遮掩。可到底也不知道是誰殺了二皇子。”


    江琢臉色冰冷,抬頭看安和縣主道:“恐怕這麽久了,縣主就算有心,也難求真相。”


    安和縣主歎了口氣:“二皇子下葬時,宮中傳言說他身上掛著的合璧翡翠不見了。便有人誣陷,說是奴家偷了。雖然隻是些議論,但奴家悻悻不樂了許多年。如今聽聞江小姐你是大理寺神斷,便起了請你查查的心思。也是難為你了。”


    江琢輕輕歎了口氣。


    事情已經過了這麽多年,又出在宮城,想要查問難上加難。


    “奴家會為縣主留心。”她這麽說道,安和縣主寬慰地點頭,示意江琢可以品嚐新菜。


    她動箸夾起那片圓餅,發覺下麵似蓋著什麽,圓餅揭開,那下麵深褐色的一團,她凝目看去。


    “啊!”


    江琢低唿一聲站起身來。


    安和縣主神情疑惑地也看向那圓餅下,見隻是尋常一隻圓魚罷了。再看江琢,隻見她額頭冒汗後退幾步,身後小幾險些被她撞倒。


    幾處喧嘩聲再起,有人自遠處大步而來,他身上大紅色的喜服灼燒人的眼睛。隻見他一把抓住江琢的手臂,臉上露出驚喜交加的神色。


    “芽兒,”他道:“果然是你!”


    滿堂賓客鴉雀無聲,人人朝這邊看過來。


    隻見今日的主角肅王李承恪抓住一女子的手臂,俊美的臉頰在喜服的映照下交織著痛苦又驚喜、熱切又難過的神情。


    “那是誰啊?”有人看著江琢問道。


    “是陛下欽點的女寺丞江小姐啊。”有人疑惑地看著這一幕道。


    而江琢隻是用力甩開李承恪的手,大聲道:“肅王殿下請自重。”


    與此同時,安和縣主也站起身來。她上前一步站在江琢身前,用嗬護般的姿態對李承恪道:“肅王殿下是不是有什麽誤會?”


    李承恪卻根本沒有看其他任何人。


    他看著江琢,眼中有淚水緩緩滾落,一滴、兩滴,接著他又伸出手去:“芽兒,這裏不是說話的地方,我們出去說吧,我有話要告訴你。”


    芽兒……


    剛才他出現得太突然,江琢沒有反應過來他說了什麽。此時她聽清楚了,肅王,李承恪,這個她的仇敵,喚自己“芽兒”。


    自己魂魄的名字。


    江琢瞳孔微縮。


    完蛋,他發現了。


    是圓魚的原因。


    圓魚,也叫元魚、甲魚,民間稱鱉,跟烏龜很像。


    那一年她率一千先鋒軍去刺殺西蕃皇子,得手後遭到五千兵馬追擊。為盡量減少死傷,她帶百人殿後,讓傷者先行。荒漠之中嶽芽用計謀把敵軍引入流沙穀,她自己也險些喪命在那裏。


    從流沙穀逃脫後他們在沙漠不辨方向,走了三日才尋到一處綠洲。殘餘的五十多人大喜,嶽芽看他們在湖水旁打水清潔滿身泥沙,她自己便又尋了一處遠些的水流清洗。可剛脫完衣服跳入水中,卻忽然聽到士兵那裏大聲唿喊起來。


    接著便是奔逃的聲音。


    嶽芽有些緊張地把衣服從岸邊拽進水裏,剛準備穿上,便聽到草叢中響起悉悉索索的聲音,那聲音越來越近,她瞪大眼睛,看到細草倒伏著向她撲來,接著什麽東西“噗通噗通”跳入水中。


    比巴掌還要大,圓圓的,黑色的東西,在水中向她遊來。


    那是成百上千隻元魚。


    那東西醜陋又多,她能感覺到水流下它們擦碰過她的腳趾。嶽芽不怕刀槍劍戟,此時卻渾身發麻。她把衣服往身上胡亂裹住便遊向對岸,剛跳上岸轉身,看到軍中都尉在河岸邊掩著眼睛轉過身去。


