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宋遺被烹的次日,秦國黑雕已將楚齊絕交的快訊遞至秦宮。張儀被秦王緊急召迴,入鹹陽時已過黃昏,被宮車直接載往秦宮。


    惠王備好宴席,召來樂坊,歌舞侍候。


    輕歌曼舞中,二人酒至半酣,惠王傳旨擺棋。


    一副棋具被宮人抬來,擺在二人中間。


    “寡人執白如何?”惠王拿起一枚白子,笑看張儀。


    張儀笑笑,摸過黑子棋盒。


    惠王在棋盤上連布三子,看向張儀。


    張儀看向三子,眯起眼睛:“我王這是——”


    “這第一枚,是雨神!”惠王指著三枚白子,“這第二枚,是瘟神;這第三枚,是將軍魏章,其麾下二十萬銳卒已於近日陸續趕赴商於穀地。下麵的局,該當儀弟出手了!”


    “若是此說,”張儀笑了,“是該到臣了!”拿起黑子,卻不落下。


    “怎麽不落子呢?”


    “臣在守個喜信兒!”


    “是不是這個?”秦王掏出黑雕的密函,遞給張儀。


    張儀看完,震驚。


    “唉,”秦王長歎一聲,“這個楚王倒是別致,竟然想出這個妙招,實出寡人意外呀。”


    “非楚王之意。”


    “哦?”


    “臣曉得宋遺。此人原在昭陽門下,後轉投靳尚,由他出使,當是靳尚之功。”


    “嗬嗬嗬,”秦王笑了,“靳尚是個人物,待寡人攻克郢都,該當賞他一塊地兒才是。”


    “是我王會用人!”張儀豎起拇指。


    “這個宋遺也是決絕。完成使命就成,大可不必受烹嘛。不過,田辟疆這一烹,算是把楚人的後路徹底烹斷了。如果不出所料,與我結盟的齊國使臣這辰光當在道中了!”


    “臣這就落子!”張儀提出一枚黑子,啪地落下。


    張儀在秦王宮中一直守到翌日後晌,方才出城,改乘一輛有篷的輜車,悠哉遊哉地馳進鹹陽南城門,直入相府。


    在相府的門外下車時,張儀還刻意拄起拐杖,一跛一跛地走進府門。


    迴到府中,張儀還沒歇過氣來,門人報說楚使到訪。


    張儀請入。


    “相國大人,您終於迴來了!”昭睢一臉委屈,聲音急切。


    “唉,”張儀不無誇張地長歎一聲,“人哪,該倒黴時喝口涼水都塞牙縫。”伸出依舊打著繃帶的右腳,“昭兄弟請看,就是這隻腳,他娘的那天也是鬧鬼,本想登個高,望個遠,不想卻踩在一塊鬆掉的石頭上,那石頭一滾,我這腳底一滑,人就整個滾下去了,滾得我是眼冒金星啊。其他還好,隻這腳踝撞在一塊硬石上,但聽哢嚓一聲,我就疼死過去了。”


    這個故事昭睢早已聽過,但這辰光不得不一臉同情地再聽一遍。


    “嘿,”張儀越說越來勁,“他娘的撞到石頭上還不算倒黴,真正倒黴的是遇到庸醫。庸醫真叫個害人哪,他說我的骨頭斷了,要對骨,我就讓他對,嘿,他一連對了四五次,疼得我是又死幾次呀。可對來對去,他一直對不準,沒過幾天,這腳踝就腫成一個大圓球了。我趕他滾蛋,聽聞終南山裏有個老醫師專治骨傷,就讓人抬進山裏,那老醫師一摸,說是你來太晚了,一傷到就該來的。我說,要緊不。他說,你的踝骨不是折了,是碎了,得重新拚合起來,箍牢,讓他慢慢長。我說,那就快箍呀,他說,你得忍住疼。我說沒事兒,你來吧。他讓我連喝幾碗老酒,然後把我綁起來,嘴裏塞塊布,拿隻利刃,朝我那腫腳踝上嚓嚓嚓嚓,我是看不得呀,隻有那疼是鑽心的,我卻動不得,叫不出,想死的心都有哇。之後我就死了,啥也不曉得了。待我醒來,已經躺在榻上,整條腿讓他綁成一塊長板板了……”


    張儀講得眉飛色舞,昭睢的目光卻漸漸落在他的傷腳上。他聽過的所有故事版本皆是左腿,而這辰光,張儀裹的竟是右腳!


    “相國大人,”昭睢指著他的右腳,“不是傷在左腳上嗎?”


    “左腳?”張儀的眼珠子連眨幾眨,眯起來,盯住他,“你何以曉得是左腳呢?”


    “大人受傷辰光,人們無不是這麽傳說的,我專門問過為您裹傷的那醫師,他也說傷的是左腳。”昭睢較真了。


    “哎喲喲,”張儀一拍腦袋,“瞧這錯的!這些人全都該殺!”伸出左腳,“你看看,我這左腳好端端的,是不?”朝地上連頓幾下,“這像是受傷的樣子嗎?唉,”連連搖頭,“這撥蠢貨,傷整不好,忙幫不上,竟然連個左右也辨不清了,氣殺我矣!”


    “相國大人,”昭睢緊忙轉換話題,“無論如何,您能迴來就好,真正急死人呢。”


    “咦,兄弟,何事急切?”張儀盯住他。


    “是那盟約的事呀!”昭睢急了。


    “盟約何在?”


    “我帶著呢!”昭睢打開一個隨身攜帶的小箱,取出盟約,“這不,全在這兒!”


    “是哩,”張儀點頭,“我正是掛著這事才不顧傷疼迴來了呢。”


    “謝相國記掛!”


    “這樣吧,”張儀瞄那箱子一眼,“昭睢兄弟,你把這箱子留在這兒,我今朝先歇一宵,明日就入宮覲見秦王,讓他簽字劃押,再加個璽印,這事兒就成了!”


    “好咧!”昭睢不無爽氣地將盟約裝迴箱子裏,提到張儀跟前,小心放下,拱手,“昭睢恭候佳音!”


    翌日,昭睢早早來到相國府,從上午候至下午,天近傍黑時,總算候到張儀。


    張儀沒穿官服,隻穿一身內衣,頭上無冠,頭發是淩亂的,氣色也不太好。


    張儀是在小順兒的攙扶下走進客堂的。


    昭睢迎出去,小心翼翼地跟在後麵,直到張儀在主席位坐定,方才於客席坐下。


    張儀木呆呆地盯住昭睢。


    “相國大人?”昭睢輕問。


    “唉!”張儀長歎一聲。


    “出什麽事了?”昭睢再問。


    “唉,還不是兄弟你的事?”張儀複歎一聲,看向小順兒,“愣這兒幹啥?到車上,將那隻箱子拿來,還給昭大人!”


    小順兒出去,不一時,拿迴昭睢留下來的箱子,放在昭睢跟前,快步出去。


    昭睢打開箱子,裏麵是空的。


    “相國,盟約呢?”昭睢震驚。


    “讓大王一把火燒了!”


    “啥?”昭睢驚得從席位上彈起來。


    “唉,”張儀再歎一聲,“不隻是那盟約,”指指自己,“你瞧瞧我,一身官服入宮,出來就是這副模樣了。大王看了那盟約,一時上火,燒了盟約不說,喝令侍衛將在下的這身官服官冕全都剝了。還有那顆金印,大王要我這就還給他呢。”


    “這這這……”昭睢不知該說什麽是好,“叫我如何迴朝複命?”


    “昭兄弟呀,”張儀兩手一攤,“你複命事小,我這兒的事可就鬧大了。我呀,我這是山中妖精照鏡子,裏裏外外皆不是人哪!”


    “這……”昭睢在廳中轉圈,跺腳,“秦王他……不是講好了嗎,為何這般?”


    “是呀,”張儀氣惱,“在下也是這般問他,結果呢,我剛剛問出口,就又被他臭罵一頓。”


    “秦王怎麽罵?”昭睢急問。


    “罵我吃裏扒外呀,怎麽能把大秦國的土地拱手讓人呢。秦王說,商於六百裏來之不易,商地十五邑是楚王贈送的,於地十五邑,是秦國數萬甲士拿性命換來的,罵我哪來的膽子竟然把這六百裏拱手就送給楚人了!”


