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後江琢問過自己很多次這個問題。


    從戰場到京都,他們已經認識了很多年。三皇子李承恪口口聲聲說喜歡自己,極盡追求之能事,難道隻是為了滲入嶽家,好一舉推倒?


    她不是足夠警惕的人,所以就連國公府的密道,都告訴了李承恪。


    所以後來江琢在澧城官衙看到那些文書,知道是李承恪舉證他在汴州嶽家老宅搜出那些謀反銀兩時,她是崩潰的。


    她看了好多遍,才確認自己沒有看錯。


    的的確確,肅王李承恪。


    到底是為什麽呢?為安國公支持太子?可把皇位傳給誰,到底是皇帝的旨意。他費盡心思這麽幹,還不如從皇帝處入手呢。


    林中偶有鳥鳴,李承恪看著江琢澄澈的眸子,輕輕笑了。


    “他,嶽萱?他不會這麽問的,因為他知道為什麽。”


    萱哥怎麽會知道呢?你這個人渣。


    江琢冷冷地看著他,直看得李承恪又端詳起她的臉。過了一會兒,他的胳膊忽然墊在江琢脖子下,讓江琢倚靠在他膝蓋上,溫和道:“這是你心裏的問題吧?”


    如被人潑了一瓢冷水,江琢感覺一股寒流從頭頂直襲而下。


    “你的眼神真像她,”李承恪緩緩道:“恐怕如果她還活著,也會這麽問。但是也許不會,因為元隼給了本王一種藥,那藥可以讓人失去記憶。她若活著,便會乖乖地跟我去王府,她是王妃。當然,她不能是正妃了,本王的正妃將是元隼的女兒元靜姝,芽兒也認識她。”


    元靜姝,是元隼和皇帝妹妹所生,封號惠和郡主,等同李承恪的姑表妹。


    李承恪的手輕輕拂過江琢的頭發,聲音很溫和:“但是無所謂的,她會是本王最恩寵的女人。本王隻跟她生孩子,生許多,夏日裏一起蹴鞠,吵得人人蹙眉。冬天穿得圓滾滾的在宮裏堆雪人,堆獅子堆老虎。她的孩子會是未來的太子,沒人敢議論什麽,因為宮中不會有別人生的孩子。”


    江琢扭著頭擺脫開他的手,李承恪果然不再動她。


    “說來說去,還是沒有說到你為何會陷害安國公。”江琢提醒他。


    李承恪忽然伸出一隻手,把江琢靠在火星上的腳挪開,聲音低沉道:“傻瓜,若燒到皮肉,多疼啊。”


    “變態!”江琢罵他。


    李承恪卻渾不在意,他做出要抱起她的樣子,臉上的神情逐漸開心了起來。


    “那個問題與其問本王,你不如去問嶽萱。哦,我忘記了,你迴不去了。嶽萱送給本王這個大禮,本王準備收了,就當做你是芽兒的替代品。你說是嗎?”


    河南道節度使孟長寂循著蹤跡轉過山坡鑽入這片林子時,看到的就是這樣的場景。


    肅王李承恪抱著江琢,似乎要站起身來。而江琢身子蜷縮,從遠處看,完全是小女兒態。


    他怔愣在遠處,莫名其妙地,心裏像堵住了東西。然而很快,他就看到江琢的手腳是被捆綁著的,然後她的手突然掙脫開繩索擊向李承恪的脖頸。


    好女賊!


    孟長寂在心中讚了一聲,然後提刀往前,想要助江琢一臂之力。


    可就在這時,斜刺裏忽然飛來一把匕首,竄出一個女人。


    擋住了他的去路。


    香朵早就迴來了。


    但她遠遠就見肅王半跪在江琢身前,低聲說著什麽。


    他的神情是從未有過的愉悅,隱隱又帶著些探尋。像是他看著的不是一個敵人,而是一叢花一塊玉一箱珍寶。


    這神情刺痛了香朵。知道自己不能靠近,卻又想聽聽他們在說什麽。所以香朵小心翼翼潛行過來,把自己埋在草叢中仔細聽那聲音。


    然後她知道了肅王的心意,知道他對嶽芽的執念。


    這了解更讓她的心跌入深淵。


    過了不久,她感覺身後有動靜,這才看到了孟長寂。


    不管肅王會護著誰,她是會護著肅王的。


    匕首刺出,她攔住了孟長寂的去路。


    江琢從一開始,腳上的動作就是為了掩飾手上的動作。


    繩索的係法是她當初教給李承恪的,她當然知道該怎麽解。那時候在軍中,她隻教了士兵如何係,沒有教如果綁著自己,怎麽解。


    這是萱哥教她的時候交代過的,永遠要給自己留下退路。


    李承恪因為一直盯著她的臉和偶爾發現她腳上的動作,所以忽略了她的手。


    如今江琢迅速合掌擊向他的喉嚨,李承恪大驚之下起身退後。她尋機把腳上繩索解開,再抬頭時,李承恪的劍已經刺了過來。


    江琢翻身躲開並撿拾到地上她的短劍,聽到林中有響聲傳來,視線的餘光似乎見是香朵和孟長寂。


    顧不得管別的,雲山劍朝李承恪刺去。


    她今日終於明白,李承恪當初對她的追求或許是真的,但是卻從未真正愛過她。真正愛一個人該像萱哥教她的那樣,愛屋及烏更給予自由,像愛一隻飛翔的鳥,像愛一個步履蹣跚的孩子。


    他不是喜歡,他是想占有。


    所以他可以為了別的東西拋棄她,並不會管她親人的死活。


    這醒悟讓江琢的劍上多了十分淩厲和不可阻擋。他們打了幾十個迴合,雙劍在空中碰撞出陣陣響聲,原本戰了個平手,但孟長寂打退香朵後忽然加入,便不一樣了。


    孟長寂用刀,而且他的刀法一點也不遲鈍,隱隱更有劍法的靈巧。兩人逼著李承恪後退一步,再一步,直到把李承恪逼出林子,退到一處崖邊。


    “肅王殿下,”孟長寂長刀砍過,再逼退一步道:“需要戰一個你死我活嗎?”


