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倒並不悲傷,


    隻是想放聲大哭一場。


    ——木心


    01


    一九九八年一月,胡珈瑛跟著趙亦晨迴家過春節。


    趙亦清給他們開門時,手裏還拿著一塊半濕的抹布。她神情有些忐忑,伸出手想要和胡珈瑛握手,卻忽然意識到自己手髒,趕忙縮迴來貼著裙擺胡亂抹了兩下,而後又小心翼翼探出來。


    中午胡珈瑛堅持要幫著做飯,趙亦清慌了手腳,最後還是趙亦晨將她打發到客廳接著打掃衛生,才總算消停。


    廚房裏剩下他和胡珈瑛,一個擇菜,一個拿著不鏽鋼盆洗排骨。


    她掐下菜葉上的蟲眼,聽著客廳裏打掃的動靜,迴頭瞧了一眼,瞥向身旁的趙亦晨:“你也不去幫忙。”


    “都掃了好幾遍了,平時根本沒這麽幹淨。”他手裏抓洗排骨,翹了嘴角一笑,“她是看你要來,才反反複複打掃。”


    想到屋子裏每個角落都一塵不染,胡珈瑛垂了腦袋,一時也忍俊不禁:“我以為你姐會是比較精幹強勢的樣子。”


    將盆裏的肉扣進漏盆,他端著它瀝幹水,輕描淡寫道:“我爸早年在港做生意,後來破產,跳樓自殺。”指甲掐進青翠的菜葉裏,她頓了下,沒去看他,隻聽到他麵不改色地繼續,“媽一個人帶著我跟我姐住過來,賣了原先的房子,從刑警隊調到派出所當所長,就是為了多騰出時間照顧我們。我十一歲的時候,媽也出車禍殉職了,剩下我跟我姐。為了供我讀書,我姐沒上大學,讀完高中就去幫別人看店。她看著柔弱,經常哭哭啼啼的,實際上很堅強,什麽事都熬過來了,還把我拉扯長大。”


    一聲不響地聽著,胡珈瑛打開水龍頭。


    清水衝擊盆中的菜葉,冰涼的水珠飛濺。幾秒鍾的時間裏,他們都隻能聽見水聲。


    她擰緊開關,水聲戛然而止。


    “女子本弱,為母則強。她對你也是一樣的。”她說。


    漏盆內的水已經瀝幹,趙亦晨把排骨擱到手邊,拿下牆鉤上幹淨的毛巾,轉頭迴她一笑。


    “等下燒碗排骨給你試試。”


    當天夜裏,胡珈瑛同趙亦清一塊兒睡主臥。


    翻出幾本從前的相冊,趙亦清打著燈給她看他們一家人的照片。最初是一家三口,穿著警服的母親,衣著體麵的父親,還有紮著兩條小羊角辮的女孩兒。後來多了母親抱著新生嬰兒的照片,又多了女孩兒懷抱嬰兒怯怯地衝著鏡頭笑的留念。


    一家三口變成一家四口,直到嬰兒長成四五歲的男孩兒,照片裏才漸漸再也找不到父親的影子。


    趙亦清慢慢翻著相冊,嘴邊的笑容淡下來。


    “爸走的時候亦晨還小,沒什麽印象。”


    舊照片中的男孩兒時而戴著母親的警帽坐在單車的後座,時而握著一把竹槍有模有樣地擺出射擊的姿勢,像是在配合她的話,總是精神抖擻、神氣十足。她忍不住又笑笑,接著往後翻,“他從小就喜歡跟在媽屁股後頭跑。媽去派出所,他也去。認識的、打交道的都是警察,所以他也就想當警察。八歲的時候啊,他還幫鄰居家破過一個盜竊案。那陣子他就愛拿著媽給他做的竹槍,在這周圍到處走,說是巡邏。”


    恰好有張男孩兒腰杆筆直地站在街頭的照片,他繃緊了臉警惕地朝鏡頭看過來,褲腰的鬆緊帶裏頭插著那把竹槍,還真有幾分警察的威嚴。


    坐在趙亦清身旁的胡珈瑛也笑了。


    再向後翻看,春節時母親帶著一對兒女拍了的全家福,緊跟在後頭的是趙亦清的畢業照。高高瘦瘦,長長的麻花辮繞過肩頭搭在胸前,與前一張全家福裏她初中的樣子相比,要成熟許多。看上去像是高中畢業時的模樣。照片按時間順序收集,在此之後便是她年紀更大時的舊照。趙亦晨偶爾會出境,頻率卻越來越低,臉上也不見從前的神采飛揚。


    大多數時候,他隻是站在姐姐身邊,不論變得多高、多結實,都僅僅麵色平靜地望著鏡頭的方向,一如胡珈瑛第一眼見到的樣子,沉穩,不出風頭,鮮少流露出情緒。


    母親的身影再未出現。


    這中間似乎有一兩年的斷層,沒有照片記錄,唯一的痕跡便是姐弟倆的眼神。


    “媽走了以後,亦晨再也沒以前那麽神氣了。”趙亦清的歎息在胡珈瑛耳旁響起。


    胡珈瑛垂下眼睛,動了動輕扣在相冊邊緣的手,指尖摩挲舊照片裏趙亦晨沒有笑容的臉:“聽說阿姨是車禍走的。”


    “他不太愛提這個事。”趙亦清慢慢點頭,“那天他學校已經放假,我還在考試。一大早的,他就跟著媽一起去派出所值班,路上停在包子鋪買包子。亦晨發現有扒手偷東西,於是就喊了媽。媽第一時間騎車追小偷,沒想到經過十字路口,被車撞了。”


    頓了下,她歎口氣,抬起頭看向窗外漆黑的夜色:“亦晨是親眼看著媽死的。


    我聽別人說,當時媽被車撞飛出去,甩開了好遠。”


    腦海中閃過大巴車窗外顛簸的街景,胡珈瑛一愣,忽然記起了蔡老尖嘴猴腮的臉。


    身旁的趙亦清直直地望著窗戶,好像已經陷入久遠的迴憶。


    “那以後有一兩年的時間,亦晨都不怎麽說話。他脾氣變得很怪,悶悶的,還經常跟人打架。每天放了學,他都在市區到處跑,天都黑透了才迴家。我知道他是在怪自己,怪自己當時不該喊媽,不然媽不會去追小偷,也不會死。”眼裏漸漸蒙了層打轉的淚水,她轉頭,隔著那模糊的水霧去瞧身邊的人,聲線裏多出一絲更咽,“但是你說這怎麽能怪他呢?”


    胡珈瑛迴過神,輕輕抓住她扶著相冊的手。那是雙粗糙的手。胡珈瑛想起胡鳳娟。


    蔡老的模樣便緩緩淡去。


    “那個小偷……後來抓到了嗎?”


