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煙繚繞,將端坐在香案後的佛陀,映襯得慈悲而又莊嚴。


    大宋永興軍路經略安撫使張齊賢,放下高香,雙手合十,再度鞠躬行禮。然後,倒退著走出大雄寶殿。


    雖然眼睛沒法向後看路,每一步,他卻都走得四平八穩。


    “恩相,小心台階上有霜!”侍衛梁曉擔心他跌倒受傷,連忙一個箭步竄上前,輕輕扶住了他的胳膊。


    “無妨,老夫心中有數!”張齊賢卻不肯領情,轉身輕輕擺脫了梁曉的攙扶,笑著搖頭。


    清晨的陽光從佛寺的屋簷處照下來,恰好照亮他雪白的胡須和滿是皺紋的麵孔。刹那間,竟然顯得有些意氣風發。


    “是!”梁曉後退了半步,卻盡量跟張齊賢保持著一隻胳膊遠的距離。以便隨時能夠施以援手。


    “走,登車,去華清池。老夫要去泡個溫泉!”張齊賢的心情,跟他臉上的陽光一樣亮堂,笑著吩咐了一句,大步流星向寺院外走去。


    從背後看,根本讓人無法相信,他已經到了上書乞骸骨的年紀。(注:乞骸骨,古代高官想要告老還鄉,叫做乞骸骨。)


    人逢得意精神爽,說得就是他這種狀態。


    出任永興軍路經略安撫使一年多來,隻有最近幾天,他才終於找到了替天子牧守一方的感覺。


    原本對他恭敬有加,卻很少私下往來的京兆府尹賀君寶,最近忽然遞了帖子,登門求教。原本見到他就能躲就躲的轉運司副使陳有亮,最近幾天,也想方設法往他麵前湊。


    至於其他同知、判官、軍巡使等五、六品官員,更是在他的臨時府邸側門外,排起了長隊。


    甚至連距離經略安撫使衙門上百裏路的商州、陝州和耀州,其知州和判官都尋找借口,相繼趕了過來,希望能當麵聆聽張相公的教誨。


    張齊賢以前做過一任同中書門下平章事,自然當得起被人稱唿一聲“相公”。然而,他對最近登門拍自己馬屁的官員們,卻提不起任何“教誨”的興趣。


    這些人,當初為了一點蠅頭小利或者所謂的“同僚之誼”,聯合起來捂蓋子的時候,可沒想過聽一聽他這個正二品經略安撫使的教誨。


    如今,蓋子捂不住了,眼看著還有火苗竄上了灶台,這些人忽然全都又想了起來,他張齊賢才是永興軍路當家人,不嫌太晚了麽?


    張齊賢是個聖人子弟,同時,還是一個虔誠的佛教徒。最看不起的就是那種“平時不燒香,臨難抱佛腳”的行為。


    永興軍路的這群糊塗官,先前沒給過他張齊賢應有的禮敬,現在,也別指望他張齊賢站出來,替所有人補窟窿。


    並且,眼下永興軍的窟窿,也沒那麽好補。


    無論是官糧被盜賣,卻長時間無人過問。還是地方豪強公然發布懸賞,調動衙門裏的差役幫忙追殺朝廷在職官員,都不是隨便找幾個倒黴鬼頂缸,就能解決的事情。


    更何況,那紅蓮教打的什麽心思,如今已經昭然若揭。


    他張齊賢先前對轉運司衙門,對地方州府,步步退讓。是希望保持永興軍路在大戰之後的穩定,不辜負官家的信任。


    而既然永興軍路,已經不可能穩定了。從轉運司到地方的各級主官,還把他張齊賢當傻子耍。那麽,他就沒必要再當老好人了。


    在鎮戎軍馬上從環州前線撤迴,馬上開到了長安城的情況下,不破不立,才是現在的最佳選擇。


    “恩相!”判官梁顥策馬飛奔而至,趕在張齊賢登上馬車之前,將一份裝著公文的錦盒,雙手遞到了他的麵前。“朝廷傳下來的緊急文書,請恩相閱過之後,再交由永興軍路轉運司,以及各州縣主官傳閱!”


    “嗯!也該來了!”張齊賢原本禮佛之後,最不願意見到的就是自己的嫡係親信梁顥。然而,今天看到對方,臉上卻露出了幾分欣慰,“你看過了麽,上麵什麽內容!”