    “孟大人,”李承恪道:“需要頂一個謀逆的罪名嗎?”


    孟長寂哈哈大笑幾聲,提刀掃過,江琢短劍不留餘地地攻上,直到李承恪呆立原地。


    他的劍在孟長寂小腹處,可孟長寂的刀在他的胸口,而江琢的劍,在他的脖子。


    李承恪氣急敗壞又頹然地笑了。


    “罷了,”他道:“來日再戰吧,你們就不擔心你們的鄭大人嗎?”


    “鄭大人已入京城。”孟長寂道:“京兆府三千兵馬出迎,本官不信護不住一個欽差。”


    李承恪的喉嚨中哼出冷笑,他收劍入鞘:“這真是傷和氣。”


    他是將來要做皇帝的人,其實並不願意跟河南道節度使為敵。少了這個助力,不能不說是一個麻煩。


    孟長寂也收了刀:“你我之間,沒有和氣。倘若以後你要動江寺丞,便刀兵相見。”


    李承恪已經好整以暇地收拾好了衣服,拍打掉衣襟上的塵土,把打鬥中斷掉的玉玦碎塊摘下丟棄。慢慢走了出去。


    然後他發現香朵趴在草叢裏,肩膀靠心髒的位置被孟長寂劃了個窟窿。


    “救我……”香朵看著他,神情裏都是乞求。


    “理由?”李承恪道。


    香朵輕輕咬了咬牙,繼續道:“婢子知道一個關於郡主的秘密。”


    因為偷聽了李承恪對江琢說的話,她此時說的郡主,當然是慶陽郡主嶽芽。但是李承恪顯然不這麽想,打鬥的失利讓他不太耐煩,他強忍怒氣道:“本王不太關心元靜姝。”


    “不是,香朵勉強用力支撐起身子,她的手指想要抓住李承恪的衣袍,卻又擔心鮮血玷汙了那上麵繡工繁複的花紋:“是慶陽郡主。”


    不遠處的江琢和孟長寂靜靜看著這一幕,然後見李承恪忽然蹲下去,抱起了香朵的身子。


    山路狹窄難行,李承恪抱著她往下走去。


    江琢看著他那背影,感覺他像抱著一捆柴火——全無情誼可言。


    “你怎麽來了?”江琢撲滅火堆,在孟長寂袖口上擦掉手上的泥巴,一邊問。


    孟長寂蹙眉要甩開她,可無論身子怎麽挪動,江琢總能迅速扯住他。


    “喂喂,別不正經啊。”他嫌棄道:“本官還不是擔心鄭大人嘛,結果走岔路遇到你。”


    “真是奇怪,”江琢有些不滿匕首又被李承恪帶走,忘了反駁他,有些奇怪道:“香朵知道郡主什麽事呢?”


    孟長寂目光沉沉地看著他們的背影:“那女殺手名叫香朵?可她身上怎麽那麽難聞?”


    江琢沒有理睬他的刻薄,淡淡道:“走吧,去尋一下長亭。”


    “長亭?”孟長寂問道:“小草的長亭?裝死一把好手?你真是用對了人。”


    身手最好的,也是最擅長裝死的。


    所以她讓長亭戴著餘記遠裝死時用的麵具,騙過了刺客,又引來肅王。


    鄭君玥是憋著一口氣衝入皇宮的。


    因為有欽差身份,他可以直接闖宮麵聖。


    可總管太監親自出來,低頭對他道:“鄭大人,您先在偏殿稍憩吧,那裏麵一時半會兒完不了事兒了。”


    “本官有要事稟告。”他一邊說一邊要撥開太監的手。


    “使不得使不得,”總管太監有些沙啞的聲音響起,拉住鄭君玥的衣袖道:“去偏殿吧,咱家給大人備上兩樣糕點果腹。記得鄭大人曾在席上多吃過一口蝦仁蒸餃,咱家這便讓禦膳房去蒸上一屜如何?”


    鄭君玥在殿前猶豫了一瞬,還是道:“不可不可,本官真的一刻也不容耽擱。”


    太監見他執拗,隻好攏起衣袖道:“咱家還是告訴鄭大人吧,陳平公主和宰相在裏麵呢。”


    鄭君玥神情微驚。


    如此看來,這的確不是一個進去的好時機。


    陳平公主是如今皇帝的妹妹,宰相的發妻,她和宰相所生的女兒元靜姝,將要嫁給三皇子李承恪。


    若李承恪登基為帝,元靜姝便是皇後。而宰相元隼,更是一人之下。


    殿前的風吹得鄭君玥額頭有些冰冷。


    他低頭看著自己在馬車上寫好的奏折,腳步沒有再往前邁。然後他迴頭看看身後。


    大明宮依山而建,頗高。從這裏往下看,是巍峨的宮禁和皇城城牆,再往下,是長安街道市井。朱雀大道兩邊是百姓居所,販夫走卒也好、士庶官民也好,都是大弘的百姓。


    再往下看,皚皚的霧氣遮掩了京都以外的天地。


    但鄭君玥知道那霧氣後是什麽,是山脈、田野、百姓。


    是晨起的炊煙和桌上的一蔬一飯。


    是大弘朝萬萬民,是可載舟亦可覆舟的萬萬民。


    鄭君玥把奏折收進衣袖,再掏出帕子淨麵,整理儀表,彈掉鞋底的泥土。太監總管疑惑地看著他,等了許久,直到他開口道:“本官不餓,本官就等在這裏。”