    垂下腦袋抹去眼淚,趙亦清搖搖頭:“至今沒抓到。”


    東北冬天白茫茫的大雪於是好像迴到了眼前。胡珈瑛還記得那孤孤單單的高壓電塔,站在幾葉紅色的屋頂中間,架起電線,撐起天。她知道他去了哪裏,也許一輩子不會再迴來。


    “後來我讀完了高中,就沒再讀大學,到工廠裏打工供亦晨讀書。”沒發覺她的沉默,趙亦清抹幹了眼淚,又捧著相冊繼續往後翻,“他知道我辛苦,慢慢就收斂了心思,不再像頭幾年那樣渾渾噩噩了。經常幫著我幹活,打掃衛生,做飯……我要是生了病,家裏大事小事都是他來辦。小小年紀,已經有個男人的樣子了。”


    翻到下一頁,她停下來,吸了吸鼻子,輕籲一聲,既像感慨,又像歎息。


    “這麽多年,他也就一件大事沒聽我的勸。”


    右上角的那張照片,像是趙亦晨考上警校那會兒拍的。他穿著警服,戴著警帽,身形筆直,眼睛隱在帽簷底下的陰影裏,目光深沉銳利。一如胡珈瑛第一次見到他時的樣子。她明白了趙亦清的意思。


    “讀警校,當警察。”胡珈瑛聽見自己的聲音。


    略略頷首,趙亦清鬆開相冊,粗糙的手心覆上胡珈瑛的手背。那也是雙粗糙的手。捧在手裏,摸得到厚厚的繭。趙亦清低著眉默默地看著,張張嘴,又合上。


    “珈瑛啊……”良久,她才從嗓子眼裏擠出聲音,“我們家出過警察,所以我知道當警察的家屬,很難。尤其是刑警,大部分因公殉職,活著的時候家裏人睡不了一天安穩覺,死了也要留遺憾,生前聚少離多。”掌心輕輕摩挲胡珈瑛的手背,趙亦清頓了好一會兒,每個字都又慢又輕,“亦晨學的是刑偵,將來的目標也是刑警……我不知道他有沒有跟你提過,但是我希望你能知道這些,做好心理準備。”


    說完她再次翕張一下嘴唇,好像想再說點什麽,卻被堵在了胸口。


    胡珈瑛等待許久,最終反握住她的手:“我知道,趙姐。”


    第二天,趙亦清悄悄起了個早,穿戴整齊,去劉誌遠家拜年。


    胡珈瑛上午幫著趙亦晨準備年夜飯,午後也沒休息,坐在客廳的窗台邊上,就著外頭的天光剪窗花。他午睡醒來瞧見她,便走到她身旁坐下,拾起窗台上幾張紅彤彤的窗花,翻來覆去看了看,再去瞅她手裏的花樣:“這麽複雜的花樣你也會剪。”


    手中的剪刀小心翼翼地挪動著,她沒抬頭,隻翹了嘴角笑笑:“以前我阿媽教我的。”


    胡家村的女人都剪得一手好窗花,據說是祖宗留下的手藝。“那是熟能生巧。”


    趙亦晨又揀了兩張別的花樣仔細瞧,直到沒興趣了,才擱到一邊,捏起她幾縷頭發把玩,“昨晚聽到你跟我姐在屋裏說了挺久的話,都聊什麽了?”


    “趙姐給我看你小時候的照片。”騰出一隻手來,胡珈瑛從他手心裏抽出自己的頭發,身子調轉一個方位側向他,然後又接著低頭剪窗花,“我之前問過你為什麽想當警察,還沒問過你為什麽想當刑警。”


    趙亦晨一笑:“我要是說不上原因,你生不生氣?”


    抬起眼皮白他一眼,她也不同他拌嘴。他於是又替她把垂在臉側的頭發拊到耳後,再靠向身後緊合的玻璃窗。


    “窮能犯罪,尋仇能犯罪,貪也能犯罪。”習慣性地伸直雙腿,他兩手十指交疊,隨意擱在膝前,“被偷被搶的人窮了,就去偷去搶。被打被殺的人心裏有了怨恨,就去打去殺。貪的人多了,清白的人也跟著貪。一旦走錯了路,賠上的就是小半輩子、大半輩子,甚至一輩子。有的不僅葬送自己,還害了家人。”


    停下手裏的剪刀,胡珈瑛看向他,視線撞上他轉過來的眼睛。


    還是照片裏的模樣,深沉,平靜。她記得他說過,她的眼睛不愛笑。其實他的也是。


    可他注視著她,忽然就笑了。和那時球場上的笑不一樣,少了點兒傲氣,多了點兒水似的柔和。“刑警經手的案子,如果破了,也算是能砍斷這種惡性循環。


    我覺得這樣很好。”他說。


    胡珈瑛便記起他頭一次提到母親時的樣子。她望著他,握著剪刀的右手動了動食指。片刻,她低下頭,把剪刀和剪到一半的窗花擱到一旁,摘下了右手手腕上的菩提手串。


    空了的左手攤到膝頭,她瞥了眼趙亦晨的手:“手拿過來。”


    猜不到她要做什麽,他把手遞過去,被她捏著手心,套上了手串。菩提子滾過他的手腕,表麵已經被磨得不再粗糙,可見被反複把玩了不少年頭。一顆顆串在一塊兒,個頭不小,掂在手裏也有些分量。


    等給他戴上了,胡珈瑛又捉著他的手,拈著其中一顆轉了轉:“這是我阿爸留給我的。”


    趙亦晨聽了便要摘下來:“那你不好好戴著……”


    “給你了你就戴著。”她不輕不重地拍開他的手,垂下眼睛,鬆開那顆被搓揉得溫熱的菩提子,拇指輕輕摁在他的手心,“算命的說我命裏跟佛有緣,希望佛祖能保你平安吧。”


    沉默一會兒,他反握住她的手,忽然胳膊一攬將她抱到腿上。胡珈瑛僵住了身體,感覺到他幹燥的嘴唇貼過來,親了一下她的臉頰。很快,又很重。她臉上一熱,僵硬地被他圈在懷裏,一動不敢動。


    “突然親我幹什麽。”


    “想親不就親了。”趙亦晨穩穩抱著她,聲音從她腦袋頂上傳過來,唿吸掃過她耳後,“別緊張,珈瑛。”


    他察覺到她緊張,卻也沒鬆手。胡珈瑛愣了會兒,慢慢放鬆下來。她僵在身前的手滑下去,輕輕扶在他的手邊。


    “我姐跟他對象,準備明年四月結婚。對方是個老師,文化人,工資不多,人老實,很疼我姐。兩口子比較困難,買不起新房,所以結婚之後可能就要住在這裏。這麽多年,我姐把我拉扯長大,房子是她應得的。我是個男人,將來自己成家立業,自己負擔。”她聽見他告訴她,嗓音低沉,說得很慢,很穩,“現在跟你說這些,也是想給你更多時間想明白。我想要你,但不是想讓你稀裏糊塗就跟了我。


    “警察工資少,頭幾年從基層做起,更辛苦。我沒房,沒車,沒錢。你要是跟我,怕是有小半輩子都過不上好日子。等將來進了刑警隊,我還會沒時間陪你,甚至這條命也不能給你。”


    聲音頓下來,他像是在沉思,又像是在給她考慮的機會。但他沒等太久。他收攏了圈住她的胳膊,下巴不輕不重地挨在她的耳邊。“不過如果你想好了,肯跟我——我會讓你有吃,有住,有穿。”他說,“可能不比別人的好,但我會盡我所能,把能給的都給你。”


    胡珈瑛望著自己的鞋尖,一時沒有吱聲。她想起一九九零年的冬天。那天長春的火車站人潮洶湧,她屏住唿吸試圖逃走,最終卻在人群中停下了腳步。後來胡義強把冒著熱氣的玉米給她,她將它捧在手裏,焐熱了手心。


    她知道什麽是富有,也知道什麽是貧窮。她知道什麽樣的選擇,是她真正想要的。


    “我媽以前老跟我說,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但是女人要記得,雞是雞,不是它有幾鬥米;狗是狗,不是它有幾碗剩飯。”微涼的手扣住他的食指,她垂著眼開腔,“我中意的是你,想明白了,不後悔。”


    身後的趙亦晨默了默,垂下腦袋,把臉埋在她的頸窩裏。


    她聽到他笑了。笑得很輕。


    大三的一年過得很快。南方城市迴暖不久,最熱的暑天已悄然而至。


    暑假有不少學生留在宿舍,準備下一個學期的考試。胡珈瑛備考律師資格證,往往要在自習室待到夜裏十一點,才慢慢走迴寢室。


    建軍節那天晚上,她踩著門禁的點趕迴宿舍,在一樓的走廊碰見了舍友許可馨。


    她默不作聲地垂著腦袋,平時打理得漂亮的卷發蓬亂地披散在肩頭,腳步又慢又輕,好像每一步都拖得疲憊艱難。要不是她背上的書包眼熟,胡珈瑛險些沒認出她。


    “可馨?”小跑到許可馨身旁,胡珈瑛伸手替她捋了捋臉邊的頭發。擋在耳旁的幾縷發絲被撥開,露出她通紅的眼眶,還有臉頰上凝著點點血珠的擦傷。胡珈瑛一愣,“臉上怎麽流血了?”