    “大人,”昭睢急辯,“你在楚國不是這般講的,你說,秦王他是同意的,是秦王使你使楚睦鄰的。”


    “是呀,秦王是要睦鄰,可他沒說要送商於穀地六百裏呀!”


    “可您答應了的!”


    “是呀,”張儀苦笑,“我是答應了的,所以我裏外不是人哪!我說,我已經答應楚王了,也已經與楚王簽下盟約了,楚王已經加璽簽押了,秦王說,你答應的事,你拿地還去。我……昭兄弟呀,我哪兒有地呀!我隻有這於城六裏,”猛地一拍大腿,“兄弟,豁出去了,我就把這六裏歸還楚王,如何?”


    “這……”昭睢迴他個苦笑,“如何能成?”


    “能成,能成!”張儀連拍胸脯,“這是秦王封給我個人的,他封給我,就是我的地,我有地契,有詔命,該有的證據我全不缺,我想給誰就給誰,想他秦王奈何不得!”


    “這這這,不是這樣的!”昭睢的腦子這辰光開始轉過來了,“是這盟約,秦王怎麽能撕毀盟約呢?”


    “唉,”張儀搖頭,“說起這盟約來,也怪在下考慮不周。那盟約其實並非盟約,因為秦王尚未簽字劃押。既然不是盟約,就是一張廢契,秦王燒的不過是張廢契而已。再說,如今已經燒了,你我手中除了這個空箱子,什麽也沒有了,我們又能怎麽辦呢?”


    “天哪,燒了!一把火燒了,我……哪能個迴朝複命啊!”


    “兄弟呀,”張儀接上話頭,“在下是眼睜睜地看著宮人將它燒成灰燼的呀。不瞞兄弟,在秦王跟前,我大講與楚結盟的好處,可謂是據理以爭呀,沒想到秦王幾句話就把我堵死了。我說,楚王答應與齊絕交,隻與秦國結盟,秦王說,楚王與齊王絕交,寡人怎就不曉得呢?寡人在齊地還有不少朋友呢,聽那些朋友說,楚王的特使陳軫這辰光就在臨淄,可他從未提過絕交的事。我說,按照盟約,是約盟雙方同時履約,在我們與楚國交割商於之時,楚國才與齊人斷交,秦王聽了一番大笑,說是拿來我看。我遞上盟約,秦王看畢,上麵真還就是這般寫的,於是震怒了,罵我說這是什麽狗屁盟約呀,一個在東,一個在西,兩下相隔數千裏遠,怎麽同時交割?如此盟約,留下來就是笑柄!我一時語塞,正在尋辭兒應對,秦王於盛怒之下,就使人點火燒了。”起身,顯然是忘記了跛腳的事,走到昭睢跟前,拍拍他的肩膀,“兄弟呀,迴朝複你的命去吧,就說張儀我願將於城六裏,也就是屬於我的那塊封地,獻給楚王,不加任何條件,算作我考慮不周的報應!”轉對外麵,“順兒,送客!”


    小順兒聞聲走進,提起那隻空箱,盯住昭睢。


    看著張儀走過來時腿腳麻利的輕巧勁兒,昭睢恍然明白過來,一股怒氣衝上頭頂,想要發作卻又忍下,鼻孔裏恨恨地“哼”出一聲,大踏步走出相府。


    自大雨開始,屈平、白雲每天都要站在大殿的高處,俯視城外的兩條水流,眼睜睜地看著它們變得黃濁、兇猛。


    大殿漏雨了。雨水穿過那日被雷公擊穿的屋頂及被大樹的枝幹掃掉的屋角灌進殿中,將殿中的泥塑淋得麵容模糊。其中直接被屋頂漏水澆到的是始祖高陽帝,於第三日就塌倒了。


    高陽帝塌倒時,屈平與軍尉就站在旁邊看著。那是整個大殿裏最大的一尊泥像,在如山中小瀑布一般的雨水澆注下,搬沒法搬,移沒法移,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它被淋塌。高陽帝在塌倒時,站在他左側的始祖祝融也被大雨淋透了,麵部模糊,右邊半邊臉幾乎沒了,右半個身子出現裂縫,隻有兩隻眼睛依然在射火,但這火顯然被水汽蒙住了。


    在雨水間隙,鄧盾引領眾兵士冒險攀上屋頂,將屋角的漏洞堵住,但屋頂被炸雷擊穿的那一處,實在是堵不住。他們所能做的,就是拿出各種雨具,將塌倒的那尊泥塑旁側的幾尊全部罩起,再將滿殿的雨水導流到殿外。


    大雨下至第七天,水流看不到了,隻有泛著黃光的一片。


    河堤外麵依稀可辨的村落於一夜之間看不到了。


    他們曉得,河水一定是在夜間衝上堤岸的,低窪處的百姓也應該是在夜間失去家園的。


    屈平眼眶濕了,緊緊握住白雲的手。


    茫茫四野,沒有風,沒有雷,惟有大雨傾盆。


    “阿妹,”屈平看向白雲,“你再求求巫鹹大神,能否少下一點點兒。這般下去,楚人真就毀了!”


    “是上天降災,不是巫鹹大神的事,你讓我怎麽求呀?”白雲一臉無奈。


    “可這……”屈平看向仍舊向下砸的雨珠兒,“雨也太大了點兒!”


    “不大能成災嗎?”白雲剜他一眼,“我告訴你了,這次是超大的災。”


    “記得你說過,災情共是一十四天,天哪,還有七日,這……”


    “是禍躲不過。再熬七日吧,熬過或就好了。”


    “不知我的奏報大王看到沒?大王籌備了沒?各尹司……”屈平頓住,似乎不敢再說下去。


    之後的每一日,於屈平都如一年。


    如是熬過六日,到第七日上,也就是開始落雨的第十四日,屈平一大早就趕到露台上,仰望天空,仍舊是烏雲密布,未曾見出一絲兒縫隙。雨水仍在劈劈啪啪地砸向廟殿前麵的祭壇,在壇四周聚出一汪汪的水窪,打著漩兒湧向時不時就被軍尉掏出淤塞物的排水溝。


    屈平急了,返迴他們所住的耳房去尋白雲,卻見眾巫女無不赤裸軀體跪在地麵上,排作一個奇怪的圖案,顯然是在施法。


    白雲跪在正中,額頭現出汗珠。


    屈平退出,掩上房門,走進大殿,跪在列祖列宗的泥塑前麵,閉目祈求。


    除掉那個塌掉的與旁邊兩個半塌掉的,幾乎所有泥塑都被罩上一層護套。


    過有一個時辰,屈平覺出身後有人,曉得是白雲,就站在他的身後。


    “巫鹹大神可有諭示?”屈平身體未動,聲音出來。


    “嗯。”白雲語氣沉重。


    屈平心頭一緊:“怎麽說?”


    “淫雨還要再下十日。”


    “啥?”屈平幾乎是彈起來,轉過身子,盯住白雲。


    白雲身著一襲白色巫衣。


    殿外,大雨略小一些。白雲走出殿門,走到露台上,透過重重雨幕,看向遠處的一片汪洋。莫說是遠處的村子,丹陽城內也是茫茫一片了,尚未塌掉的房舍泡在水中,將水麵切割成無數條塊。不少人踩著雨水走出來,在汪洋裏艱難跋涉。


    屈平跟過去,站在她身邊,一臉急切:“不是說隻下一十四日嗎?”


    “是的,”白雲看向遠處,“依據巫鹹大神諭示,這場大雨將落於荊、梁、雍、豫四州之野,其中荊、梁二州一十四日,豫州十二日,雍州是二十四日,不料情勢變了。”指向西北方,“在那兒,就是太白頂,有覡人作法,不讓雲神越過太白絕頂,雲神無奈返迴荊梁,加重了荊、梁二州的雨勢,由此可知,此二州的山與野還將落雨十日。”


    “什麽覡人?”屈平震驚。


    “是黑覡,從北冥來,所侍奉的是大神共工。”


    “共工?”屈平臉色變了,“這就糟了!”


