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城內的常住人口,加上圍城而居的廂民,得有兩萬多戶。這麽多人口想要做一個完整的統計分類,可不是一個輕鬆營生。


    就算總督衙門所有人員齊齊動手,兩天時間除了吃喝拉撒睡全用上都緊夠嗆。如果還要交叉訂正,隻有四天時間,那就要點燈熬油了。


    本來這種事情都是雇傭書吏來做的,現在讓官員們來做,說好聽點叫懲罰,難聽點就是羞辱了。


    可這些官員們被詹閌羞辱之後,反而都鬆了一口氣。當下給出懲罰作為報複,這檔子事看來應該是過去了。


    靖國公和名教不對付,這是大家都知道。所以這次他們借機發財,也多少有點火中取栗加投石問路的意思。


    北平城的擴建營造工程,投入數以百萬,乃至千萬計,其中可發財的地方太多了。詹閌就算要全盤掌控、嚴防死守,可也不能犄角旮旯都管到了吧。


    隻要能找到漏洞,隨便撈點油水出來,那都是一場富貴。最保守地說,每人每年平均千把兩銀子,還是比較容易的。


    如果能揪住一些關鍵位置管事的小辮子,也不用謀劃太多,整體下來拿到北平城營建投入的兩到三成,問題也不會太大。


    不過這是詹閌主抓的工程,明知道雙方根基上有矛盾,很多時候就要小心再小心。得一步步試探他的底線,於循序漸進之中,留下從容不迫的自保之路。


    現在看來,要比想象中的難度更大一些。才隻是弄了些房產地皮,從本地人手裏賺點小錢,就被他如此懲罰。後麵再有其他動作,得有萬全之策方可動手。


    這妖道也著實可惡,自己在北平囤了那麽多的房產和地皮,等著將來大發特發,卻不允許別人賺點小錢。如他這般做派,遲早要出大事。


    話說迴來,既然你這麽不講規矩,那就別怪大家不客氣了。房產的事情上,大家多少也能賺點,且先揭過不提。具體工程上,可不要被人捏住把柄,否則必叫你身敗名裂、名聲喪盡。


    一眾總督衙門的官員們,帶著沒有被追究的慶幸,對詹閌的憤恨不滿,返迴各自的公房去準備忙乎了。怨歸怨,恨歸恨,如今在人家手底下討生活,麵子功夫還是要做到的。


    然而他們認為已經揭過此事的詹閌,卻在打發人把黃冊送去各公房後,就接著開始琢磨該怎麽打發他們中的某些人了。


    費了這麽多心思,好不容易才請君入甕,哪可能輕輕鬆鬆揭過去。以為詹某人會接受與名教的苟且,會在利益麵前妥協,嗬嗬,真想多了。


    午飯過後,給阿棣寫了一封密,又寫了幾個條子,交給另外兩名義子詹硧和詹硌:“這封信加急給陛下送去,然後帶我的手諭去找武康伯,讓他今晚派暗樁監督行轅和各處官舍,凡有進出者一律拿下。


    接著再找三個你們的師兄弟,在申時六刻至酉時之間,去城內北平行部、布政使司、按察使司、知府和兩縣衙門,通知明天所有官吏都在衙門待命,隨時準備清查黃冊錯漏。你們一定要待到酉時過後離開,把沒畫酉的和早退的名單都記錄下來。”


    一頓操作下來,肯定有很多都會是無用功,不過詹閌還是覺得要小心為上,能這麽快就勾結和收買數十人,沒有本地官吏從中幫助,是絕不可能做到的。


    事情都布置下去,詹閌繼續在自己公房喝茶看書,堅持等到戌時一刻才離開行轅。反正離家也不遠,足夠在夜禁之前迴去,幹脆親自嚴防死守一段。


    轉天八月初九上午,詹閌趕在巳時之前到達總督行轅,最外側的院子裏已經聚集了三十多人,看樣子都是來補辦變更登記的。


    本地人有不少能認出詹閌的,認不出的也聽說過他與眾不同的穿著。見他進門,除了少數幾個力圖裝逼保持所謂風骨的文人,其餘都主動跟詹閌問好,還說什麽為民做主之類的。


    詹閌也不和他們多廢話,笑著點點頭就繞去了後麵自己的公房。一幫不知死活的腦殘,還以為能趁機撈點好處,怕是還不明白自己的處境吧。


    早上出門之前,他就接到了武康伯徐理的消息。昨夜有北平按察使司經曆、大興縣丞、北平承宣布政使司司獄等三名官員,大興、宛平兩縣吏目各一人,以及本地商人、鄉紳、舉人、生員等共九人,因夜間犯禁外出被抓。