    他是發現驚起了元魚群,跑來向嶽芽匯報的。


    從那時起,她便吃不下元魚做的任何東西,甚至對那東西有了懼怕心。曾有一次在宮中宴飲,元魚被煲成滋補的清湯,她見了便嘔吐不止,說不出的惡心。


    而後來得勝還朝,她才知道那都尉便是皇帝的三皇子李承恪。


    她今日跟安和縣主一邊聊天一邊吃飯,忘了需要掩飾這件事,可誰又能想到,會有人在背後緊緊盯著自己的一舉一動呢。


    而這個人,今日是大喜之日,本該去給各位皇族親眷敬酒後步入洞房。


    江琢冷眼看著麵前的李承恪,開口道:“肅王殿下,你認錯人了,奴家名叫江琢。”


    這裏是親王府,她不相信一個平日裏裝作溫馴良善的皇子,敢對她怎麽樣。


    可李承恪卻並未縮迴手。


    他眼中炙熱的光芒如同守財奴見到金子、逼宮的人登上皇位,他雙手抓住江琢的手臂,正要開口再說話,斜刺裏一個清朗淩厲的聲音卻忽然道:“你做什麽?耍流氓嗎?”


    接著李承恪便被突然竄出來的孟長寂撞得險些跌倒,鬆開了江琢的胳膊。


    滿座賓客低唿一聲盡皆失色。


    李承恪看向比他略高些,擋在江琢身前的孟長寂道:“本王要帶走她,你能怎麽辦?”


    “不怎麽辦。”孟長寂有些玩味地看著他,抽出了腰後的大刀。


    周圍的賓客齊齊退後幾步。


    “這怎麽使得?”


    “快去告訴陛下。”


    “快保護肅王殿下。”


    ……


    在這七嘴八舌的聲音裏,李承恪突然抬起手來,猛然往下一揮做了個手勢。


    “嘩啦”幾聲,從紅色布幔後、柱子後、二樓的連廊後突然湧出百多名暗衛來。他們人人手中有刀,人人麵如寒冰。


    現在孟長寂知道迴京都時接到的書信中,肅王府大婚之日守備嚴密的用意了。


    原來是為了留住江琢。


    “各位宗親、叔伯兄弟、嬸母嫂妹,對不住了,”李承恪拱手向四周一禮,臉上帶著執拗的快意道:“本王今日要在這裏擒拿疑犯,宴飲便到此結束吧。”


    賓客們目瞪口呆。


    有的人手中掉落琉璃盞,有人看熱鬧時喝水,嗆得咳嗽起來,更有人趕忙起身準備離去。在一片混亂裏,江琢看到李承恪迅速退後幾步道:“本王要活口。”


    緊接著,百多暗衛便朝她和孟長寂撲來。


    江琢沒有帶劍,隻帶了一把匕首,且是在澧城鐵匠鋪子裏打出的匕首。


    孟長寂倒是帶刀了,但是如今是在宗肅親王府,貿然使用會有被汙蔑謀逆的可能。江琢正要提醒他不要衝動,便見孟長寂大刀一揮,一個暗衛的頭便掉了下來。


    好吧,殺一個也是殺,殺一堆也是殺。


    如今要離開,便隻有拚出血路一條。


    賓客已經盡皆逃散,安和縣主還站在江琢身旁不知道該怎麽辦。江琢左右四顧,見鄭君玥正跌跌撞撞擠過逃散的人群衝過來,便把安和縣主猛然一推,朝著鄭君玥的方向推了過去。


    然後她拔出匕首,和孟長寂背靠背守住,朝殿外移動。而李承恪隻是站在遠處,看百多暗衛朝他們撲殺過來。


    在山南西道時,江琢已經和孟長寂配合過一次。他刀法快而不輕,適合遠攻。而自己拿著匕首,便隻能近守。故而這一次,孟長寂主動負責遠攻,他用霸氣淩厲的身法時不時挪步攻擊,把躍躍欲試的暗衛斬殺在地。然後又迅速退迴,守住江琢的後背。


    其實相比守,江琢更喜歡進攻。


    所以當孟長寂退迴來後,時常見江琢已經攻向暗衛中心。他在心中抱怨一聲江琢太過輕敵,便朝著那紅色的人影靠過去。


    兩人從大殿打到院子,從院子打到前殿,地上鋪滿屍體和鮮血,使他們如同踏在血液流淌的河裏。


    “收手吧。”孟長寂對遠遠冷眼看著的李承恪道:“養這些暗衛不要錢嗎?喜事要變成喪事嗎?不怕陛下責罰嗎?”