    頭頂的太陽緩緩落下,宮殿簷角上瑞獸的影子越拉越長,接著變淡。直到這個時候,殿門吱呀打開,接著有兩個手捧瓷器碎渣的宮婢走出。


    看來皇帝今日摔了東西。


    然後鄭君玥便見到一身紫色衣衫,頭頂釵環搖擺的陳平公主走了出來。她見到鄭君玥在門口站著,便止住了步子。


    “公主殿下。”鄭君玥施禮。


    陳平公主居高臨下地看著他,窄長的眸子裏有難以遮掩的傲慢。


    “鄭大人,”她冷聲道:“安和縣主還好嗎?”


    安和縣主,是鄭君玥的妻子。


    鄭君玥點頭說好。


    陳平公主便往前走了兩步,看定了鄭君玥的臉,清聲道:“那便好,本宮如今已跟宰相元隼和離,要搬去公主府居住了。請鄭大人捎話,就說本宮請她來過五月節。”


    “是。”鄭君玥點頭。


    陳平公主這才離去,她長長的裙裾擦過一塵不染的青磚,立刻便有宮婢上前服侍她邁過台階。


    和離了?


    鄭君玥心中如有雷擊。


    他們知道!知道自己今日所奏所請,故而公主要跟宰相和離,以免出現最壞情況時殃及池魚,使元靜姝無法嫁給李承恪。


    也就是說今日就算自己勝了,也隻能扳倒元隼而已。


    而他會變成肅王、公主、郡主的仇敵。


    若以後肅王登基,他便是皇帝的仇敵。


    “這真不像是鄭某人會做的事啊。”他輕輕歎息一口,也不管元隼尚在殿內跟皇帝議事,便走了進去。


    “你笑什麽?”


    江琢駕車,車內躺著渾身是血卻保住性命的長亭。


    江琢聽到孟長寂處理完傷口鑽出車簾笑起來,便問他道。


    “笑這個,”孟長寂把手裏拿著的東西晃了晃:“你這個金絲軟甲,誰都給用啊。”


    原本這軟甲是穿在衣服裏麵的,如今孟長寂要包紮傷者傷口,便把衣服剝去。這才看到江琢的金絲軟甲來。


    “誰用得上給誰唄。”江琢不太在意的樣子。


    孟長寂更笑起來:“你這樣子,倒像是家大業大的。”


    道旁有一根柳枝垂得低了些,他在經過時順手折斷一節,幫江琢把馬車駕穩。


    “忘憂先生還好嗎?”江琢轉頭問他。


    “好,”孟長寂道:“你們倒是彼此關心。”


    江琢低頭掩住眼角的微笑。


    好就行。


    隻要萱哥好好的就行。


    殿內燃著龍涎香,一種春雨後泥土的芳香入鼻。這是皇族的香,這是象征率土之濱、莫非王土的香。


    崇靈帝就坐在燃燒的香爐旁,眼睛盯住鄭君玥的奏折。


    逐字逐句,看了一遍,又看一遍。他像是不識得那上麵的字,又像是頭腦陷入空白,直到他七七八八明白了鄭君玥所奏所請,才恍然抬頭道:“鄭卿,你知道自己奏請的是什麽嗎?”


    鄭君玥叩首道:“臣奏宰相元隼與戶部合謀侵吞五十萬兩賑災款項,臣奏宰相元隼偽造證據陷害安國公,臣奏三皇子李承恪同元隼合流,陷害國之棟梁……”


    剛說到此處,皇帝手中的奏折便脫手而出直直飛來,撞在鄭君玥的額頭上。


    “不!”他站起來道:“你是在奏朕!你是在奏朕昏庸!你奏朕冤枉有功之臣誅殺百條人命!你!大不敬!”


    鄭君玥驚訝間抬頭,便見皇帝指著他道:“來人!快來人!把這個大不敬的鄭君玥拖下去!拖出午門——”


    斬首嗎?


    鄭君玥怔怔地看著皇帝。


    他等待皇帝說出下麵的話,就像等待一場暴風雨,就像等待這個朝代的終結。


    而元隼就立在禦座下,雖然垂著頭,眼睛卻朝他看過來。


    他明白那眼神的意思。


    打我,就是打陛下的臉。真是蠢啊。


    他蠢嗎?


    或許吧。


    鄭君玥昂起頭:這大弘朝,聰明人太多了,總要有蠢人在的。


    皇帝說到此處劇烈地咳嗽起來,然後他又重複了一句自己的話:“把鄭君玥拖出午門——”


    “叮叮當”的一連串聲音,珠簾被掀動,一個圓潤的女聲道:“陛下這是怎麽了?誰把陛下氣成了這樣?”


