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的輝光裏,在趙人新設的邊境線上,黑壓壓的現出無數騎陣。阿古拉跨上一馬,馳到趙人的了望塔前,攀上塔頂,放眼四望,瞪目結舌。


    馬喇山口實為兩山對峙的一條通道,寬不足八裏,長約十幾裏,北側為一片山梁,主峰是大黑山的第二十一座山包,南側也為一片山梁,主峰為大黑山的第二十座山包。正是由於這條通道意義重大,趙人才卡住這兒,設下關卡。


    在他們的正前方,數不盡的騎卒,看樣子不下兩萬,正如螞蟻般列作規整的陣勢,一看就曉得是受過特別訓練的趙人騎手。


    趙人的陣勢呈一字兒排開,將山口的西向出口擋個嚴實。


    南北兩側皆是高山,他們的惟一出路是掉轉頭,向迴走。


    而向迴走,正是趙人堵路的目的。


    阿古拉急尋勒格,正自商議對策,一騎由東疾馳過來,稟報說,數不盡的趙國騎卒正從平邑方向壓過來,前鋒已與殿後胡人對陣,但雙方均未發動攻擊。


    “勒格,”阿古拉看向勒格,“我們鑽進了趙人的圈套!”


    “阿古拉我的王,”勒格應道,“要相信神!”


    “神諭是大吉!”阿古拉苦笑,搖頭,“前後皆敵,左右是山,我們被夾在中間,手中拿著人家的東西!”長歎一聲,“唉,勒格,你再問問神,我們吉在何處?是戰,還是——”


    “阿古拉,你說,趙人為何不戰呢?”勒格指向前方的趙人,又指向後方,不答反問。


    “是呀,”阿古拉凝眉,“如果我是趙人,眼下出擊是最好時機!”看向山口。


    是的,眼下的確是出擊的最好時機。之前奔馳數日,昨天劫掠一日,這又行走一夜,此時的胡人真正是人困馬乏,隻想尋個地兒安歇,美美地喝上幾口烈酒,而不是上馬戰鬥。


    更要命的是,他們的跨下已經沒馬了。一直在馬上行走的胡人,無不是可憐巴巴地拖著兩腿不說,大多還要背扛肩挑,吆牛喝羊,而那些本該在欄中安享冬夜的牛羊讓他們吆喝著在雪地裏行走一夜,這辰光也實在不想邁動腿腳了。


    此時此刻,隻要趙人出擊,就將是一場毫無還手之力的屠殺。


    然而,趙人並未出擊。


    胡人得到這彌足寶貴的一刻鍾時間,無不反應過來,停車卸馬,推掉馱物,跨馬提弓,聚攏到各自的酋長跟前。酋長們紛紛馳到阿古拉與勒格這兒,請求應戰。


    “尊敬的草原之王,我們沒有退路了,拚吧!”眾酋長異口同聲。


    阿古拉挨個看向這些酋長,繼而將目光投向散落在草地上的遠近部屬。


    他們實在太累了,所有人的臉上皆呈疲態。尤其是昨日,他們忙活一天,晚餐也沒顧上吃,就又急趕著上路。按照阿古拉的設定,他們計劃在走過這道山口之後,由殿後的兩千騎封住山口,其餘人馬在前麵的大海子邊上安定下來,美美地歇他一日,而後將所有貨物運入山中,據隘堅守,以觀趙人反應。


    更累的是他們的坐騎。一連奔馳數日,這又或馱或拉一宵的重物,他們的馬匹實在沒有多餘的力量參與拚殺了。


    阿古拉明白,在草原上騎射,真正拚的是馬的速度。


    阿古拉看向前方的趙人。


    趙人沒有逼近,依舊列出整齊的隊伍,靜靜地鎖在山口上。他們應該可以衝過去,關鍵是,衝過去之後呢?他們在馬上,趙人也在馬上。他們會騎射,趙人也會騎射。他們疲憊不堪,而趙人卻以逸待勞。以這樣的狀態決戰,大草原隻能成為他們的墳場。


    阿古拉看向勒格。


    “尊敬的草原之王,”勒格閉上眼睛,緩緩說道,“我祈請神了,神諭是,下馬棄弓,就地紮營,生火為炊,飲馬食草。”


    眾酋長麵麵相覷。


    “諸位酋長,”阿古拉巡視眾酋長,拱手,“請奉行神諭!”


    在草原上劍拔弓張之時,娜莎正躺在平邑的趙王別宮裏,榻邊守護著一身胡服的趙雍。


    娜莎的高燒終於退去,娜莎的眼皮漸漸睜開。幾百裏奔馳的疲累與生無可戀的絕望重創了她的身心,經過數日的高燒與昏迷,娜莎蘇醒過來時,全身都是癱軟的。


    娜莎看到的第一個人是趙雍。


    趙雍坐在她的身邊,她的手被他的大手微微握著,溫暖而愜意。


    娜莎想抽迴來,但未能成功。


    “你……”娜莎盯住他,“你是……”


    “我是您的忠實仆人,尊敬的草原客人!”趙雍笑吟吟地望著她,“手別動,它被凍傷了,我要慢慢暖好它。”


    “我……是在哪兒?”娜莎看向高大的房子。


    “平邑城。”


    “神哪,”娜莎掙紮,欲坐起來,“這是趙人的地方!”


    “對的,你是草原來的尊貴客人,我們趙人歡迎你!”


    “我……跑這麽遠?”娜莎不可置信了。


    “是呀,那天半夜裏,大雪紛飛,我們聽到遠處有馬在嘶鳴,叫聲顫栗,過去查看,從馬身邊的雪堆裏把你扒出來。真險哪,再過半個時辰,你怕就……”


    “我的馬——”娜莎急了。


    “看到我們來,它就拱開你身上的雪,跪在你身邊,起不來了。我們用盡辦法,也未能救活它!真是一匹好馬啊!”


    娜莎的淚水流下來,嗚嗚悲泣。


    趙雍讓她哭一會兒,伸手拭去她的淚:“草原客人,你甭傷悲。那馬能為主人盡忠,為主人殉身,是它的榮耀。我們把它埋在它盡忠的地方了,再過幾日,待你病好了,我就帶你去祭它。”


    “謝謝你,我的朋友!”娜莎盯住他,“你的主人是誰?”


    “是這城的主人。”


    “你叫他來,我……謝謝他!”


    “他出遠門了,吩咐我服侍你。客人有何需要,說給我即可!”


    “我……餓了……”


    趙雍鬆開她,從火爐上端來一碗羊肉湯,扶她坐起,喂她喝下。之後又喝一碗馬奶。


    “我要吃肉!”


    “好咧,我這就烤!”趙雍拿來一排羔羊肋骨,在炭火上燒烤。


    肉香味彌散開來,打開了公主的胃口。


    娜莎連吃幾根肉排,擦過手,精神大好,看向趙雍:“我的朋友,你叫什麽?”


    “趙雍子!”


    “趙雍子?”娜莎重複一句,“是趙國的趙,對不?”


    “對的。”


    “我叫娜莎。”娜莎伸出手,“你再幫它暖暖。”


    趙雍笑了,拿過她的手,兩手捂住。


    趙國以五萬騎卒的強大勢能迫使三萬樓煩壯男聽從神諭,坐在馬喇山口的雪地上束手待斃,接受命運安排。


    命運果然為他們派來一個信使,阿古拉、勒格及不少酋長們無不熟悉的中山人樂毅。


    是負責殿後的巴哈帶著樂毅來見阿古拉的。


    “尊敬的草原之王,”樂毅深揖一禮,“中山人樂毅有禮了!”


    “樂毅?”看到樂毅,阿古拉一臉吃驚,“你怎麽會……”


    “迴稟草原之王,”樂毅拱手,“樂毅將大王的良駒販至趙地,尚未迴家,又受趙人所托,此來給大王並祭司大人呈送兩封請柬。”


    “請柬?”阿古拉看向勒格。


    樂毅掏出兩封請柬,分別呈上。


    阿古拉拆開,是邀請他與勒格前往赴宴的請柬,落款是肥義。


    肥義是趙國將軍,更是趙王的眼前紅人。肥義來此,顯然是蓄意的。想到趙人所布的這個套,勒格一下子明白了。


    “宴會在何處?”阿古拉的情緒略顯緊張。


    “肥義大人說,宴會地點由大王與大祭司決定。”樂毅迴道。


    阿古拉看向勒格。


    “小夥子,你看那兒如何?”勒格指向趙人的關卡,裏麵有固定的營帳,這辰光完全在胡人的掌控中。


    “好地方!”樂毅應過,拱手,“樂毅這就迴稟肥義大人!”