    “哦?”白雲看向他。


    “我聽太廟的大巫祝講起過他,是我們楚人的死對頭呢!”


    “這個從何說起?”白雲怔了。


    “按照族譜,楚人的先祖叫季連,羋姓。季連之父為吳迴,即祝融。吳迴之父叫稱,稱之父叫高陽,就是帝顓頊,也就是大殿裏被雨水衝塌的那尊。帝顓頊之時,水神共工作亂,我始祖高陽帝任命我祖祝融為火正,擊敗共工,共工怒,觸不周之山,致天地傾斜,惹怒女媧娘娘,才將他發配北冥。”


    “天哪,”白雲咂舌,“難怪雲神過不去太白頂呢。”


    “我終於明白那日雷擊的事了!”屈平看向大殿,倒吸一口冷氣,“想是共工大神欲毀我先廟,以報當年戰敗之仇。所幸那日阿妹及時搬來巫鹹大神,驅走雷神,否則,後果不堪設想!”看向郢都,“怪道大王做下先廟失火的噩夢啊!”


    “要是這說,”白雲盯住他,“那個大功該是你的!”


    “為什麽?”


    “不瞞你說,”白雲指向大殿,“這兒是楚國的先廟,巫鹹是巴人之神,楚人不敬,這些先祖之靈皆對我巫鹹大神懷抱敵意,不許巫鹹大神靠近。”


    “可她來了呀!”


    “是的,”白雲盯住他,“那日你衝到祭壇上,就如發了瘋,被雷神震倒,我……我嚇壞了,趕過去救你。現在想起來,真也巧了。雷神奉了共工之命,目標是摧毀大殿,而你我就站在大殿門口。由於你我站在那兒,雷神有礙於巫鹹大神,沒敢過來,隻在周邊打轉,還劈樹警示。後來,你衝到祭壇上,我趕過去守你,雷神方才得空,劈透大殿。你的先祖之靈早被雷神的威勢震得東躲西藏,聚不起氣,我適才得以求助巫鹹大神。巫鹹趕到,在我的祈求下喝走雷神,救下大殿,否則……”


    “謝俠妹救我大楚先祖之廟!”屈平拱手。


    “謝你自己吧,”白雲瞥他一眼,二目含情,“你的先祖不關我白雲的事,也不關巫鹹大神的事!我求巫鹹,隻是為你!”


    “阿妹,你……”屈平凝視她,“叫屈平如何報答?”


    “這就報答吧。”白雲張開兩臂,閉上眼睛。


    屈平遲疑一下,近前一步,輕輕抱住她。


    白雲用力,將屈平抱緊。


    大殿的露台上,兩個軀體漸漸貼實,合在一起。


    不知過有多久,兩團肉體分開,屈平退後一步,盯住白雲,良久,看向大殿,再看向遠處的洪水:“雲,巴、楚山水相依,不可二分。秦覡以鄰為壑,嫁禍於楚,亦殃及巴人。巴山暴雨連綿,必有山洪爆發,山體崩塌,居住於山溝的巴人何以為家?你可祈告巫鹹,救楚就是救巴,換過來也是,救巴就是救楚。你我一起祈請巫鹹大神,求他以天下蒼生為念,抗禦共工,將災難降至最小!”


    “阿哥,”白雲眼中出淚,“非白雲不求,是巫鹹大神也無能為力呀。巫鹹是山神,共工是天神。山神是抗不過天神的。”


    “這可如何是好?”屈平急了。


    “若想解救民難,可有二法。”


    “快講!”屈平眼睛放光。


    “其一,”白雲盯住他,“阿哥可派兵士潛至太白之巔,殺死那黑覡,毀掉那祭壇,使共工大神無所依托,隻能再迴北冥。”


    “我記下了。其二呢?”


    “就是他們,”白雲看向大殿,“能壓住共工大神的,是祝融大神,而祝融大神是你們楚人的祖先。”


    “我這就去求他們!”屈平就要入殿。


    “你一個左徒是沒有資格求的!”白雲苦笑一聲,“再說,求也沒用。這兒的祝融快被淋塌,自顧不暇了。”


    “何人能求?”


    “大楚之王。”白雲接道,“他可到太廟,行大祭,祈請先祖再施神威,趕走祝融,保佑楚人!”


    “雲妹,”屈平略一沉思,“第一不太容易,因為太白山位於秦地,想那黑覡是秦人請來的,秦人也必有守護。再說,此地離太白山遠達餘裏,皆是山道不說,且還都在秦人手裏,這般雨天,即使趕到,也是遲了。眼下隻有其二可行,你準備一下,我這就去找鄧將軍!”


    屈平尋到鄧盾,訴以迴郢之事,不想他磨盡嘴皮,軟硬兼施,鄧盾隻是不許。屈平氣得全身發顫,卻也無可奈何。


    又過三日,先廟外麵湧來數十災民,齊刷刷地跪在雨地裏,要求進廟避難。


    廟門閂著,鄧盾與眾軍卒披堅執銳,守在廟門之內,無視門外的哀求與跪泣。


    更多的災民湧過來,廟門外麵嘈雜吵鬧。


    有人不跪了,上前撞門。


    鄧盾令軍士們張弓架弩,在門後又支起多根撐棍。


    屈平不忍再看下去,懇請鄧盾開門。


    “左徒大人,”鄧盾哭喪起臉,“這門不能開呀!”


    “為何不能?”屈平幾乎是質問。


    “隻要開門,”鄧盾指向門外,“單是門外就有數百人,丹陽城中更有數以萬計的人。這兒是整個城區的最高處,他們全都要進來的。”


    “為何不讓他們進來?難道要讓他們全部泡在水裏,等著被水淹死嗎?”


    “大人有所不知,”鄧盾解釋,“外麵也還沒有到淹死的地步。所有人都遭災了,我們讓誰進來,又不讓誰進來?我曉得他們,許多人是來求口吃的,不少人家的食物被水泡了。我們的儲糧也不多了,災民們進來,就會全部搶走,甚至還會搶走祖先的供品。萬一他們搶了供品,這個責,末將負不起!”


    “鄧將軍,”屈平指向大門,“你隻管開門,這個責,我屈平負!”


    “讓屈大人負,末將就對不起大王了!”鄧盾轉對幾個兵士,指向中間的隔離牆,“將屈大人請進內院!”


    幾個軍卒不由分說,將屈平連推帶拉地拖向內院,在外麵啪地掛上大鎖。


    “鄧將軍,”屈平拍打隔門,“你這般做事,既對不起楚王,也對不起楚國,更對不起你的父老鄉親啊!”


    眾軍卒看向鄧盾。


    鄧盾雙手捂臉,蹲在地上。


    大雨又下十日,終於止了。


    洪水卻未歇,城中積水未見絲毫消退。


    烏雲減退,天地明朗許多。


    一隻可在雲夢澤裏捕漁的大舟逆水而上,一人掌舵,十人劃槳,緩緩停靠在丹陽城外的碼頭上。其實,碼頭早已尋不到了,那水一直連到城門樓處。但漁舟太大,再劃就會擱淺。掌舵的漁人探過水底深淺,尋處泊了。


    一人急急跳下漁舟,趟著齊腰深的洪水進門,半泅半趟地奔向先廟。


    是奉王命冒雨趕來的屈遙。


    屈遙拍打廟門。


    鄧盾驗過楚王令牌,打開廟門,見過禮,引他來到內院。


    屈平上下打量眼前這個漁夫打扮的人。


    “左徒大人——”屈遙摘下鬥笠,解開蓑衣,現出戎裝。


    “屈遙!”屈平又驚又喜,眼中出淚,“你怎麽來的?”


    “奉大王旨,來接你與祭司迴去的!”


    “大王——”屈平眼中出淚,望空長揖。


    “阿哥,”屈遙一臉沉重,聲音極低,“出大事了!”