    身穿朱紅闊袖裙裾,頭戴鳳凰展翅冠的皇後迅速從簾後走了出來。


    饒是已經準備好去死,鄭君玥還是在心裏鬆了一口氣。


    皇後孟氏,掌中宮權柄二十年。一子夭折,一子雖封太子卻被廢黜。然而看她的神情,卻是和煦如風、雍容華貴。


    她額頭飽滿,眼睛不大卻很有神采,臉頰略瘦些,然而骨相勻稱使人望之親切。


    見她進來,皇帝並沒有消氣的意思。隻是要說的話被打斷兩次,這讓他有些接不上來。對,要殺了鄭君玥。


    想到此處他再次抬起手,那手卻被皇後握在手中,順勢遞了一杯菊花茶給他。


    “喝口茶消消氣,”她寬慰道,繼而轉身看向元隼和鄭君玥:“諸位大臣先請迴吧,陛下盛怒之下難免傷身,無論多大的事都沒有陛下的身體要緊。”


    元隼立刻跪地叩首離去,鄭君玥擔心這件事被按下,有些著急。可皇後看向他微微點頭,他這才起身告退。


    禦書房便僅餘帝後兩人。


    殿外的風吹過來,鄭君玥才發現自己的裏衣已經濕透。雖然是夏日,卻也冰得令人難受。


    連夜見識了刺客廝殺的兇殘,更馬不停蹄迴到宮城,眼下他需要一碗熱餛飩,和一桶洗浴的熱水。


    他抬步往前走去,身後卻有個聲音道:“鄭禦史請留步。”


    鄭君玥並不想搭理那人,他徑直往前走去,可沒走幾步便被元隼越過擋住了路。


    元隼促狹地笑著,左右看看森嚴的宮禁,和聲道:“往日本相一直以為鄭禦史是清淡無為之人,看來是小瞧了禦史。”


    鄭君玥同樣笑著,看著他道:“往日本官以為宰相是鞠躬盡瘁國之良相,看來是誤會了宰相。”


    元隼大笑一聲,神情裏不見半點難堪。他皮笑肉不笑道:“鄭禦史記得權萬紀嗎?”


    鄭君玥抿嘴冷笑。


    元隼道:“權萬紀教導太宗皇帝之子李祐,犯顏勸諫不畏權勢,後來呢?被李祐指使手下率二十鐵騎射殺碎屍。還有說出‘有七死而無一生’的禦史中丞鮑宣,諫爭甚切,照樣被王莽賜死。還要本相再舉例子嗎?真是想不到啊,本朝也要出一個枉死的禦史大夫了。”


    “哦,”鄭君玥看著他點頭:“宰相大人的記性真是好,不像本禦史,便隻記得本朝因為貪腐或謀逆被賜死的宰相。曲直,成綱八年死,車裂;龐樹源,開元三年死,砍頭;毛順決、周進、張望這幾個就不說了,都是喝了毒酒。哎,”他假意歎了口氣,看向元隼道:“做宰相真是不易啊,大人你有空在這裏看鄭某人的笑話,還不如想想如今西蕃和北突厥蠢蠢欲動,該如何阻擋吧。忘了提醒你,安國公可是不在了。如今你就像是自己拱開欄杆的家豬,可別怪外麵狼多肉少。”


    他說完揮袖離去,也不管元隼在他身後“你,你,你……”半天,嗆咳著幾乎喘不過氣來。


    天色已完全暗了下來,室內須亮起燈來,才能看到紙上潦草的字跡。管家吳北親自點亮燭火,把燭台挪到嶽萱的書案旁。可嶽萱卻合上了書,抬頭看著吳北笑了。


    吳北垂頭道:“稟小少爺,我們家少爺還沒有迴來。”


    說是稟告,其實是因為太著急了。他們這些家仆都是看著孟長寂長大的,雖然孟大人官拜節度使,卻仍隻當他是個需要提心吊膽的自家少爺。


    嶽萱的視線越過吳北的肩頭看向敞開的屋門。這門從晨起便一直開著,為的是若有人進入院子可以一眼看到。


    其實自己又何嚐不擔心呢。不然這書頁上短短幾行字,一刻鍾了還未翻動過。


    他勸慰吳北道:“信鷹已經送來了消息,你們少爺和江小姐都安好無恙。”


    “少爺跟江小姐在一起呢?”吳北頓時眉開眼笑。


    他朝嶽萱走近一步,又覺得不太妥當,便停在原地搓了搓手:“小人這就去吩咐廚房準備晚飯。”


    “要燉山參嗎?”嶽萱唇角輕挑。


    “是,是,”吳北的神情裏掩不住的喜悅:“還有一根將近一尺長的。”


    說到這裏他忽然頓住,有些難為情地對嶽萱道:“是前日,才,才湊巧買到的。”


    嶽萱想起自己每日裏參茶中那人參是一日比一日小了,忍不住莞爾。


    正此時,院落裏有仆從飛快跑進來,稟報說老爺迴來了。報訊的人才剛剛立住腳,便見孟長寂和江琢走進院子。


    嶽萱在廊下頓住腳,一身白衣神情關切地看過去。


    他們風塵仆仆,眼中雖有倦色卻又藏不住快意。


    江琢站在已濃綠一片的杏花樹下停住腳,看著敞開的大門中迎出來的萱哥,展顏笑了。


    在這原本應該緊張的時刻,她笑得雲開霧散肆意張揚。


    她笑得如一個歸家的孩子。


    她想飛奔過去把胳膊掛在他的脖子上,說一聲“我迴來了!”