    下意識別過臉,許可馨抬起胳膊擋開她的手,甕聲甕氣地敷衍:“不小心碰的。”


    她嗓音沙啞,每個字的尾音都有些輕微的顫抖。胡珈瑛翕張一下嘴唇,岔開話題,不再追問:“今天跟你們係主任聊得怎麽樣?”


    許可馨沒有迴答。她低下頭,忽然加快腳步,跑向樓梯間。


    留下胡珈瑛怔怔地停步在樓道裏,聽著那串不輕不重的腳步聲遠去。


    同寢的姑娘隻剩胡珈瑛和許可馨還留在宿舍。胡珈瑛迴到518時,寢室裏空無一人。許可馨洗澡用的臉盆已經不在角落,胡珈瑛望了一眼,便收拾好換洗的衣服,拿上自己的盆走向浴室。


    公共浴室隻一個澡間拉上了浴簾,簾子後頭有水聲。她想了想,沒有出聲打招唿,徑自踱進隔壁的澡間。撩起衣擺脫下上衣時,胡珈瑛隱隱聽見什麽聲音。


    她停下手裏的動作,下巴卡在領口,上衣罩住了腦袋。


    嘩嘩的水聲裏,壓抑的細語聲時隱時現。隔著一道隔板,胡珈瑛聽得不清晰。


    “可馨?是你嗎?”她穿迴上衣,靠近澡間的隔板,試探著揚聲,“可馨怎麽了?”


    隔壁的水聲仍在繼續,胡珈瑛側耳貼向隔板。


    許可馨囈語似的聲線打著戰,幾乎被嘩嘩作響的水聲徹底淹沒。遲疑地走出自己的隔間,胡珈瑛來到隔壁拉緊的浴簾跟前。騰騰熱氣溢出澡間,攀上她微涼的臉頰。她屏住唿吸,聽清了許可馨嘴裏斷線般重複的話:“我不是……我不是……”


    收攏眉心,胡珈瑛抓住浴簾:“可馨我進來了啊?”


    不等裏麵的人迴應,她便拉開浴簾。熱氣撲麵而來,蒸熱了她的眼眶。她看到許可馨赤條條地跪坐在瓷磚地上。花灑噴出的熱水澆透了她的頭發,也澆紅了她的身子。她低著腦袋、抱著胳膊,叉開腿一絲不掛地坐在氤氳熱氣裏,狼狽,渾身透紅,卻好像毫無知覺。


    胡珈瑛腦仁一緊,拔腿衝上前,關掉了花灑。幾滴熱水濺上她的腳背,滾燙而刺痛。她縮了縮腳,迴過頭。


    “我不是……我不是……”許可馨像是未曾發覺她的到來,依舊埋著臉,用發抖的雙手,不斷抓撓自己赤裸的胳膊。她全身的皮膚都被開水燙得發紅,卻還能瞧見一道道顏色更深的抓痕。然而她仿佛感覺不到痛,還在不住地抓撓自己,哆嗦著重複:“我不是……我不是……”


    趕忙撲跪到她身旁,胡珈瑛試圖鉗住她的手:“可馨?可馨!不要撓了!”


    瓷磚地上的水還留有餘溫。許可馨在混亂中胡亂掙紮一陣,終於脫力似的鬆開了手。她弓起身體,癱軟下來。胡珈瑛攬緊她的胳膊,感覺到她的肩骨硌在自己的胳膊前,僵硬,沉重。她的胸腔在顫動。胡珈瑛知道她在哭。挨近了,她才看到她皮膚上異樣的痕跡。那是唇齒吮咬過的痕跡。在頸側,在腿根。胡珈瑛熟悉這種痕跡。


    “我不是……不是……”她聽見許可馨顫抖的聲音,帶著哭腔的聲音。


    茫茫然盯著她腿間的痕跡,胡珈瑛忘記了開口。


    她不知道許可馨哭了多久。直到她抱住她的手臂,腰彎得好像再也直不起來,胡珈瑛才重新聽清了她的聲音。


    “好了,好了……沒事了……”攬緊她赤裸的身體,胡珈瑛動了動發緊的喉口,“你不是,我知道。不哭,我知道。”


    溫熱的水沒過她的腳背。她指腹緊貼懷裏滾燙的身軀,指尖微涼。


    第二天上午九點,胡珈瑛從自習室趕到了法政學院。


    副院長的辦公室仍鎖著門。她到衛生間外頭的盥洗台洗了手,一點點搓掉手背上的墨漬。擰緊水龍頭,她沒有收迴手,隻定定地盯著台盆中間的下水器,在金屬外殼上看著自己扭曲變形的臉。


    身後忽然響起一道聲音:“珈瑛?”


    胡珈瑛迴頭。是副院長恰巧經過,叫了她的名字。他也是學院裏的老教授,身形微微發福,灰白的頭發,眼角滿是皺紋。他愛笑,總是笑容可掬地麵對他年輕的學生。此時此刻,哪怕她沒有先同他打招唿,他也是笑的。


    胡珈瑛提了提嘴角,迴他一個微笑:“老師。”


    然後他便把她領進了辦公室。


    “到了關鍵時候了,這段時間可別分心啊。”安排胡珈瑛在辦公桌邊的沙發上坐下,老教授才走到辦公桌後頭,取下斜挎的公文包,“叫你來就是想跟你聊聊。


    現在準備考研的已經開始複習了,要保研到外校的也開始做準備了。你呢?準備考研嗎?”


    “我準備參加律師資格考試。”


    兩手撐住椅子的扶手慢慢坐下來,他看向她:“你不打算考研啊?”


    “沒想過。”她搖頭,“我想本科畢業以後就直接去律所工作,當律師。”


    “哦……是這樣打算的。”點著頭撥弄了一下桌麵上擺著的鋼筆,老教授凝神思索幾秒,“女孩子當律師很難,也很辛苦。不過你這兩年在學校的律所實習那麽久,應該也是跟張老師他們了解過了的。”


    “之前跟張老師談過。”


    老教授再次點了點頭,抬起右手的食指,推一推離自己最近的那支鋼筆,而後抬頭對上她的視線,如往常一樣笑起來:“也行,我看你英語不錯,以後做金融證券方麵的業務也是可以的。要是需要我幫忙,我到時就幫你寫個介紹信,找個好師傅帶著。”


    “謝謝老師。”緊了緊交疊在一起的十指,胡珈瑛笑笑,“其實……我是準備主要做刑辯方向的。”


    “刑辯?”


    “對。”


    麵上的笑意褪下去,老教授沉吟了一會兒:“珈瑛,你了解我們國家刑事案件各方麵的現狀嗎?”


