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嬰兒的啼哭,


    我再不相信人話;


    因為可怕的私欲,


    已將真實扼殺。


    ——顧城


    01


    許漣推開趙希善的房門,悄無聲息地走進房間,合上身後的門板。


    孩子的臥室當初是由許菡布置的,四周的牆和天花板都貼上了夜光壁紙,白天吸足了光線,入夜後便發出淡綠的熒光,像極了漫天星光。不過熒光隻會持續十分鍾,而後漸漸黯淡下來,最終迴歸黑暗。


    靠著門靜立好一陣,待那熒熒光點徹底被黑暗吞沒,許漣才動手打開了臥室的頂燈。


    床鋪上被褥鋪得平整,再沒有趙希善小小的身影。走到衣櫃前,許漣打開櫃門,眼前是掛得整整齊齊的衣物,瞧不見別的東西。過去的一年裏,她幾乎每晚都會來看趙希善一次。她知道小姑娘總是睡不安穩,夜裏常常哭醒,然後爬起來躲進衣櫃裏。


    從今往後,恐怕打開衣櫃再也不會找到她了。


    許漣彎腰從櫃子底端的抽屜裏取出一個旅行袋,又拿上幾套小姑娘從前愛穿的衣服,按季節將衣物疊放好,一一收進旅行袋裏。


    房門又一次被打開,發出輕微的聲響。


    許漣沒有迴頭,隻繼續手裏的動作,好像根本沒有聽見動靜。


    直到站在門口的楊騫問她:“你這是什麽意思?”


    “明天我會去見趙亦晨。”頭也不抬地迴答,她拎起一件印有西瓜圖案的白色t恤,擱在腿上熟練地疊好,“談善善監護權的事。”


    楊騫沉默數秒:“他是不是你叫來的?”


    “我有事沒事幹嗎叫他過來?”


    “那他為什麽會知道這裏?”


    “他一直都在找許菡,你不是不知道。”不耐煩地放下手中的衣服,許漣將臉別到一邊,抿緊嘴唇閉上雙眼,眉心隱忍地微蹙,停頓片刻才繼續道:“再說鄭國強那邊已經盯我們很久了,故意透露線索給趙亦晨,然後趁這個機會闖進來搜查的可能性也有。”


    緊緊盯著她的背影,楊騫思量一陣,最終沒再糾纏這個話題:“善善的監護權你打算怎麽辦?”


    “給他。”


    他皺起眉頭:“你瘋了?”


    許漣微微側迴了臉,語氣忽而冷淡下來:“我會想辦法把遺產留下來,但是善善必須跟趙亦晨走。”


    “這不可能。”沒有在意她口吻的變化,他亦不自覺沉下了聲線,銅牆鐵壁似的戳在門邊,不打算退讓,“就算他不貪這筆遺產,也會發現你態度怪異,然後找理由跟我們周旋。別忘了他是條子。”


    扭過頭將冰冷的視線投向他,許漣反問:“那你想怎麽樣?眼睜睜看著善善在這裏病死?”


    臉上慍怒的神情一僵,楊騫稍稍收斂了神色同她對視,語調重新緩和下來:“這個心理醫生不行,我們還可以再找別的。”


    “沒有別的了!”抓起手邊的衣服往床頭狠狠一甩,她忽而抬高了音量,變得聲色俱厲,“善善隻要待在這裏,就不可能好轉!你別忘了她是怎麽生病的!”


    緊繃的雙肩垮下來,楊騫鬆開門把手走進房間,放軟了表情,一麵走向她一麵安撫:“你別激動。”


    霍地站起身,許漣警惕地麵向他,渾身的肌肉都繃得僵緊,嘴角隱隱抽動。


    “我不激動誰激動?你嗎?”她眯起眼冷笑,“那是我外甥女!我看著她出生看著她長大!”


    “我知道你關心孩子,但是也不能冒這麽大的風險……”總算走到她跟前,楊騫伸出手扶住她瘦削的肩膀,輕輕摩挲起來,“乖,不要這麽衝動。”


    “我告訴過你不要再碰我。”一把拍開他的手,她警惕地退後兩步,冷冷瞧著他神情溫柔的臉,“許菡的事查清楚之前,我不會相信你。”


    不出她所料,一提起這件事,楊騫就一改方才的態度,擰起眉頭擺出一副已經厭煩的模樣。


    “那事真不是我策劃的。”他說,“是你自己說的,隻要她……”


    “出去。”打斷他的辯解,許漣麵無表情地抬手指向房門。


    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楊騫的神情鬆了鬆,終於妥協一般歎了口氣,上前吻了吻她的額頭:“早點睡。”


    語罷,便轉身離開了臥室。


    等他將房門合緊,許漣才扶著身側的牆壁,重新坐迴趙希善的那張小床邊。


    衣服剛整理到一半,她已有些疲累。因此她脫下鞋,縮到床靠牆的一邊,抱緊了自己的膝蓋。她記得小時候,她和許菡的房間裏有一個小小的帳篷。每到害怕時,許漣就會藏進帳篷裏,抱著膝蓋縮成小小的一團。總要許菡爬進去,哄她好一會兒,才肯出來。


    後來許菡走了,父親拆掉了那個帳篷。許漣再也沒有能夠躲藏的地方。


    合眼沉吟許久,她將手伸進趙希善的枕頭底下,摸索一陣,找到了小姑娘藏在那裏的照片。是張半身照,趙希善在中間,許菡攬著她的肩膀,另一邊則是穿著警服一臉嚴肅的趙亦晨。


    照片是合成的,所以趙亦晨看起來總有些格格不入。許菡剛去世的那段時間,趙希善情緒崩潰,每天都行屍走肉似的呆呆地坐在床上,誰也不搭理。為了討好她,許漣就合成了這張照片送給她。結果很久以後她才發現,小姑娘每晚都會趴在被窩裏,打著小小的手電筒,看著這張照片哭。