    但是她不能,所以她隻是笑著,笑到孟長寂發現她停下,扭過頭看著她道:“看看,這就是蹭飯的快樂了。”


    這是遇到萱哥以後第一次跟他坐在一起吃茶,江琢以前喜歡毛尖,但看他們喝著龍井,便也湊趣喝。


    隻要跟萱哥在一起,喝什麽都無所謂。


    遺憾的是話題有些沉重,不是講講佛經聊聊人生,談感悟侃八卦。江琢記得有一次萱哥說魏文帝的宮人莫瓊樹通常將頭發梳理得薄如蟬翼,所以稱為蟬鬢,一眼望去,如蟬翼在飛。她便打賭說不可能,於是一整個下午,他們兩個親自上手,把府裏丫頭的發髻折騰了個遍。


    後來父親說他倆玩物喪誌,禁足一個月。


    可那也是快活的,哪像現在。


    “跑什麽神啊?”孟長寂打斷她的發呆:“忘憂先生雖然好看,也不是可以給人白看的。”


    難道還要掏錢不成?江琢白了他一眼,但隨即發覺自己跟萱哥在一起時,會不由自主鬆弛下來。


    那些複仇的計謀暫時放在了一邊,心中的堅硬也緩緩融化。


    有一瞬間,甚至忘了目前是鏟除宰相元隼的要緊時刻。


    “正說到皇後會不會應約幫忙的事,”嶽萱提醒道:“江小姐覺得如何?”


    江琢收起思緒道:“忘憂先生覺得如何?”


    嶽萱微笑著給她分茶,繼而緩緩道:“如果我所料不錯,如今鄭大人應該已經迴家了。”


    孟長寂看了一眼窗外的夜色,冷聲道:“貪字頭上兩把刀,小女賊或許還不知道,咱們這個皇帝,最惦記的是什麽吧。”


    “朕知道你向著他。”皇帝氣哼哼地坐下,因為驚怒間揮舞雙臂,一縷頭發掉落額前,看起來更顯得氣急敗壞。


    “陛下在責備臣妾向著宰相嗎?”皇後的神情很寧靜,聲音很輕,莫名得卻令人感覺到幾分安適。


    “皇後莫要掩飾,你明明向著那鄭君玥。”皇帝道:“當年你跟李氏交好,朕是知道的。”


    李氏,鄭君玥的妻子,安和縣主。


    “是,”皇後頷首坐在皇帝身邊,神情裏卻有了些悲戚:“那時候宮中瘟疫,安和縣主在宮中住了好幾個月,那時……”


    她說到這裏頓住,皇帝意識到她想起什麽,有些不耐又有些勸慰道:“好了好了,莫再想起豫兒。”


    因想起因病亡故的兒子,雖為帝後,然人之常情之下兩人的神情都有些悲傷。這悲傷把之前的憤怒抵消,皇帝緩了緩,慢慢靠坐在椅背上。


    “好在其他孩子都長大了,”過了一會兒,皇後歎息著道:“過了五月節便是肅王大婚,臣妾每日裏叮囑內廷司和禮部,務必大辦,要辦得隆重又不失節儉。”


    隆重是為皇族氣度。


    節儉是為百姓謀福。


    皇帝讚賞地看了一眼皇後,抬聲道:“有你操勞,朕是放心的。隻是那鄭君玥著實可恨,他竟然誣告肅王跟元隼勾結誣陷忠良。他這不是往朕的臉上潑髒水嗎?”


    “皇帝多慮了,”皇後輕輕拍了拍他的手背:“禦史每每聞風而諫,事後查明不過是捕風捉影的還少嗎?他無非是自己無能,查不到山南西道的庫銀,便尋了個由頭搪塞罷了。”


    皇帝神情沉沉沒有說話。


    皇後便又道:“聽聞昭孝皇帝在時,因寵愛安和縣主的祖父,把天竺使臣呈來的長生經冊都賞給了他。老王爺又最疼安和縣主,那經冊便成了陪嫁。許是鄭君玥自己都忘了他隻是個縣主夫君,以為他可以長生不老呢。”


    “經冊……”皇帝喃喃。


    皇後卻一語帶過不再提這件事,繼而又道:“去年審安國公案時,雖然沒有三司會審,但是九條罪狀件件都有人證物證。就是前一陣城牆倒塌露出軍械時,那上官列不還在陳情裏招認,是安國公指使嗎?這是鐵案,他翻不了的。”


    “翻不了……”皇帝不知道在想什麽,神情有些怔怔。


    皇後輕輕拍撫著皇帝的膝蓋,好久沒有再開口說話。可皇帝卻抬起頭道:“不行,若萬一翻案,朕殺了有功之臣,那些不怕死的禦史會讓朕下罪己詔。”


    “他們敢!”皇後臉色鐵青怒目而起,厲聲道:“這是陛下的朝堂,還不是他們禦史台的天下!鄭君玥若真的誣告皇子,抄家沒產都是輕的!”


    看著一心向著自己的皇後,皇帝臉上幾分舒暢。


    “抄家……”他繼續喃喃道。


    一桶熱水,一掃疲憊。


    鄭君玥由仆役服侍著細細擦幹淨身上的水珠,剛剛裹好裏衣,他妻子李氏的聲音便在門外響起。


    “快,你們幾個,去收拾東西。”


    仆役們忙應聲,問收拾什麽。


    李氏厲聲道:“家具、珠寶、糧食、柴火,凡是能帶走的,一並打包。”


    仆役以為自己聽錯了,怔在原地。


    鄭君玥也以為自己聽錯了,他不顧頭發還濕著,便推開門問道:“夫人何故打包家當?”