    樂毅別過,上馬馳走。


    不消一時,六騎馳來,徑至關卡,安置好宴席,三騎馳走,餘下三騎,一是樂毅,餘下二位當是肥義及隨員了。


    對趙人這般細微安排,阿古拉、勒格既定心,也感慨。


    樂毅馳至阿古拉處,禮讓:“稟報大王、大祭司,肥義大人已經備下宴席,二位有請。”


    二人上馬,隨樂毅馳至關卡,走進關房。


    肥義迎出,朝阿古拉深深一揖:“趙人肥義恭迎大王,恭迎大祭司!”


    阿古拉二人迴過禮,被肥義迎至房中。


    房間的火爐裏已經燃起兩堆幹透了的馬糞,散發出他們十分熟悉的味道。地上鋪著幾張老綿羊的羊皮,羊毛厚而密實。羊皮前麵,各有一張簡易的幾案,案上擺著趙人帶來的烤肉、烤魚與烈酒。魚肉還是熱的,散出誘人的香味。


    主席一側,上首端坐一人,與他們一般穿著胡服。肥義屈居下位。樂毅沒有入席,直直地站在一側,看架勢是服侍酒肉的。


    待二人在客位坐定,阿古拉瞄向對麵的胡服人。


    顯然,從肥義的恭敬儀態看,那人在趙宮的職爵高於肥義。


    難道會是趙王?阿古拉看向勒格。


    勒格也在打量他。


    “尊貴的客人,”見他們皆在打量身邊的,肥義拱手,笑盈盈道,“肥義在此招待貴賓,實為寒磣,不到之處,望二位見諒了。”


    “肥義將軍不必客氣,有話直說!”阿古拉拱手迴禮。


    “嗬嗬嗬,”肥義又是幾聲笑,指向一席酒肉,“二位貴賓,酒肉雖薄,情義卻厚。開宴之前,先說幾句碎言。二位乃百忙中人,肥義在此打擾宴請,隻為二事,一是答謝大王、祭司並所有的樓煩牧人,這些年來為我趙人輸送不少良馬寶駒,價錢公允,我王感謝不盡,特托肥義敬謝二位,待會兒在下以酒表達謝意;二是前日夜間我方邊民受到驚嚇,肥義受我王委派,前來問詢。事涉公理,肥義是個粗人,嘴笨,一怕講不清爽,二怕斷不明白,有負我王重托,是以特別請來一個既能說理又能公道斷事的人。”指向身邊的胡服人,“就是這位。蘇子,您報個家門。”


    蘇秦拱手:“洛陽人蘇秦拜見尊敬的阿古拉大王、尊敬的勒格大祭司!”


    “阿古拉見過洛陽人蘇秦!”阿古拉拱手迴個禮,看向勒格。


    “可是縱親六國的蘇秦蘇大人?”勒格半是疑惑,眯眼看向蘇秦。


    “正是蘇秦。”蘇秦淡淡一笑。


    “失敬,失敬!”勒格連連拱手,“蘇大人的名字,勒格早有聽聞,今日始見,幸甚,幸甚!”


    “聽聞大祭司學問蓋世,天道貫通,蘇秦慕名已久,今日能得當麵求教,實乃幸事!”蘇秦拱手迴應。


    “哈哈哈哈,”肥義大笑幾聲,舉觴,“二位都是高手,來來來,我們喝酒,先為第一事,答謝大王、答謝祭司,答謝草原父老,幹!”一飲而盡。


    三人喝過,樂毅斟上。


    酒過幾輪,蘇秦切入正題,看向阿古拉:“尊敬的草原之王,聽聞草原去歲鬧災,蘇秦寡聞,敢問災情?”


    “唉,”阿古拉長歎一聲,“這個不消提了。不瞞蘇子,草原已經熬不過今冬,孤王無奈,這才……”


    “嗬嗬嗬,”蘇秦笑道,“還是提一提好。一方有難,八方來援,何況趙國與樓煩山連著山,水通著水。大王不講災情,趙王就不曉得該怎麽救援,是不?”


    “去歲大旱,由春至冬,幾乎沒有落雨。之後飛蝗蟲,雪上加霜,個別河溝及海子邊上僅餘的那點兒草,多讓蟲兒吃了。我們無奈,隻好把牲口趕進山裏。不想山裏更旱,牲口餓死過半,眼見這冬是熬不過去了……唉,慚愧呀!”阿古拉低下頭去。


    “這麽大的災情,你們早該講一聲才是。”蘇秦如對老友談家常,“不瞞大王,去年入冬,趙王在邯鄲對蘇秦幾次提過這兒的災情,很是關切,因為趙國北地與你們一樣,同樣鬧災。為救災情,趙王令晉陽、上黨及太行山區凡有雨水處,全民收割青草,曬幹備用,同時向韓國上黨地區購買大批草料,一入冬就運往代地,以救災荒。趙王也想到你們了,可趙王曉得,草原人,尤其是大王您,最看重的是臉麵,你們不講出來,趙人自送上前,趙王憂心傷到大王麵子,百般無奈之下,才旨令邊邑將救助你們的一應物品悉數放在邊邑,展示在市集上。因為是在市集,趙王深怕本地牧人前來搶買,這才特意提高價錢,沒想到……唉……”


    蘇秦故意打住話頭,且還抑揚頓挫地歎出一聲,不無誇張地搖了個頭,以示失望。


    見蘇秦硬將黑的說成白的,將趙人之前的種種恃勢欺淩講作慷慨仗義,完全無視樓煩牧人前來購買、酋長巴哈赴關樓與關尉談判商貿並受羞辱的既成事實,更無視趙人這般處心積慮地設局誘惑,再以武力相迫,等等,阿古拉的臉拉長了,大出幾口粗氣,看向勒格。


    “謝謝趙王的仁慈,願神保佑他!”勒格拱手謝過,看向蘇秦,順勢說道,“草原之王曉得趙王仁厚,也曉得趙王特地放在市集上的草料是贈送我們度過災荒的,草原之王求請神諭,是在得到神諭之後,才引族人前來取走趙王贈品的。”


    勒格的迴複軟中有硬,堪稱完美,既迴擊了蘇秦,也沒傷他麵子,更以神諭詔示了他們前來取走市集上貨物的正當性。


    阿古拉美美地唿出一口長氣,不無得意地看向蘇秦與肥義,微微點頭。


    “哈哈哈哈,”蘇秦笑出幾聲,“聽說你們的神博知多學,明辨是非,深諳天地公理,蘇秦甚想領教。敢問神諭?”


    蘇秦的笑聲與發問,顯然拉開了論辯的架勢。


    “神諭是,”勒格沉聲應道,“友鄰趙王天性仁慈,仗義送來救災貨品,放在你們的牧地上。你們可去取來,趙人是不會傷害你們的。草原之王得到神諭,為使趙王的仁慈雨露均沾,傳令各部落按人頭出人,集結於海子,祭過神靈,方才動身前來取貨。事實正如神諭,我們取貨之時,所有市集未見一個趙人,而貨物皆在。”拱手向趙都邯鄲方向,“我神保佑趙王龍體安康,諸事順遂,治下人民安居樂業!”


    勒格真也了得,搶人財物,這還說出一片理來。


    阿古拉大是滿意,抖動幾下手指,順勢端起酒觴:“本王謹以此觴代所有草原兒女鳴謝趙王寬仁大義,為我們解災救難!”一飲而盡。


    “嗬嗬嗬,”蘇秦沒有舉觴,看向勒格,笑道,“你們的神挺有意思,我的是我的,你的也是我的,難道他就不分個彼此你我嗎?”