    “做過一些了解。”她停頓片刻,平靜地同他對視,“我知道老師是為我好,但是我希望能做我想做的事。我不怕的。”


    望了她許久,老教授重拾了笑容。


    “好吧,畢竟是你自己的未來。”他說,“那下個學期學院安排實習的時候,我會幫你爭取到去好一點的律所實習。你要把握機會,跟律所的律師打好交道,盡可能找個好師傅,能在你畢業之後就帶你。”頓了頓,又叮囑,“現在進律所,師傅難找。但師傅又是決定你將來能達到什麽高度的,所以你要重視。”


    胡珈瑛站起身,麵向他,深深鞠躬。


    九月中旬,曆史係的保研名額最終確定下來。


    那天下午,李玲歡衝進寢室,猛地推倒了坐在書桌前的許可馨。椅子翻倒在地,撞到桌腳,也撞到了秦妍的椅背。胡珈瑛同她們隔桌而坐,還能感覺到地麵輕微的震動。她抬起頭,聽到椅腳劃過地板的刺耳聲響,是秦妍站起了身。


    同時傳來的,還有李玲歡憤怒的質問。


    “你排名比振文低四個,是怎麽拿到保研名額的?!啊?!”她的嗓門那麽大、嗓音那麽啞,引來走廊裏一片嘈雜,“同寢三年一直把你當姐們兒!你不知道振文這幾年花了多少精力才保持了這個排名、爭取保研名額?!你就這麽對她?!你就這麽想用下三濫的手段上位?!啊?!”


    胡珈瑛起身繞過書桌,王振文恰好擠開圍在寢室門口的人,衝上前拉住李玲歡。


    “好了——好了!”她滿臉的眼淚,哭喊著從背後抱住她的腰,不讓她再動手,“李玲歡你不要說了!”


    許可馨跌坐在冰涼的地板上,埋頭捂著臉,自始至終沒有出聲。座位離她最近的秦妍蹲在她身旁,攙著她的胳膊想要扶她起身,卻無濟於事。而李玲歡漲紅了臉騰動手腳,目眥盡裂地瞪著許可馨,還要上前打她。


    老三展開胳膊擋在兩撥人中間,慌慌張張地勸解:“都先冷靜一點,冷靜一點……”


    “是啊,說不定有誤會……”


    “誤會?!你讓她自己說說是不是誤會?!”李玲歡打斷了秦妍的話,抬起胳膊衝著許可馨的方向狠狠揮動,“許可馨你說啊?!你好意思說你沒用下三濫的手段嗎?!啊?!送禮了?!還是陪睡了啊?!”


    門口聚集的人越來越多。胡珈瑛走過去,關上了寢室的門。


    “不要說了……”門板輕輕碰上的時候,許可馨細弱的聲音清晰起來,“不要說了……我不要保研了……我什麽都不要了……”


    沉默地轉過身,胡珈瑛看向她。她蜷縮在牆角,抱著腦袋,發著抖:“不要了……我不要了……”


    胡珈瑛站在門邊。


    她記得有個雨天,她和許可馨一起趕去同一棟教學樓。路上胡珈瑛同她說起自己摘抄過的一首詩。兩行詩,顧城的《雨》。


    那時許可馨避開了腳下的一個水窪,舉高手裏的傘,迴頭衝她笑起來。


    她說:“我的盾牌是藍色的。”


    02


    市內最大的體育中心坐落在市中心。


    劉磊站在馬路邊的人群裏。綠燈閃爍,黃燈交替亮起。車輛加速駛過,候在斑馬線一頭的人們待時而動。等到車流逐漸停滯,他跟著湧向馬路對麵的人潮,邁開了腳步。


    人行道旁的小葉榕上掛滿了燈帶,入夜後滿目的火樹銀花,隻在枝葉交錯中透出一兩片漆黑的夜色。走過斑馬線,劉磊在體育中心門前停下腳步。他迴過頭,望向對麵的中信廣場。八十層的寫字樓直刺雲霄,頂端閃爍的紅光隱於酒紅色的夜幕裏,在周圍高聳建築星星點點的燈光下沉默。


    城市是地下銀河。劉磊曾在飛機上俯瞰過這座城市,卻早已記不清它的模樣。十月底的夜晚空氣還有些悶熱,他仰視林立的寫字樓,感覺到這些黢黑巨大的影子都在向他壓過來。揣在兜裏的手握緊那把水果刀,他閉上眼,深吸一口氣。


    這裏靠近火車東站,從前一度是飛車黨活躍的區域。商業區漸漸繁榮以後,這片地區得到整治,入夜後的秩序也不再混亂。體育中心附近有個汽車站,因此這個時間段多是下班的白領和年輕學生活動在這片地區。


    劉磊跟蹤李瀚將近一個小時,背上已經冒出一層薄汗。


    體育館前的廣場燈火通明,遠遠還能瞧見身形各異的人影。他認得出李瀚。


    他正踩著滑板從斜坡上滑下來。黃偉東和陳舸也在。他們一個坐在一旁的花壇邊抽煙,一個立在那圈跳街舞的人裏,沒有聚在一塊兒。


    劉磊朝他們走過去。每走一步,他緊繃的神經都陣陣跳痛。


    “哎,磊哥……那視頻裏的……真是你啊?”


    黃少傑遲疑的聲音反複出現在他的腦海裏。


    有人走到李瀚身邊,低頭同他說話。那人身上也穿著合賢中學的校服,外套被脫下來,吊兒郎當地係在腰間。


    腳下的步子停頓了一下。劉磊鬆了鬆兜裏的刀,再握緊。


    他記起黃偉東的怒吼。


    “你誣陷什麽人啊你!”


    身遭時不時有黑色的人影來來往往。劉磊不在乎。他重新提步,握著刀的手心滲出細密的汗珠。


    一隻腳還踩在滑板上的李瀚沒有注意到他。自顧自地掏出手機,他解鎖了屏幕,遞到身旁的人眼前,眯起眼,咧開嘴笑。手機屏幕的光照亮他的臉,也照亮嘴微斜的嘴角。他笑的時候,嘴有點歪。像極了他站在台階上,居高臨下地拿手機攝像頭對準劉磊的樣子。


    把刀柄死死攥進手裏,劉磊加快了腳步。


    “校長,我們做錯事了,我們承認。”


    李瀚低著頭撒謊的模樣浮現在他腦海裏。


    “您也知道他舅舅是警察,我們是真的害怕……”


    站在李瀚身旁的那個人抖著肩膀笑起來。李瀚也笑了。他踢開腳下的滑板,從褲兜裏掏出煙盒,抽出一根香煙叼在嘴裏。


    劉磊便想到他弓著背走向自己的姿勢。當時他手裏沒有煙,身上卻有股腐臭的煙草氣味。


    “趴下來叫聲爺爺,我就不把沒打馬賽克的視頻放出來。”


    眼前不自覺開始發暈,四周的高樓都在緩緩向劉磊壓過來。夜風刮過臉,鼻頭上的汗水滑過鼻尖。他攥著刀,越走越快。


    那條被攔截的短信閃過他的眼前。震蕩的視野裏,白底黑字模糊而破碎。


    他發著抖,極力想要看清楚,最終隻辨清了開頭的那句話。


    ——“孫子,想搞你爺爺我啊?”


    “李瀚!”他刹住腳步,發了狂地吼出聲。


    那個踢開滑板的人一愣,扭頭看向他。等瞧清來人的臉,李瀚便勾起嘴角轉過身,麵向劉磊,掐滅了手裏的煙頭。練街舞的那群青年停下來,零零散散地坐在周圍抽煙的人陸續站起身。十幾束目光循著李瀚的視線轉向他,連同那些覆向他的高樓一起,壓得他幾乎喘不過氣。


    胸腔中的心髒仿佛要跳到嗓子眼裏。劉磊抓緊兜裏的水果刀,下意識後退一步。他喘著粗氣,眼前陣陣發白。他的腦仁跳痛,喉嚨瘙癢難耐。滿臉的汗快要被風幹,他覺得臉上皮膚發緊,自己的嘴唇好像在打戰。


    但他還記得自己要幹什麽。他還記得自己為什麽要來這裏。


    隻差幾步了,他想。隻差幾步了,衝過去。快衝過去。


    緊了緊發軟的膝蓋,劉磊看著眼前這群漸漸聚攏的人,吞一口唾沫,咬緊後牙槽。他藏在兜裏的手推開水果刀的刀鞘。


    “劉磊!”