    李氏冷眼看著他,臉上因為氣惱遍布雲霞,恨恨道:“為的是抄家沒產的時候好逃路啊!”


    仆役大驚垂頭跪地,鄭君玥一把把李氏拉進屋關上門。


    “夫人怎麽這麽說?”


    “怎麽?”李氏泫然欲泣:“你說說怎麽,安國公府的案子你也敢動?你莫非是吃了熊心豹子膽?”


    鄭君玥如今已經洗去從山南西道迴來時滿身的塵土和銳氣,眼前花好月圓閑散舒適的場景暖化著他的心脾。有那麽一刻,他懷疑自己在宮中的諫言是一個夢。


    但他的夢很快醒了,因為李氏的淚水落在他手背上。


    “夫人……”他柔聲道。


    李氏伏在鄭君玥身上哭出來:“他是怎樣的人,你我還不知道嗎?妾身不怕死,怕的是不明不白便成了刀下冤魂,怕的是牽連無辜孩子。因為那事死的人還少嗎?當初為國公爺說話的,十多個大臣被誅殺。軍中被沒籍流放的,就更加不計其數。你說起來是個皇親,但妾身隻是縣主而已……”


    鄭君玥的手輕輕拍撫她的肩膀。


    “好了好了,”他暖聲道:“實在不行,咱們就和離,你帶著孩子們迴王府。”


    “你閉嘴!”李氏抬手捂住鄭君玥的嘴,嗔怪道:“夫君做忠良之事,就算是死,也同死罷了。”


    話音剛落,便聽得門外有聲音傳來。


    “老爺,”管事慌慌張張道:“傳旨的內侍到了。”


    鄭君玥看向李氏,後者握住他的手。


    這麽快旨意便已經下達,沒有經過朝堂商議,就如同年前誅殺安國公府一家那樣。


    皇帝果然做事隨心。


    走向前廳的路似乎很遠,又很近。鄭君玥跪地聽旨,內侍卻把那黃色的貼金軸聖旨遞給他道:“鄭大人,您今日所奏所請,陛下已經恩準。明日三司會審,一月之限,重審安國公謀逆案。”


    “小姐,我家小姐呢?”一眼認出自己家的馬車停在節度使府角門處,江琢的丫頭墨香問門房道。


    門房已經認得這個來節度使府要過帳的丫頭,聞言指了指馬車。


    “車在這裏。”他道。


    意思是車既然在這裏,人肯定是進去了。


    墨香迷迷糊糊地點了點頭,卻以為他的意思是人還在車上,便上前掀開車簾。


    一眼看見車廂裏躺著個人,似乎是睡熟了,身上的花被子微微起伏。


    墨香有些莫名,心道:小姐怎麽睡在這裏了?


    不由得嘀咕起來:“小姐呀,奴婢還以為你會說話後便不再喜歡睡在馬車裏了,沒想到還是沒有變。可睡在這裏卻不好,這是人家家啊。”


    看來自家小姐真是累壞了。


    她說完解開馬兒韁繩,挪掉撐著車軸的石塊,便趕著馬車迴家去。


    墨香雖然不會駕車,但一路上為了讓車裏躺著的人舒適,她走得非常平穩小心。


    路上有沿街叫賣的,她衝人家猛烈揮手,示意不要大聲喧嘩。


    有五城兵馬司巡防吵嚷著經過,雖然不能揮手,她朝人家瞪眼。


    等到了江宅,墨香把馬車停好,招唿另一個丫頭。


    “過來幫幫忙,”她攏起手小聲道:“小姐睡著了,我們把她團進被子裏,抱迴床上睡。”


    “啊?”來幫忙的丫頭疑惑道:“不能把小姐喊醒嗎,當著仆役的麵抱小姐?”


    “不能!”墨香很堅定:“小姐必然是累壞了,快,你去把被子團一下,我在下麵接住。”


    丫頭因為是新來的,對這個家主的貼身丫頭唯命是從。她連忙掀開車簾鑽進去,墨香看到她的屁股消失在裏麵,自己準備抬腳也上去,便聽到馬車裏“我的媽呀”一聲,丫頭屁滾尿流跑出來。


    跑得太快,撞得墨香險些站立不穩。等她扶住車框站定,便見裏麵伸出一把劍,直直抵著她的胸口。


    “媽——呀,”她的聲音倒是很小,不過是顫抖著的:“小姐,是我呀,我是墨香。”


    車簾拉開,裏麵的人悶聲道:“誰是你家小姐?你是誰?”


    長亭捂住出血不止的傷口,從棉被裏掙紮出來。


    他知道江琢和孟長寂走了,走之前說怕亂挪動導致他傷口破裂,便讓他在車裏委屈一下等等府裏的大夫。他等得昏昏沉沉很快便睡著了,後來馬車移動,他便以為是主人嶽萱吩咐把帶傷的他挪送到別處。


    哪想到睡夢中便有人鑽進馬車大叫一聲,他這才驚醒過來。


    “你不是我家小姐!”看到馬車中赤裸著上身流血不止的人,墨香這才反應過來:“我家小姐呢?你是不是把她殺了?來人!”她大叫一聲:“來人啊!把這人殺了!”


    原本為了挪動江琢,這院子裏的仆人都被她遣散。如今四麵八方跑過來,還沒到呢,便聽長亭解釋道:“你家小姐是不是江小姐,她沒事,她……”


    話到此處,長亭頭一歪,兵器掉落,人便暈了過去。


    墨香怔在原地。


    小姐沒接迴來,接來個受傷的男人。


    這時管家仆從連帶掃地老媽子都到了,“姑娘,”他們壯著膽子:“怎麽殺?”