    “蘇大人此話是——”勒格眯眼,盯住蘇秦。


    “譬如說方才的神諭,‘趙王天性仁慈,仗義送來救災貨品,放在你們的牧地上’。這是把趙王擺放貨物的市集之地理所當然地視作你們自己的土地,對不?”蘇秦挑戰了。


    “這有什麽好說的!”阿古拉朗聲接話,指向東麵,“由此往東,至少五個黑山頭,皆是我們草原人的!”


    “敢問大王,”蘇秦轉向他,淡淡笑道,“您有何據來證明那五個山頭一定是你們草原人的?也是神諭嗎?”


    “這還用證明嗎?”阿古拉生氣了,將手中之觴咚地砸在幾案上,“我們的族人世世代代在山邊的草原上放牧牛羊,所有族人全都知道!”


    “唉,”蘇秦長歎一聲,“我尊敬的草原之王,您就是這般治理您的族人嗎?您指著一座山對你的某個子民說,這座山歸你了。這座山就是他的了嗎?在您百年之後,假設另有他人來爭此山,他拿什麽來證明那座山是屬於他的呢?他隻能說是您指定的,可您不在了呀!按照常理,您要將此山贈送予他,您須有兩個證物,一是證明此山是您的,您有權利將此山送給他;二是您要出具送給他的證據,證書或證物,以證明他擁有此山的永遠權力。這是常理,也是公理,是不?”


    “這……”阿古拉說不出話了,看向勒格。


    “這是你們中原的理,”勒格接道,“在草原,我們是沒有固定地界的,神諭是,哪兒有水,哪兒有草,我們就去哪兒,我們常去的地方,就是我們的草原。”


    “神諭既然如此,”蘇秦指著外麵的山口,“你們為何不聽神諭,硬說這兒的山口及那邊的五個山頭是你們的牧地呢?”


    “這是我們常去的地方,是我們牧人祖代的草原!我們年年在這兒放牧,我們生在這兒,死在這兒,當然是我們的牧地了!”阿古拉朗聲應道。


    “唉,”蘇秦再歎一聲,“大王就是這般不講公理嗎?若按大王的說法,如果是誰常來這兒放牧,如果是誰生在這兒或死在這兒,這兒就是誰的嗎?若此,”指向東麵,“每年都有趙人來此地放牧,這個山口就埋有不少趙人的屍骨。不少趙人還在冬季裏到前麵的那個海子裏打魚呢。接到趙王要救濟你們的旨令,趙人曉得你們不擅捕魚,就又唿朋結伴,於幾日之前趕往海子,撈出不少大魚,特別放在市集上,為的就是接濟你們,讓你們少殺幾頭牛羊。可趙人說這兒是他們的地方了嗎?從來沒有。這些地方趙人常來常往,卻從來沒有說是他們的地方,大王為什麽就說這兒是你們的地方呢?”


    “既然沒說是自己的地方,”阿古拉怒辯,“趙人為什麽在這山口修建邊關呢?在前麵修建邊邑呢?我們的牧人過來,為什麽就受到盤查了呢?”


    “大王有所不知,”蘇秦應道,“草原有草原人的生活方式,趙人有趙人的生活方式。草原人走到哪兒,是紮帳包,趙人走到哪兒,是蓋房屋。草原人放牧,趙人耕地。草原人吃肉,趙人喝粥。至於牧人過來受到盤查,那是必須的。趙人若到牧人那兒,進入你們的屯地,你們就不管不問嗎?萬一是小偷呢?”


    “這……”阿古拉應答不出,看向勒格。


    “蘇大人說的是,”勒格曉得自己理屈在先,辯下去隻會更尷尬,遂退一步,拱手,“各有各的習俗,過去的事情就算過去了。”指向外麵,“趙王的這批救助物品,草原人按照草原人的習俗,擅自取了。眼下趙人攔阻,產生爭執,二位此來,可為商談此事?”


    “唉,”蘇秦歎道,“得知你們於夜半襲擊,四處躥擾,趙國子民受驚,四處逃命,趙王生氣了,旨令軍卒在此攔截,向大王討個說法。這見大王坐地生灶,無意廝殺,趙王的怒氣稍稍消解,旨令肥義大人與在下邀請二位小酌,商討和解之法。”


    “趙王作何和解?”勒格問道。


    “趙王給出三解,第一解,依照你們的草原規則,雙方列陣廝殺,勝者為草原之王!”


    “你……”阿古拉氣急,剛要發作,被勒格伸手攔住。


    “若是不想廝殺,則是第二解,”蘇秦接道,“草原之王帶領各部的族人在指定之日離開草原,離開大黑山,永不迴來,自此與趙人兩不相涉。”


    “第三解呢?”似乎曉得阿古拉會作何反應,勒格搶一步接問。


    “與趙室結親,成為一家人。”


    “結親?一家人?”阿古拉憋著一肚子的火,臉色紫漲,“你說,怎麽個結親?怎麽個一家人?”


    “就是你們依舊住在草原上,大黑山神依舊是你們的神,大王依舊是草原的王,大祭司依舊是草原的大祭司,”蘇秦指向外麵,“還有你們在半夜裏取走的貨物,趙王全部贈送你們,用於賑濟災民!”


    阿古拉震驚,不可置信地看向勒格。


    “趙王要何迴報呢?”勒格盯住蘇秦。


    “方才說了,與趙室結親,成為一家人。”蘇秦給他個笑。


    勒格微微眯眼,陷入沉思。


    “我沒搞懂!”阿古拉一臉惑然,“既然我阿古拉依舊是王,我們草原人依舊住在草原上,一切全都不變,怎麽又說是一家人呢?”


    “迴稟草原之王,這中間有個小小的前提,”蘇秦接著他的話頭,“整個草原須歸入趙國治下,大王須接受趙王冊封。在大王百年之後,無論何人接續草原之王,均須接受趙王的冊封!”


    “你是說,我草原人要永世成為趙王的屬臣?”阿古拉兩眼圓睜。


    “確切地說,是樓煩成為趙國的屬國。”蘇秦應道,“大王覺得有何不妥嗎?”


    阿古拉吧咂幾下嘴皮子,看向勒格。


    勒格閉目,忖思利弊得失。


    “還有,”蘇秦接道,“作為趙國的屬國,趙王承諾,草原人享受與趙人相同的待遇,可到趙都邯鄲或趙國的任何地方生活與居住,可以經商,做官,參與防務。趙王還承諾,趙國確保所有草原人的長遠安全,尤其是來自大黑山北的漠北蠻族。聽聞草原人深受漠北蠻族的侵擾之苦呢。”


    “趙王如何保證漠北人不來侵擾?”阿古拉問道。


    “由趙王出錢,沿大黑山的山頭修築城牆,使所有的山頭連成一道防線。同時在山頭最高處設立烽火台,在所有山口設立關卡,漠北人隻要露麵,烽火就會燃起,漠北人擅長野戰,但不能攻城。有趙人在山頭守禦,草原人既可安枕無憂,又可無懼天災,譬如今年。隻要草場鬧災,就由趙王設法賑濟。”


    蘇秦開出這一連串的利好,阿古拉真還動心了,拿肘子頂一下勒格。


    勒格抬頭。


    顯然,真正決定草原事務的不是阿古拉,而是勒格。


    “趙王是真正的仁慈之君,”勒格拱手,“請問蘇大人,草原人除為趙國的屬國之外,趙王是否還有要求?”


    “還有一個,”蘇秦迴他個禮,笑吟吟地看向阿古拉,“結親。”


    “結親?”阿古拉怔了,“結什麽親?”


    “聽聞草原之王有女娜莎,正值芳華,美麗賢淑,趙王心儀已久,誠意聘為王妃,與大王結作翁婿。蘇秦聽聞此事,願意跑腿。”蘇秦看向勒格,“蘇秦鬥膽求請大祭司為女方大媒,與蘇秦協力玉成草原公主與大趙之王的百年之合,使趙國與樓煩血脈相連,風水相通,代有姻親,恩澤萬世。”


    阿古拉吃驚不小。他為女兒設計過多個歸宿,沒有一個是嫁給趙王。但話又說迴來,無論女兒嫁給何人,都沒有嫁給趙王更有利於草原。


    阿古拉籲出一氣,態度放鬆下來,看向勒格。


    “嗯,血脈相連,真是一樁好事!”勒格微微拱手,“勒格願意為媒。隻是,”苦笑,“前幾日草原上出了點兒意外,公主負氣出奔,迄今下落不明,大王並草原上所有子民,皆在尋她。待我們尋到公主,你我再行保媒,如何?”