    李承恪卻隻是盯緊了廝殺中那一抹紅色的豔影,譏笑道:“就算是喪事,也是節度使大人的喪事。本王隻用在這裏等著,等到你們精疲力盡再出手便好。”


    他的用心就在這裏了。


    他跟他倆在山南西道打過一次,當時處於下風。可若他倆精疲力盡渾身是傷呢?他不信自己打不過。


    今日就算觸犯龍顏,他也準備不計代價把江琢留住。不然她離開王府,便是江湖。江湖之大,她逃出去,自己就再也找不到了。


    他不能承受那個代價。


    所以,當他看到有暗衛配合夾擊割破孟長寂的胳膊,見江琢腰間帶了血,他便出手了。


    劍光自遠處來,撞到孟長寂麵前。


    江琢恨不得奪迴李承恪手裏的那把劍,然而她隻能刺出匕首,李承恪雖然在躲避,卻明顯留了餘地。那匕首劃過他的麵頰,留下一抹血跡。


    孟長寂的刀斬下,李承恪退開幾步。


    “弓弩!”他大聲喊。


    身後是抱廈,孟長寂和江琢翻身上牆,踩在了屋頂之上。肅王府這一片屋頂是連著的,他們如果跑得夠快,便可以逃到甬道旁的圍牆邊去。再之後翻身逃出,他不信李承恪敢追到大街上逞兇。


    “喂,”孟長寂剛站穩了身子,便問道:“你偷了人家什麽東西?”


    江琢對他翻了個白眼:“本姑娘有的是錢。”


    “也是,”孟長寂撥開一根射來的箭矢,笑道:“訛詐我那麽多呢。”


    “小心!”江琢拉開他,一根箭矢貼著他的脖子飛過。


    “射!”氣急敗壞的李承恪沒有上屋頂,他在院子裏看著孟江二人,大聲喊道:“射殺孟長寂,留江琢。”


    “就你們?”孟長寂揮刀而立,大笑道:“肅王今日真是說太多大話了。”


    李承恪不理他,親手搶過一把弓弩,看向江琢道:“芽兒,你站得離他遠些。本王會小心,不傷到你。”


    孟長寂皺了皺眉,看向江琢道:“他叫你什麽?”


    在這被暗衛圍困,四周弓弩上弦聲陣陣的屋頂,江琢看向問出這個問題的孟長寂,知道自己的身份瞞不住了。


    她轉過頭看一眼李承恪,再看向孟長寂道:“芽兒,他叫我芽兒。”


    孟長寂微張著嘴:“他……神經病吧!”


    江琢看著他抿嘴道:“當年摘你的小葫蘆,對不起啊。”


    “你……”孟長寂臉上神情變幻,震驚和尷尬同時出現,他腳步微晃,在李承恪扳動弓弩射出箭矢的同時,險些從房頂跌落。


    江琢抓住他的手把他帶向一邊,躲過那根箭矢。


    這時候,忽然聽到有嘶啞的聲音從前殿傳來,一個內侍高舉黃色聖旨衝進來,大聲喊道:“都停下!都停下!跪下!房頂的人也下來!聖旨到!”