    就在他要拔出刀的那一刻,背後忽地傳來一聲低喝。


    那聲音穿透了嘈雜的背景,針紮似的刺進劉磊的耳朵裏。他一悚,迴頭看過去,便見一個高大的男人駐足在離他不遠的位置,一堵厚牆一般擋住了廣場地上照明燈刺眼的白光。他逆光而立,劉磊一時辨認不出他的臉孔,隻能依稀看清他身上的衣物。是再常見不過的襯衫和牛仔褲。


    “過來。”那人在他晃神的這麽幾秒鍾裏,再度出了聲,“你爸媽都在找你,這麽晚不迴家在這裏幹什麽?”


    平靜而不容置疑的語氣讓劉磊迴過神來。他張了張嘴,腦仁一陣一陣地發緊,好一會兒才從瘙癢的喉嚨裏推出聲音:“舅舅……”


    “過來。”趙亦晨冷淡地重複了一遍。


    眼球漸漸適應光線,劉磊看清了他那雙深邃的眼睛,還有麵無表情的臉。僵直的兩腿開始發抖,劉磊側過臉,剛好瞥見李瀚對身邊的人低聲說了些什麽,那群聚在一起的青年便飛快地散了。李瀚最後看他一眼,也踩著滑板離開。他知道趙亦晨是警察。


    “劉磊。”沒有溫度的聲音又在背後響起。劉磊晃了晃,拖著虛軟的腳步往趙亦晨那兒走去。他已經側過了身,見劉磊跟上前,便轉身徑直走向停車場。


    亦步亦趨地跟在舅舅身後,劉磊不敢開口說半個字。四周的高樓不再如同黑壓壓的影子那樣倒向他,心跳也不再如擂鼓般跳向嗓子眼。但劉磊喉嚨緊澀,握著書包背帶的手亦滿是虛汗。他知道舅舅看出來了——他看出來自己想幹什麽了。


    就像上迴看出劉磊撒謊,哪怕沒有拆穿,趙亦晨也是一眼看出來的。


    右手還攏在褲兜裏,虛握著那把水果刀。劉磊眼前恍惚一片。


    前方有什麽東西閃了一下。他迴過神,意識到是趙亦晨拿車鑰匙打開了車鎖,後車燈同時閃爍起來。他已經走到駕駛座旁,打開車門,跨進了車內。劉磊猶豫一下,走到副駕駛座那邊,跟著上了車。


    係安全帶的時候,他的手有些抖。用餘光留意著身邊的人,他看見趙亦晨係好安全帶,插上車鑰匙,抬手打開了車頂的燈。他沒有急著把車倒出車位,隻兩手搭上方向盤,目視前方的擋風玻璃,平靜地開口:“兜裏揣的東西拿出來。”


    劉磊僵住身體,沒有迴應,也沒有動彈。


    車頭正對著體育中心外邊的馬路。趙亦晨依然平視前方,透過擋風玻璃凝視湧動的車流。


    “要我說第二遍嗎?”他問。


    劉磊捏緊褲腿,屈起手肘,從褲兜裏掏出那把水果刀。


    轉眸瞥一眼,趙亦晨認出了它,是趙亦清平常用來削蘋果的刀。


    他的視線轉迴擋風玻璃外:“你剛剛想幹什麽?”


    一言不發地低下頭,劉磊不由得開始發抖。他手心裏還躺著那把刀。它一直被他抓在手裏,刀柄溫熱。


    趙亦晨冰冷的反問卻在他耳邊繼續:“捅人?還是殺人?”


    眼淚沉沉掉進攤開的手心,劉磊咬住下唇,忍住到了喉口的抽泣。


    隨手將一隻手伸到他跟前,趙亦晨垂眼,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地瞧著他。


    “紮一刀。”他說,“你不是挺厲害嗎?還想捅人。那就先紮我一刀。”動了動擱在劉磊眼前的手,他語調冷漠,“紮我手上。我是你舅舅,紮傷了不會讓你負責。你紮。”


    劉磊縮緊肩膀,捂住了臉。


    “舅我錯了……”他嗚咽著落淚,“我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


    半垂著眼瞼注視他,趙亦晨沒有收迴手,也不吭聲。他不想多說。可他沉默許久,還是抬手重新搭上方向盤,目光移向了車外。視線掃過後視鏡時,他看到了自己的臉。冷冰冰的,毫無情緒的臉。他知道很多時候,他看起來是不會笑的。


    “你舅媽以前代理過一個案子。”良久,趙亦晨聽到自己開了口,“她的當事人也是個跟你差不多大的男孩子,因為經常被學校裏一夥高年級的欺負勒索,就在幾個朋友的煽動下拿著刀去要那幫人還錢。結果錢沒要迴去,還一時激動把對方捅成了重傷。”


    猛地抽咽一下,劉磊咬緊牙關,眼淚溢出了掌心。


    “他在單親家庭長大。當時你舅媽帶著他媽媽去給被害人家屬賠禮道歉,幾次都吃了閉門羹。那個媽媽腿腳不方便,但還是堅持去,一邊哭一邊下跪磕頭,求對方原諒。”趙亦晨對他的哭聲置若罔聞,隻不鹹不淡地繼續,“之後那個男孩子知道這件事,在看守所哭了一整晚。”


    劉磊彎下腰,用力捂住自己的臉,再也掩不住喉中溢出的哭聲。安全帶勒緊他的胸口、他的胃。他想到了母親蒼白的臉。他想到她扶著腰,艱難走動在家裏的樣子。他渾身都在抖。


    趙亦晨沒去瞧他。他兩手搭在方向盤邊,眼裏盈滿人行道邊各色的燈光,流轉成模糊的光斑:“我沒你舅媽那個耐心。要換我碰到這種案子,隻會先把當事人痛罵一頓。既然有膽量去捅人,當時被欺負的時候怎麽就沒膽量去反抗?你舅媽說他可憐,我覺得他也可恨。”


    被那句“可恨”刺痛了神經,劉磊放下捂著臉的手,斷斷續續地出聲:“他們……不認錯……還倒打一耙……”


    “不要拿別人的錯誤當自己犯錯的理由。”不露情緒地打斷他,趙亦晨拿過他膝上的那把水果刀,“更何況你要犯的不隻是錯,你要犯的是罪。”


    喉中一更,劉磊合緊雙眼。眼淚滑過顴骨,他沒有去擦。


    將水果刀擱進車門儲物箱,趙亦晨靠向椅背,合了合眼。


    “你媽媽身體一直不好。你爸爸平時都在照顧她,工作一忙,有時候就隻能過問一下你的學習狀況,別的顧不上。我知道你一向聽話,搞好自己的學習,其他事情也不給他們添亂。”頓了下,他睜開眼,“本來我也有責任教你。所以現在你碰上這些事,我們都推不掉責任。是我們沒花足夠的精力教養你,關心你。也是我們沒能給你一個顧慮更少的環境,讓你在這個階段安心做該做的事。”


    “但是你沒必要為我們的錯埋單,阿磊。”


    再次用顫抖的手捂住眼,劉磊終於放任自己哭出了聲。


    “我們都要改,一起改。這是個過程,慢慢磨合,把生活過得更順。”他聽見趙亦晨告訴他,“一家人,沒什麽話不好說的。你有困難,就要相信我們。就算我們沒辦法幫你解決問題,多個人商量、多個人一起承擔,也比你一個人要好。”


    他停頓片刻,“至少我們不會讓你這麽糟蹋自己。”


    劉磊彎著腰,早已泣不成聲。


    這是他頭一次聽趙亦晨說這樣的話。哪怕他的語氣自始至終都平靜如初,劉磊也知道,趙亦晨是在嚐試同他交流。因為他是他的舅舅。他們是一家人。


    迴家的路上,劉磊胡亂擦掉眼淚鼻涕,好不容易才收住了崩潰的情緒。


    “我、我同學……說……李瀚他們有背景……”他講話還有些抽抽搭搭,小心翼翼地看看開車的趙亦晨,生怕舅舅再生氣。


    好在對方隻在麵不改色地看著前路:“你同學?”