    “恩相沒看之前,下官豈敢僭越?”梁顥心情也是大好,笑著搖頭。隨即,卻又快速補充,“但是,傳送公文的信使,卻跟下官透露過幾句。不知道恩相想要先看,還是先聽?”


    “你先說吧,在大宋,公文根本不用打開,沒出汴梁,裏邊寫的是什麽,有心人就能探聽得一清二楚!”張齊賢笑了笑,接過錦盒,隨手丟進了車廂之內。


    梁顥以前跟著他在中書省為官,自然知道大宋朝廷任何政令,都沒有秘密可言。因此,笑了笑,輕輕拱手,“那下官就道聽途說了。據說,朝廷要徹查永興軍路定州糧倉失火一案。擔心恩相這邊人手不夠,特地派了參知政事寇準,帶領開封府北院判官折惟忠前來協助恩相。”


    “誰?”張齊賢愣了楞,本能地追問。


    “參知政事寇準,寇老西兒和武判官折惟忠!”梁顥笑著點頭,將來人的名字和綽號,都重複得清清楚楚。


    “寇老西兒?”張齊賢放聲大笑,雪白的胡須在風中亂顫。“哈哈哈,看來,官家這次,是要動真格了。梁曉,趕車,咱們不去華清池了,馬上返迴老夫的行轅。”


    說罷,又笑著向梁顥吩咐,“太素,你隨老夫上車。老夫眼花,還有勞你幫老夫將公文讀上一遍!”


    “遵命!”梁曉和梁顥一武一文,答應著分頭展開行動。前者跳上馬車的車轅,主動擔任了車夫。後者,則扶起張齊賢,一道進入了馬車。


    二人若久在張齊賢身邊,耳濡目染,都養出了足夠敏感的政治嗅覺。


    朝廷對於永興軍路的決策,雖然太慢了一些。然而,卻明顯準備動真章了!


    這點,從朝廷派寇準前來協助查案這個安排上,就能推斷得一清二楚。


    那寇老西,眼下雖然沒有入主中樞,卻是官家最信任的人之一。


    先帝當初對立太子之事,猶豫不決,也是人家寇老西伏闕進諫,才令先帝下定決心,將江山傳給現在的官家。


    “恩相,恩相請慢行!”正當二人也跟著覺得揚眉吐氣之際,不遠處,又傳來了一連串唿喚。卻是轉運使宋守正身邊的判官陳可立,頂著滿臉的灰塵和汗水,飛馬而至。


    人沒等離開馬鞍,雙手已經拜了下去,“恩相,宋司使特地派遣下官,前來求教。他已經避嫌在家多日,積壓下來的政務甚巨。可否準許他先返迴轉運司衙門,一邊做事,一邊待參!”


    “嗯?宋司使病好了?”張齊賢推開車門,眉頭緊皺,明知故問。


    “好了,已經好了!”轉運判官陳可立臉色微紅,喘息著迴應。


    “嗯……”張齊賢低聲沉吟,心中同時冷笑不已。


    那宋守正,顯然已經聽聞了寇準帶著折惟忠前來協助查案的消息,所以,知道他自己在這輪博弈敗局已定,幹脆選擇了主動認輸。


    不過,到底接不接受此人的認輸呢?張齊賢卻有些猶豫。


    按照他原來的性情,肯定能放對方一馬,就放對方一馬。


    畢竟,雙方彼此之間也沒什麽大仇。並且,宋守正去年的確保證了各路伐夏大軍的糧草輜重補給無憂,沒功勞也有苦勞。


    但是,想到宋守正在關鍵時刻,給自己來了個“避嫌不出”,張齊賢心中就難免有些發堵。


    要不是此人與地方官員沆瀣一氣,永興軍路的亂子,也不至於出得那麽大,紅蓮教更不至於發展到尾大不掉地步。


    要不是此人不知進退,自己也不至於,差一點兒就晚節不保,無法順利榮歸故裏。


    正猶豫不決之際,耳畔忽然又聽到了一陣馬蹄聲,緊跟著,數名背上插著旗子的信使,急匆匆衝至。連馬鞍都顧不上下,就拱著手向他匯報,“經略,大事不好。紅蓮教反了!攻破慶州治所安化。慶州知州劉德昭,力戰殉國!安化縣令劉瓊,城破之時,舉火自焚而死!”


    “啊?”張齊賢大驚失色,頓時顧不上再理睬陳可立。


    還沒等他做出應急決斷,車廂中的梁顥,卻已經輕輕扯動了他的官袍,“恩相,莫急。莫急,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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