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開封府。


    暴雨連日而下,一年一度的夏汛,黃河的水提還在見漲。


    顧鼎臣馬不停蹄上任以來,已經七日了,便吃住在河岸旁,領著開封府的一眾官員在河堤上監工巡視。


    這是他的第一任官,他不能讓皇帝失望!


    走到一處崩塌了一腳的堤壩前,顧鼎臣停下腳步,質問道:“這些地方為什麽沒有修複,如果再來一場暴雨,這裏馬上就會被衝垮,難道你們不知道?”


    河東總督急忙走上前來。


    “迴大人的話,要修複的地方很多,現在實在人手不夠。”


    河東總督,管轄河南、山東等地的黃河、運河事務,官居正五品。


    顧鼎臣上任之後,素來不苟言笑,轉頭質問開封府藩台道:“那些官紳人家,地方上的豪強地主,全都派人來了嗎?”


    藩台拱手道:“還沒有。”


    聞言,顧鼎臣臉色一沉。


    “巡撫衙門的告示,早就貼出去了,難道都是一張廢紙嗎?”


    藩台拱手道:“刑不上大夫,官紳不當差。這是自古以來就流傳下來的規矩,一下子就讓他們改過來,自然沒有那麽容易。”


    自從朱祁鎮施行土地稅收製度改革以來,成效顯著。


    不過,顯然還不全麵。


    在殿試的策論之中,顧鼎臣的文章之中,就做出了不但要土地稅收製度,由一戶交多少糧食改為按照土地有多少畝來叫皇糧,而且還進一步延伸到其他方麵。


    比如,刑法要上大夫!


    不殺不足以震懾官員和讀書人!


    再比如,朝廷征調人手,修築長城,河堤等事務,不能隻是限於平民,同樣要征調官紳,地方豪強,世家大族。


    這顯然得到了朱祁鎮的支持。


    所以顧鼎臣上任以來,第一件事就是施行這一項政策,官紳與老百姓一樣,同樣得上來修築河堤。


    聽到藩台的話後,顧鼎臣冷笑一聲道:“不來?此事說難便難,說容易也容易。傳我的命令,將哥哥衙門的兵丁和差役全都派出去,不肯來的,就給我壓來!”


    “真的是笑話!”


    “豈有此理?”


    “這些地方豪強,官紳地主,田地最多的是他們,家產最多的也是他們,叫他們修繕河堤,他們不來。一旦河堤衝毀,讓黃河水衝過去,看是誰的損失大!”


    聽到顧鼎臣有些稚嫩的話。


    河東總督歎了口氣,提醒道:“大人有所不知啊。每年到了這個時候,這些世家大族都忙著把家裏的東西往高出搬,這水要是衝毀了堤壩,還真的淹不到他們。”


    顧鼎臣氣的咬牙切齒,眼神中怒火燃燒。


    “好,那本巡撫就搬一道命令,今年所有人都不準搬家,即便已經搬家的,也要讓他們搬下來,全部都到河堤上來!”


    顧鼎臣握著拳頭道:“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說完,便大步向前走去,繼續視察。


    跟在他身後的幾名官員對視一眼,皆是不以為然,顯然在他們的眼裏,這位新上任的巡撫大人,雖然一腔熱血,但終究還是太年輕了些。


    上有政策,下有對策。


    這身處一線的基層,工作之複雜難做,絕對不是一道命令,隻靠一張嘴就能解決的。


    幾日來在河堤上視察,顧鼎臣一介書生,實在是累壞了。


    這種體力活,作為讀書人的他,顯然還沒有那麽快的適應,直到今日,他終於明白了要將政策落實,要將自己的主張,真正的施行,的確十分不易,異常辛苦。


    不過,這並沒有動搖他的意誌。


    河堤旁高出的一個山丘上,一個簡易的茅屋裏,不多時,身體疲憊不堪的顧鼎臣,竟然趴在桌子上沉沉的睡了過去,頃刻間已經是鼾聲如雷。


    忽然間,天空中劃過一道閃電,一道雷聲巨響隨後而至。


    顧鼎臣突然驚醒過來。


    他猛地坐直身體,揉了揉眼睛。


    山雨欲來風滿樓。


    又是一道閃電將屋內恍然間照亮,房間外,不管是門前的芭蕉,還是屋後的竹林,皆在狂風中被吹得刷刷作響。


    緊接著,仿佛就在頭頂之上,一聲令人膽寒的炸雷,震動得這臨時的辦公場所都在顫抖,驚得顧鼎臣渾身一個激靈,頓時清醒過來。


    “這鬼天氣,難道要壞事!”