    劉磊點點頭:“同桌。”


    “他說的不一定對。”沉默一會兒,趙亦晨不緊不慢地迴應,“假設是真的,也會有別的解決辦法。到時候我們一起商量。”


    順從地頷首,劉磊吸了吸鼻子,剛要習慣性地揉一下鼻尖,又聽他接著問:“這事你想不想告訴你爸媽?”


    抬到一半的手頓下來,劉磊愣了幾秒,才明白舅舅指的是什麽。


    “我等下、跟他們說。”他想了想,憋住胸腔裏抽氣的慣性,鄭重地迴答,“我不會……再這樣了。”


    趙亦晨應了一聲,打動方向盤,把車開過一個拐角,轉進他們住的小區。


    “長大了。”他說。


    劉磊低頭,揉揉鼻子,沒好意思應聲。


    車停在六棟底下。知道該下車了,劉磊自覺拿上書包,解開安全帶。


    “善善已經醒來了。”這時趙亦晨冷不丁說了一句,“也開口說話了。”


    驚訝地瞪大眼睛,劉磊手裏捏著安全帶,轉頭傻傻看向他。


    “她醒來第一件事就是問哥哥怎麽樣。”趙亦晨也轉頭對上他的視線,伸手揉了把他的腦袋,“我明天帶她迴家,你精神一點,知不知道?”


    “嗯。”趕緊點頭,劉磊下了車,碰上車門,又低頭隔著車窗跟他道謝,“謝謝舅舅。”


    趙亦晨的手覆迴操作杆上,稍稍抬了抬下巴示意他:“上去吧,我先走了。”


    “舅舅——”被他催促,劉磊略微慌了手腳,猶豫一陣,還是斟酌著措辭,“我記得我小時候生病,舅媽喂我吃過麵條。”他抿了抿嘴,收攏五指抓緊書包的背帶,“我跟爸媽……都記得舅媽。”


    車裏的人沒有說話。站在劉磊的角度,隻能看見趙亦晨的左手扶著操作杆,沒有半點動作。


    心跳又因緊張漸漸加快,劉磊想要彎腰去瞧舅舅的表情,卻忽而又聽到了他的聲音。


    “上去吧。”他平靜地開腔。


    頓了頓,劉磊點頭,不再多嘴:“舅舅晚上開車注意安全。”


    走向中間那個單元時,他聽見車子離開的動靜。


    悄悄鬆一口氣,劉磊抬頭,往四樓的方向望去。他看到自家的客廳亮著燈,燈光透過輕薄的窗簾,照亮了半個陽台。那是他的家。他的父母在等他。


    胸口悶緊的感覺褪去大半,劉磊視線下滑,看向了他家樓下的那間屋子。


    三樓。落地窗前的防盜門緊鎖,屋內漆黑一片,沒有燈。那是舅舅家。


    劉磊的腳步停下來。


    他知道那扇防盜門是在舅媽失蹤之後才安上的。因為舅媽當年的最後一通電話,就是從家裏打了出去。陽台上有外人入室的痕跡,一切都說明她在家中被帶走。所以後來,趙亦晨安了那扇防盜門。


    劉磊還記得在那之後,自己頭一次站在這個位置看到趙亦晨立在落地窗前的樣子。


    他當時就戳在那扇落地窗後頭,兩手插兜,背脊一如往常地挺得筆直。但是陽光將防盜門的陰影打在他的臉上,劉磊看不見他的表情。


    他隻記得,遠遠地看著,舅舅就像靜立在監獄的鐵窗後邊。


    沒人能靠近他,他也不會再出來。


    九點二十分,趙亦晨迴到了醫院。


    還沒走到趙希善的病房,他就遙遙瞧見了秦妍站在病房門口的身影。她手裏什麽也沒拿,僅僅是站在那裏,背靠身後的牆壁,兩手環抱著自己。趙亦晨清楚那是種自我防衛的姿態。


    他走近她,發現她眼眶通紅。


    “是楊騫。”秦妍似乎聽出了他的腳步聲,沒等他停下,便率先開了口。


    腳下提步的動作一頓,趙亦晨駐足,微微擰眉:“什麽?”


    “是楊騫殺的珈瑛。”轉過身麵向他,她拿她那雙滿是血絲的眼對上他的目光,“就是那個跟許漣同居的男人,他叫楊騫。”


    腦海裏有幾秒鍾短暫的空白。趙亦晨看著她,在那幾秒鍾的時間裏幾乎不能思考。


    “我知道他。”然後他聽見自己開口,“你怎麽知道是楊騫?”


    秦妍竭力保持鎮定的神情鬆動了。她的眼裏霎時間漫上了淚水。但她很快低下頭,再抬起臉時,隻隱忍地顫著眉心,迎上他的視線。


    “去年五月份的時候……我接到過珈瑛的電話。”她說。


    身遭輕微的雜音戛然而止。趙亦晨一動不動地同她對視。


    “是個沒見過的號碼,一開始我以為是騷擾電話,就沒有接。但是她連著打了好幾次,我接起來才發現是她。”她眼裏含著淚,每一個字音的末尾都在細微地顫抖,“她沒有解釋原因,隻讓我第二天下午兩點到大世界的家私廣場,找一輛車牌號是粵a43538的貨車。她說車裏有個胡桃木的衣櫃,櫃子裏藏著一個孩子,是她的女兒善善。她要我接到善善,把孩子送去你那裏。”


    入夜後還在進出病房的人不多。走廊裏很安靜,隻有護士和幾個家屬走動的聲響。趙亦晨麵色平靜地將她鎖在眼仁裏。他沒有動作,也沒有打斷她。他把她的每一個表情都收進眼底。他試著聽清她說的每一句話。


    “當時珈瑛的聲音聽起來很慌,也很害怕。我想讓她冷靜下來告訴我事情的原委,也想知道她那幾年失蹤去了哪裏。但是她什麽都沒說,還叮囑我去接善善的時候一定要做好偽裝,要保護好自己。”溫熱的眼淚不受控製地掉下來,秦妍的眉心和嘴角都在因壓抑而顫動。她忍耐著,即便五官痛苦地擠作一團,也依然竭盡全力地忍耐,“最後她說……她一定會迴來。但是如果她一個星期之內沒有迴來,就不要再找她。”


    最後一個字音落下,她埋下臉,抬手捂住自己的雙眼。


    經過他們身旁的護士迴過頭,腳步停了停。趙亦晨仿佛沒有看到她疑惑的眼神。


    他問秦妍:“這是什麽時候的事?”