    “如此甚好。”蘇秦舉觴,“來,我們為趙國、樓煩喜結良緣,大王、趙王翁婿一家,幹!”


    眾人皆幹。


    接下來,宴會氣氛輕快許多。酒足飯飽之後,雙方各自馳迴,趙軍撤退。本已絕望的草原人這也吃飽喝足了,喜氣充盈地帶著搶來的貨品迴到部落,由各部落的酋長與祭司以趙王賑災的名義分配至各戶人家。


    在趙雍無微不至的護理下,娜莎的身體漸漸康複,手上與臉上的凍瘡完全消除,活脫脫一個草原美人。


    守在娜莎身邊的除一個偶爾過來照顧她起居的女仆外,就隻有趙雍了。


    娜莎已經不把他當成外人,告訴他自己的真實身份,對他無話不聊。


    諸多話題中,娜莎最愛講的是草原雄鷹托力,一提到他的名字就神采飛揚,一把鼻涕一把淚地講起他們如何一起長大,彼此相愛,他如何孔武,他的騎術與射術在草原上如何無敵,等等,恨不能將他們一起度過的每一個日子細述一遍,末了是大哭一場,在哭聲中將林胡大王子斥罵一頓。


    在她講述時,趙雍總是笑吟吟地傾聽,一句話也不插口。


    “你怎麽不說話呀?”娜莎急了,推他一把。


    “說什麽?”趙雍抖抖肩膀。


    “說他好呀!”娜莎大叫,“我講了那麽多,你一個好也不說!”


    “我沒有覺得他哪兒好呀!”趙雍迴懟。


    “你說說,他哪兒不好了?”娜莎揪住他的肩膀,使勁搖他,幾乎是在吼他。


    “你說說,他好在哪兒?”趙雍壞壞一笑,“他為你暖過手嗎?他為你喂過飯嗎?他為你倒過尿嗎?他為你洗過……”戛然止住,生生吞下後麵的“身子”二字。


    “洗過什麽?”娜莎驚了,盯住他。


    “洗過衣裙呀!”趙雍改口,做個鬼臉,“你的那身衣裙,真也是夠髒的,一股怪味兒。這辰光你再聞聞看,是不是有股香香的味道?”


    “你……”娜莎羞紅臉,“我們冬天從不洗衣服!”


    “也不洗澡,是不?”


    “你管得著!”娜莎白他一眼,將話題重又扯迴托力,“好了,我不講這個,我隻告訴你,他,托力,哪兒都好!”


    “好吧,”趙雍抖抖肩,“我倒是想聽聽,他都是哪兒好?”


    “我說過一百遍了,他摔跤草原第一,他騎射草原第一,他狩獵草原第一!”


    “唉,”趙雍長歎一聲,“你是沒有見過天!草原第一,在我們趙國,算個屁屁!”


    “啥?”娜莎的秀眉挑起來,生氣了。


    “你等著!”趙雍快步出去,走到前院,叫來肥義,安排妥貼,返迴主殿,笑道,“娜莎,你想不想出門轉轉,開個眼界?”


    娜莎點頭。


    趙雍帶娜莎走進隔院,是他的衛隊練功房。一群侍衛正在練功,有摔跤的,有耍槍的,有射箭的,有比腕力的,個個都在忙活。趙王的侍衛皆是萬裏挑一的,各懷絕技,各呈英豪,見到二人,更是起勁了。


    肥義親自上場,與幾個壯士摔跤。與草原上的摔跤比賽完全不同,他們看起來更像是在玩命,生死對戰,整個過程動作誇張,招招致對手於死命。娜莎看得心驚肉跳,一顆心始終吊在嗓子眼上。二人對戰足足一刻,肥義一聲大喝,將對手掀翻在地,壓於身下。對手拚命努力,動彈不得。


    肥義得勝,舉手繞場一周,動作誇張地向其他人發出挑戰。果有幾個挑戰者,但無一例外地被他擊倒在地。


    就在他獨占鼇頭之際,趙雍脫下外衣,嚓一聲扔給娜莎,跳入場中,隻幾個迴合,就把肥義打得節節敗退,終被擊倒。肥義剛要爬起,趙雍一屁股墩在他的大肚子上,仰躺下,用肩肘死死頂住他的肩。肥義掙紮不起,推脫不開,在眾人的喝采聲中,舉手認輸。


    接著,一個力士一手拎個鐵錘入場,將雙錘豎在地麵,一先一後咚咚兩聲,砸出兩個大坑,震得大地都在顫動。有兵士上來,試圖拿起一錘,竟是掂它不動。兩人上來,勉強拿起,卻是吃力,迅速放下。娜莎未曾見過這般東西,圓睜杏眼盯住雙錘。


    趙雍過來,挽起袖子,一手捉住一隻錘柄,大喝一聲同時提起,上下舞動,博得眾兵士陣陣喝采,看得娜莎目瞪口呆。


    趙雍舞有一陣,走到娜莎身邊,將雙錘輕輕地放到地上。


    “娜莎,你試試!”


    娜莎吐個舌頭,蹲下去,摸向那錘,烏黑冰冷,抓柄搖撼,撼它不動!


    望著趙雍的偉岸身軀,娜莎一臉歎服,咬住嘴唇,輕輕搖頭。


    “開過眼界”後,娜莎態度大變,對趙雍說話柔聲細氣,再也不提托力的名字了。


    又過兩日,趙雍牽來兩匹馬,一匹銀白,一匹棗紅,皆是純色,即使在草原上,也算是頂級寶馬。趙雍將銀白色的牝馬讓娜莎騎了,自己騎上棗紅色牡馬,各帶弓箭,朝草原馳去。


    草原上,幾人在玩狩獵遊戲。幾隻兔子被放出來,在草原上奔逃。一隻蒼鷹正在它們的頭頂上盤旋。


    陡然,那鷹俯衝下來,幾經撲擊,抓牢兔子,望空飛去。


    不料抓到的是一隻超大兔子,那鷹拎起後,不能一下子飛高,使足勁兒搧動翅膀。


    幾人放馬追去,紛紛射箭,卻沒有一人射中它,箭矢紛紛掉落下來。


    那鷹遭到圍攻,旋個方向,朝趙雍這兒飛來。


    那鷹越飛越高,及至他們頭頂時,尋常箭矢已經夠它不著。


    就在娜莎大失所望之際,趙雍催馬追上,彎弓搭箭,一箭射去。


    那鷹慘叫一聲,翻身掉下。


    娜莎催馬趕去,揀起那鷹,細審之,見箭矢是從兔子身上穿過,射中鷹腹的。


    天哪,一箭二獲!


    娜莎掩抑不住對趙雍的敬佩之情,迴到別宮,盯住他的英武麵孔欣賞良久,越看越是動心,脫口說道:“趙雍子,我改叫你阿哥,可否?”


    “不可。”趙雍一口迴絕。


    “為什麽呀?”娜莎震驚了。


    “你是公主,我隻是個臣仆!”趙雍一本正經。


    “你可以的!”娜莎激動起來,“托力阿哥就不是王子,是我家的臣仆,可我一直叫他阿哥。你也是!”


    “還是不可以。”趙雍再拒,“你叫托力阿哥,是你倆一起長大,你歡喜托力。我沒有與你一起長大,你也沒有歡喜我呀!”


    “我歡喜你呀!”娜莎急了,脫口而出,麵色微紅。


    “咦?”趙雍假作吃驚,“你歡喜的不是托力嗎?”


    “那是過去。他死了。”


    “哦……你說說,我哪兒讓你歡喜了?”


    “勇武呀。”娜莎應道,“我們草原女兒隻歡喜勇武男人,你是我見過的男人中最勇武的,所以我歡喜你。還有……”臉色紅了。


    “說呀!”


    “你會疼人。草原男人都不會疼人,托力也不會。可你會,我……真的歡喜你了!”