    “你從沒問過我恨不恨你。可能你也根本不在乎。”盯著照片裏許菡望著鏡頭微笑的臉,許漣喃喃自語,“但你怎麽忍心這樣對善善。”


    照片上的女人當然不可能給她答案。


    漫長的沉默過後,許漣捏著照片,將臉埋向了自己硬邦邦的膝蓋。她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她想,或許是因為太多年沒有哭過,她早已忘了該怎樣流淚。


    黎明一過,晨光微亮,趙亦晨便睜開了眼。


    身邊的趙希善還在酣睡,兩條細瘦的手臂抱著他的胳膊,膝蓋蜷到肚子前,低著腦袋,微微張著小嘴。這是個缺乏安全感的姿勢,就像蜷縮在母親溫暖的子宮裏。趙亦晨輕輕抽出自己的胳膊,無聲無息地下了床,沒有驚醒她。


    給她掖好被子,他悄聲走進洗手間,轉過身剛要關門,就聽見小腳丫踩在木板地上啪嗒啪嗒的腳步聲——小姑娘不知道什麽時候醒了過來,赤著腳跑到房間裏唯一亮著燈的這扇門前,刹住腳步表情呆滯地看了看他,隨即便衝上前,抱住了他的腿。


    她不能說話,但他好像明白過來,她是醒來發現他不在,以為爸爸也像媽媽一樣不見了。


    摸了摸小姑娘的後腦勺,趙亦晨把她抱起來,迴到床邊給她穿上了鞋。


    他去洗手間洗漱,她也跟在他身邊。於是他拆開一副牙膏和牙刷遞給她:“今天我們去見小姨。”頓了頓,又問,“知道小姨嗎?”


    許菡留給趙希善的便簽上,是管許漣叫“小姨”。但趙亦晨不確定,以趙希善目前的狀態是不是明白這個詞的意思。


    所幸小姑娘點了點頭,接過牙膏和牙刷,認認真真在牙刷柔軟的刷子上擠出一條牙膏。


    趙亦晨剛拆開自己那副牙刷,就從鏡子裏看見小姑娘舉起小胳膊,把擠好了牙膏的牙刷遞到他手邊。他一愣,低頭看向她。趙希善抬著小臉眼睛一眨不眨地瞧他,像是在等待什麽。


    “給我?”


    小姑娘點頭。


    趙亦晨明白了她的意思。他給自己手中的牙刷擠上牙膏,一手遞給她,一手從她手裏接過她那支牙刷。小姑娘這才轉過身去,端起杯子漱了口,將牙刷塞進嘴裏。她在同齡人中算不上高,但踮起腳勉強可以刷牙,不需要踩小板凳。


    一大一小站在鏡子麵前,刷牙的習慣一樣是從左到右,從上到下。小姑娘刷得慢,父女倆的動作便漸漸同步。她低著眼睛沒有留意,趙亦晨卻看得清清楚楚。


    刷完牙,他搓好毛巾給小姑娘擦臉。下手重了些,隔著毛巾擦她眼角時,她便使勁往後躲。


    蹲到她跟前,趙亦晨又幫她擦了擦耳朵:“想不想跟爸爸一起生活?”


    小姑娘頂著一張被他擦紅的小臉,認真地頷首。


    “好。”騰出一隻手來撥了撥她額前的頭發,趙亦晨說,“爸爸帶你迴家。”


    八點五十分,趙亦晨牽著趙希善抵達了萬達廣場的星巴克。


    許漣比他們到得更早。這個時間段店裏人少,她坐在角落的位置,腳邊擱著一個旅行包,點了杯拿鐵,加了好幾包糖。他帶小姑娘坐到她對麵,要了一杯檸檬茶和一杯中式茶。


    “怎麽把善善也帶來了?”沒等他坐下,許漣就先開了口。


    拉開趙希善無意識地放進嘴裏的手,趙亦晨掀了掀眼皮:“順便給她買幾件衣服。”


    “我帶了她的幾套舊衣服過來。”瞥了眼腳邊的旅行包,許漣望向小姑娘,“昨天睡得好不好?”


    小姑娘又把另一隻手放進嘴裏啃指甲,直愣愣地望著她,沒有反應。


    趙亦晨注意到許漣的眼神黯了下去。


    “氣色好些了。”她得不到迴應,便自說自話,臉上神情有些麻木,“看來還是親爸爸一些。”


    “昨天聽你們的菲傭說,她在看心理醫生。”他不動聲色地觀察著她的神色。


    與昨天不同,她今天穿了條黑色連衣裙,搭一件白色小坎肩,襯得膚色有點蒼白。大約是因為臉色不好,她看上去不如昨天那樣具有攻擊性。


    微微頷首,她抬起一隻手按了按太陽穴。


    “兒童抑鬱症,還有失語。”她停頓片刻,“善善和我姐感情很好。”


    趙亦晨沉默了兩秒:“看得出來。”


    抿緊雙唇,許漣略微眯起眼睛,漆黑的眼仁裏神色疲累。


    “經常躲在被子裏抱著你們的照片哭,所以我想她還是更需要你。”她說完便撩起眼皮朝他看過去,“你決定要她的監護權了?”