    “不夠快啊。”李承恪不舍地放下弓弩,氣餒道。


    殺人殺得太慢了,王府畢竟離皇城太近。


    “也太慢了。”孟長寂抱怨著從屋頂跳下。


    內侍來得太慢了,險些就要渾身是傷爬迴去。


    內侍高舉聖旨,尋了一塊沒有血跡的地麵站定,高聲道:“肅親王李承恪接旨。”


    是訓誡,訓其在成婚當日無故捕殺朝廷命官。


    是降爵,革去親王爵位,從王爵。


    是罰俸,要求禁閉一月不得出王府。


    旨意下得又快又嚴厲,江琢不得不懷疑鄭君玥跑步速度快了不少,嘴皮子也更厲害了。當然,除了鄭君玥,一大波被嚇得屁滾尿流的王族親眷肯定也去宮中告狀了。


    李承恪臉色發青,聖旨都沒有接,丟下弓弩便朝後殿走去。


    那裏本就是他該去的地方,那裏有他的婚房。


    孟長寂起身後一直怔怔地看著江琢,許久後道:“走吧,我送你迴家。”


    惠和郡主元靜姝一直靜靜地坐著。


    外麵喧嘩、廝殺或者奔逃,都不能影響她端正地坐著。


    這一日她等了許久,從那年中秋家宴,在宮中,那名叫嶽芽的郡主被逼迫著舞劍,而李承恪起身而出醉中一舞開始,她便等著這一日了。


    為了這一日,她糾結、忐忑、謀劃、等待;為了這一日,她勇敢、無畏、謹慎、努力。


    今日她嫁入王府,從今那人便是自己的。


    她等著,直到等得外麵廝殺聲忽然停下,有仆役報稱聖旨降下,又有仆婦如喪考妣般說皇帝下了嚴旨斥責肅王,摘掉了肅王的親王爵位。


    元靜姝靜立不動,然後聽到有人踹開門。


    能踹開門的,必然是李承恪了。


    她開心起來,帶著些羞赧抬起頭,然後便見一把劍抵住了她的肩膀。


    伺候的仆婦和宮婢跪倒在地,李承恪冷冷道:“滾出去。”


    殿內很快便隻餘他二人,元靜姝微垂著頭,聽到李承恪憤怒又悲慟的聲音響起:“那時候,你答應我的。你答應我會放了嶽芽,答應讓她活著。因為你們答應了,我才聽從了姑母的安排。可你為何又派了西域武士去?你是不是以為她死了,你就可以為所欲為入主宗肅親王府?”


    元靜姝仍舊垂著頭不說話,劍已經刺入皮肉,她吃痛輕哼一聲。


    “不會的,”李承恪繼續道:“你會成為這王府的行屍走肉。等本王登基,第一件事便是廢後!你會守著青燈悲慘一生,夏日無冰冬日無炭,桌上無肉床上無被,你不會死,本王會讓你像活死人一樣長命百歲。”


    他說到此處笑了一聲,也不知道是笑自己還是笑別人。


    “還有,”他把劍又刺入元靜姝肩膀幾分,看血液在青綠喜服上鋪開,揶揄道:“有一件事你沒有想到,嶽芽沒有真死,她還活著。如果本王願意,芽兒可以為後。”


    聽到此處,元靜姝才驚訝地抬起頭來。她額頭因為忍受著疼痛密布著豆大的汗珠,眉頭蹙緊,雙手緩緩抱住李承恪手中的劍,愕然道:“活著?”


    “活著。”李承恪笑起來,看曉山劍割破了元靜姝的手,似乎很開心。


    “那麽,”元靜姝也開心起來:“殿下還沒有想到讓嶽芽嫁給你的法子吧,畢竟安國公府幾乎滅族可是殿下的功勞。靜姝這裏倒是有個辦法,一個她不會拒絕的辦法。”


    李承恪看著她神情裏由衷的喜悅,不由得拔劍道:“什麽?”


    元靜姝捂住傷口蜷縮起來,疼痛讓她的聲音有些顫抖,但她卻仍然擠出一絲笑道:“那日奴家雖然沒有救嶽芽,但是救出了她的侄子啊。”


    曉山劍掉落在地。


    李承恪知道,從此就算江湖再遠再大,嶽芽也會迴到他的身邊。


    直到元靜姝說出了那句話,洞房花燭夜的她才終於能捂住傷口喘口氣。


    在喘息間,她看著眼前紅燭晃動,想起那一日來。


    去年的十一月初五,京都陰雲密布,五城兵馬司圍住安國公府,而她卻可以憑借公主府腰牌帶著西域武士從後門進入。


    她要去殺了嶽芽,因為這女人如果活著,便會永遠住在肅王李承恪心裏。


    五城兵馬司已經開始大開殺戒,他們先去嶽芽的院子裏尋她,那裏卻隻有仆役罷了。他們又一路殺到對麵院子,這裏竟然沒有人。


    她迅速躲在竹林後麵,對西域武士道:“去屋裏搜!”