    迎著撲麵而來的大風,顧鼎臣走了出去,衣角都被大風吹得亂竄,涼颼颼的風中帶著雨水。


    “顧大人,外麵風大,小心著了涼。”


    兩名差役走了上來。


    這幾日來,顧鼎臣以身作則,吃住不下河堤,有時候甚至親自動手幫忙河工,在老百姓麵前,沒有一點官架子,讓他們非常敬佩。


    “不要急。”


    顧鼎臣抬起頭來,仰視著黑沉沉的天穹。


    雷聲猶如車輪,滾滾響動,閃電在雲層間猶如龍蛇遊走。


    顧鼎臣眉頭一皺,吩咐道:“給我備一件雨衣,立刻叫上所有的差役和兵丁,隨我上河堤。”


    顧鼎臣一邊穿著蓑衣,一邊又急忙吩咐:“立刻知會開封府的各個衙門,讓他們管事的到街道巡視一邊,凡是有房子不牢靠的,全叫人搬出來,暫時安置到衙門裏去住,不得違抗。”


    閃電的明滅之中,燈火搖曳。


    顧鼎臣如雕塑一般巋然不動,一麵思索著,一麵下命令道:“凡是十六歲以上,六十歲以下的男丁,還有開封府裏的所有差役兵馬,按照區段劃分來守護城牆,如何護城河的河堤崩口了,有一滴水漫入開封府。”


    “不得皇上治我的罪,我就先請聖命斬了他們!”


    “是,小的遵命!”


    一名差役領命而去,在黑夜中騎馬迴到開封府。


    顧鼎臣不再說話,起身就走。


    黑夜中,一行人浩浩蕩蕩,提著燈籠,撐著火把,扛著沙袋,跟隨著顧鼎臣這個年輕人,向河堤奔去。


    大雨之中,黃河爆發著令人膽寒的咆哮自身,震動得仿佛大地都在顫抖。


    雨幕之中,隻見河堤上擺放著一個個燈籠,插著一束束火把,無數的河工,民工,老百姓,兵丁,差役,正在搶修河堤。


    一旦黃河決堤,將會淹沒無數農田房屋。


    這是他們的家園,他們誓死扞衛,這是在與蒼天的戰鬥!


    一個沒有品階的小官走上前來,對著來迴指揮和巡視的顧鼎臣,報告各段河堤的修繕進城。


    風雨聲,黃河的咆哮聲,實在太大。


    顧鼎臣根本聽不清他在說什麽,隻是大聲問道:“本地的豪強地主,官紳氏族,都派人來了嗎?”


    這個小官大聲答道:“沒有!”


    “走,去棚子裏說。”


    顧鼎臣臉色陰沉,大吼道。


    每一段河堤的牢固情況,他必須了然於心。


    簡易的棚子中,燒著開水,冒著白氣,每一個河工都可以來這裏喝一杯熱水,沒有官民之分。


    聽這個小官員報道完。


    顧鼎臣臉色鐵青,大聲問道:“你們的河道總督呢?”


    “迴大人的話。”


    小官大聲如實迴答:“李河道正在城裏搬家,他家那裏的地勢低窪,說是怕進水,方才他派人來通知小人,說雨小一點就趕來。”


    顧鼎臣勃然大怒,一巴掌拍在桌子上。


    “好他個狗娘養的!大雨傾盆,黃水滔天,萬千百姓的身家性命危在旦夕,他居然帶著一幫差役給自己搬家,可恨!”


    素來斯文的顧鼎臣忍不住破空大罵。


    接著,顧鼎臣轉頭問道:“你叫什麽名字,官居何職?”


    巡撫一句話,在這地界就能要人全家性命的。


    這小官哪裏見過這種大官發這麽大的火,頓時被嚇得臉色煞白,立刻就跪在了地上,答道:“迴大人的話,小的叫陳如鬆,就是一個小河匠,管著二十幾號河工。”


    顧鼎臣麵無表情,一字一句的鄭重道:“好,你把我的巡撫大印拿去當作憑信,從現在開始,你就是正五品河道總督,阻止大家修堤!”


    “啊?”


    陳如鬆嚇了一跳,急忙扣頭道:“小的隻是一個河匠啊,沒什麽品階官職,跟河道總督,隔著天呢。再說,李河道大人他……”


    顧鼎臣打斷了他的話:“什麽正五品,官是給人做的,不是人就不能當官,李河道這狗東西就不是人,他現在已經不是官了。”


    說著,顧鼎臣就轉頭吩咐一直保護他安全的兵丁隊長道:“你帶一隊人馬進城,拔了這狗屁李河道的官府,沒收了他的官印,抄了他的家!”


    這一隊人馬,乃是他從進城帶來的。


    因為事先就知道河南府鬧災,內閣首輔嚴嵩擔心他的安危,特意撥了他一隊一百二十人的兵馬。


    現在,大多數都已經被顧鼎臣當作河工用了。


    隊長躬著身,小聲說道:“大人,這抄家五品官員,按照慣例,是必須先要向朝廷請旨的。”


    隊長之前是在京城工作的,各種規矩都知道一些,所以好心提醒顧鼎臣,這是屬於越權的行為,極有可能事後遭到京城禦史們的彈劾。


    “什麽時候了,還請什麽旨意!”


    來迴一趟京城,至少要五日,這黃河水患,豈能等人五日?顧鼎臣全然不顧道:“去,抄家!出了什麽事,由我一身擔著!”


    “是,小的遵命!”


    這名隊長乃是領過兵打過仗之人,但在此時此刻,心中卻油然而生出一種敬佩之意,這個巡撫大人雖然年輕,但非常對他的脾氣。


    領命之後,他方才轉過身來,又鄭重吩咐兩個士兵一定要寸步不離,保護好顧鼎臣的安全,然後才帶領著一隊人馬迴到開封府裏。


    去收官印,去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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