    表情平靜地迎上她的目光,他不從正麵迴答,隻是語氣平平地判斷:“聽你的口氣,好像你不想要。”


    “取決於你。”她收攏眉心,身子後仰靠向椅背,環抱起雙臂的同時,也換上了昨天那高人一等的冷淡模樣,“監護權可以給你,但是許菡留下的遺產你隻能拿走一千萬。這是我的條件,如果你不同意,善善就還是我帶。”


    一千萬。


    這是趙亦晨頭一次聽到與那筆遺產有關的具體數字。


    “我是她的父親。”他麵色不改,好像並未把那一千萬放在心上。


    許漣仔細打量他的臉,短暫地沉默下來,沒有接話。


    “你還是個刑警隊長,根本沒時間帶孩子。”十餘秒過去,她才再次開口,語速不疾不徐,有恃無恐,“而且你不要忘了,我也是陪著善善長大的。隻要我想留住她的監護權,你就拿我沒辦法。法律不會向著你。”


    顯然對於他可能給出的反應,她早已想好了對策。


    “她有多少遺產?”他問她。


    “折合下來,大約八十億。”她伸出一隻手擺弄了一下咖啡杯,“我爸留給她的。”


    他神色波瀾無驚:“就是因為這個,她才一直沒有和我聯係?”


    擺弄咖啡杯的動作停下來,許漣皺緊眉頭,抬眼對上他的視線。


    “我不知道。”她神情變得有些陰冷,“你是這麽想她的?”


    “我想不到別的理由。”始終未碰自己點的中式茶,趙亦晨的目光落在她漆黑的眼睛裏,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除非是你們強迫她。”


    意識到他在試探,許漣斂下慍色,突然翹起嘴角一笑。


    “難怪他們說那個魏警官是你一手帶上來的徒弟。”重新放鬆下來,她接著撥弄咖啡杯,眉眼間盡是嘲諷,“想法都一樣。”


    “你否認?”


    “難道我要承認?”


    趙亦晨沒有迴應。


    坐在他身旁的趙希善把指甲咬出輕微的哢嘣聲。他垂眼看向她,從她嘴裏拉出她的小手,又將檸檬茶的吸管送到她嘴邊。小姑娘含住吸管,兩隻小手慢慢抱住杯子,咬著吸管發起了呆。


    他摸摸她的腦袋,沒再看許漣的表情,隻慢條斯理地替小姑娘將有點兒鬆動的杯蓋扣緊:“遺產我不要,包括那一千萬。”


    隨後,眸子一轉,再次望進她的眼底:“我隻要善善的監護權。”


    未曾料想趙亦晨會這樣迴答,許漣微愣,接著便斂了斂眉梢眼角的譏誚,端起杯子喝了口咖啡。再將杯子擱迴桌麵時,她說:“一千萬你還是收下,對孩子有用。”


    “不需要。”趙亦晨卻不等她話音落下就啟唇拒絕,語態冷靜而從容,“我能養好她。”


    抬眼對上他的視線,她思忖幾秒,暫時將這個問題擱置到一邊:“那我姐的墳,你要不要遷迴去?”


    沉默地與她對視,他眸色深沉,沒有任何情緒的臉看上去冷漠至極:“為什麽要遷迴去?”


    不知是第幾次收攏了眉心,許漣淺吸一口氣,克製住了煩躁的口吻:“她是你老婆。”


    對方並沒有因此而收斂。“八年。她從來沒有想過要聯係我。”他麵無表情,好像在談論一件與自己毫無關係的事,一字一句都同他此刻的眼神一樣不近人情,“我寧可她在失蹤那年就死了。”


    被最後一句話刺痛了耳膜,她眯起眼,突然將麵前的半杯咖啡往前一推。


    “別說了,孩子聽得懂。”有那麽幾秒鍾的時間,她感到胸口發悶,以至於無法控製自己的言語,“要是她肯定就不會讓孩子聽這些。”


    “她還在乎孩子?”沒有因為孩子在場而就此打住,趙亦晨把她的身影牢牢鎖在瞳仁裏,不給她任何喘息的機會,反問的語氣漠然如舊,“那她為什麽要丟下孩子?連你都知道以我的條件不能照顧好善善,她怎麽可能不知道?”


    許漣幾乎被他的咄咄逼人徹底激怒。但怒火達到一個頂點時,她忽然冷靜下來。


    “你在試探我。”她緊緊盯住他的臉,將疑問換成了陳述。


    趙亦晨仍舊拿他那古井無波的眼睛迴視她:“我在陳述事實。”


    “我昨天已經跟魏警官說過了,我不知道她為什麽不聯係你。但她從小就教善善認爸爸,這就證明她是希望迴到你身邊的。”把自己昨天的話大致複述了一遍,許漣重新放鬆下來,好整以暇地將咖啡杯拉迴自己跟前,“你這麽說對她不公平。”


    “如果你真的覺得不公平,就告訴我真相。”


    她扯了扯嘴角:“說到底你還是在懷疑我。”


    “她當初是怎麽迴許家的?”


    話題轉換得毫無征兆,許漣默了默,已經完全確定他剛才的一切表現都不過是為了試探自己。抬手捏了捏耳邊的發絲,她不緊不慢地答道:“我爸爸找到她的。說是有人願意拿錢換線索,所以他知道了她被賣去的地方,然後四處打聽,找到x市,把她接迴了家。”


    “‘接’迴了‘家’。”鸚鵡學舌似的重複一次這個用詞,趙亦晨的目光從頭至尾都沒有離開過她的眼睛,“她失蹤前打了一通報警電話,你知道嗎?”


    震驚在她眼裏轉瞬即逝。這足以讓他確定,她不知道。


    “我和她在一起九年,從來沒有聽過她那樣的聲音。”他看著麵前這個與胡珈瑛如出一轍的女人,無法從她漆黑的眼仁裏瞧清自己的麵孔,“她在求救。在向我求救。”


    他記得最開始的兩年,隻要一閉上眼,他就能聽到她的聲音。緊張,恐懼,顫抖,絕望。它反反複複出現在他的耳邊,他的夢裏,他腦海的最深處。有時候,他記不起她的臉,卻能清晰地迴想起她那隻有十一秒的聲音。他無數次夢到她抓著電話報警求救,但從沒有夢見過結局。


    “我是她丈夫,還是個警察。那是我老婆唯一一次向我求救,我卻救不了她。”他聽見自己的聲音,低啞而平穩,某一個瞬間卻仿佛與她的唿救重合在了一起,“你讓我怎麽相信她這麽荒唐的死法?”