    “什麽事?”屈平急道,“我在這兒如同蹲監,”看向仍舊守在身邊的鄧盾,“鄧將軍朝夕盯著,外麵的事我是什麽也不曉得了!”


    鄧盾臉上發漲,退後幾步,看向一側。


    “一個是,江漢泛濫,百多年來從未見過這麽大的水,百姓……家園多毀,流離失所!”


    “這個我曉得的,還有什麽?”屈平一臉急切。


    “大王聽信秦使張儀,派人使齊絕交,同時派昭睢使秦,接收商於!”


    “糊塗,糊塗,大王糊塗啊!”屈平跺腳。


    “更糟糕的是,”屈遙看向西北,“左司馬得到探報,秦將魏章在漢中、終南山及商於穀地秘密囤駐十萬大軍,清一色烏金裝備,這且不說,另有秦軍陸續進駐,用意不明!”


    屈平震驚:“左司馬可曾奏報大王?”


    “奏報了。”


    “大王怎麽說?”


    “大王說,”屈遙聳聳肩,學懷王的樣子,“寡人在漢中也有十萬大軍,加上鄧穰宛三地的駐軍,又豈止十萬!”


    屈平看向白雲:“祭司,叫大家準備,我們這就迴郢!”


    “迴不得呀,左徒大人,”鄧盾聽得分明,急了,“大王諭旨守廟九十九日,大人這還差著幾十日呢!”


    “宮尉鄧盾聽旨!”屈遙站好,重重咳嗽一聲,從內衣裏摸出諭旨。


    鄧盾單膝跪地:“末將聽旨!”


    “江漢泛濫,百姓遭災,旨令左徒屈平、祭司白雲速迴郢都,入宮覲見!”


    “末將領旨!”鄧盾雙手接過諭旨。


    “遙弟,有樁大事,你須去做!”屈平盯住屈遙。


    “是何大事?”屈遙急道。


    屈平看向西北,指向太白山方向:“就在那兒,太白山之巔,秦國請來黑覡,設壇作法,祭拜邪神共工。我們這場洪水,就是那邪神招引來的。此壇不除,我楚人永無寧日!”


    屈遙看向那兒,良久,迴望屈平:“阿哥,怎麽除?”


    “你可溯丹水而上,”屈平指向丹水方向,“至荊紫關,讓關尹調配給你勇士五百,分散入秦,沿山路趕到太白山,搗毀他的祭壇,殺死那個黑覡。”


    “這……”屈遙遲疑一下,“調動守關軍卒,非王命不可!”


    “唉。”屈平輕歎一聲,“迴郢,請王命!”


    雨水完全停了,但天仍舊陰沉,濕熱。


    在雨水停歇的次日,雲開日出,洪水漸漸退卻,退向河湖,滾流入江澤,向東海奔湧。


    荊楚大地稍高處漸漸露出地麵,得以逃離大洪水的楚人紛紛返迴家園,麵對被洪水肆虐過的慘象,欲哭無淚。


    仍未消停的水岸邊,到處漂浮人與動物的屍體。


    就在此時,太白之巔的那個黑覡祭司小心翼翼地開啟了那隻一直塞著的瓶子。一縷黑氣由瓶口逸出,在黑覡法術的作用下,飄飄蕩蕩,直往東南而去。


    瘟病是從郊郢、荊門始起的。


    郊郢是人口大邑,位於漢水東岸,處在郢都東北方向,距郢都三百裏許,曆代楚室皆視其為楚國陪都,悉心經營。


    郊郢的西邊是漢水,一條衢道由津渡口直通荊門,再由荊門向南,直達郢都。


    屈平擬走的正是這條路線。


    屈平的漁舟由丹陽沿丹水順流而下,在老河口進入漢水,幾乎不用人力,僅僅掌好大舵,不消三日,就沿漢水湍流漂至郊郢。


    漢水未退多少,原先的津渡全然不見。屈平急於迴郢,顧不上歇息,讓漁人將舟向西劃去,一直劃到水岸邊,棄船上岸,棄下輜重,尋到衢道,踩著泥漿,深一腳淺一腳地趕往荊門。


    此時,疫情已經爆發數日,瘟神肆虐,楚人驚慌逃避,越逃疫情的範圍越大,大規模死亡隨之發生。


    屈平一行卻是不知。沿道沒走多遠,前麵現出一片沼澤。


    屈遙熟悉這條衢道。此處原本沒有沼澤,隻有一條小溪。小溪不大,連名字也沒有,上麵有座木橋,但在此時,什麽都不見了,隻有一片汪洋,一眼望去,竟有十多裏遠。


    屈平一行人隻得右轉繞道,沿沼澤邊緣走向一座土山。山坡上鬱鬱叢叢,到處是樹。屈遙斷出衢道被淹沒部分不過數裏,繞過這個坡就可以了。


    走到半坡,前麵傳出哭聲。


    屈平加快腳程,剛走幾步,見幾人抬著一具屍體走下來,在他們前麵不遠處拐向水岸。他們的身後,幾個女人與娃子哭著追出。顯然,他們是死者的親屬。


    一股異味照頭撲來,被敏感的白雲捕捉到了。


    白雲臉色變了,盯住他們。


    幾人男人抬著屍體走到水岸邊,做勢要朝水澤裏扔。


    “住手!”白雲揚手大叫,“千萬別扔水裏,快埋土裏!”


    抬屍的人怔了下,表情木然,瞄她一眼,咚一聲將屍體扔進水裏,如木偶般返迴山上。


    山頂再次傳來哭聲。


    屈平急往山頂走,被白雲一把扯住。


    “雲?”屈平急問。


    “是瘟神!”


    聽到“瘟神”二字,所有人心裏皆是一緊,毛發都豎起來了。


    十幾個巫女花容失色。


    “你可有治?”屈平緩過神來,看向白雲。


    “是瘟神!”白雲重複一句,幾乎是喃聲。


    話音落處,山上再次傳來哭聲,又一人被抬出,走向水邊。


    “蒼天哪!”白雲出淚了,“他們將屍體扔進水裏,那正是瘟神想的……”


    “為什麽?”屈平急問。


    “因為那水泡上屍體,就會成為瘟水,瘟水四處流動,瘟神他就……”白雲說不下去了。


    屈平拔腿衝出,不顧一切地攔向抬屍的人。


    一匹快馬衝進郢都北門,急急馳往宮城。


    一封急報經由當值宮人,轉給當值宮尹,報上赫然寫著一個“火”字。


    懷王拆看。


    懷王的手抖了,火急奏報順勢落在地上。


    宮尹撿起,瞄向奏報,目光落在一個“瘟”字上。


    外麵一陣腳步聲急,當值宮人趨入:“啟稟王上,王叔、靳大人求見!”


    “快,快請!”懷王指向門外。


    幾乎是馬上,王叔、靳尚快步進來。


    不及對方見禮,懷王揚起奏報,看向二人,聲音急切:“二位來得正好,出大事了!”


    “臣正為此而來!”王叔拱手。


    “快說,如何是好?”


    王叔看向靳尚。


    “迴稟我王,”靳尚聲音很低,語氣沉重,“臣已獲報,此瘟起於荊門之野,來勢兇猛,罹瘟者無不死。”聲音更低,“荊門有軍卒也罹瘟了,且此瘟正向郢都逼近——”頓住。


    “快說呀,如何是好?”


    “前些年衛國罹瘟,衛人應對之方,我或可借鑒。”


    “衛人所行何方?”


    “第一步,封鎖瘟區,使民不可走動;第二步,凡罹瘟之家,封戶鎖門,直至送走瘟神;第三步,凡瘟神選民,在罹瘟之後,焚其家室,以送瘟神;第四步,熬製散瘟湯使未罹瘟之民服用;第五步,以幹石灰遍撒於街道……”靳尚撓撓頭皮,“就這些了吧。”


    懷王看向王叔:“賢弟?”


    “瘟神是帶著腿的,”王叔應道,“當務之急,是封鎖瘟區,封閉郢都城門,封閉宮門,不可使任何人進出,堵截瘟神於郢都之野,至少不可進入宮城,危及王兄!”