    為什麽被抓,這些人自然心裏有數,特別是那幾個在總督行轅附近被抓的。再一看執行抓捕的還是軍人,而非衙門差役,幾個膽子小點的當時就主動招供了。


    詹閌也不著急,到了自己的公房坐穩,茶水喝起來,安排人去把那些需要變更登記的房契、地契統一收上來,再挨個登記姓名。


    他之前進門的時候已經數過了,三十四個不多不少。加上昨晚抓到的九個,正好四十三人,跟那份文冊上的數字完全相符。


    一幫不知死活的刁民們,還以為詹閌這個冤大頭被他們順利騙過,活神仙也不過如此,等著完成補辦登記的時候。


    就聽到總督行轅外傳來“咵、咵、咵……”的整齊腳步聲,緊接著一隊隊士兵進入院子,將所有人圍了起來。


    一個絡腮胡子的千戶邁步來到最前麵:“奉欽差總督命捉拿要犯,所有人統統蹲下,兩手抱頭,亂動者休怪刀槍無眼!”


    說完在心裏感歎一番,靖國公教的這句話果然更有氣勢,又吩咐手下道:“趙輝,帶著你的人,把這些家夥都綁了。記著捆結實些,不要跑了一個,公爺還等著審問呢。”


    叫趙輝的百戶馬上帶著人開始操作,還在地上蹲著的各色人等們,卻不願束手就縛,紛紛哭爹喊娘起來。


    有大唿冤枉的,有認罪求饒的,也有祭出家中八十歲老娘裝可憐的。還有幾個讀書人打扮的,更是高聲嚷叫著進行反抗。


    其中一個麵皮白淨,體型微胖的家夥最是囂張:“幹什麽,你們要幹什麽?我乃洪武二十六年鄉試亞魁,有舉人功名在身,豈是爾等粗賤**可動的?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爾等憑什麽……”


    “啪……”,迴答他的是趙百戶的刀鞘,直直拍在嘴上,嘴唇被門牙翦破,瞬間紅腫起來,再說不出半句話。


    後麵還跟著趙百戶的冷笑和嘲諷:“哼哼,舉人,那又怎樣,自己做了什麽不知道嗎?功名很快就沒了,不如提前考慮考慮發配後怎麽活下去更好。”


    外麵鬼哭狼嚎,裏麵也不得安靜。第三座院子的二進東偏廳,工部都水清吏司郎中林同、禮部員外郎韓禎、北平行部禮曹清吏司郎中聶許,還有魏子良、許文宗、喬學曾、葉孟觀等四個監察禦史,結著隊堵在僉都禦史高鐸的公房裏。


    韓禎在這事兒裏入得最深,也是最著急的,眼角都在不停地抽抽了:“僉憲,出了此等大事,你豈能坐視不管?這簡直荒唐啊,不過是些犯了小小過失的百姓,靖國公何必如此!就算他不在乎天下泱泱眾口,可這種事傳出去,也有傷朝廷體麵啊!”


    高鐸抬起眼皮看了看這幾位,並沒有跟他們臨時串供的興趣,微微搖頭道:“靖國公處事向來穩妥,他這麽做自然是有原因的,我等靜候即可,不必大驚小怪。都迴去吧,朝廷命官也當有朝廷命官的穩重,慌慌張張成何體統。”


    拋出去的話頭落在地上,韓禎頓時有些語塞了。這是什麽情況,大家都是文官陣營,都是聖人門徒,咋就能胳膊肘往外拐呢?還是拐去了妖道那邊,這家夥該不會被妖道拿住把柄了?