    坐在對麵的許漣緘默不語。半分鍾的沉默過後,她站起了身。


    “善善的監護權變更手續過陣子就辦。你可以先帶她迴家。”彎腰把腳邊的旅行包拎上桌子,她兀自結束這場談話,“至於那一千萬和遷墳的事,你想改主意就隨時聯係我。”說完又探出手來,摸了摸小姑娘的額頭,“善善,要聽爸爸的話,知道嗎?”


    已經把含在嘴裏那截吸管咬變了形,小姑娘緩緩抬頭,目光有些呆滯地望向她,沒有迴應。


    許漣固執地等待了一會兒,最終還是收迴手,提步離開。


    低頭瞧了眼身旁的小姑娘,趙亦晨發現她依然呆呆地把盛著檸檬茶的玻璃杯捧在手裏,全神貫注地咬著吸管,好像自始至終都沒有注意他和許漣說了什麽。


    他撥開她垂在臉邊的長發,替她摘下耳朵裏的耳塞。


    小姑娘似乎覺得有點兒癢,縮起肩膀往後頭躲了躲。他便把她抱到腿上,給她順了順頭發。她又將手送到嘴邊,不自覺啃起了指甲。


    耳塞隻能削弱聲音。趙亦晨不知道,她究竟有沒有聽見。


    他一邊拉開她放在嘴邊的小手,一邊掏出手機,撥通了陳智的號碼。


    對方接通得很快:“趙隊?”


    “小陳,幫我和小魏、小程還有……”下意識地一頓,趙亦晨看了眼懷裏的趙希善,抬手覆上她毛茸茸的小腦袋,“還有我女兒,訂四張高鐵票,今天下午迴x市。盡量早一點。”


    “好。”電話那頭的嘈雜聲漸漸遠離,“那趙姐那邊……”


    直到這時才想起還在家中等消息的趙亦清,他張了張嘴,隨即又把到了嘴邊的話咽迴去。


    “跟她打聲招唿吧。我還沒來得及告訴她。”


    陳智趕緊應下來:“我馬上就聯係她!”


    “另外還有一件事。”趁他還沒有掛斷電話,趙亦晨再度出聲交代,“下個星期我要見曾景元。你跟那邊的獄警協商一下,看我能不能用他家屬的身份去探監。我擔心他如果知道是我,就不會出來。”


    “您又要去見他?”另一頭兒的陳智變了聲色,“可是肖局說過……”


    “我已經知道他和珈瑛的失蹤沒有關係。”趙亦晨打斷他,語調沉穩,不容置疑,“不會對他動手。”


    那頭兒的陳智猶豫片刻,最終妥協:“好吧,我聯係看看。”


    結束了通話,趙亦晨把手機揣迴兜裏,抱著趙希善站起來,停頓片刻,將許漣留下的旅行包也一並拎起。


    “待會兒帶你去買兩套新衣服。”轉頭蹭了蹭小姑娘近在咫尺的額頭,他告訴她,“下午我們就迴家。”


    小姑娘安靜地看著他,摟著他的脖子,點了點頭。


    陳智幫他們定的票在下午兩點,抵達x市則是下午四點。


    剛走出出站口,趙亦晨就在人群中發現了趙亦清的身影。她有點近視,還在眯著眼四處張望,直到他快走到她跟前才瞧見了他。


    魏翔和程歐同她打了招唿便先行離開,留下趙亦晨停步在她跟前,彎腰放下了懷裏的趙希善:“怎麽還跑到車站來了。”


    “等你的消息得等多久啊?”責備地橫他一眼,趙亦清小心蹲到趙希善麵前,“這就是善善吧?”


    小姑娘抓住趙亦晨垂在身側的手,睜著大眼睛望著她陌生的臉孔,眼神有些迷茫。


    握著她的小手輕微地晃了一下,趙亦晨示意她:“這是姑姑。”而後又看向趙亦清,“她現在不能講話。”


    “我知道,我知道……小陳都跟我說了。”胡亂點頭,趙亦清仔細打量一番小姑娘,慢慢紅了眼眶,抬起一隻手想要摸摸她的臉,卻又停在半空中再收迴來,擔心嚇著她,“這才多大的孩子,怎麽就瘦成了這樣……”話還沒說完,眼淚便成串地掉了下來。


    趙亦晨想說點什麽安慰她,卻見小姑娘一言不發地伸出手,輕輕地、小心翼翼地挨上趙亦清的臉,用冰涼的手指抹開了她的眼淚。


    因她這突然的舉動而一愣,趙亦清傻傻瞧著她,一時竟忘了掉眼淚。


    趙亦晨於是淡淡解釋:“是讓你不要哭了。”


    恍惚間迴過神,趙亦清反應過來,趕忙拿袖子擦幹了眼淚:“好,好——姑姑不哭。”下一秒眼裏又再次溢滿了眼淚,低下頭悄悄揩盡,“多懂事呀……”


    歎了口氣,他彎下腰扶起她,一手牽著趙希善,一手攬住趙亦清日漸單薄的肩膀,帶她們走向東門。


    趙亦清的車停在高鐵站外頭的停車場。趙亦晨送她們上車,又給坐在副駕駛座的趙希善係好安全帶,摸了摸她的額頭:“爸爸要去工作,你先跟姑姑迴家。


    記得我昨天說的,要聽姑姑的話。”


    兩眼一眨不眨地望著他的眼睛,小姑娘過了好一會兒才慢慢點頭,伸出手來抱住他的脖子,轉過臉親了親他冒出了點兒胡楂兒的臉頰。


    那個瞬間,趙亦晨記起了胡珈瑛。


    他記起了樓道裏那一盞接一盞亮起的燈。


    從今往後,再也不會有了。


    02


    趙亦晨駐足在局長辦公室大敞的門邊,抬手叩響了門板:“肖局。”


    正背著雙手身形筆直地靜立窗前,肖楊聽到敲門聲才迴過頭將視線投向他,神情平淡地抬了抬下巴示意:“進來坐。”接著便徑自走迴辦公桌,拉開轉椅彎腰坐下,“孩子送迴家了?”