    “就依賢弟!”懷王轉對宮尹,“傳旨,宮禁!城禁!”略頓,看向靳尚,“靳尚,舉國送瘟之事,就交給你了。通報各尹司,這就辦去。”


    “臣受命!”靳尚朗聲。


    發現瘟病的山坡上,屈平照樣未能攔住那些抬死屍的人,眼睜睜地看著他們將之扔進水中,返迴坡頂。


    看他們一身乏力的樣子,屈平曉得,這些人確實沒有力氣挖坑掩埋了。


    屈平快步走向坡頂。


    白雲遲疑一下,緊跟上來。


    陡然,白雲的目光落在坡上的一株野草上,低聲叫道:“阿哥!”


    屈平停步,看過來。


    是艾蒿,遍山坡皆是。


    白雲拔掉幾株,拿在手裏,跟屈平走向坡頂。


    坡頂是個土廟,廟中供著楚國主神東皇太一的神像。大殿裏或坐或躺幾十個民眾,不少人罹瘟了。他們無不跪在東皇太一的神像前,用盡最後的氣力祈禱大神。


    屈平站在院中,正要進門,被白雲拉住。


    白雲揚起手中的蒿草,大叫:“鄉親們,你們馬上去采這種艾草,煮成湯,所有人都喝。還有,將這些草曬個半幹,拿火燒起來,燒出煙霧。瘟神怕艾蒿,嗅到這種煙味兒就會走的。”


    沒有誰相信她。


    “鄉親們,”屈平朝眾人拱手,“我是大楚左徒屈平,她是巫鹹山巫鹹廟祭司,請大家相信她!巫鹹大神不會不救你們的!”


    聽到左徒與巫鹹大神的祭司,眾人這才相信,眼中放出亮光,紛紛改向他們磕頭。


    “快去采艾蒿吧,越多越好,先熬湯喝,再將這草曬成半幹,到處都燒。還有,你們要轉告身邊百姓,讓大家都這麽做!”屈平揚手大叫。


    眾人紛紛起身,向廟門外麵跑去。


    “快走!”白雲扯下屈平,二人急步出廟。


    “此地不可多呆!”白雲急道,“我們得抓緊迴郢,麵見大王,讓他速祭太廟,請先祖高陽帝驅走共工,這瘟病或與共工有關!”


    屈平點頭,眾人尋路,繞過水澤,向荊門方向急步走去,路上到處可見罹於瘟難的死屍。


    天將黑時,屈平一行趕到荊州,向驛站要來幾輛駟馬之車,分頭坐上,連夜馳往郢都。道路仍舊泥濘,車馬走得很慢,到郢都時天色已經大亮,霞光萬道。


    而郢都的城門依舊關閉。


    “開門!”屈遙大叫,“門外是左徒大人,奉王旨入城,請速開門!”


    “王旨何在?”城門尉叫道。


    屈遙摸出王旨,向他亮亮。


    “大王有旨,城外有瘟神,任何人不可進出城門!”


    “將軍,”屈平急了,大聲,“大王急召我們迴來,就是為這瘟神。巫鹹大神的祭司在此,請速開門!”


    門尉這也看到了一身巫衣的白雲,曉得她是巫鹹大神的祭司,拱手:“左徒大人,你們稍等,末將這就稟報!”


    門尉稟報的卻不是懷王,而是城禁總司尹靳尚。


    屈平是左徒,且是奉旨迴來的。靳尚不敢私定,直入王叔府宅。


    “你作何想?”王叔問道。


    “王叔,”靳尚指向北城門,“他們奉王旨從丹陽迴來,必走郊郢、荊門,而這兩地正由瘟神肆虐。昨晚城禁,荊門至郢都的衢道是今晨才去設封,他們定是夜間由荊門迴來,是以無阻。無論如何,臣之意,不能放他們進來,以防萬一。”


    “讓祭司進來吧。”王叔略略一想,“有巫鹹大神庇護,瘟神應該不碰祭司。有祭司在大王身邊,大王心安。”


    “就依王叔!”靳尚別過,徑到南門,吩咐門尉隻放進祭司一人。


    “雲妹,”屈平拱手,“你進宮要比我進宮好。我想對大王講的,你全曉得。你說話,大王會聽!”


    “嗯。”白雲凝視他,良久,心裏一抖,顫聲,“阿哥?”


    “雲妹?”


    “你們幾人,”白雲看向同行幾人,“馬上迴家,不可見任何人,多采艾蒿,煮之,再在房子四周燃艾,以艾蒿汁沐浴!身上衣服全部燒掉。我進宮稟明大王,馬上迴來。”


    “你是說——”屈平神態緊張。


    “快去!”


    白雲別過屈平,進入郢都。


    郢都城禁了,街麵上看不到任何人,隻有白雲孤零零地走著。


    白雲手持大王諭旨,示給宮衛。宮衛無不曉得她,放她入宮。


    白雲沒有去見懷王,而是直入巫鹹廟,即刻拿出她所存儲的幾味藥材,熬成湯汁,將自己隨身衣服脫下,一把火燒掉,跳入湯汁沐浴。之後,祼身走到大殿,跪在巫鹹廟前,麵對大神,全身放鬆,不消一刻,就入通靈狀態,從巫鹹大神處得到全部信息後,恍然出定,換上新衣,入見懷王,將秦國請到在北冥事奉大神共工的黑覡、在太白山巔置下祭壇、使降於秦地之水全部返迴楚地的根由悉數講述一遍,聽得懷王義憤填膺,一拳震幾:“秦人可惡!”


    喘會兒粗氣,懷王盯住白雲:“快請巫鹹大神,製服那黑覡!”


    “迴稟大王,”白雲拱手,“巫鹹大神為山神,共工為天神,巫鹹是製服不了共工的。否則,楚國就不會有這麽大的雨水,還有這瘟疫!”


    “這……”懷王急了,“如何是好?”


    “聽左徒大人講,大神共工與楚國始祖高陽帝不睦,當年共工作亂,高陽帝使祝融克之。共工為水神,祝融為火神,水火相克,能敵共工的,隻有祝融。不過……”白雲頓住。


    “快講!”懷王傾身。


    “今年庚子,五星並出,天上五氣混亂,更有孛星擾世,水氣盛極,堪稱千年一遇,荊、梁、雍之野該有這場水災。共工大神正是看準這個時機,方才由北冥趕至太白山,為禍作亂,以報當年敗於祝融之仇。而當年他之所以戰敗,是由於天上火氣盛旺,祝融……”


    “你之意是,即使請到祝融,也敵不過共工了?”


    “敵過也好,敵不過也好,這場水災已經過去,南冥與北冥之水皆已收退。大王當務之急,是應對瘟神。”


    “祭司可有治瘟之法?”


    “此瘟為濕瘟,親水,懼火,大王當以火克之。”


    “怎麽克?”


    “隔離疫區,綁定瘟神;在疫區燃火,柴薪中雜入艾蒿,使生煙霧,以此霧早晚薰染疫區;再以艾蒿煮湯汁,雜以各種清熱祛濕之草藥,醫師皆知,使罹瘟之人沐浴薰蒸,飲之;旨令所有臣民,不可近水,尤其是不可食用坑澤之水,最好是飲用井水,無井水者,要將澤水濾清,燒作滾水,方可飲用;再有,大王當親去太廟,祭祀先祖高陽帝並祝融大神,祈請他們驅動天火,趕走共工,並使精壯勇武之人入太白山,殺死那黑覡,毀掉共工祭壇,使共工重返北冥。”


    懷王使宮尹將白雲所述一一記下。


    “大王,我要出宮了!”白雲心中有事,拱手。


    “你……不去太廟祭祀了?”懷王急問。


    “太廟為楚人先祖,隻有大王可祭。太廟有廟尹,有卜祝,隻有他們才能與楚人的先祖溝通,白雲去了,反而會生出是非。”


    “可這巫鹹廟裏,不能沒有你呀。”