    “嗬嗬嗬,”趙雍詭詐一笑,“我還沒有真正疼過你呢!”


    “咦?你為什麽不……”娜莎瞪大眼睛,“真正疼我呢?”


    “我也得歡喜你才成!”趙雍兩手一攤。


    “你……”娜莎驚了,“不歡喜我?”


    “你得問問我呀。”


    “你……”娜莎一臉期待,“歡喜我嗎?”


    “歡喜。”


    娜莎一臉羞澀,將雙手伸給他:“阿哥,你……再暖暖!”


    趙雍握住她的手。


    “阿哥,你歡喜我了,這就真正疼我一下,好嗎?”娜莎仰臉望著他。


    “你閉上眼。”


    娜莎閉上眼。


    趙雍攬住她,緩緩地,輕輕地,吻在她的嘴唇上。


    這是一種她前所未有的刺激,娜莎渾身顫抖。


    “托力沒有這樣嗎?”趙雍驚訝了,小聲問道。


    “沒。”娜莎喘著小嬌氣。


    “為什麽呢?”


    “他……不敢呀……”娜莎呢喃,有頃,扳過趙雍的頭,在他耳邊,聲音極低,“雍子哥,你……愛我嗎?”


    “愛呀。”


    “願意跟我走嗎?”


    “哪兒去?”


    “大草原。”娜莎指著房子,“離開這兒。”


    “你不喜歡這兒?”


    “不喜歡。這是趙人的地方,不是我的家。”


    “可主人不在,我走不了呀,”趙雍攤開兩手,“主人讓我看家,我得照看他的馬,得照看這兒的所有東西,還有你……”


    “主人讓你照看我,我要走,你就得跟著走,是不?”娜莎盯住他。


    “咋走呢?”


    “就騎昨天的那兩匹馬。”


    “那是主人的馬,主人視作心肝寶貝,我們騎走了,主人尋上草原,咋辦?”


    “我有的是馬。他尋上來,我拿十匹好馬賠他!”


    “不成,不成!”趙雍連連搖頭,“你去草原是迴家,我去草原做什麽呢?為公主養馬嗎?”


    “去做草原未來的王!”娜莎語氣果決。


    “啊?”趙雍大瞪兩眼,“我這……隻是個仆從呀,我兩手空空,連人也是主人家的!”


    “你有我!”娜莎二目熾烈,“我是草原公主,你娶下我,就是草原未來的王了!”


    “草原之王願意嗎?要是他嫌棄我呢?那辰光,草原容不得我,我的主人也容不得我,我不就無處可去了嗎?”


    “哎呀你,真是急人!”娜莎氣得捶他一拳,“我父王會同意的!我是他的惟一女兒,他不能沒有我,他事事順遂我,隻要我樂意,他一百個同意!”


    “好吧!”趙雍不再扯了,吻她一下,“我賭你一次!”


    翌日清晨,趙雍牽來他們騎過的馬,溜出城門,在草原上你追我趕,徑投西去,在天色黑定時一路歡暢地迴到大黑水畔。


    當娜莎容光煥發地現身於王帳中時,阿古拉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薩仁撲嗵跪地,朝大黑山方向連連告謝。


    “雍子哥,來呀,快進來!”娜莎朝外叫道。


    沒有人應她。


    娜莎走到外麵,見趙雍遠遠地站在河邊,正在向西眺望。


    天空晴朗,一彎新月掛在西天,一顆亮星正在下沉。


    那兒當是林胡人的地盤。


    娜莎跑過來,扯住他的胳膊,將他推入帳中。


    阿古拉上上下下打量他。


    趙雍直直地站著,迴以同樣的目光。


    魁偉的身材,英俊的麵孔,睿智的眼神,淡定的氣度……氣場強大的趙雍讓阿古拉內中一震。


    “小夥子,你是——”阿古拉點個頭,換作笑臉。


    “快拜父王!”娜莎推他。


    趙雍深深一揖,拱手:“趙人雍子拜見草原之王!”


    “嗬嗬嗬,”阿古拉連笑幾聲,“謝謝你送迴我的女兒。我們都在尋她呢。”轉對裏麵,“薩仁,快拿酒肉,招待客人!”


    “父王,”娜莎款款走過去,偎在阿古拉身邊,指向趙雍,輕聲,“他不是客人!”


    “哦?”


    “他是……”娜莎附他耳邊,“是娜莎給您帶迴來的新女婿!”


    “這……”阿古拉倒吸一口冷氣。


    “父王,娜莎決定了,就嫁給他!”娜莎語氣堅定。


    顯然,這個場所不適合談這大事兒,更不適合一口迴絕。阿古拉反應過來,嗬嗬笑過幾聲,起身走到裏麵,不一會兒,與薩仁一道端著酒肉過來,斟好,遞給趙雍:“小夥子,來,一路辛苦了,多喝幾觴!”


    趙雍謝過,飲下。


    “小夥子,在趙地謀何營生呢?”阿古拉笑問。


    “為主人看家護院。”


    “哦,你是……”阿古拉盯住他。


    “是主人的臣仆!”


    “嗬嗬嗬,”阿古拉幹笑幾聲,“臣仆好哇,不用操很多心。來來來,喝酒喝酒!”


    二人又喝幾觴,阿古拉轉對旁側正與娜莎親熱的薩仁:“薩仁,為客人安排個宿處。客人奔走一天,要睡個好覺。”轉對趙雍,“小夥子,我有個小事,這要出去一下。”起身,大步出門。


    阿古拉走到勒格大帳,將突發變故細述一遍,苦笑:“唉,這個娜莎,真讓人頭大!”


    “阿古拉,”勒格盯住他,直唿其名,“趙王的贈品我們已經分掉了,所有人都在感謝趙王。其實,那不是贈品,是趙王的聘禮。蘇秦把話全都擱明了,我們沒有其他路可走了,要麽與趙人一戰,要麽離開草原,要麽與趙人合為一家。”


    阿古拉凝眉。


    “您也看清楚了,”勒格接道,“趙王處心積慮,隻為此事。您能想得出嗎?整整五萬騎卒,全部壓在草原上,我們抗不過呀。趙王讓全國的人皆穿胡服,皆習騎射,獵物就是我們。我曉得趙人,他們的軍隊是專門打仗的,我們的人散在各家各戶,一年到頭照料牲口,小打小鬧可以,真正大戰,根本不是他們對手。我敢說,趙王吃下我們,下一個就是老巴圖。我處心積慮讓公主嫁給大林王子,就是因為趙人。我把什麽都想到了,隻未想到公主是個烈脾氣。看來,一切皆是神意。”


    “明白。”


    二人議論一陣,定下應策,阿古拉迴到王帳。


    夜深了。


    趙雍已被帶到客帳休息,娜莎正對薩仁大講這些日來她的奇遇,尤其是趙雍的勇武。


    “父王,”一看到他,娜莎急迎過來,“您總算迴來了,我等你呢。”


    “娜莎,”阿古拉在毛毯上坐下,“我也有事情對你說。”


    “我不聽你說,我隻要你同意,同意我與他的婚事!”


    “娜莎,”阿古拉盯住她,神色嚴肅,“我隻問你一句話,你是不是草原女兒?”


    “是。”


    “你是不是草原公主?”


    “是。”


    “你想不想聽聽,你走之後,在草原上發生的事?”


    娜莎點頭。


    阿古拉將草原麵臨的困境及趙國五萬騎卒將所有草原男人圍困在馬喇山口,逼迫他們加入趙國,等等諸事,一一講給娜莎,末了道:“娜莎,你長大了,不能再任性了。你是草原之王的女兒,你有責任保護我們的牧場。在這世上,隻有我們的神庇佑我們,是神要讓你嫁給趙王啊!”


    娜莎哭了。


    “孩子,”阿古拉輕輕拍著娜莎,“你帶來的小夥子是個壯士,阿爸歡喜他。阿爸將他留在草原,留在身邊,收他為義子,待阿爸年紀大時,就讓他做草原之王。可你,必須嫁給趙王,否則,我們就隻有兩條路,要麽與趙人決死一戰,要麽離開草原,到漠北去。孩子,十幾萬人哪,老老少少,被逼到漠北去,那漠北……”長歎一聲,頓住話頭。


    娜莎哭一會兒,猛地抬頭,看向阿古拉,一字一頓:“阿爸,你讓勒格講給神,讓我嫁給趙王,可以,但神必須應下我一個條件!”