    “我姐接迴去了。”趙亦晨踱向辦公桌。


    “跟許家那邊是怎麽說的?”


    “上午和許漣見了一次麵。”拉動了一下辦公桌前的椅子,他同他隔著一張桌子相向而坐,“她提出條件,孩子的監護權可以給我,但遺產隻能分我一千萬。”


    “同意了嗎?”


    “我告訴她遺產我一分不要,隻要孩子的監護權。”


    微微頷首,肖楊從左手邊的抽屜裏拿出一份材料,並沒有因為他的決定而驚訝:“你是怎麽考慮的?”


    “我認為y市警方正在調查許家,那筆遺產很可能是黑色收入。”


    不輕不重地將抽屜合上,肖楊隨手把材料擱到桌麵,又拿出一支筆放到手邊。等完成這一切,他才抬起頭,迎上趙亦晨的視線。已經是下午六點,夕陽掙紮在地平線的上方,將末路的光投進辦公室內,打在趙亦晨身上。他歸隊時換上了警服,但沒有來得及刮胡子,兩手搭放在兩膝之間,十指交疊,拳心半握,沉默的身影一半暴露在漸暗的陽光中,一半深陷在素描色的陰影裏。


    正如肖楊一直以來對他的印象。極端的理智,以及極端的衝動。


    “那你應該已經知道我為什麽通知你不要再查下去。”肖楊掀了掀薄唇道。


    “我不明白。”趙亦晨卻隻是不露情緒地與他對視,棕褐色的眼眸裏映出他模糊的剪影,“據我所知,許雲飛雖然把絕大部分遺產都留給了許菡,但在他死後,許家的基金管理公司一直是由許漣打理。即使那筆遺產來源有問題,也隻可能和許雲飛、許漣有關。既然如此,不論我是否參與調查,都不會影響這個案子的結果。”


    “許家的問題沒有這麽簡單。上頭通知不讓你參與,也是為了你好。”收迴落在他眼裏的目光,肖楊拾起手邊的筆,快速在手中那份材料上簽下自己的名字,“這段時間沒什麽事,給你批半個月的假。隊裏的事小陳先替你代理,你趁著放假帶孩子去找個靠譜的心理醫生,順便也把自己的心態調整好。”語畢,他放下筆,將材料推到他麵前,“走之前把這個拿給小陳,該交代的都交代清楚。兩個星期後再來見我,到時看你的狀態決定是否讓你即刻歸隊。”


    垂下眼瞼,趙亦晨的視線轉向那份材料。


    “我知道了。謝謝肖局。”他沒有半點猶豫或是疑問,站起身伸出左手拿起那份文件,然後抬起右臂,微擰著眉,向他行了一個舉手禮。


    陳智幫著趙亦晨處理刑警大隊的事務三年,對於七七八八的雜事,不需要他過多叮囑。


    交代了近期要注意的案子,趙亦晨最後問他:“跟獄警聯係過了嗎?”


    眉心緊了緊,陳智顯然明白他在說什麽,卻過了好一會兒才迴答:“商量好了,下星期三上午。就說您是曾景元的表哥——這幾年也隻有他表哥來看過他。”


    對他明顯的停頓置若罔聞,趙亦晨點點頭,站在辦公桌後頭整理好最後一份材料,摞成一打收進抽屜裏:“這件事暫時不要讓肖局知道。”


    陳智沒有即刻給他答複,低下頭沉默了一會兒,才又抬起頭來看向他:“我聽魏翔說了那邊的情況,您現在……是想自己調查?”


    “小陳。還有很多事情根據現有的線索根本無法解釋。”擰轉鑰匙給抽屜上了鎖,趙亦晨抬眼對上他的視線,腰杆挺直的身影背著光,昏暗的光線中瞧不清臉上的表情,“我必須弄清楚。”


    擰眉難掩目中的憂慮,陳智遠遠望著他那雙眼睛,緊抿的嘴角已有些僵硬。


    “這段時間隊裏的事你先辛苦一下。”繞過辦公桌停步在他身旁,趙亦晨拍了拍他的肩膀,“等把孩子安排好了,我就迴來。其他方麵都不會有影響。”


    知道這事不再有轉圜的餘地,陳智歎了口氣,隻得點頭:“您放心。”


    搭在他肩頭的那隻手鬆開了,趙亦晨與他錯身而過,離開了辦公室。


    外頭響起魏翔的聲音:“趙隊慢走,好好休息。”


    趙亦晨似乎對他說了什麽,站在陳智的位置聽不大清。他轉身正要出去,就見魏翔忽然閃了進來,鬼鬼祟祟地趴在門邊往外瞧了一會兒,而後關上門扭頭問他:“怎麽樣?”