    “去年五月……”


    “我問的是具體的時間。”


    冷漠的語調讓她屏住唿吸,將更咽咽迴肚子裏:“五月二十七號。二十七號的上午。”


    五月二十七號。趙亦晨在心裏默念這個日期。許菡的死亡時間是五月二十八號晚上。他記得。他記得清清楚楚。


    他張了張口:“是哪裏的號碼?”


    “市內的。”


    “也就是說,她當時可能在x市。”


    “對。”雙手抹開淌過臉頰的淚水,她試著忍住眼淚,卻隻能徒勞地一次次擦去臉上鹹澀的液體,“第二天我喬裝打扮了一下,在大世界家私廣場找到了那輛貨車。不過車裏沒有胡桃木衣櫃,我找遍了其他衣櫃,也沒找到善善。後來我向司機打聽胡桃木衣櫃的事,才知道原先是y市的許家要把那個衣櫃賣掉,結果他前一天按約定去取貨,那家人卻突然說不賣了。我順著這條線索查了一下許家,沒想到馬上就接到了恐嚇電話。”


    她停下來,合上眼,嘴唇輕微地顫抖起來:“我擔心繼續幹預這件事會給我的家人帶來危險,所以沒有再查下去,也沒有告訴你。”


    趙亦晨沉默了會兒,隻問:“你怎麽知道這些跟楊騫有關?”


    “剛剛善善跟我說話了……”從掌心裏抬起眼,秦妍看向他的眼睛,試圖將所有的話全盤托出,“她說珈瑛讓她躲在櫃子裏不要出聲,然後就可以見到你。


    結果楊騫找到了善善……他騙善善說珈瑛生病了,所以善善自己從衣櫃裏跑出來……”她的視線被淚水模糊,無論如何都瞧不清他的臉,“那個時候珈瑛肯定是被他們找到了,所以才打電話給我……她以為善善還沒有被找到,就讓我去接善善……她自己迴了許家……”


    胡珈瑛在滂沱雨聲中的更咽迴到了秦妍的耳邊。她捂住臉,蹲下身,再也無法抑製喉中的嗚咽。


    “善善是親眼看到珈瑛死的……”她聲線顫抖地更咽,“楊騫把她摁到浴缸的水裏……她是被溺死的……”


    隔壁病房有孩子嬉笑著跑出來。大人追到走廊,低聲哄勸,將孩子拉迴了病房。


    走廊裏很靜。靜得仿佛隻有秦妍壓抑的哭聲。趙亦晨站在原處,維持著最初的姿勢,身形筆直。他垂眼看著這個蹲在自己麵前的女人,發覺自己渾身的肌肉都很僵硬。有那麽一瞬間,他懷疑自己是不是要倒下了。但他沒有。


    良久,趙亦晨聽見了自己平靜的陳述。


    “她死前迴過x市。”他說,“她本來想帶善善一起迴來。”


    秦妍把臉埋進膝蓋裏。


    “對不起……”她顫聲開口,“對不起趙亦晨……對不起……”抱緊自己的腿,她痛苦地蜷緊身體,“我女兒先天性失明……我一個人帶著她……他們拿她威脅我……我沒敢告訴你……”


    趙亦晨沒有給她迴應。他抬眼看向病房門口。趙希善就趴在門邊。


    她探出那雙同他如出一轍的眼睛,掉著大滴大滴的眼淚,怯怯地、哀哀地望著他。就像她還沒有找迴說話的能力,哭得無聲無息。


    趙亦晨走過去。他停步在小姑娘跟前,彎腰抱起她。小姑娘摟住他的脖子,把臉埋向他的肩膀。他攬著她的身子,感覺到她溫熱的眼淚濡濕了自己的衣領。


    “不怪你。”右手覆上她的後腦勺,他避開她額角的傷口,貼近她的耳朵,輕聲告訴她,“不是你的錯。”


    小姑娘細瘦的胳膊抱緊他的脖子,瘦小的身軀微微顫抖。


    “爸爸……”她小聲地叫他。


    刻著“爸爸”兩個字的相片吊墜還掛在她的胸口。它緊緊貼著他,將他的鎖骨硌得生疼。


    那一刻,趙亦晨想起了胡珈瑛。大學時期的胡珈瑛。


    “最喜歡的是刑法,因為它有謙抑性。”她和他一起走在學校的操場上,眼中盈著光,嘴邊帶笑,“不要求別人善良,隻要求他們不作惡。”


    所以,那是最嚴苛的法,也是最寬容的法。


    近夜間十點,y市刑警隊的會議室還亮著燈。


    幕布中央投射著電腦桌麵上打開的錄音文件,播放器的進度條已行至末尾。


    專案組成員圍坐在會議桌邊,一時無人吭聲。


    鄭國強兩手抱拳抵在額前,緊閉著眼低頭,全無率先打破沉默的意思。


    半晌,終於有人開口請示:“鄭隊……”


    睜開眼放下手,鄭國強歎了口氣。


    “把錄音多拷貝幾份,移交上去。”他衝著技術員交代,而後又看向坐得離他最近的副隊,緩慢地搓了搓手,“許家那邊情況怎麽樣?”


    “我們的人都跟著,暫時沒有動靜。”


    他頷首:“那就繼續盯著,等上頭指揮再行動。”


    “鄭隊,這事兒上頭會不會通知國際刑警那邊啊?”被鄭國強帶進專案組的新人忍不住插嘴,“另一個先不說,許漣和楊騫都不是中國國籍,到時候要是逃出國或者跑到大使館尋求庇護……”


    “能讓他們逃出國嗎?我們的人也盯著,沒那麽容易讓他們跑去大使館。”擰起眉頭打斷他,鄭國強屈起右手的食指,叩了叩桌麵,“隻要犯罪地在我國境內,我們就有管轄的權力。至於要不要通知國際刑警,還得等抓到他們,審清楚了再說。這事兒你不懂就不要瞎議論。”


    年輕人縮了縮腦袋,識時務地閉上了嘴。


    見他安分了,鄭國強又迴頭問一旁的重案組組長:“趙亦晨那兒怎麽樣了?


    還在‘休假’嗎?”


    “哦,看樣子應該是。小張說自從他們肖局給趙隊批了假,他就沒迴過警隊,一直在x市。”對方撓了撓腦殼,趕忙坐直了身子,“不過……他好像查到了那間教會福利院的事。”


    鄭國強挑眉:“不是一直在x市嗎?怎麽會查到y市的教會福利院?”


    “其實也不是他查的,”重案組組長思忖片刻,簡單扼要地向他解釋,“是一個叫周皓軒的律師,他跟趙隊是一個警校出來的。這些年他們一直有聯係,最近聯係得更頻繁,所以我覺得這事兒應該是趙隊托他幫忙查的。”


    “周皓軒?”


    “對,他原先也是咱們市的警察。”他捏著手裏的筆轉了轉,“後來結了婚就沒幹了,考了司法考試,跟人合夥開律所,搞非訴業務。”


    鄭國強聽完,頭疼地揉了揉太陽穴。他差點忘了趙亦晨也當了十多年的警察,即使被整個警隊排除在外,也能想法子搜集到他要的信息。


    “想辦法聯係他,讓他這幾天老實點,也順便看住趙亦晨。”不過思考了一會兒,鄭國強便揉著太陽穴,當機立斷地吩咐,“要收網了,這種關鍵時候,不能出差錯。”


    組長應下來:“那這份錄音……要不要給趙隊一份?”


