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岱不同意黃羲的言論,抬起酒杯一口抿幹:“諸位,楚王可是賢王啊!”


    “他是賢王嗎?”黃羲反問一句,然後冷笑。


    “起兵浙東,力挽狂瀾,再征湖廣,力保江南,他不是賢王,誰是賢王?”張岱是浙東人,自幼是浪蕩子弟,對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那一套看的極淡,很不客氣的反駁黃羲。


    陳慧接話道:“他是不是賢王我不知道,但我覺得他更像一個人……”


    陳慧沒有給出答案,但在場眾人都心中有數。


    “曹操!”張岱哈哈大笑,又飲一杯酒。


    其餘四人都是麵色大變,張岱猶然不知,還在那裏倒酒。


    陳慧與張岱並不熟悉,警告道:“小心禍從口出!”


    方智有些尷尬,他畢竟在楚王府當過幕僚,還有那些修建校舍的工匠也是郭臻花錢雇傭的。


    黃羲還在憤憤不平:“朝廷這次革去一百多士子的功名,八成是複興社士子,陳尚書竟然也會同意!”


    “亂世當用重典,楚王已夠仁慈!”方智差點就把這句話說出來,他要是真說出來,今晚的酒席很可能要不歡而散。


    “複興社,複興社!”張岱先嬉笑,撫摸酒杯,再冷笑:“複興社有什麽用?複興社剃發的還少嗎?侯域沒有剃發嗎?”


    張岱一個局外人,三番兩次駁斥主人,連帶瞧不起複興社,黃羲的怒氣上來了,反問道:“剃發怎麽了?若東虜殺到浙東,你不剃發嗎?”


    張岱先發了一會呆,像是細想,又嬉笑道:“剃,當然剃,我又不是自詡忠君愛國的複興社士子,隻是個喜歡在胭脂堆裏打滾的閑人,為何不剃發!”


    黃羲被憋了迴去,但近年來涵養他漸高,沒有發怒。


    似乎在桌趴伏睡著的冒襄忽然歎息說了一句話:“隻怕到那時,你剃了發也無用!”


    冒襄家在如皋,家業本不亞於紹興張家,被清軍洗劫後已是一貧如洗,今天來此聚會也是賣了字畫才有盤纏。


    本說人情,情義更深,忽說朝政,分歧立現。


    眾人迷迷糊糊,方智轉首看門口倚站著一個小孩,一雙黑漆漆的眼睛盯著幾人,不知在那裏聽了多久,心中一驚,酒意消散了一半,起身問道:“你怎麽在這裏?”


    黃羲轉首看見那小孩,臉色微變,但仍然坐在那裏沒有動彈。


    那小孩迴答一板一眼:“聽說老師在此飲酒,天色已晚,我擔心老師醉了,所以過來看看!”


    “此是何人?”張岱神態張狂。


    那小孩指著張岱,說道:“我聽諸位言辭,唯有你心口如一,不說虛偽的話,大丈夫當如是!”


    “聽見沒,聽見沒!”張岱大喜。


    陳慧心中稱奇,問黃羲:“此是何人?”


    黃羲轉頭看向方智:“你問密之!”


    方智搪塞道:“這是我在杭州新收的一個學生!”


    “他怎敢如此大膽!”陳慧小聲嘀咕。


    那三人的酒水都喝得差不多了,一個個趴伏在桌子上,方智與黃羲對視一眼,方智擺手對那小孩說道:“你先迴去叫兩人過來!”


    “是!”那小孩轉身離去。


    晚上迴去後,方智洗了一把臉,感覺稍稍清醒些,轉身出門前往學童的宿區。


    推開一扇門,屋內有燈火,一個小孩躺在床上,卻沒有在看書。


    “老師!”看見方智入門,那小孩連忙坐起來。


    方智坐在木凳上,這裏條件簡陋,他確實沒想到郭臻會把世子送到這裏來受苦,這是對他的信任,也是賦予他的責任。


    “今天席中的談話,你都聽見了?”


    “我隻聽了後半段!”


    今天酒席那幾人的表現正是江南士林的縮影,黃羲觀點鮮明,冒襄消極避世,陳慧有話不敢說,不在複興社的張岱感覺不到朝廷的威脅。


    在江南士林看來,楚王郭臻變了,或者說郭臻本就是那樣的人,隻不過在不同時期給世人展現不同的麵貌。


    郭毅聰慧,見方智的神情就猜到他心思:“老師可是擔心我會把那些話轉述給父王?”


    方智不好直接迴答。


    “老師放心,父王就算聽到他們的抨擊也不會怎麽樣!”郭毅露出自傲的神色:“此次出門前,父王特地囑咐我一句話,男人的心胸當如大海天空。”


    “是嗎?”方智露出笑意。


    說話時是一迴事,做事時是另一迴事,郭臻沒有動隆武皇帝,沒有殺鄭森,甚至沒有殺柳思,這樣的郭臻的確值得擁戴,能說出這番話的世子也值得期待。


    郭毅見方智的表情,以為他不信,繼續解釋道:“我父王很尊重黃師,看過他的書稿後讚不絕口!”


    “那當然,否則我怎麽會邀請他來蘇州!”方智站起來,柔聲說道:“我過來是告訴你,睡覺的時候要記得吹燈!”


    方智看著郭毅鑽入被窩,到桌前吹滅燈火,拉開房門走出去,又把房門關好。


    此地鄰近太湖,有晚風,微涼。


    方智的步伐很大,今天招待朋友,隻是以朋友的身份,至於複興社,自張溥死後就不存在了。


    黃羲念念不忘的複興社,也早已是過眼雲煙,不過,每個人都有做夢的權力,他又何必破壞這難得氣氛。


    江南各地雖然隱藏了一些情緒,但總體蒸蒸日上,受過滿清一段時間的洗劫和欺辱,曾經能耀武揚威站出來指責朝政的人自身多半也存在問題,在反剃發令中挺身而出的人也多半都身居高位。


    杜鐸的殘暴和屠+殺,讓很多人懂得了避讓,也使得郭臻少了很多麻煩。


    春天,一場小雨讓江南大地生機盎然。


    一群客商乘舟在蘇州府上岸,一路往南,往湖州和杭州方向行走。


    這群人走的極慢,到湖州府更是盤桓兩天,打聽各種去年的收成,以及各種貨物價格的走勢。


    去年朝廷實施新政,找出很多隱匿的田產,以官田的形式放租,環太湖周邊是江南最富庶的地方,無論是種植水稻還是桑田,隻要不是太懶散的人家,多半日子過的還不錯。


    一直以來,生絲都是東洋和南洋貿易最緊俏的貨物,今年的生絲價格不貴,但種桑比種水稻的收益還是要高上三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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