    “孩子,你說。”


    “依舊是草原規矩,他們二人公正比試,我自己來裁判,誰贏,我嫁給誰!否則,我死!”


    “娜莎,你……”阿古拉急了,“人家是趙王,不是大林王子!”


    “那怕他是天神,娜莎也是這個規矩!”娜莎重重地擱下一句,腳步沉重地離開阿古拉,走向她的寢處。


    翌日,勒格不無忐忑地將草原公主的要求快馬透給趙方,當即收到蘇秦迴話,趙王尊重草原規矩,願向公主指定的選手挑戰,且若挑戰失敗,認賭服輸。雙方約定,挑戰地點定於馬喇山口,裁判隻設一個,娜莎。


    三日之後,阿古拉、勒格、娜莎與趙雍及不少臣僚仆從趕至馬喇山口,住進趙人為他們紮好的帳篷。蘇秦見過阿古拉並勒格,說是賽場已經備好,時間定於次日辰時,趙王將於賽前趕至。


    次日淩晨,娜莎端來馬奶、烤肉等可增補力氣的食料,趙雍卻不肯吃,情緒低落。


    “阿哥,你怎麽了?”娜莎問道。


    “娜莎,我……”趙雍迴她個苦笑,“能不能不賽?”


    “阿哥?”娜莎急了,“你……你哪能不賽哩?”


    “人家是趙王,我是……趙人的臣仆,我哪能與趙王比賽呢?”


    “你聽著,”娜莎字字有力,“在這賽場上,他不是趙王,是個賽手,是與你一模一樣、平起平坐的賽手。”指下自己鼻子,“你看清楚,這是獎品,你比贏了,她是你的。你若輸了,她就是人家趙王的,我已對神起過誓了!”


    “托力與林胡,不,與大林的王子比賽時,你不是也起過誓了嗎?可結果呢?”趙雍兩手一攤,做個苦笑。


    “你聽著,”娜莎盯住他,“這次不一樣,這次是我裁判,看他誰敢!”


    “娜莎,”趙雍迴視,“萬一那個趙王,我是說萬一,他在比賽中把我也……”指指自己的心,口中發出嚓的一聲,兩手一攤,“哪能辦呢?我一死,你就依舊是趙王的!”


    “趙雍子,”娜莎一字一頓,“你難道忘記了大林王子是怎麽死的嗎?”


    “不一樣呀,”趙雍越發現出苦相,“大林王子未曾想到你會殺他,所以沒有提防。這事兒傳開了,趙王肯定也想到了。隻要趙王有準備,你是殺不了他的!”


    “我殺不了他,還殺不了我自己?”娜莎指向自己的心,“他射中你的心,”拔出短刃,“這把刀就紮向這兒。你上天入地,我陪你!”


    “娜莎——”趙雍感動,盯住她,良久,握拳,咬牙,“你候著,看我……贏他!”


    按照規矩,第一場是摔跤。


    賽場比草原上的精致多了,趙人搭出臨時擂台,周邊圍著一圈繩欄。繩欄外麵,正麵擺著裁判席位,坐著惟一的裁判娜莎。娜莎前麵的幾案上擺著這場賽事的名義獎品,一隻由純金打製的草原雄鷹。娜莎的對麵是兩個席位,並肩坐著雙方的大媒,勒格與蘇秦。勒格旁邊是阿古拉,蘇秦旁邊是一身甲衣的肥義,不過,這辰光娜莎完全認不出他了,也無暇辨認。


    擂台的左右兩側,分別是趙國、樓煩兩國的啦啦隊,趙國的是趙王衛隊,樓煩的是阿古拉衛隊,人數均等,各三十名。


    一陣鼓聲響過,擔任司儀的樂毅朗聲宣唱:“第一輪比賽時辰到,有請雙方賽手入場!”


    隨著雨點般的鼓聲,英姿颯爽的趙雍由賽場一角跨步入場,向所有人抱拳致意。


    場上人無一例外,全都歡唿起來,尤其是坐在兩側的啦啦隊,喊起整齊的號子。


    三番鼓過,場上依舊隻有趙雍。


    見對方賽手遲遲不入場,娜莎冷蔑一笑,目光射向勒格。


    勒格早就坐不住了,拿肘子頂一下坐在身邊的蘇秦,小聲:“你們的選手呢?”


    蘇秦朝場中努嘴:“在那兒呀。公主的選手呢?”


    “啥?”勒格目瞪口呆,盯住趙雍,壓低聲音,急道,“他就是公主的選手呀!”


    “不,不,他是我們的選手!”蘇秦一本正經。


    勒格愣怔好一陣兒,方才明白過來,急轉身,對阿古拉耳語。


    阿古拉猛吸一氣,傾身,盯住趙雍,好像是第一次見他似的。


    場上的趙雍,與前幾日在草原上的狀態完全不同,颯爽英姿,氣勢逼人,在場中來迴走動,時不時地亮亮肌肉,展示一下他的雄性威力。


    娜莎一臉欽敬地望著眼前的心上人,時不時不屑地拿眼角掃一眼趙人的啦啦隊。


    鼓聲再起一輪,雙方的對手仍然不見露麵,各自的啦啦隊開始交頭接耳。


    待鼓聲住歇,娜莎站起,用力揮一下手,朗聲宣布:“擊鼓六輪,趙方選手怯場棄賽。本裁判宣布,今日賽事第一輪,草原方勝!”


    娜莎的話音未落,蘇秦的手已經舉起:“稟報裁判,趙方抗議!”


    “抗議者請講!”


    “趙方選手早已登場,是草原選手怯場棄賽,第一輪比賽,趙方勝!”


    娜莎看向賽場,眉頭凝作一團。


    趙雍仍在場上遊走,亮拳示威。


    娜莎看向勒格。


    勒格走過來,壓低聲音:“公主,我查清了,場上選手也是趙王。這次比賽,雙贏!”


    娜莎懵圈了。


    “神哪!”娜莎好不容易反應過來,盯一眼趙王,一臉羞紅,朝草原上撒腿飛奔。


    武靈王縱身躍出繩欄,在後緊追。


    就在雙方啦啦隊各各瞪眼之際,再也憋不住的肥義爆出哈哈幾聲長笑,隻幾步就跨到鼓手處,拿過鼓槌,奮力敲下。


    “咚咚咚咚咚……”密集的鼓點直追趙王。


    趙雍與娜莎的大喜日子定在馬喇山口賽事之後的第十五日,地點就在馬喇山口。趙國的五萬騎卒在他們的婚禮上舉行了一場規模盛大的閱兵儀式,層次分明的騎步組合、整齊有序的攻防進退、技藝精湛的騎射表演、有條不紊的陣勢變幻、反應快捷的迂迴包抄能力,等等等等,無不讓守在兩側山坡上觀摩的草原人瞠目結舌,尤其是那日參加過搶劫趙人糧草的青壯騎手,真正慶幸他們的大王阿古拉所做出的英明決策。


    應邀觀摩的還有來自大林的大祭司哈什格。


    婚禮的次日,蘇秦與勒格宴請哈什格,提及王子的婚事,稱他們二人願意保媒,將趙王親妹平城公主嫁給大林王儲,希望哈什格玉成此事。趙王承諾,平城公主的嫁妝價值絲毫不少於趙王送給草原的聘禮,但大林的聘禮也當與草原持平,也即成為趙國屬國,大林之王由趙王冊封,大林疆土由趙國保護。


    蘇秦特別說明的是,平城公主一十九歲,本已出嫁韓國公子,但其夫君在婚後半月出意外死了,沒有生育子嗣。趙王同情妹妹,將她迎迴邯鄲。由於妹妹不喜乘車,喜歡騎馬,對大草原心向神往,趙王決定將北地平邑改作平城,封賞給她。相較於是否處女,胡人更看中的是社會地位。哈什格沒說二話,在見過趙王、得到趙王的親口承諾之後,動身迴到大林,向老巴圖謀議親事。