    話音剛落,便見嶽芽突然從一道門後走了出來。


    “你就是慶陽郡主?”西域武士問道。然而嶽芽並不閑聊半句,一劍刺出。


    她了解嶽芽的劍法,了解到就算這個武士在西域無人能敵,要想迅速殺死嶽芽也不容易。所以她手持弩弓,在竹林後放了一支冷箭。


    嶽芽果然聽到箭矢破空之聲,她側身避過,卻因為分神被武士一刀砍中。


    那武士可真狠絕,她眼睜睜看著嶽芽被砍中腰部倒在地上。武士抬頭看她,一臉得意的神情。


    她正準備上前去檢查嶽芽是否死掉,見一個人突然從門後跑出。


    他穿白色錦袍,衣襟上繡著精美的鹿紋,頭戴玉冠臉色蒼白。見嶽芽倒在地上,他哀嚎一聲去抱,卻腿腳酥軟伏在她身上大哭起來。


    元靜姝認出來,這人應該是國公府的二少爺,三皇子心心念念要殺死的嶽萱。


    西域武士看向元靜姝,想確認這人是否該殺。


    元靜姝一時呆住,竟然沒有下任何命令。那武士便戲謔般朝嶽萱踹去。嶽萱被踹中身體,然而卻一動不動俯身護著嶽芽。武士不耐煩,便拿刀胡亂紮刺他的後背,他白色的衣服上頓時綻開朵朵紅色。可嶽萱隻是慟哭著護住嶽芽,似乎感覺不到疼痛。西域武士終於不耐煩,一刀砍向他的腿。


    差不多就行了,不如給個全屍,畢竟他是……


    元靜姝想到此處準備上前,這時那門忽然又開了。


    今日來的人真多啊。


    她在心裏歎了一聲,見來人衣衫華麗臉上蒙著黑布,一柄鋼刀朝西域武士砍去。


    元靜姝甚至來不及重新上緊機括放箭,便見西域武士被砍中倒在地上。她知道自己若是出現必然死路一條,便隻能死死待在竹林中不敢動靜。


    那男人拖拽起嶽萱,罵了一句什麽便帶著渾身是血已經暈倒的他離開。元靜姝看到他解開披風,蓋在了嶽芽身上。


    完了,嶽萱死不了了。


    元靜姝心中隻有這個想法。


    那麽……


    正此時,一個三四歲的男孩哭喊著跑進院子:“姑姑,叔叔……”


    若嶽萱以後來尋仇,元靜姝覺得,她需要一個把柄。


    所以她留著那個孩子。


    卻沒想到如今情況忽變,肅王竟然說嶽芽沒有死。那麽,這個孩子便可以成為她的籌碼。


    “你要什麽?”麵前的李承恪冷冷問道。


    她認識這男人多久了,五年、十年、十五年?他們是姑表親戚,可他永遠對自己冷冰冰的。反而對那個完全沒有女人味的嶽芽,喜歡到骨子裏。


    “首先,奴家不能死了。”元靜姝捂著傷口的手已經被鮮血浸濕,她嘴角卻噙著一縷笑道。


    “來人!”李承恪衝著殿外喊道:“喚香朵過來給王妃醫治身體隱疾。”


    元靜姝畢竟是公主的掌上明珠,被刺傷這種事,還是不要讓府中醫官知道了。


    香朵本就等在殿外,但進來看到王妃身上帶著傷,她還是略驚了一下,繼而連忙低下頭,掩飾心中那絲細微的雀躍。


    傷口包紮好,香朵又退出去。李承恪抓起桌案上的酒杯一飲而盡,耐著性子繼續問:“還有什麽要求?”