    “趙隊要自己調查。”陳智見狀挪了兩步坐到辦公室的沙發上,一想到剛才趙亦晨的態度,便忍不住心煩意亂,下意識低頭撓了撓自己紮人的頭發,“而且我覺得,他除了想查出嫂子的死因,還想把嫂子隱瞞的事情全部查清楚。”


    “那不是有很多?”魏翔眉梢一挑,走到沙發旁抱著胳膊凝神思索起來,“我想想……那通報警電話斷了之後到底發生了什麽,曾景元當年說謊的原因,嫂子去九龍村看望的姑娘,王紹豐和嫂子的關係,寄那兩張照片的人是誰,嫂子為什麽八年沒和趙隊聯係,再加一個嫂子真正的死因……”懶於掰著指頭細數這些疑點,他搖搖腦袋,長歎一聲,“也不知道他會先從哪裏查起啊?”


    從他的話語裏聽出一絲不對勁,陳智歪過腦袋將他上下打量一眼:“要知道他從哪裏查起幹什麽?難道你還要幫他?”


    魏翔低眉答得理所當然:“趙隊是我師傅,我當然要幫他。”


    聞言板起了臉,陳智坐直身子,指了指前邊的椅子:“坐下,我跟你談談。”


    看出來他這是要訓話,魏翔戳在原地沒有動彈。


    等待許久不見他就範,陳智強不過他,隻好自個兒起身站到他麵前,擰著眉頭一臉嚴肅:“魏翔,我可要提醒你。現在趙隊的情緒很不穩定。這個案子涉及嫂子,按規矩,哪怕要立案,趙隊也不能參與調查。更何況這個案子它沒有立案,肖局又特地交代我們看住趙隊、盡量勸他——這就代表趙隊確實是不適合繼續追查下去的。”頓了頓,又緩了語氣補充,“我們作為還能和趙隊說得上話的人,不能勸他就算了,總不能還幫著他查吧?”


    “陳副隊,我知道你的意思。”哪想魏翔張口便迴嘴,同樣皺緊了眉頭神色凝重,“但趙隊和我們一樣,都是刑警。我們的責任就是追查真相。更何況趙隊他不隻是一個刑警,在這個案子裏他還是一個丈夫。平心而論,如果把嫂子換成我老婆,她懷著孩子打報警電話求救,話還沒講完就失蹤了,之後為了找她我發現她不僅身份是假的,還可能背著我做了很多見不得光的事——我也會覺得匪夷所思,不可置信。”語速不自覺加快,他情緒竟漸漸激動起來,眼睛直勾勾地盯著陳智的腳尖,抻直了微微漲紅的脖子,幾乎每說一句話都會重重地點一次頭:“哪怕她現在死了,我也會想知道真相,想知道她為什麽在我找到她之前就死了,想知道曾經跟我躺在同一張床上的那個女人究竟是什麽樣的人,想知道接下來的幾十年裏我是該恨她還是該愛她。”


    忽然收了聲,他合上嘴深吸一口氣,平複了情緒才又緩緩補充:“再說另一方麵,我覺得善善這孩子挺可憐的。她變成現在這樣,很可能跟嫂子的死有關。


    如果查出了真相,說不定會對她的病情有幫助。”


    陳智隻字不語地聽著他的話,微眯著雙眼一眨不眨地盯著他的臉瞧,好一會兒沒有作聲。


    兩人相顧無言,誰也不肯退讓。


    良久,陳智才突然開口:“你老婆是不是懷孕了?”


    魏翔神色一變,倒沒想到他看了自己這麽久,居然讀出了這麽條信息:“這跟我們現在討論的話題沒關係……”


    “行了,我知道了。你想怎麽樣就怎麽樣吧,隻要不耽誤工作,我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再同他糾纏這個話題,陳智見自己猜對,便裝模作樣地給了他左肩一拳,順勢調侃道:“這麽大的喜事都不告訴我們,啊?準爸爸?”


    到底是比他們年輕一些,魏翔一下子就鬆了方才緊繃的神經,低下臉抓耳撓腮,竟有點兒不好意思。


    陳智卻趁他低頭,悄悄歎氣。他想,當初胡珈瑛懷孕,趙亦晨或許也是這麽高興的。


    夜裏晾好了衣服,趙亦清拉緊陽台的門,扣上鎖便往屋裏走。


    主臥早已關了燈,隻留一條門縫透進點兒走廊的光,防止孩子害怕。她輕手輕腳地推門進去,來到床邊想要看看趙希善有沒有睡著,卻猛然發現被褥被掀開了一角,孩子已經不見蹤影。趙亦清嚇了一跳,趕忙打開床頭燈,輕輕叫道:“善善?”四下裏沒有任何迴應或響動,她左瞧右瞧,怎麽也找不著孩子。


    心裏頓時慌了起來,趙亦清急急忙忙跑出主臥,一麵喊著一麵衝進洗手間:“善善!”


    洗手間的門關著,丈夫劉誌遠的聲音從裏頭傳出來:“怎——怎麽了?”


    趙亦清急得腦子裏一團糨糊,不管不顧地拍起門板吼道:“善善在不在裏麵啊?”


    他也被她焦急的情緒影響得有些急躁:“哎呀我在這裏蹲大號呢,善善怎麽可能在啊!”


    趙亦清正要無頭蒼蠅似的繼續找,倏爾就瞥見走廊盡頭的玄關坐著一個小小的身影,連忙定睛一看——果真是小姑娘穿著新買的睡衣坐在從客廳搬來的小板凳上,懷裏還抱著趙亦清在她睡前給她的小熊公仔。


    大概是聽到了姑姑的聲音,小姑娘扭過頭木訥地望著她,叫她又好笑又想哭。


    “哎喲善善!你怎麽一聲不響跑這裏來了!”趙亦清幾乎是撲到她跟前抱住了她,好一陣才鬆開,擦了擦眼角的眼淚,“坐這裏幹什麽呢?啊?走,上床睡覺了。”說完便要拉她起來。


    小姑娘卻跟被粘在了小板凳上似的,掙著她的手使勁搖腦袋,一會兒看看自己正對著的門板,一會兒仰頭哀求一般邊搖腦袋邊淚眼婆娑地看著她,怎麽也不肯起身。


    擔心拉傷她的胳膊,趙亦清便鬆了鬆手裏的力道,瞅瞅大門,又瞧瞧她,突然好像明白了她的意思。重新蹲下來,趙亦清替小姑娘撥開額前的頭發,小心翼翼地問她:“你是要等爸爸呀?”