    “白雲還有一樁急事,須去應對。”白雲再次拱手,轉身急去。


    白雲的急事是屈平。


    在城門處分手之際,白雲已經嗅出屈平身上現出瘟氣。隻是那瘟氣初起,屈平尚未覺出。


    待白雲匆匆出城,趕至屈平的草舍時,屈平已經覺出不適了,遂依白雲所囑取艾蒿熬湯沐浴,又將房舍悉數薰過,燒掉衣服,將自己關在房中,屏息靜氣,調動身上元氣,應戰瘟神。跟他一起迴來的屈遙與巫女,也都分開住了。


    屈平喜歡住在高處,以觀日出日落。他的草舍是這一帶的高點,因而在這場洪澇中幾乎沒有受淹,隻是滿園的蘭花被淫雨浸壞不少,爛根了,老園丁忙個不迭,正在全力搶救。


    白雲察過眾人,其他人尚好,惟有屈平身上的瘟氣越來越重,連唿吸也吃緊了。


    白雲先給屈平施針,繼而拿出治瘟的草藥,親手熬過,讓屈平服下,安撫他躺到榻上。


    一連三日,屈平的症狀不輕反重,終至於唿吸困難,額頭泛出黑氣,現出死證。


    以白雲的針功及草藥,屈平的瘟病不應該發展到這個地步。白雲頓然悟出,定是事出有因,屈平的瘟病不僅僅隻是一個瘟病。


    這夜子時,在屈平昏睡之際,白雲離開屈平,走到戶外的蘭苑裏,尋塊空地坐了,屏氣凝神,一念精魂徑投巫鹹山去。


    鶡冠子端坐於席,正在定中。


    “外公——”白雲跪地。


    “你終於迴來了。”鶡冠子聲音出來。


    “外公——”白雲悲哭。


    “孩子,是什麽傷到你了?”


    “是屈平,他……讓瘟神纏上了!”


    “你愛上他了?”


    “是的。”


    “去求巫鹹吧,大神曉得你來,這在候你呢!”


    白雲謝過,起身來到巫鹹廟大殿,在巫鹹大神塑像前麵跪下。


    “你來是為屈平吧。”巫鹹大神開門見山。


    “雲兒求您救救他。”


    “我救不了他。”


    “大神——”白雲悲泣。


    “記得那天在楚國先廟的事嗎?共工吩咐雷神毀掉那座廟,可你與屈平守在門口,雷神有礙於你,錯過時辰,待他擊穿房頂,雨神跟來了,廟未毀成。雷神報給共工,共工也就記下了你們二人。你是本神的人,共工不便得罪,屈平不同。瘟神是奉共工之命,特意緝拿屈平的。他躲不過這一劫!”


    “天哪!”白雲幾近絕望。


    “還有,屈平一心所念是振興楚國,而上天是要亡楚,成一統於秦。共工也算是應天之命,從北冥趕赴雍州、助秦一統的。秦若一統,必先弱楚。屈平之誌不合天意,是以道路多艱,終難完成。”


    “上天為什麽要一統於秦?難道一統於楚不好嗎?”


    “這是命數。”


    “可……秦國是打不過楚國的,聽屈平說,當年共工作亂,就是被楚人祖先祝融氏擊敗,才撞不周山,被女媧娘娘發配北冥的。”


    “此一時也,彼一時也。”巫鹹應道,“當年祝融與共工大戰之時,天火盛熾,共工不占天時,是以失利。今歲不同。共工初來,楚始祖祝融就已知曉,是以托夢給楚王。祝融為火神,托夢自然是先廟著火。當其時,該去先廟行祭的是楚王,可惜楚王未去,而使屈平與你前往祭之。你是侍奉我的,祝融不喜;屈平亦非楚王,祝融覺得受到輕慢,生出怨氣。再說,縱使他不生怨氣,今年五星並出,孛星現身,天行水運,於共工來說正是千載難逢的逞雄氣運,祝融是敵不過他的。”


    “大神——”白雲更咽。


    “迴來吧。”巫鹹大神歎道,“你終歸是巴人,巴蜀相連,巴楚卻不同源,楚國不可幫,幫之逆天。”


    “我……我不是要幫楚國,我是……幫屈平!”


    “要幫屈平,惟有一途,你去太白頂,求那黑覡!他事奉共工大神的祭司,或可助你!不過,那是個心狠手辣之人,你去兇多吉少,最好是不去。”


    “謝大神指點!”白雲叩首謝過,一縷精靈役投太白山巔。


    白雲剛到山巔,就被晝夜守壇的黑覡拿住,問明情由,押送至共工大神的大祭司。


    大祭司就是麵見秦王的那個黑覡,此時,他正斜躺在自己的木舍裏,似乎在等候白雲。


    “巫鹹山祭司白雲見過北冥大祭司!”白雲拱手,一臉謙卑。


    “我曉得你會來!”大祭司笑了,略略欠下身子,指向對麵席位,“來者即客,巫鹹山祭司,請坐吧。”


    “謝北冥大祭司!”白雲在客位坐定,正襟。


    “說吧,你為何而來?”大祭司開門見山。


    “為屈平!”


    “嗬嗬嗬,”大祭司笑了,“祭司也重情嗎?”


    “天造萬物,各賦其情。大祭司難道沒有情嗎?”


    “沒有了。”大祭司盯住白雲,“本祭司隻有怨恨。”


    “您有何怨恨?”


    “我所事奉的共工大神的怨恨!”大祭司眼中射出兩束冷光,投向白雲,“你為屈平而來,而屈平是我大神欽點之人,這個你可曉得?”


    “曉得。”


    “既然曉得,你為何還來?”


    “求您幫忙。”


    “你我白黑分明,各執一端,各行其道,原本是井水不犯河水,今朝你來求我幫忙,可是巫鹹授意?”


    “非也。”


    “既非巫鹹授意,你……可有說辭?”


    “天道陰陽,沒有白,就沒有黑。您我雖說各執一端,卻也並非井水不犯河水。上天命您居於北冥之濱,您這不是來到太白絕頂了嗎?”白雲盯住他。作為大山之一,太白山亦當在山神巫鹹的掌控之下,共工來此山巔,算是犯境了。


    “喲嘿,”見她講出這般話來,大祭司不敢怠慢了,起身,坐直,正襟,“想不到你還有兩下子喲。說吧,要我幫你何忙?”


    “應該是兩個忙。”白雲拱手。


    “兩個什麽忙?”


    “其一,求請貴神共工召迴瘟神,放迴屈平並所有罹瘟楚人。”


    “非本祭司不肯幫忙,是你所求過於難為。”大祭司攤開兩手,迴她一個苦笑,“瘟神奉上天之命前來行罰,隻要出巡,就不會空手而歸,這個你是曉得的!”


    “是的,”白雲應道,“但瘟神不會無故出巡。楚人何罪,屈平何罪,需要瘟神行罰?”


    “這個怎麽說呢?”大祭司道,“若不是楚人始祖,我神就不會被發配到北冥,我等亦不會世居於北冥之濱,長年與冰雪為伴。”


    “這是女媧娘娘成全貴神並您等徒眾的。”白雲順勢應道,“請問大祭司,發配北冥有何不好?水為太陰之物,遇寒則藏,遇熱則發。如果女媧娘娘將貴神發往南天,終日炎炎,玄鳥高翔,火氣衝天,太陰無藏,敢問祭司,貴神何以為居?大祭司等何以為家?譬如現在,您等行祭,又為何選在這太白之巔、長年高寒之處?”


    “這……”大祭司嘴巴連張幾張,竟是迴應不出,陡然想到屈平,尋到說辭,“那屈平之罪,你可曉得?”


    “我不曉得。”


    “不瞞你說,”大祭司看向白雲,“我神此來太白之巔,亦為奉天承運,助秦成一統之功。而那屈平竟以一己之力,試圖改製變法,強楚親齊,阻礙我神行功,我神震怒,特命瘟神拿他。天意不可違,還望祭司理解。”


    “此言謬矣!”白雲拱手,語氣坦然,“天有天事,人有人事。上天若要亡楚,就憑屈平一人能救過來嗎?天意既不可違,祭司您又如何就違背天意了呢?”