    元靜姝抬起頭來,她好看的臉上此時不再有嬌羞的神色。既然是交易,也不必再偽裝了。


    “我要一個孩子,”元靜姝道:“用你將要得到的皇位起誓,給我一個孩子。”


    她抬頭看著李承恪,光潔的額頭和如水般的眸子,流暢的鼻線和粉雕玉琢的臉頰,都在等一個答複,一個新婚丈夫該給妻子的問候。那問候可以是一個吻,可以是一個承諾。


    李承恪也看著她。


    他俊美又冷硬的臉部線條讓人想起冬天的雪山和夏天漲潮時的河水,他的神情是拒絕的,眼睛卻盯著她。


    “好。”許久後他這麽答複。


    帳幔垂下,紅燭熄滅。元靜姝覺得好痛,肩上的痛和身上的痛擠壓在一起,讓她幾乎昏厥過去。可她又覺得好痛快,痛痛快快,像是死了一次。


    死一次,活過來後便什麽都能得到。


    長街燈火通明。


    這是因為肅王大婚的原因。


    樹上綁著成串的彩色燈籠,上麵描畫著百子圖和鴛鴦戲水的紋案。


    在紅的黃的綠的光線裏,孟長寂和江琢步速不快,卻沒有人說話。他們腳下的影子變長又變短,反反複複好幾次。


    他們原本是騎馬來的,可馬匹在混亂中也不知道被哪位皇親牽跑了。這會兒大街上空無一人。他們一邊走一邊微微吸氣平複唿吸,以盡量遮掩身上傷口的疼痛。


    轉過一個彎便是朱雀大街,江琢忽然道:“奴家……”


    “你別說話,”孟長寂打斷她,停下腳步看著她的臉:“我不相信。”


    他神情裏有些戒備和難以置信。雖然衣衫和臉頰上的鮮血讓他看起來有些可怖,但更多的是警惕。


    “不信算了。”江琢抿嘴,捂住腰上淺淺的刀傷。


    這時寂靜的長街上忽然有了別的腳步聲。她抬起頭,見有一個人正慢慢朝他倆走來。


    彩燈給他身上白色的衣服勾勒出一道金邊,他走得很急很流暢,顯然腿傷已經好利索了。可看到江琢,他的腳步卻又慢下來。


    嶽萱一步一步朝他倆靠近,停在十多步遠的地方。


    江琢沒有施禮問候,她看到嶽萱張了張嘴想說什麽,卻欲言又止停下,似乎不知道該怎麽辦。


    長街有風滾過,吹得他們衣袂翻飛,又突然停下,把他們靜默成一副畫。


    嶽萱終於打破沉寂問道:“你……受傷了嗎?”


    “還好。”江琢擠出一絲笑,盡量讓自己神情自然。


    “你害怕元魚?”


    他這麽問,顯然是知道了宴會上的情況。


    江琢的視線停在他緊張又忐忑的臉上,迴答道:“許多女孩子都怕吧。”


    嶽萱搖了搖頭。


    “劍法可以是學的,可人說話的語氣、神情,行走間的氣度、步伐,還有你每次思考時都盯著一處綠色花草的樣子,是無論如何也模仿不來的。我想了許久許久,為什麽可以這麽像,師父不會把徒弟教成另外一個自己。那麽隻有一個可能,你就是她,對不對?”


    他神情裏沒有快樂或欣喜,不像李承恪那般驚喜交加。事實上他說出這話時更像是無比痛苦,那痛苦甚至讓他難以忍受般臉部微微痙攣。


    他肯定想起了她死時的樣子,懷疑她經受了怎樣的磨難才到了這具皮囊裏。


    江琢看著他這樣的神情,看著他像是溺水般一點點沉入海底,忽然不忍心他這麽難過。


    嶽萱咽下一絲酸澀,繼續道:“自你出現,我派了三隊人馬去澧城查消息。查來查去,發現了一處你說話中的錯漏。你說劍法是她教的,可是你,沒有自己的劍。”


