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這句話,鄭長風在半年之前說,韓青真的未必能聽懂。


    而現在,當他也麵臨揚帆遠去的選擇之時,他卻心有戚戚。


    斯土斯人,給了他太多溫暖和迴報。遠遠高於朝廷和官家給他的傷害和失望。


    “家父的留給你的第二句話是,靈魂交互者不是神,不可能無中生有,也不可能揪著自己的頭發,將自己拔上天。”正在心裏唏噓不已之際,卻又聽見鄭長風幽幽地補充。


    韓青啞然失笑,隨即歎息著搖頭。


    這句話,又說到了他心窩子裏。


    兩個靈魂融合以來,無論他多努力,能改變的,也隻是身邊很窄的空間和很少的人。


    外邊的世界,依然故我。


    他經常感覺到非常無奈與無力,想必數十年前,那位鄭子明與他也是一樣。


    他們都擁有領先這個時空許多年的知識,然而終究所知有限,不能點石成金,也不能讓整個世界依照自己的想法去運轉。


    不過,也不能說完全無奈。


    韓青隱約記得在另一個時空,有一部傳統戲劇,說的就是這位鄭子明與趙匡胤之間的故事。


    最後鄭子明被結拜兄弟趙匡胤借著撒酒瘋,一劍刺死。到死,都不敢相信對方會真的如此狠毒。


    而在眼前這個時空,鄭子明的非但沒被趙匡胤刺死,反而帶著三位夫人揚帆海上,直到他自己晚年,趙匡胤也去了世,才又悄悄地返迴了故鄉。


    “家父的留給你的第三句話是,既然不是神,就別為自己能力之外的事情操心。如果你做了那麽多,這世界還照樣變爛,那是世人自己不爭氣,與你無關。”鄭長風忽然長長吐了口氣,然後繼續補充。


    “這……”把兩個時空的年紀都加起來,都不夠六十歲。所以,韓青頓時感覺這第三句話,遠不如前兩句對自己觸動深,甚至還有些不對胃口。


    正準備低聲向鄭長風確認一下,到底鄭子明的原話如此,還是後者擅自做了改動,耳畔卻已經又傳來了對方的聲音,“第四句是:小子,如果你覺得我說的不對,盡管當老夫是在放屁。人生境遇各不同,你順你自己的心意去做就是,何必管別人放狗屁!”


    這一句,可太沒正經了。不但韓青哭笑不得,因為不放心他,而跟過來的竇蓉和葉青蓮兩個,也忍不住將頭扭到一旁,費了好大力氣,才避免各自笑出聲音。


    “就這些了,家父怕老夫記不住,特地讓老夫抄在了本子上。”鄭長風苦笑著搖搖頭,從桌案上拿出了一個訂得方方正正的本子,順手遞給韓青,“上麵還有他的簽字。”


    韓青立刻收起笑容,鄭重上前,雙手將本子接過。不是核實鄭子明的留言和簽字,而是為了向數十年前的先行者表達自己的尊敬。


    鄭子明的留言,不完全對他的胃口。但是,鄭子明卻是出自一番好心。此外,對方最後那句話,骨子裏透出來的灑脫,也讓他心中好感陡增。


    “您老的父親,和韓巡檢一樣,也是轉世曆劫人?”擔心韓青被人所騙,葉青蓮皺了皺眉頭,小步上前,向鄭長風行禮。


    這年頭,師父坑徒弟,可不是什麽新鮮事兒。


    餘柏蓮從小將她一手帶大,她也視餘柏蓮如母,結果為了一個做王妃的夢想,餘柏蓮照樣將她關起來天天喂麻藥。


    眼前這姓鄭的白胡子老頭,雖然跟韓青有師徒之名,卻從沒替韓青出過頭。忽然間說了這麽一大堆雲山霧罩的話,誰知道是何居心?


    鄭長風涵養甚好,也不嫌她失禮,隻管笑著解釋,“轉世曆劫也好,靈魂交互也罷,都是一個說法而已。據家父所說,他原本是個失去記憶的山賊,某一天卻忽然被當成了前朝二皇子。結果,後來他慢慢想起來,自己好像真的姓石,名子明,小字元寶。”(注:有關鄭子明的故事,參見在下的《亂世宏圖》)


    “那和韓巡檢好像不太一樣!”葉青蓮眉頭輕皺,立刻指出了二人的差異。


    “是啊,所以說,人生境遇各不同麽!”鄭長風笑了笑,非常有耐心地補充,“再後來了,為了避免別人追殺,家父就將自己家的姓氏改成了我曾外祖父家的姓氏,鄭。卻不料,某天他忽然又想起來,在記憶深處的一部戲裏頭,鄭子明被他的結義二哥趙匡胤所殺。而那時,家父和後周世宗郭榮,大宋太祖皇帝趙匡胤三人,已經義結金蘭多時,並且多次同生共死。”


    “啊——”沒想到,後麵還有如此大的轉折,葉青蓮的嘴巴張開,兩眼不知不覺地瞪了個滾圓。


    “家父知道太祖皇帝,在周世宗仙去之後,會奪走皇位。所以,曾經努力替周世宗做出各種防範。結果,反倒被世宗皇帝誤以為,他居心叵測,窺探大周江山,將他找借口趕出了汴梁。”輕輕歎了口氣,鄭長風繼續說道,臉上表情好生無奈。


    後麵的事情,在大宋就是人盡皆知了,他沒必要再囉嗦。


    柴榮死後,趙匡胤黃袍加身,奪了皇位。鄭子明帶著柴榮的一個兒子和自己的家人,揚帆出海,不知所蹤。


    直到趙匡胤去世,趙光義也到了晚年,才終於發現,鄭子明早就迴了大宋隱居。


    然後,才有了趙光義請其出山,執掌太學,為大宋培育英才……


    “那,那令尊,令尊既然本事那麽大,為何,為何當年不起兵跟趙匡胤爭奪江山?”葉青蓮從驚詫中迴過神,忽然又低聲詢問。


    話說出了口,她才意識到,自己麵前這位,是大宋的太學祭酒。趕緊扭過頭,滿臉歉意地去看韓青。


    然而,無論韓青,還是鄭長風,卻都沒有怪她欺君罔上的意思。


    前者笑了笑,輕輕搖頭。而後者,則苦笑著迴應,“這話啊,老夫小時候也問過。家父說,我曾祖父和祖父,欠百姓太多。所以,他注定做不了皇帝。更何況,他如果跟太祖皇帝打起來,剛好會便宜了契丹人。”


    葉青蓮聽得似懂非懂,韓青卻瞬間了然於胸。


    如果鄭子明是後晉二皇子石子明的話,他的確沒資格跟任何人爭奪江山。


    燕雲十六州,就是後晉第一任皇帝,石子明的祖父石敬瑭所賣。


    而石子明的父親,就是誌大才疏,毫無準備的情況下倉促跟契丹開戰,結果被契丹人一路打進汴梁,生靈塗炭的後晉末帝石重貴。


    “不過,家父後來,多少還是做了一些事情。”大概想替自家父親說幾句公道話,鄭長風想了想,又笑著補充,“他至少留下了一所太學,培養了無數門生弟子,讓皇帝再也不能為所欲為。至於太學的作用,究竟能起多久,估計他也不願意管。正如他留給韓青的第三句話,如果你做了那麽多,這世界還照樣變爛,那是世人自己不爭氣,與你無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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