    怯怯地點了點頭,小姑娘抱緊懷裏的小熊,依然沒有吭聲。


    淚水禁不住又湧上眼眶,趙亦清想起這些年自己每天夜裏輾轉反側留意趙亦晨有沒有迴家的夜晚,再看看小姑娘消瘦的小臉上那烏青的黑眼圈,既心疼又難過。明明還是這麽小的孩子,她想。從前她兒子這麽大年紀的時候,她偶爾晚歸,他也是從來不受影響,照樣睡得香香甜甜的。


    她摸了摸小姑娘的腦袋,忍著沒有落淚,細聲細語地勸她:“爸爸要工作,經常晚上不迴家的。善善聽姑姑的話,先去睡覺好不好?姑姑一會兒洗完澡了就去陪你睡。”


    小姑娘搖搖頭,再次將目光投向那緊合的大門,眼巴巴地望著。


    這時劉誌遠從洗手間跑了出來,匆匆忙忙的,手裏還在係著腰帶:“怎麽了這是?”


    歎一聲長氣,趙亦清抬頭看他:“不肯睡覺,要等爸爸。”


    “打過電話給亦晨了嗎?”他問她。


    抿著嘴不答,趙亦清站起身,將他拉到一旁,才悄聲說:“打過了。還是老樣子,打手機不接,打辦公室電話小陳接了,說他早就不在隊裏了。”


    劉誌遠不由得皺起眉頭:“那這是去哪兒了啊?”


    “可能還沒從珈瑛的事兒裏緩過來吧。”迴頭瞧了眼還坐在玄關呆呆地盯著大門的趙希善,趙亦清低頭抹了抹眼淚,終於有些克製不住聲線裏顫抖的哭腔,“你說他這樣,善善要怎麽辦呢……”


    抿了抿嘴唇把她攬進懷裏,劉誌遠輕輕拍著她的背安撫:“也不怪他。這種事,換誰都受不了。”


    “要是他明天也不迴來,我們就得先幫善善聯係心理醫生。這孩子的問題不能再拖了。”她將臉埋在他胸口甕聲甕氣地說著,忽然又記起了什麽,抬起頭來滿臉淚痕地看看他,“哎,你們學校心理學院不是也設了什麽心理諮詢中心嗎?”


    “那是針對大學生的,在兒童心理方麵也不知道做得行不行。”料到她會提起這個,他搖一下腦袋便否決了,腦子裏卻靈光一閃,眼裏的光彩也跟著亮了亮,“對了,珈瑛以前……不是有個朋友,叫……叫秦妍?學心理的?”


    “秦妍?”咕噥了一遍這個有點兒耳熟的名字,趙亦清收緊眉心迴想了一會兒,總算有了印象,“哦……好像是,珈瑛失蹤以後還來看過我們,後來出國深造了。是個姑娘是吧?”


    “對對對。我上次在報紙上看到我們市有個辦得挺好的兒童心理康複中心,裏麵一個從國外進修迴來的醫生就叫秦妍。”他提議,“要不我們聯係一下珈瑛的那個朋友,看看是不是她?就算不是,她這個領域的,應該也認得比較好的兒童心理醫生吧?打聽一下。”


    “對,這樣可以。”她深以為然地點了點頭,“她那次過來還留了電話給我……不過這麽多年了,也不知道換號碼了沒有,我去找出來打打看。”說著便抽身要往書房去。劉誌遠趕緊拉住她提醒:“哎,等等,都這麽晚了,要打也得明天打。”


    趙亦清掰開他的手,忍不住白他一眼:“這才九點,阿磊他們晚自習都還沒放呢,你以為現在年輕人都跟你一樣十點就睡啊?”接著又動了動下巴示意他,“先去陪著善善。”


    等目送他走到小姑娘身邊蹲下了,她才三步一迴頭地走向了書房。


    家裏的電話簿和名片都存在同一個抽屜裏,她戴上眼鏡,很快就翻出了秦妍當初留給她的號碼。拿起書房書桌上的電話分機,趙亦清在台燈底下仔細瞧了瞧,確認那是私人的手機號碼,便一個鍵一個鍵地撥了過去。


    沒等多久電話就被接通,那頭十分安靜,隻傳來一個清潤的女聲:“喂?


    您好。”


    趙亦清握緊電話,口吻不經意間變得有些急切:“喂?是小秦嗎?我是趙亦清——就是趙亦晨的姐姐,你還記得我嗎?”


    電話那頭的秦妍沉默了兩秒,不知是因為驚訝還是因為正在凝神迴想:“哦,是趙姐。我記得。”她似乎笑了笑,語調柔和而穩重,聽上去很是舒服,“好久不見了,身體還好嗎?我記得你一直睡不太好。”


    “都還好,都還好。失眠的問題也好多了。”沒想到她還記得自己失眠的問題,趙亦清心頭一軟,但仍舊記得要緊的正事,便隨意將這個話題揭了過去,遲疑了會兒道,“今天打給你,主要是想告訴你……我們有珈瑛的消息了。”


    秦妍又一次無言了片刻:“你們……找到她了?”