    “本祭司何處違背天意了?”大祭司盯住白雲。


    “大祭司屢違天意,難道不自知嗎?”


    “你……”大祭司震怒,目中射出寒光,“且說來!”


    “我神司掌巫山雲雨,大祭司之神司掌北冥之水。今年天降災情,我神也是知情的。共工大神奉天之命,驅北冥之水前來我神司掌之域降災施罰,本無異議。但上天行罰,並非獨罰荊楚之地。按照我神所受之上天旨意,荊州之野為暴雨一十四日,而雍州之野則為二十四日。然而,大祭司卻在此地設下神壇,將本當降於雍州之野的二十四日雨水悉數擋迴荊、梁之野,這般違天之命、以鄰為壑、袒護秦人、禍害楚人之事,大祭司難道就這般心安理得嗎?”


    “這……你……”大祭司緊張了。


    “假設本祭司這就去稟明女媧娘娘,女媧娘娘玉顏動怒……”白雲頓住話頭,盯住大祭司。


    “別……別……”大祭司麵現懼色,但迅即鎮定,閉目有頃,看向白雲,“說吧,你還有個其二呢?”


    “既然貴神是奉天承運,其二我就不說了。”


    “既然有二,就說出來吧。”


    “說出來就是,天是天的事,人是人的事。人間興衰離合,自有人事安排。本祭司欲勸大祭司的是,這就撤迴祭壇,依舊迴北冥之濱,享盡天年。”


    “你……”大祭司震怒了。


    “是大祭司一定要我說出來的。”白雲嫣然一笑,“若有得罪處,本祭司這廂賠禮了!”起身,拱手,深深一揖。


    縱有千般怒火,麵對這般笑臉與大禮,也是發不出的。大祭司略一沉思,拱手:“巫鹹山祭司,你且迴去,待本祭司稟明我神,自去尋你!”


    “白雲恭候佳音!”白雲揖過,徑出草舍,魂歸本體,靜坐守候。


    不消半個時辰,大祭司如約而至。


    見過大禮,大祭師在白雲的對麵坐了,深嗅幾下:“此地何以芳香如此?”


    “這是蘭苑,您坐在我的蘭花上了!”白雲應道。


    “真好!”大祭師讚道,“在我北冥,未曾有過這等芬芳!”


    “大祭師有此愛美之心,可見上天好生之德!”


    “白祭司想多了!”大祭師迴歸主題,“你我的對話,我神共工全都聽見了。我神對白祭司頗感興趣,答應了你的請求!”


    “真是一個好信息!”白雲揖禮,“我神巫鹹感謝共工大神好生之德!”


    “還有一個不好的信息。”


    “你說。”


    “我神說,他可以令瘟神放過楚人,放過屈平,但白祭司須為此付出代價。”


    “是何代價?”


    “侍奉我神!”


    “你……”白雲心裏一揪,良久,“如何侍奉?”


    “你不是名叫白雲嗎?我神說,你的精魂就化作一團白雲,日日盤在太白之頂,為我神阻擋太陽之光。”


    “就這個嗎?”


    “是的。我神不想看到楚人的東皇,有你這塊巫山巴雲遮擋一下,真正是好。”


    白雲陷入長思。


    良久,白雲抬頭:“我有一個條件。”


    “我神從不與人講條件。”大祭司淡淡說道。


    “請大祭司轉呈你的神,我白雲的條件他必須應允!”


    “你……”大祭司怔了一下,“講!”


    “我神魂可去,但魄氣則要守於肉體,侍奉我神巫鹹!”


    “你沒有神魂了,如何侍奉你的巫鹹?”


    “我雖無神魂,但有魄氣縈繞,氣即流通,體即溫熱,身即不死,我以不死之身供奉巫鹹大神,與大神朝夕相望,日夜相處,豈不勝過萬千犧牲?”


    “唉,”大祭司長歎一聲,“你是不知死呀。死了,死了,一死百了,你神魂既去,卻要留下活體,生生造出生離死別的百般不舍來,豈不笑殺於天地哉?”


    “唉,”白雲亦歎一聲,“你是不知生呀。生氣,生氣,一氣百生。隻要我有一口氣在,就不是死,也就不存在生離死別的百般不舍。既無不舍,天地何笑我哉?”


    “好了,好了,我不想與你貧嘴。”大祭司擺手,盯住白雲,“隻想勸你,不要把事情想得太好。上天造物,從未順遂過人的誌意。生也好,死也好,斷非你我所能左右。生而為人,神魂魄誌意五位一體,神魂既去,誌意自失,惟餘一魄,能久長乎?而你卻想永葆肉身不死,豈不可笑?”


    白雲震驚。


    大祭司的話無疑是對的,也最終粉碎了她對生命的最後一絲兒奢念。


    “白祭司,”大祭司再砸一錘,“我敬重你,因為你是我神選中的靈。你須想清楚,你對我神的要求與你所提的條件之間,是不能共存的。再說,你不是要救屈平嗎?不瞞你說,你的屈平已入死之門了。瘟神讓我轉告你,寒濕之毒已於昨日入屈平膏盲,他的魂魄將於明日午時離體歸神。你若想要留住他,就須舍出你的先天真氣,從他體內逼出瘟神所施的濕寒之毒。你自己想想,先天真氣一旦沒了,後天肉身還能久長嗎?”


    兩行淚水從白雲的眼眶裏盈出,無聲地滑落在麵前盛開的一朵蘭花上。


    “唉,”大祭司長歎一聲,“我冷酷,嗜血,容不得眼淚,惟獨你的例外。”略頓,“我以我神名義,許你後天之體百日氣在,千日不僵,萬日不腐。但在萬日之後,你的肉身必須迴歸於塵埃。白祭司,生死是大事,本祭司再勸你仔細斟酌。”


    “謝大祭司成全!”白雲擦掉淚水,拱手,“請問祭司,如何才能從屈平體內逼出瘟神的寒濕之毒?”


    “可由生之門。”


    “謝祭司指點。”白雲拱手謝過。


    “還有,我神諭旨,你須在明日午時趕赴太白之巔,化雲守值。”


    “我記下了!”


    “我與我神明日午時隻在祭壇候你!”話音落處,大祭司化作一道精光,倏然而逝。


    望著精光逝去的方向,白雲淚水再出,恍然出定。


    不遠處,雄鳴啼曉。


    白雲緊忙起身,迴到屈平舍內,見他的病果然又重許多。一切如大祭司所言,瘟毒已入屈平的膏盲了。


    時不待人。


    白雲取過筆,在竹簡上寫出幾句訣別的話,仔細擺好,迴到榻上,抱起屈平,導引他進入生之門,將她的先天渾圓真氣涓涓不絕地輸入他的體內。


    漸漸的,屈平腰身泛起一股熱流。


    這股熱流先向下衝,抵達屈平的腳底,繼而由下而上,經由小腿、大腿,入三焦,入六腑,入五髒,繼續上衝,進入頂門。


    屈平的額角現出汗珠。


    屈平的全身現出汗珠。


    終於,屈平周身大汗淋漓。


    汗珠無不是黑色的,就像是摻和了墨。


    在最後一縷真氣進入屈平的體內時,白雲眼裏盈滿淚水,在他唇上深印一吻,默聲泣道:“平哥,你的雲……這就飛升了!保……重……”


    心音落處,白雲身子軟癱,與屈平一起倒在榻上。


    隨之,白雲的嘴巴張開,一縷輕霧從她口中緩緩逸出,凝作一個團塊,緩緩升騰。


    烈日當空,萬裏無雲,隻有這塊小小的霧團盤在草舍上空。


    霧團越盤越高,越盤越大,化作一大塊白雲。


    雨滴從這團白雲上飄落,一絲絲,一縷縷,全部傾灑在屈平的草舍周圍。


    老園丁與囡囡各背一捆新刈的艾蒿,腳步匆匆地走迴草舍。


    囡囡推開柵門,驚叫:“爺爺,快看,又下雨了!”


    “亂講!”老園丁嗔道,“晴朗朗的天,火光光的日頭,哪能下雨哩?”