    話還沒說完,他就被鄭國強瞪了一眼。及時地收住聲,他不再吭氣。


    這晚淩晨,薄霧籠罩y市郊區。列車在如紗的霧氣中穿行,從窗口瞧不見遠方的山脈,也瞧不清近處的稻田。一片朦朧的霧色裏,隻有暗色的綠與黑夜融為一體。


    周皓軒接到趙亦晨的時候,已經過了夜裏十二點。他搭最後一班高鐵,稍有晚點,出站時僅一對晚歸的陌生情侶同行。周皓軒在出站口搓手跺腳,眯眼瞧了兩眼,透過薄霧,隻瞧見他隻身走出來,肩上搭著件薄外套,什麽行李都沒帶。


    揉了下幹澀的眼睛,周皓軒笑著迎上去,捶了捶他結實的肩。


    兩人到大排檔吃消夜,點了兩大盤燒烤、幾瓶啤酒,算是周皓軒給趙亦晨接風洗塵。


    “你也是,說來就來了。”把先開好的那瓶啤酒推到他跟前,周皓軒笑著責怪他,“要不是我今天晚上正好沒應酬啊,還沒法陪你在這裏喝酒。”


    “沒應酬就早點迴去。”提了提嘴角,趙亦晨拿起酒瓶同他輕碰一下,語氣淡淡,“也不怕老婆罵。”


    瓶口已經送到了嘴邊,周皓軒含含糊糊地反駁:“她還罵我?我掙錢養家,她才不敢罵我。”往嘴裏灌了一大口酒,他才擱下酒瓶,對身旁的人抬抬下巴,“孩子怎麽樣?好些了嗎?”


    店家把燒烤送上來,不鏽鋼烤盤碰上桌角,發出輕微的聲響。


    趙亦晨默了默,轉動手裏的酒瓶,隻說:“今天開口說話了。”


    “那是好事啊!這是好轉了的意思吧?”


    他低眼看著酒瓶上的標簽,不搖頭,也不點頭。周皓軒瞄到他臉上沒有表情,便也不追問,再給自己灌了口酒,把燒烤盤往他那邊推了推:“吃吧,多吃點。看看你都瘦了,成天沒日沒夜的。”


    略微低下頭,趙亦晨側臉靠在自己握著酒瓶的左臂邊,合眼一笑。


    “你倒是胖了。”


    胖了。沒從前結實,肌肉好像都成了脂肪,啤酒肚能挨到桌底。十餘年的光陰,磨掉了他們年輕的時候,也快要磨去他們原本的樣子。


    幾個下晚班的男人走進店裏,吆喝著要來啤酒。周皓軒在喧嘩聲中看向他的側臉,無所謂地笑笑,搖了搖腦袋:“胖了,早胖了。身材都走樣了。”


    而後他看到趙亦晨張開了眼,翹起唇角把酒瓶伸向他。周皓軒同他碰了碰杯,兩人默契地收迴手,把瓶裏剩下的酒一飲而盡。


    市區的夜晚不如郊區寒涼。夜空幹淨,偶爾露出幾片微小的星光,藏在城市撐破夜幕的光裏,不起眼地閃爍。


    十幾瓶啤酒下肚,他們在走迴周皓軒家的路上已有些醉意。周皓軒酒量不小,也因為難得喝得盡興,腦子有點兒犯渾,腳步不怎麽穩當。“你上次來還是兩年前吧,那會兒我們家婷婷也才三歲。當時我還想啊,連我的孩子都能打醬油了,你還孤家寡人一個……”他踉踉蹌蹌地走了一段路,最終一把勾住趙亦晨的肩膀,打了個酒嗝感慨,“現在好啊,現在你也有女兒了,還比我們家的大幾歲。”


    趙亦晨拿開他的手,沒有搭話。周皓軒住的社區不小,沿邊是條長長的大路,人行道旁的路燈一直亮到路的盡頭。抬眼望著那盡頭的一團光亮,趙亦晨的步子有些沉。母親剛走的那幾年,他時常深夜在外頭遊蕩。就像現在,不知道要去哪兒,也不清楚該不該停下。那時候,累了,他就會停一停。歇夠了,便繼續走。但現在,他覺得他走不動了。


    一旁被他甩開的周皓軒也不氣惱,搖搖晃晃地走著,時不時拍拍自己的肚子,苦澀地笑起來。


    “孩子不好養啊,老趙。她太瘦了你心疼,她太胖了你也擔心。你看她剛生出來才那麽小一點……轉眼就長大了。”他兀自開口,“你要操心她上學,要操心她交朋友……將來還要操心她談戀愛,操心她工作,操心她生孩子……”


    夜裏微涼的風劃過耳邊,模糊了他的幾個字音。趙亦晨慢慢停下腳步,靜立片刻,然後轉過身,略有些不穩地在花壇邊坐下。


    周皓軒沒有注意到他的動作,仍在慢慢悠悠地往前晃,醉醺醺的歎息裏帶著酒氣:“你還有好多事要操心啊,老趙。所以好多事,你不能再像以前一樣強了。”頓了頓,他再歎口氣,“強不得了,曉得不?”


    緘默地彎下腰,趙亦晨挪動手肘撐上膝蓋,兩手扶住前額,托起沉甸甸的腦袋。


    存有那段十一秒錄音的mp3就在外套的口袋裏。或許是因為酒精的刺激,他腦內一片茫茫的白,竟想不起胡珈瑛說最後一句話的語氣。


    他明明聽了無數遍。他明明記得清清楚楚。


    “哎——怎麽坐這兒了?”周皓軒的聲音揚高了些。他似乎扭迴了頭,拖著歪歪扭扭的腳步朝他走過來。


    趙亦晨閉上眼。


    “老周。”短暫的黑暗中,他聽見自己緩緩開口,“她來找過我。”


    “啊?”周皓軒的腳步聲止在了不遠處。


    “珈瑛來找過我。”趙亦晨沒有睜眼,隻緊合著眼瞼,沙啞的聲線緩慢而肯定,“我老婆,胡珈瑛,許菡。她來找過我。就在她死的前一天。”


    幾個小時前,他便找魏翔查到了胡珈瑛打給秦妍的那通電話。她是在公共電話亭打的。如果在交警隊調出那兒天那附近的監控,趙亦晨也許還能看見她最後的樣子。但他不敢。他做不到。


    “老周,珈瑛來找過我。”他睜開滾燙的眼皮,好像感覺不到從眼眶裏掉出的眼淚,平靜而專注地看著自己的鞋尖,“她就在刑警隊外麵。就隔著一條馬路。”


    他說,“我隻要出去抽根煙就能看到她。但是我沒出去。”


    周皓軒晃了晃,嗓音低啞:“老趙……”


    手指劃過額角,趙亦晨抓住了自己的兩鬢。


    “我本來可以救她的。”牙關微微顫動,他幾乎用盡了全身的氣力隱忍,也忍不住更在喉中的泣音,“我找了她九年,老周。我本來可以救她的。”他壓下腰,把灼痛的腹部壓向膝蓋,就好像這樣能減輕它的痛苦,“她來找過我,老周。她在跟我求救。我本來可以救她。”


    她當時離他那麽近。他本來可以救她。


    他怎麽可能忘記她。


    “老趙……”周皓軒跌跌撞撞地撲到他跟前,“老趙你別這樣……”


    “她在跟我求救,老周。”趙亦晨仿佛聽不見他的聲音,隻咬著牙,抓著自己的頭發,不斷地顫聲重複,“她在跟我求救。”


    她兩次向他求救。兩次。他本來可以救她。兩次。


    “那是珈瑛,老周……”他告訴周皓軒,也告訴自己,“那是珈瑛……我的珈瑛……”


    那是珈瑛,他的珈瑛。


    是他的妻子,他孩子的母親。


    他牽過她,抱過她,背過她。他們曾經生活在一起。


    他說過要把自己最好的都給她。他答應過如果她先走,他也會好好過。


    但他走不動了。


    哪怕他想,他也走不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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