    墨香糾結片刻:“還是先不要殺,萬一小姐不想這人死呢?抬進小廡房吧,我再去尋尋小姐。”


    小姐也真是的,迴京不先迴家,怎麽跑去人家節度使府了。難道那裏有親人不成?


    鄭君玥府中的消息已經傳過來,饒是坐著吃茶的這幾個人本就揣測到了聖意,還是不由得鬆了口氣。


    這時候吳北已經準備好晚飯,等江琢被嶽萱請到桌案前時,見飯桌上擺得滿滿當當,似乎是怕她吃不飽般。且肉比果蔬多一些,人參頗大,還有她愛吃的雜麵饅頭。


    “這一趟辛苦江小姐,”嶽萱親自給江琢斟酒,他自己先一飲而盡道:“這次江小姐破獲奇案,安國公府洗脫汙名有望。”他說著長身而起,雙臂抬起要施大禮。


    江琢連忙站起阻擋。


    “先生說哪裏話,”她低聲道:“安國公府的案子,還不是奴家自己的案子嗎?”說到這裏又補了一句:“也算是為奴家的師父伸冤。”


    雖然私下裏江琢已經告訴孟長寂他認出了嶽萱,但是當著嶽萱的麵,眾人還是掩飾著他的身份,江琢也還是稱唿他是“忘憂先生”。


    江琢心中覺得這名字有些好笑,但如今安國公府汙名未除,也不是可以大唿小叫真名的時候。


    再說了,若萱哥當眾承認自己是嶽萱,難道她還要喚一聲師伯嗎?想起便更覺得好笑了。


    “看看,”孟長寂瞧著她呆呆笑的樣子,揶揄道:“瞧見吃的就合不攏嘴,看來江縣令的薪俸沒有花在給你買吃的上。”


    “誰說的?”江琢反駁,不過又立刻道:“父親的薪俸的確過少,節度使大人若還知道體恤下屬的話,趁早漲漲俸祿吧。看看,我這一縣之長的女兒,餓得多瘦。”


    她說完便淨手後扯下一根雞腿,大口嚼食起來。嶽萱看著她吃東西的樣子微怔一瞬,江琢連忙收起以前的灑脫性子,把吃速變慢。


    “另一根是我的!”孟長寂也撕下一根。


    一時間其樂融融,江琢心中暖暖的都是快樂。


    真好啊,她心想。


    這來之不易的團圓。


    同京中所有貴女一樣,惠和郡主儀態端莊、麵容嬌美,頭頂釵環足有半斤重,然而走路時卻微昂著頭,保留著氣度和尊貴。


    她在屋外跪倒,對著裏屋叩首。


    “父親大人,女兒來問安。”層層疊疊的裙裾在潔淨的地麵上鋪展開來,垂頭時步搖在鬢旁搖曳,風姿卓絕。


    “姝兒,”宰相元隼的聲音從內室傳出:“以後在公主府隨侍你的母親,一定要恪守孝道。”


    “是。”她垂頭應聲,繼而起身。宮婢嬤嬤一群人跟在她身後,打扇子的、拎裙裾的、提燈籠的,然而人人屏息少聲,靜默無言。


    從今日起,陳平公主便與宰相元隼和離,要搬去公主府了。作為兒女,惠和郡主元靜姝和她的弟弟元靖鈞也會跟著。


    而郡主一個月後便是大婚,如今父母和離,無異於是醜事一件。但看公主麵容冷靜平和並無怨懟,下人們都是佩服得不行。


    隻有這樣的主子,才有資格嫁入宗肅親王府,成為正妃呢。


    元靜姝緩緩離去,室內的門輕輕打開,陳平公主肅目看著離去的女兒,歎了口氣。


    “難為了姝兒,”她輕聲道:“不過大人不用擔心孩子的嫁妝,本宮都已經整理妥當。”


    才剛剛和離,便稱唿為大人了。


    元隼一時有些怔怔。


    “是,”他道:“公主不必擔心,那餘記遠已經死了,鄭君玥拿不到什麽證據。”


    公主蹙眉斜睨他一眼,冷聲道:“這件事就是你思慮不周,當初就應該殺掉他。”


    元隼點頭,又道:“派去盯著餘記遠的人尋不到了,的確被動。不過公主說的是,是我粗心了。”


    陳平公主在室內踱了幾步:“謀劃了十多年,本宮萬不能在此時功虧一簣。故而跟大人和離,也請諒解。”


    “那是自然,”元隼凝目看著陳平公主鬢角貼著珠粉的花鈿,千頭萬緒隻凝成四個字:“公主保重。”


    飯吃得差不多,三人說的話才多了些。


    “先生為什麽那麽篤定皇後會幫忙呢?”江琢想多跟萱哥說說話,便總是仰頭問他問題。


    萱哥正在用帕子淨手,一如他平時的喜好,那帕子上也繡著鹿紋。他聞言抬起頭,視線落在江琢臉上一瞬,便因男女避諱又輕輕移開。


    “這是許多年前的事了,”嶽萱聲音和緩道:“當初昭孝皇帝在朝時,議儲安和縣主的祖父梁王。可梁王自十歲起,便鑽研神仙方術,並不想繼承帝位。昭孝皇帝氣惱,便說有高僧自天竺來,帶一卷長生經冊。問他是要經冊,還是要帝位。”