    高鐸當然沒什麽把柄被拿,他隻是為官清白而已。沒有投靠詹閌,也不會站在名教的立場,單純保持中立態度。


    對詹閌這個人,高鐸還是很佩服的。手段了得,技術更是了得,幹了不少惠及百姓的事。但是這並不能代表,他就要幫著詹閌說話。


    而對於名教來說,高鐸也沒有太多的歸屬感。貪腐絞軋,嫉賢妒能,什麽都幹就是不好好當官,連修個北平城都要從老百姓手裏榨點油出來。


    這次來北平,他就是要做點事,盡自己最大的能力,保證那些來自孔家的罰款,和朝廷、宮中的撥款,都用到正經地方去。


    所以在這件事上,別說他本來就持心公正,哪怕他有心要偏頗明教,也不可能幫著韓禎等人說話。


    爭論幾句後,也在高鐸這兒沒討著個所以然,幾人商量一番,不如直接去找詹閌吧。看看詹家在北平有多少房產,有多少地皮,提前摟房子可不隻是自己這些人在幹。


    既然你不講究,存心要壞了大家的好事,那咱們誰也別想好過。把你這個最大的房頭揪出來,買賣、臉麵還是小的,出把子力氣直接把老百姓攪和起來,停了你這擴建北平的工程。


    再穿過一道月亮門,來到詹閌的公房,就見妖道正沒事兒人一樣,悠閑自得地喝著茶呢。


    一邊喝著茶,還一邊跟個明顯就是女扮男裝的妖豔護衛說笑,看那淫蕩的表情,說的肯定不是什麽好話。


    韓禎的火“騰”地一下就起來了,一種強烈的羞辱感裝滿大腦。現在用大腳趾豆兒也能想明白,這妖道從頭到尾都在把自己等人當猴耍,豈有此理啊。


    抬步向前,就往詹閌公房過去。到了房門口,卻被兩個護衛攔了下來:“外邊事情處理好之前,國公不見客。”


    眼見著詹閌就在丈許外的地方,卻像壓根兒沒看到自己一樣,韓禎更是氣不打一處來。推了兩把守在門前的護衛,連那兩條橫著的胳膊都推不動。


    索性不推了,就在門口和他計較:“靖國公這是何意,外間百姓有何過錯,要如此羞辱責難彼等?你可知其中還有本地鄉賢,更有數名鄉進孝廉,連洪武二十六年鄉試亞魁都被無端毆打,引出禍事你能擔當得起嗎?”


    詹閌正在聽護衛詹妤講述,昨晚發生的一件好笑趣事,卻被貿然闖過來的韓禎打斷。本來已經很不高興了,這貨竟然還敢無視護衛阻攔,放肆到教訓自己。


    得,既然你自己不想好過,那成全你就是了,叫你嚐嚐不安和恐懼提前降臨的滋味。


    眼皮都不帶抬一下,端起茶碗輕輕晃著:“一個亞魁而已,你知道昨天晚上被抓的,還有洪武二十年鄉試的亞元嗎?還有金城坊南珍米行的老板錢廣德,府學和縣學的廩生也有三個,一共是九個人,你覺得怎麽樣?


    如果這些都沒印象,那還有五個從衙門出來後被抓的,按察使司的陳肇東、大興縣丞張敬冕、布政使司的牢頭兒辛廷益,還有大興縣戶房吏目侯瑞、宛平縣刑房吏目劉於堅,這裏邊有你認識的嗎?那你又想不想知道,他們都招了些什麽東西?”


    按照常規的套路,肯定是總督行轅的人和當地官吏勾結,再由當地官吏去找人出頭,這麽個由上向下鉗製的關係。


    那些人抓迴去沒多久,都還沒有審問,詹閌也不太清楚具體情況。不過已經抓到了五個官府的,和韓禎一起來的也有好幾人,總不可能一對都碰不上。


    還別說,還真讓詹閌給蒙準了,真就有一個是跟韓禎聯係的。大興縣丞張敬冕,通過和韓禎同年進士的布政使司理問董克昌介紹,兩人搭上了線。


    這些可就韓禎急壞了,八月初的天氣還挺熱的,身上卻嗖嗖冒涼氣。如果張敬冕真的招供了,那不用說肯定會供出自己和董克昌,那些出頭的人也跑不了,證據確鑿啊。


    眨巴了幾下眼睛,也找不到一句合適的說辭,隻能僵硬地問道:“你,你不是說,這迴就此揭過,再有定不輕饒嗎,為何要出爾反爾?”


    “嗬嗬!”詹閌被他逗笑了,這貨怕不是個腦殘吧,現在什麽時候,還有心情講笑話。


    喝了口茶水,沉著聲音道:“那你知不知道,早在上月的時候,貧道就說過,停止一切魚鱗冊和黃冊的變更登記呢?”


    艸,這就是不講武德啊,說好的事怎麽能反悔呢?堂堂行道教掌教,也要玩這種不入流的把戲嗎?


    可韓禎也知道,這妖道肯定不會承認,氣急之下指著詹閌罵道:“你,你無恥,竟用奸計誆騙我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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