    “不用查了。”江琢打斷他道。


    嶽萱又走近幾步,他站直了身子,輕輕伸出胳膊打開,看著江琢道:“芽兒,二哥很高興,你還活著。無論是誰讓你這樣活著,二哥都願意,用性命去感謝他。”


    江琢再也忍不住,她大步快走又小步快跑,撞進嶽萱懷裏。


    “萱哥!”她這麽喚。


    “萱哥——”她的臉埋在嶽萱胸口大哭起來,而她的萱哥隻是緊緊抱住她,右手輕輕拍打她的後背。


    “不怕,”他輕聲道:“芽兒,沒事了。”


    他神情裏的痛苦逐漸褪去,痛心和驚喜交織在一起,淚如雨下。


    “我天!”不遠處,看著這兄妹相認戲碼的孟長寂目瞪口呆:“怎麽會?你該是成仙了的!”


    兄妹二人沒有理睬他的錯愕和驚訝以及胡言亂語,江琢感覺到萱哥的淚水滴落在她的脖子上。


    一滴,又一滴。


    熱乎乎的,又傷心,又開心。


    江琢仍舊迴到京城的宅子裏,她處理完傷口換了衣服從屋內走出時,嶽萱和孟長寂齊齊站起身。


    “不要這樣。”她笑起來:“我又不是鬼。”


    他們便也笑起來。


    於是煮酒夜談,秉燭到天明。江琢講了她重生後的種種,嶽萱經常是微微笑著的,時不時給她添茶倒酒剝花生。而孟長寂不知道想起了什麽,一晚上臉紅了十多次之多。


    到快天亮時,江琢揶揄他道:“節度使大人今日出門時莫非帶了脂粉嗎?”


    孟長寂瞪了她一眼站起身。


    “好了,往後便隻剩下你們兄妹欺負我的日子了。爺困了,迴去睡著。”


    “別忘了給葫蘆澆水哦。”江琢在他轉身時喊出一句,孟長寂像是見了鬼,迅速在院子裏跑掉了。


    江琢於是哈哈大笑,在嶽萱的催促下起身去睡下。這一覺她睡了許久,至傍晚時起來吃了些東西,聽說萱哥已經走了。她便又睡去,直到第二日天亮。


    江琢覺得睡飽了,伸著懶腰起來,聽到院子裏有說話聲。


    “什麽事啊?”她推開門問道。


    墨香迅速跑過來,臉上的神色不太好。


    “肅王殿下來了,”她有些緊張道:“騎在馬上,說讓你出去見他。”


    “不見。”江琢準備把門再關上。


    “他……”墨香不知道該怎麽表達,撓了撓頭道:“他帶了個孩子,說是買的奴仆,讓你看看漂不漂亮。”


    奴仆有什麽好看的?


    這個變態。


    江琢又準備關上門。


    “小姐要不然還是去看看吧,”墨香勸說道:“那孩子看起來挺可憐的。”


    可憐……


    搞什麽名堂?


    江琢於是迅速披上外衣出去,發髻隻簡單挽在腦後。她腳步很快,推開一道道門,為了提防李承恪為難,她還帶上了劍。


    最後推開大門,見他果然騎在馬上。


    隻是那馬後麵拴著一個被蒙著雙眼的孩童。


    四歲左右,衣衫襤褸,身子很瘦,卻筆直地站著。雖然看不到他的眼睛,可他的臉龐、鼻子、嘴唇,他抿嘴不說話的樣子……


    江琢的心停跳一瞬。


    隻一瞬,她便迅速抽劍要斬斷繩索。


    “芽兒!”馬上的人喝止道:“再往前一步,本王就拖死他。”


    江琢猛然抬頭盯住李承恪的臉,她的神情似是要立刻把他誅殺在原地。


    李承恪看到她這樣的神情卻更是開心。


    還說不是嶽芽嗎?


    不是嶽芽,怎麽會認識她的小侄子?


    李承恪慢條斯理又勝券在握道:“三日之內,不帶一兵一刃一人,來王府要人。嶽曾祺,是本王送給你的禮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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