    “可以這麽說。隻不過……她去年已經過了身。”想要給她言簡意賅地說清楚事情的經過,趙亦清卻喉中一更,最終隻能壓抑著哭腔歎息,“唉,一言難盡。”


    這迴對方在電話那頭靜了近十秒,才遲遲出聲:“請節哀。”


    隻有三個字,卻每一個字音裏都帶著顫音,極力抑製的哭腔也伴著唿吸更在了尾音中。


    意識到她剛得知這個消息想必要比自己更加驚慟,趙亦清抬起袖子拭去臉上的淚水,反過來安慰她:“你也別太難過。我知道你們感情好。”


    “嗯。”她的迴應裏還帶著一絲顫抖。


    兩人都不約而同地安靜下來,留給對方一段緩衝的時間。


    “小秦啊,其實還有一件事我們想拜托你。”許久,等到能夠說出一段完整的話了,趙亦清才說,“珈瑛和亦晨的女兒……今年八歲,我們已經把她接迴來了。


    但是現在……孩子因為媽媽不在了,得了兒童抑鬱症,還不能講話——好像是因為失語吧。我就想問問你,有沒有什麽認識的兒童心理方麵的專家能介紹一下,我們帶孩子去看看。”


    那頭的秦妍好像已經平複了情緒,隻是說話還有些鼻音:“孩子現在在趙亦晨家還是?”


    “在我們這兒。”說完覺得有那麽點兒含糊,趙亦清便又補充,“我們頭幾年已經搬到亦晨樓上了,還是原來那個小區。”


    “好,那我明天上午過去一趟,你看方便嗎?”她那頭響起了紙張翻動的嘩嘩響聲,輕微,不緊不慢,就像她此刻的語氣,平和而從容,“其實我自己就是做兒童心理的,這幾年在一家兒童心理康複中心工作。心理治療這方麵,要取得比較好的效果,關鍵也是要患者和醫生之間建立良好的信任關係。所以有時候,合適比專業重要。”翻動紙頁的聲響停下來,她說,“我先去看看善善,如果她能接受我,就由我來幫她康複,好嗎?”


    “好,好……你親自來,我們也放心些。”摘下眼鏡擦著眼淚點頭,趙亦清吸了吸鼻子,“不過……你怎麽知道孩子叫善善?”


    電話那頭的女人極為短暫地一頓,語調平穩如常:“你剛剛說過了。”


    “哦哦,我說了是吧?不好意思……我記性不大好。”沒有懷疑她的話,趙亦清重新戴上眼鏡,“那我待會兒把地址發給你吧?”


    同一時間,夜幕包裹京珠高速的上空,路燈綿延至視野盡頭,趙亦晨驅車疾馳,一路向北。


    明黃的燈光一片片劃過他的眼底,他沒有抽煙,兩手握著方向盤,專注於超車和前行。


    這是這麽多年以來,他頭一次不需要尼古丁的幫助,便能不去思考任何事情。


    x市距離y市六百一十六公裏,統共七小時的車程。趙亦晨抵達南郊的公墓時,已是淩晨三點。公墓管理員不放他進去,他便把車停在離入口不遠的平地,後腦勺枕上車座頭枕,合眼休息。


    他夢見了母親。


    那是過小年那天,她拎了一隻母雞迴來,在院子裏忙上忙下,殺雞,給他和趙亦清燉雞湯。父親破產自殺後,他們便有好幾年沒再吃過雞。趙亦晨和趙亦清手牽著手站在院門口,饑腸轆轆地看著母親放光了雞血。


    當晚,姐弟倆喝到了香噴噴的雞湯。


    母親把雞肉都分給了他們,自己隻喝了半碗湯。第二天她便在騎著單車追小偷的時候,撞上了一台黑色的小汽車。


    有人敲響了車窗,趙亦晨從夢中驚醒。


    他的手反射性地摸向腰間的槍,轉頭卻見墓地管理員彎著腰站在他的車窗邊,抬高嗓門對他說:“可以進去了。”


    天方微亮,朝陽尚且沒有掙脫地平線的束縛。趙亦晨卻好像被這微弱的天光刺痛了眼睛,下意識地伸手擋住雙眼,他從指縫裏看到了擋風玻璃上細密的露珠。


    天亮了。他告訴自己。


    通過墓地管理員的指引,他找到了許菡的墓。


    與其他的墳墓沒有多少區別。墓碑上有她的照片,還刻著她的名字。立碑人是許漣。


    他記得許漣說過,她是被火化的。


    人死隻是一瞬間的事,瀕死的掙紮卻或長或短。他的母親被車撞死,身體飛出了幾米遠。當時趙亦晨就立在街頭,親眼目睹了這一幕。她身子底下全是血。


    在他跑到她身邊之前,她已經斷了氣。


    他想,她走得應該不會太痛苦。


    但是胡珈瑛不同。他對她離開的方式不得而知,更不知道她走得是否痛苦。


    這九年裏,他無數次記起她曾經說過的話。他也明白了為什麽有的時候她會希望他死。正如這九年來,他無數次希望聽到她的死訊。


    可一旦到了夢裏,她迴到他身邊,他就會鬆一口氣。他會想,再也沒有比這更好的事。


    緩慢地蹲下身,趙亦晨伸出手,指尖觸碰到照片中她微笑的臉。


    其實他很少會夢到胡珈瑛。他的生活太忙,太累。就像她說過的那樣,沒了她,他根本不會照顧自己。但就是在那偶爾幾次的夢境中,他總是猝不及防地看到她出現在家裏:在廚房洗碗,或者在臥室床頭的台燈下替他補襪子。他叫她,她便抬起頭衝他笑,仿佛她從來不曾離開。


    直到他來到她墳前的這一刻。


    他知道,他該醒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第十二秒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從陽(Sunness)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從陽(Sunness)並收藏第十二秒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