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複這一天早早整齊衣裳,料理胡須,打點發絲,而後帶上書籍,東華門開啟之後,便一路步行來到東宮之外。


    於孫複而言,這場見麵的重要性完全不下於初次拜見趙禎,自然需要好生整齊,並不是說要多麽花哨,比如頭上戴朵花之類,而是盡量將師傅的威儀與尊嚴體現出來。


    東宮前不久才翻新過,金碧輝煌,高柱朱漆,威嚴堂皇。


    這是孫複初次拜見太子殿下,盡管之前在朝會或是其他祭祀活動中也見過太子,但要麽是隔得遠遠地,要麽是不方便交流。


    所以於孫複而言,趙昕不過是一個陌生人罷了。如何與一個陌生的孩子熟絡起來,孫複一路上想了不少的法子。


    民間對太子的傳聞有不少,但是孫複明白,那都是皇宮放出來的消息,大多不可信。這太子殿下究竟是天資聰穎還是木訥平質,就看這次了。


    東宮之外,劉易早早等候在外,見得孫複到來,急急迎上來,一番對話,孫複便在劉易的引領下,來到了旁殿。


    而後劉易才道出趙昕出題的意思,“太子殿下自幼便是官家與曹皇後一齊教導,所學不少,眼光自然也非尋常鄉下幼童可比,是以為孫師傅出了一題。”


    孫複眉頭微皺,雖然與料想之中的不一樣,但也算是情理之中。甚至於完全可以猜測,這所謂的題目並非出自太子殿下之手,而是出自趙禎之手,是趙禎有意考較他。


    心念及此,孫複不敢輕視,謝恩之後,急忙看向桌上的題目。


    “盞茶時間如何?太子殿下在裏麵等著您呢。”劉易低聲問道,一盞茶,是古代計量時間,一般而言是十五分鍾,但是因為各種因素影響,這個時間並不固定。


    讓孫複在十五分鍾內在心中打好底稿,算不上一個強人所難的要求,又不是讓你寫奏章,隻是類似於對策的環節而已。


    孫複點了點頭,一雙眼睛看著紙上的題目,目不轉睛,這麽短的時間內需要破題應答,可是不易,不願意分出一點心力於別物。


    這紙上的題目,是要孫複論《竹書紀年》與正統史書。這正統史書,其實主要就是《史記》《尚書》《春秋》這三本書。


    《竹書紀年》是春秋時期晉國史官和戰國時期魏國史官所作的一部編年體通史,亦稱《汲塚紀年》。被埋沒了數百年,一直等到晉代盜墓者發掘出此書,才得以重見天日。


    《竹書紀年》中的很多內容都與正史不同,此事是史學界,其實也不僅僅是史學界,是對儒學構建的價值體係進行的完全摧毀。


    《竹書紀年》影響頗大,因為儒學價值觀的崩潰,加上皇權勢衰,故而才有所謂的魏晉風度。可以說,魏晉時期的士人們是處在一個價值觀重建的過程中,正是在這個重建的過程中,佛教以及道教迅速發展。


    竹書紀年描述了從夏朝到戰國時期曆代所發生的血腥政變和軍事衝突,比如說其殷紀,就顛覆了《史記》記載的曆史第一位賢相伊尹的形象。


    根據《史記》所記載,商朝太甲被伊尹囚禁3年後,伊尹見太甲改過自新,便鄭重的將國家交給他。太甲複位後,沉痛接受教訓,成為了一個勤政愛民、勵精圖治的聖君。但是《竹書紀年》的說法,則是伊尹流放太甲而稱王,結果被太甲潛逃迴來殺害。


    根據《竹書紀年》,上古時代根本不是儒家說的那麽淳樸,而是與後世宮廷政治一樣的血腥,根本沒有禪讓製,“真相”是舜殺堯,禹殺舜,啟殺益,商王太甲殺伊尹。


    既然上古如此不堪,那麽儒家言必稱古,論述三代之政如何美,就從根本上失去論據,是春秋筆法,是虛幻的空中樓閣。


    孔子為了宣傳古世的“大道之行,天下為公”與今世的“禮崩樂壞”相比較,不惜篡改古史,孔子那句:“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也就有了深一層的理解。


    某種程度上而言,後世的康有為寫《孔子改製考》一書,便是頗得孔子春秋筆法的精髓。


    趙昕率先給出基調,《竹書紀年》所載,與正統史書雖然不一樣,然則觀五代變亂,似乎更加符合實際。


    看見這個題目之後,哪怕趙昕沒有給出基調,孫複照樣明白,不能夠從《竹書紀年》這本書真假來論述。


    盡管他在太學講學過程中,若是有弟子向他詢問《竹書紀年》的事情,他一律是迴答此書為偽書,拒絕迴答的。但是麵對趙昕,或者說背後的趙禎,孫複卻不能夠這麽簡單粗暴的迴答。


    畢竟皇帝這種生物,對權力有著天然的警覺,恨不得將所有的權力都掌控在手中,怎麽能夠容忍伊尹這樣的人存在,至於霍光那樣更是不行。


    深思良久,孫複在自己的心中才打好底稿,等到劉易過來通知孫複可以前去應答的時候,孫複抖抖衣袖,像是要將心中的雜念抖去一樣。


    房間之內,趙昕站在門口,執弟子之禮,朝孫複行禮。


    其實,若是換別的太子遇上這樣的事情,早在孫複沒有進東宮大門之前,就會在外麵迎接,但是趙昕在心底還沒有接受孫複做自己的師傅,自然也就談不上行如此大禮,不會出門遠迎。


    行禮畢,趙昕迴到自己的位置,而後道:“周公秉政,管蔡疑之,與武庚率淮夷叛於東。成王年長,亦疑之,周公逃亡楚國,而後方得迴。以周公之賢能,秉政之時,尚且為成王所忌憚,伊尹囚禁太甲,太甲豈能容也?”


    言及此事的時候,趙昕還想起了後世的多爾袞,但凡離權力太近的人,要麽成王,要麽成賊。


    伊尹這個故事,實在是讓人無法相信,無法用原始社會部落遺存來解釋,按照原始部落遺存來看,應該是伊尹直接殺掉太甲才對,怎麽可能留著。


    孫複迴道:“上古之事,蟲噬鼠啃,史籍多已不存,各家之說,亦各有不同!”


    沒有一口否定《竹書紀年》為假嗎?趙昕對這個師傅有些好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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