    “看呀,天上有雲!”囡囡扔下背上的小艾捆,抬頭望天,乍然驚道,“爺爺,快看,是我阿姐,她在天上呢!”


    “嗬嗬嗬,”老園丁看向天空,笑了,“是有塊白雲。”盯住那雲看一會兒,又看看四周,斂起笑,半是詫異,“咦,隻這一朵雲,飛那麽高,還能落下雨水來,且這雨水不偏不倚,剛好灑在咱家這塊地裏,真也奇了!”


    “不是白雲,是我阿姐,是我阿姐,是我阿姐!”囡囡帶著哭音迭聲抗辯,“她在天上呢,她在哭呢!”朝天上揮手,大聲哭叫,“阿姐,阿姐——”


    “唉,你呀,”老園丁苦笑一聲,搖搖頭,放下背上的艾蒿,將大小兩捆全部解開,一一攤在空地上,“真就是個孩子!”


    驀然,囡囡就如瘋了一般衝出柵門,向西飛奔,邊奔邊叫:“阿姐,你等等我,你不要走,你等等囡囡,阿姐……阿姐……”


    “咦?”老園丁怔了,抬頭看天,果見那塊雲團正在向西北方向飄逸,且飄得極快,越飄越遠,不一會兒就望不到了。


    老園丁走出院門,抬頭西望,見囡囡已經跑到路的盡頭,站在一個土堆上,兩隻小手朝天高揚,仰望西天,哭個絕望。


    “唉,這孩子,”老園丁連連搖頭,一步一步地走向囡囡,“剛剛還是好端端的,哪能說發瘋就發瘋了呢?還嫌這個家裏不夠亂嗎?”


    隨著屈平屋頂的那團白雲飄向西北,由荊門、郊郢等邑引發並彌散開去的瘟病奇跡般地消失了。已經罹瘟並被白雲隔離開來的屈遙及幾個巫女也都痊愈。


    當然,最先痊愈的是病得最重的屈平。


    將近午時,在囡囡為追不上飄在天上的那塊白雲而哭得稀裏嘩啦時,屈平醒了。


    屈平睜開眼,看到了全身赤裸的自己與同樣赤裸的白雲。


    白雲伏在他的身上,全身鬆軟,但依舊抱著他。


    “雲妹?”屈平盯住她,驚呆了。


    白雲的臉上有不少黑色斑點。


    屈平伸手抹去,斑點沒了,再一看,是沾上的黑水。


    屈平剛剛籲出一氣,猛見自己胳膊、手臂上滿是一條一條的黑色汗道,再看身上與腿上,到處都是,斑斑點點,條條行行。


    天哪,他自己竟然成個黑人了。


    屈平乍然明白,是自己身上的瘟毒排出來,化作汗水,沾在白雲身上了。


    一定是白雲用她的功力幫他排出來的。


    白雲這是累癱了。


    一股暖流從屈平心頭湧起。屈平將她小心翼翼地放到榻上,輕輕蓋上薄被,見屋中放著一盆清水,將自己匆匆洗過,穿上一身幹淨衣服,到室外水缸裏舀盆水進來,幫白雲全身上下擦洗一遍,為她穿上巫衣,這才覺得餓了,遂掩上房門,出去尋吃的。


    屈平剛剛走到灶房門口,柴扉處麵傳來孩子的傷悲哭聲。


    是囡囡的聲音。


    屈平急走出去,望到老伯帶著囡囡正從遠處走過來。囡囡仍在傷心悲哭,小肩膀一抽一抽的。


    屈平鬆下一口氣,緩緩迎上去。


    看到屈平,囡囡飛跑過來,上氣不接下氣,更咽道:“阿……阿叔,快……快追我阿姐,她……她飛走了!”指向西北天空。


    屈平怔了,抱起她,順著她的手看向西北方的天空。


    天是蘭的,沒有一絲兒雲。


    “快呀,阿叔!”囡囡急了。


    老伯走過來,怔了:“屈大人,你的病好了?”


    “好了!”屈平笑笑,抱起囡囡走迴柴扉。


    “阿叔——”囡囡掙紮,鬧著要下來。


    “這孩子瘋了!”老伯笑道,“方才天上有塊白雲,朝咱屋頂下雨,我正覺得奇怪,囡囡說是她阿姐在天上哭哩,你說這孩子……”


    屈平心裏一抖,打個驚戰。他聽說,六歲之前的孩子天真純淨,可以通靈,而囡囡不到六歲,今朝應驗了。


    屈平放下囡囡,飛也似的奔向柴扉,跑向他的房間,推開房門。


    白雲依舊躺在榻上,靜靜的,臉上安祥,小口微微張著。


    屈平拿手擋一下她的鼻孔,仍有氣息。


    屈平籲出一氣,正自思索,目光瞥到幾案上。


    幾案上麵,幾塊竹簡整齊地排在一起。


    屈平走過去,拿過竹簡。


    屈平的眼直了,屈平的手僵了,屈平的心抖了。


    短箋上是幾行絹秀的字:“平哥,白雲這就飛了,飛到很遠的地方。百日之內,請阿哥帶妹到巫鹹山,把妹交給巫鹹廟中的鶡冠人,我的外公,請外公將我供奉給我的神。你的妹,白雲。”


    猛地,屈平反應過來,扔掉幾片短箋,撲到榻上,一把抱起白雲:“雲?雲?你醒醒!你快醒醒!”


    白雲沒有任何反應,隻有一縷悠悠氣從她的鼻孔裏出入。屈平以手指擋她鼻息,方才覺出這氣息極其緩慢,一息幾乎等同於他的三息。


    屈平伸向她的手腕,搭脈。


    脈膊仍在,但已弱到他幾乎摸不到。


    屈平震驚了。


    屈平的耳邊響起囡囡聲音:“阿……阿叔,快……快追我阿姐,她……她飛走了!”


    接著是老伯的聲音:“方才天上有塊白雲,朝咱屋頂下雨,我正覺得奇怪,囡囡說是她阿姐在天上哭哩,你說這孩子……”


    屈平凝神苦想,思緒由白雲的短箋到她化作白雲向西北方向飄走。


    西北?屈平打個驚戰,眼前浮出太白山,浮出共工大神。是的,一定是共工大神為報私怨,先使洪水淹沒荊楚,再放瘟神禍楚,白雲一定是為救他屈平,被共工擄到太白山去了。


    屈平的心弦急速拉長,由當年楚國先祖祝融乘天火之威將共工逐到北冥,到共工借用這個庚子年的天水之威複殺迴來,淋塌楚國先廟祝融大神;由懷王夢到先廟著火,到懷王逐走昭陽,偏信張儀、王叔與靳尚;由懷王與他共赴香池,到懷王不聽忠諫,偏信靳尚虛妄之辭;從淅水之戰到犁鏵之禁,再到鹽戰;從招魂台遇到白雲到教他跳巫舞到巫鹹廟為民治病到……


    屈平越想越多,越想越遠。


    隨著頭緒不斷增多,心緒不停轉換,大病初愈的屈平的心弦在一片錯亂中越拉越長,終於,隨著哢嗒一聲脆響,繃斷了。


    屈平的心弦斷在白雲這兒。


    此時此刻,白雲就在共工手裏,而在共工的威勢麵前,巫鹹無奈,祝融不敵。


    麵對這樣一個超級對手,肉胎凡身的屈平絕望了。


    屈平將白雲抱在懷裏,緊緊地抱在懷裏,任由兩行淚水嘩嘩淌下,灑落在白雲臉上。


    屈平忘記了餓,忘記了渴,忘記了所有的疲憊與無奈,一句接一句,反來複去地吟詠起曾為她量身訂製的詩行:


    浴蘭湯兮沐芳,華采衣兮若英


    靈連蜷兮既留,爛昭昭兮未央


    蹇將憺兮壽宮,與日月兮齊光


    龍駕兮帝服,聊翱遊兮周章


    靈皇皇兮既降,猋遠舉兮雲中


    覽冀洲兮有餘,橫四海兮焉窮


    思夫君兮太息,極勞心兮忡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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