    於老巴圖來說,其實已經沒有什麽好謀議的。情勢赤裸裸地擺在這兒,他幾乎沒有選擇,不能不同意這門親事,否則,有草原給力,趙王隨便尋個借口,就能將大林人置於絕境。


    到這年夏季,隨著平城公主嫁給老巴圖以大河之神名義所確定的大林王儲察罕布華,林胡的所有轄地正式歸入趙國版圖。趙武靈王在林胡之地設立雲中郡,在樓煩之地並雁門關之外的大片趙土合並,設立雁門郡,分別派出親信郡守,招募兩個地區的青壯年入伍,編入騎卒,由邊將統領。老巴圖、阿古拉則自降一級,各自稱侯,事務減縮為傳達趙王旨令,處理牧民日常生活與糾紛。


    至此,在蘇秦的協助下,趙武靈王兵不血刃地收服了樓煩、林胡兩大胡地,拓地三千裏。接後數年,趙王兌現諾言,連年撥出財力與人力,沿達蘭喀喇山脈建出一條東西兩千餘裏的防禦城牆,設立數百烽火台,派出邊卒鎮守,這是後話。


    在趙武靈王與蘇秦忙活收服北地胡人之時,楚國郢都也在緊鑼密鼓地籌備又一場伐秦之戰。


    八萬將士的血再一次惹怒懷王。丹陽戰後,懷王連續召到幾個親曆戰場的將軍,讓他們反複推演那天的戰鬥過程,又將屈丐早前稟報他的軍情奏報翻騰出來,細細琢磨,認定屈丐從戰略到戰術均未失誤,楚人隻是敗在嬴蕩三人的意外衝陣上。


    按照幾位將軍的描述,嬴蕩三人簡直就是神一樣的存在,其衝陣時機與技巧更是耐人尋味。顯然,屈丐真的盡力了,可以說做到了他所能做到的最好。不能製服這三個人,楚人是無法與秦人再戰的。


    然而,如何製服呢?


    懷王琢磨多日,想到不少破敵之策,但又被他一一否決,正自煩悶,景翠與王叔覲見,且正是為此而來。


    “臣得一計,用網!”景翠一臉興奮。


    “網?”懷王眯起眼,“什麽網?”


    “漁網!”


    “這……”懷王納悶了,怎麽也想不到漁網與破敵之間有何關係。


    “大王,”景翠語氣急切,“古人曰,弱勝強,柔克剛。嬴蕩三人皆為至剛之人,其器皆為至剛之器,而漁網由絲麻織成,為至柔至弱之器,正可克之。”


    “關鍵是,怎麽克?”懷王依舊是一臉眯瞪。


    景翠看向王叔。


    “稟王兄,”王叔接道,“臣弟帶來一人,可試此器。”


    “傳他進來!”


    “此地狹小,”王叔看向殿堂,“還是請王兄外麵觀審。”


    懷王幾人走出殿堂,來到開闊處,果見候著幾人,手執網具。懷王細看那網,卻不是漁具,而是一種特製的類似漁網的網具,網線皆有筷子粗細,純麻織成,網目有人頭大小,沒有網綱,高約兩丈許,寬約三十餘丈,展開來,就像是一匹新從織機上卸下的巨幅麻布。


    網具兩端各有二人,用竿子挑起麻網,拉起來,吃力地向前移動。


    “這怎麽能成?”懷王看一會兒,指著兩邊吃力移動的人。


    “稟大王,”景翠應道,“這網巨大,尋常人是拉不動的,但馬力可以。在戰場上,我們可將兩端分別綁在戰車上,由駟馬驅動,將網張起來,衝過去,圍攏起來,任他多大力氣,在這樣的大網裏隻能束手就擒。”


    聽到這個,懷王才算明白過來,連聲讚歎:“好好好!”略頓,“景將軍,此事不可聲張,要悄悄的,多織幾個這樣的網,隻要那太子再敢露麵,就把他生擒過來!”


    “謹遵王命!”


    “走走走,我們殿裏說事去!”懷王急不可待了。


    三人迴到殿裏,懷王樂不合口,看向景翠,抱拳:“景將軍,真沒想到你生出這般奇計,哈哈哈哈,”打個響指,“我們可議如何伐秦了!”


    “迴稟我王,”景翠拱手,“此計非臣所出!”


    “哦?”懷王傾身,“出於何人?”


    “田忌。”


    “此人何在?”懷王眼睛大睜。


    “在王叔的轄地。”


    “咦,”懷王不可置信地看向王叔,“田將軍是何時到賢弟處的?”


    “臣亦不知。”王叔苦笑一聲,“說是在紀陵澤邊住有幾年了。若不是景將軍說出來,臣弟……”搖頭。


    懷王看向景翠。


    “稟王上,”景翠接道,“臣確實曉得他住在那兒。從楚國出走之後,田忌就失蹤了。前幾年,末將兵敗淅水,萬念俱毀,迴師路過荊門時,有個漁人尋上門,提著一簍子新打的鮮魚,為臣分析何以敗於秦人,臣受益匪淺……”


    “莫非他就是田忌?”懷王急切插口。


    “正是。”景翠應道,“田忌第一次來楚,投奔在臣寒舍,我二人相處甚篤。此番來楚,他沒有投臣,自去澤邊,做打漁翁了。”


    “哈哈哈哈,”懷王笑道,“怪道他想出漁網這個克剛之法呢!”


    “還有一事須稟我王,”景翠又道,“前番屈將軍伐秦,路過王叔寶地,臣讓他前往漁村拜訪田忌,他去了。若是不出臣的所料,丹陽之戰,屈將軍的應敵之策當是出自田忌之謀!”


    “怪道呢!”懷王深吸一口,良久,嘖嘖慨歎,“將軍就是將軍,放得下,拿得起!”


    “王兄,”王叔插話,“就此番伐秦來看,我大楚勇士並不遜色於秦人。我雖戰死八萬,秦人折損也不下六萬。我大楚有民不下一千五百萬,秦人不足五百萬,我大楚有地方五千裏,秦人之地,加上巴蜀,不過兩千。我大楚之地多平川,堪為漁米之鄉,秦人之地雖有蜀川、關中可供米糧,但與我大楚相比,不可同語。今若伐秦,我所缺者,非米糧軍需,非猛將銳士,而是率軍之將!今日田忌在楚,或為天賜我王!”


    “賢弟說的是!”懷王指向漁網,“賢弟這就使人仿照此網,織它二十隻!”看向景翠,“景將軍,你速去漁村,有請田忌將軍,就說寡人誠意拜他為伐秦主將,你景翠副之,起傾國之軍,踏平秦川!”


    “臣這就去!”


    景翠別過懷王,驅車直馳紀陵君的封地,尋到漁村。


    田忌的院門是掩著的,房中無人,幾隻大鵝與狗皆不在了。房門沒鎖,景翠推開房門,在堂中坐下,候等田忌。


    景翠一直候到天黑,仍未見人。眼見村中人家皆在造炊,漁人多從澤中返迴,景翠急了,詢問鄰人,方知他於半個月前就已離開漁村,說是出個遠門。


    景翠震驚。


    半個月前正是景翠得到田忌托人送來的漁網之際。顯然,那隻漁網是田忌親手所織。


    景翠返迴田宅,打起燈籠,在房中細察,果於堂案供桌上看到一隻竹筒,筒上書寫幾字,“景翠吾兄啟之”。


    景翠扭開竹筒,裏麵是幾片竹簡,書曰:“景翠吾弟,愚翁忖知你來,特留此書訣別。愚翁早年不聰不智,爭勇鬥狠,留下諸多嗟歎。今入暮年,愚翁悔不當初,決意沉醉於江澤,遠離世間紛爭,改行做個漁翁。漁翁本為齊人,今飲楚水,食楚粟,妻楚女,捕楚魚,漁翁無以為報,特織一網饋贈楚王,或可製暴秦三蟲。吾弟保重,漁翁田忌。”


    景翠帶上此書連夜返郢,此晨覲見懷王。


    懷王閱畢,嗟歎再三,問景翠道:“田將軍既然決意於江澤,就不必勉強了。若再伐秦,依你之見,當以何人為將?”