    這件往事江琢知道,後來梁王真的要了經冊。帝位便傳給了他一母同胞的弟弟。


    “可梁王並沒有長生啊?奴家小時候,聽說梁王活到一百歲無疾而終。”江琢道。


    嶽萱輕輕搖頭:“不是的,”他神情裏帶著些神秘感:“梁王活到一百歲,身體康健無疾,因不想困在京都,雲遊去了。如今已不知在何處。墓中葬的是梁王的衣冠,真正的他,一直被皇族暗傳是成了仙。如今那卷經書傳言在鄭大人府上,皇帝惦記著經書卻無法索取。畢竟當初皇帝的祖父選了帝位,於情於理不能搶奪。所以皇後暗示之下,皇帝便想等鄭君玥栽了,可以把鄭家抄檢。”


    原來是這麽個原因。


    所以那個薄情寡義的皇帝才同意重審安國公一案。他以為翻案不可能,且可以借此抄了鄭君玥的家,拿到長生經冊。


    聽起來原委是這樣的,可萱哥若想籌謀至此,首先需要探究皇族的私隱,知道梁王離京的秘檔,猜出皇帝的心思,又說動皇後幫忙。這中間不管哪一步錯了,便不能成事。


    而若不能成事,鄭君玥此時怕是在午門外了。


    江琢擔心的神情毫無掩飾,她歎息著道:“鄭大人真乃國之肱骨。”


    嶽萱點頭:“這是他自己的選擇,這選擇可能會讓他抄家滅口,也可能等未來登朝拜相。”


    雖然如此說,還是太過兇險。


    江琢又問:“那三司會審,還有什麽需要注意的呢?”


    嶽萱還未迴答,一邊的孟長寂敲起桌麵:“喂,”他道:“江小姐,你要纏著我家小草什麽時候?吃飽了嗎?吃飽了走吧,本爺親自送你。”


    江琢白了他一眼。


    嶽萱低聲笑起來,正要開口,便聽到門外有聲音道:“小姐,你在嗎?”


    是墨香來了。


    後麵還跟著個節度使府的大夫,正疑惑道:“老爺,小人尋遍了府中,未發現有傷者需要救治啊。”


    看著躺在床上,被墨香裹了好幾層被子昏迷中熱得滿頭大汗的長亭,江琢哭笑不得。


    人已經到了,總不能再拉走丟去節度使。


    “就在這裏治吧,”江琢道:“也算還了前次我在節度使府療養的情誼。”


    墨香已知道長亭是幫助小姐的人,聞言連忙點頭。


    “婢子親自看護著,”她道:“等他好了,再好好謝一謝他。”


    江琢抬腳走迴自己住著的小樓,迎頭撞上送她迴來剛剛準備離去的孟長寂。


    “你還沒走呢?”夜色中他濃黑的一團身影讓人險些撞進懷裏,江琢抱怨。


    “這就走,”他道:“不過長亭可是小草的人,你還欠著我呢別忘記了。”


    “真是小氣鬼。”江琢推了他一把。


    “還有個小事,”孟長寂補充:“明日三司會審肯定會要你在堂前指證,許多官員都在,你,”他頓了頓:“別怕啊。”


    有什麽好怕的?


    自己可是當著皇帝的麵就能大快朵頤的人。


    江琢皺眉。


    他這是說我膽小?


    “好了,”江琢又推他:“迴去收拾你的葫蘆去吧,今年豐收的時候記得送我一隻哦,我們家墨香想要。“


    “想要自己種。”孟長寂的聲音落下,人已經遁入黑暗中去。


    所謂三司會審,是以刑部尚書、大理寺卿、禦史大夫為三司使共同審判。因為勞駕三司最高長官,必然是大案要案,是牽扯朝堂國運的重要人物。


    故而當初安國公府雖然對元隼他們的動靜略有察覺,卻也以為會三司會審,有查證實情的可能。哪知道皇帝見一車車銀子抬進大殿,並沒有給國公府申訴和查證的機會。


    或許在他心中,本來就忌憚著國公府。找到了這樣一個機會,並不想放過吧。如今就算翻案,對他來講最多臉上無光,功高震主的人已經死掉,沒什麽好怕的。


    大哥在殿外被射殺,父親是三日後車裂。那時他已經知道合家滅門的慘劇,該有多絕望悲慟啊。


    江琢站在大理寺外,看兩座副殿拱衛著氣勢宏偉的主殿,殿旁兩尊石獅坐鎮。不同於府門前鎮宅的獅子,這裏的石獅頭飾鬃髦,頸懸響鈴,強悍兇猛,石像下也沒有台座,看起來像是隨時會跳躍而起捕獵猛獸。


    江琢覺得若是心懷鬼胎者,恐怕單看一眼這裏的獅子,就要跪地求饒大唿饒命了。


    但宰相元隼顯然不會這樣。


    大理寺堂也並沒有往日該有的肅穆,審案的三法司跟宰相一樣,都位居正三品。刑部尚書崔鈺清,甚至跟宰相是同科進士。大理寺卿白奕之胖乎乎地一團和氣。禦史大夫宗革倒是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可他從未參過元隼的本子,兩個人私交甚篤。


    隻有鄭君玥立於堂內,麵對自己的長官和官居高位的同僚,神情肅重。


    江琢踏入公堂看到這一幕時,恍然覺得黑雲壓城,而隻有鄭君一人,立於薄光之下。


    這翻案,必然很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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