    “昭陽。”景翠不假思索。


    “嗯,”懷王點頭,“寡人也是想到他了。”看向內尹,“傳旨,召昭睢。”


    陳軫在雲澤岸邊一住數月,實在住膩味了,吩咐林東將各類家當搬到船上,說什麽都要離開。昭陽好說歹說也挽留不住,隻好餞行。


    餞行酒放在昭陽邑旁邊的山頂樓閣裏,場麵甚大,擺下三大宴席。第一宴席設於樓閣主堂,席中僅有二人,陳軫、昭陽。第二宴席設在西廂,為女眷席,主賓依娜、桃紅,由昭陽新納的小妾作陪。第三席設在東廂,主賓林東,由邢才作陪。


    酒至半酣,一名家仆匆匆上山,將一封密函遞給邢才。


    邢才匆匆閱過,急至主堂,一臉興奮道:“主公,來個喜信兒!”


    昭陽接過,展開,指著陳軫,長笑幾聲:“哈哈哈哈,老弟呀,看來你是走不成嘍!”


    “哦?”陳軫吃驚,盯向他。


    “自己看吧!”昭陽不無得意地遞過來。


    陳軫接過,是大楚現令尹昭睢的親筆書函,寫在一隻精致的絲絹上,大意是楚王欲起用昭陽,拜他為伐秦主將,請他速迴郢都,並說王使將至,他先一步透個信兒,好讓昭陽有個備。


    陳軫遞迴書函,將兩隻小眼眯一會兒,緩緩睜開,看向昭陽:“看來老哥是要迴去嘍!”


    “當然迴去嘍!”昭陽用力握拳,“這一日,昭某總算候到了!”


    陳軫兩手鼓起,輕輕擊掌,但擊得有氣無力,幾乎聽不出啪啪聲。


    “老弟?”昭陽斂住笑。


    “嘖嘖嘖!”陳軫住手,嘴唇出聲。


    “你甭嘖嘖了!”昭陽急了,“有屁就放!”轉對仍舊守候指令的邢才,“老邢,傳話,陳大人不走了,將所有行李全搬迴來!”


    “遵命!”


    邢才應過,轉身出門,沒走幾步,身後傳來陳軫的聲音:“慢。”


    邢才住步,看迴來。


    “老邢,”陳軫拱手,“你迴去,繼續喝酒,行李先放船上,待會兒再搬不遲!”


    “好咧!”邢才去了。


    “老弟?”昭陽再問。


    “老哥,”陳軫看向昭陽,“你真想迴去?”


    “不能迴去嗎?”


    “能。”


    “嗬嗬嗬,”昭陽笑了,“這就是了。”


    “不過,這個‘能’字,得有幾個前提。”


    “什麽前提?”


    “我問,你答。你都能答上來,就可以迴去了。”


    “問吧!”昭陽端爵飲一口,放下,正襟端坐,眼睛閉起。


    “第一問,老哥想死於非命且葬身無所嗎?”陳軫說完,亦端一爵,放至唇邊。


    “這……”昭陽怔了,瞪大眼睛盯住他。


    “第二問,”陳軫飲盡,“老哥想最終作為失敗者而記載於大楚青史嗎?”


    昭陽吸一口長氣。


    “第三問,”陳軫又斟一爵,“老哥還覺得上天已經給你的不夠多麽?”


    昭陽雙手捂臉。


    “哥呀,”陳軫仰脖飲酒,發出一個誇張的‘滋——’聲,吧咂幾下嘴皮子,盯住昭陽,“你比軫年長,軫是動口的,隻要嘴皮子能動彈,再老一點兒也無所謂,可你呢?是動刀動槍的,別的不說,單是那顛顛簸簸,還能受得了嗎?再說,你與秦人幹仗,能打贏人家嗎?”


    “你——”昭陽握拳,“你以為我怕秦人?我隻是聽你的,沒與他們真打!”


    “嘖嘖嘖,”陳軫咂出幾聲,“老哥,昭大人,不管你愛不愛聽,我說句泄氣話。真的與秦人對戰,莫說你今朝這把年紀,即使你再年輕三十年,也未必就成!”


    “喲嘿!”昭陽怒了,拳震幾案,“我之所以想迴去,就是想試試,與秦人真幹一場!”


    “憑什麽?”陳軫盯住他。


    “就憑楚王承諾的三十五萬勇士!”


    “唉,”陳軫長歎一聲,“老哥呀,我一直不想傷你,可……這辰光顧不得了。反正我是要走的人,這把話說透,聽不聽在你。”


    “你說。”


    “就軫所斷,老哥的才氣,頂多能帶十萬卒,若是給你二十萬,就是一場災難。三十五萬,是更大的災難!”


    “你——”昭陽臉色紫脹,唿哧唿哧喘一會兒,端起酒壺,仰脖喝盡,嗵一聲摔在地上,“其他不說,單說滅越之戰,我帶多少?”


    “滅越之戰是老哥帶的嗎?”陳軫撕開臉麵了,“大戰重在籌策,滅越之戰軫弟是全程關注了的,老哥說說,你籌的是哪個策?由頭至尾,全是人家張儀籌的。越人是張儀引來的,口袋是張儀設計的,老哥雖為主將,不過是奉命調兵而已,實為張儀的聽差!”


    昭陽的嘴皮子僵住了。


    “再扯扯老哥主將的其他幾戰。”陳軫接道,“扳指頭算算,大規模的無非下麵幾次。兩次伐宋,第一次引兵六萬,遇到田忌救援,老哥退迴來了。第二次伐宋,真正引兵也就十萬,其他兵卒皆是後備。結果如何?敗給龐涓與孫臏,折損幾萬人馬不說,還失了要塞陘山,景氏損兵折將,自此不振。之後是伐襄陵,老哥呀,這是你一生所真正打過的漂亮一仗,可憑心來說,此戰老哥是憑實力打出來的嗎?如果沒有魏國敗於馬陵這個契機,如果沒有提前安排內應,老哥……”頓住,眼睛閉起。


    昭陽兩手捂臉,氣憋於胸,久久沒有唿出,似乎要把自己憋死。


    “老哥呀,”陳軫斜他一眼,接著又砸,“才疏而誌高者,不逮;力小而欲大者,危殆。老哥已經熬到這把年紀,聽老弟一句,就在這風水寶地安度晚年吧。夕陽再好,也是黃昏,老哥已經賭不起了。”略頓,“老哥今朝也毋須再賭,是不?”


    “老弟說的是!”昭陽的欲火總算是讓陳軫按下去了,美美地唿出一氣,深吸幾口,勻好,“知老哥者,老弟也;推心置腑者,亦老弟也!”起身,揀起酒壺,抱壇子倒滿,斟滿兩爵,“來,幹!”


    二人幹了。


    “身為楚民,國家有難,當責無旁貸。”昭陽接道,“聽昭睢說,王使這幾日就來,我這……總不能當個縮首龜吧?老弟你說,你這個傻哥該當如何應對?”


    “大王召請,是器重,老哥當然不能推辭。老哥非但不能推辭,還當慨慷激昂,拖著病體登船,然後呀,你家的那個邢才,還有陪你暖腳的那個小美人,一人抱著老哥的一條腿,哭哇哭哇,老哥一定要破口大罵他們,罵著罵著,老哥就暈倒了。”


    “這這這……”昭陽皺眉,“我這好端端的!”


    “人總是可以生病的嘛,”陳軫嗬嗬笑道,“何況老哥這身子又不是鐵打的!”


    酒足飯飽,陳軫一家還是撐船走了。


    是夜,昭陽沒讓小美女陪床,獨自睡下,夜間憋尿,沒用夜壺,光身子走到室外,在寒冷的朔風裏足足撒尿兩刻鍾,凍得全身打顫,背脊骨冰涼,牙齒咬得格格響,方才迴到榻上,蒙起被子暖到天亮。


    翌日晨起,昭陽病了,全身癱軟,高燒不退,咳嗽不止,濃痰一盅接一盅。邢才尋到醫生,把脈開方,熬出幾碗黑湯,昭陽咕嘟咕嘟連飲幾大碗,可那燒依舊不退。


    燒至第三日,俟王使趕到,昭陽已經說起胡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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