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幾年,隨著學宮的名頭越來越響,幾乎每天都有學子紛至遝來,原來的宮舍漸漸不夠住了,學宮令田嬰奏請齊王額外撥出三百鎰足金,向外增擴幾條街道。


    人氣上來了,生意自然也上來了,服務這些學子日用起居的各類商號如雨後春筍般圍繞學宮展開,連青樓也多出幾家,招攬生意的各色女子,花枝招展地在自家門口或操琴援瑟,或搔首弄姿,生生將稷門內外做成了整個齊國最有生機的地方。


    孟夫子一門下榻的客舍位於學宮主大道的左側,是一長排客棧,由學宮令府統一管理,凡來稷下學子皆可辦理登記,免費入住。


    孟夫子有弟子二十餘,但隨他出行的一共十六人。學宮令分配五間客舍,四間弟子住,每四人一間,通鋪,孟夫子享受單間,有榻,還有一個會見賓客的大客堂。客舍內的設施也相當不錯,有提供熱水的公共浴室,比沿途的驛舍舒適多了。


    一行人卸車,將行李放好,一些弟子按捺不住興奮,相約出去巡看稷宮。首席弟子萬章沒有出去,與公孫醜一起侍奉孟夫子。


    孟夫子精氣神俱好,看不出疲累,在席位上正襟端坐,給二人講述方才會見祭酒的事,尤其慨歎那條名叫伊人的黑狗。


    正議論間,公都子迴來,興高采烈道:“夫子,學宮令府方才照會弟子,說是三日之後擬在學宮廣場為夫子開壇立論,讓弟子征詢夫子意願!如果夫子無異議,就請給出所立之論的命題。”


    萬章、公孫醜互看一眼,望向孟夫子。


    孟夫子如如不動。


    “公都兄,”萬章轉向公都子,“我們剛到,人還沒熟呢,怎麽就要開壇立論?”


    “萬兄,”先到幾日而得地利的公都子壓抑不住興奮,“這是超大好事呢!聽學子們說,能在學宮開壇立論,這是了不得的事,一般學子根本沒這機會。即使學有所長者,也得在學宮裏遊學數月,由至少兩名先生舉薦,祭酒認可,方才開壇。可夫子一到,祭酒親自接待不說,直接傳諭學宮令府於三日之後開壇,這是破天荒的,隻有夫子有這般待遇!”


    萬章、公孫醜皆是欣喜。


    “若是不能開壇呢?”公孫醜問道。


    “稷下規矩,”公都子解釋,“隻有開壇立論,經過眾學子拷問所論成立,祭酒認可,才能成為稷下先生,由學宮令表奏齊王,授予先生名銜,享受齊宮大夫職爵,享食俸祿,衣食無虞。”


    “能享什麽俸祿?”公孫醜再問。


    “俸祿多寡,依據的是弟子數量的多寡。”公都子應道,“以夫子之尊,弟子十六人,年粟人均一石,當有十六石,先生另享五石,為養家待客所用。除粟米之外,衣飾、薪柴等一應物料皆有所供,可按月到學宮令府支領貨幣,購置於集市。”


    公都子說完,萬章的心就吊到嗓子眼裏了,不由自主地看向公孫醜。


    夫子向來是言仁義不言利益的,公都子、公孫醜句句不離“利”字,讓夫子情何以堪。


    然而,就在萬章想說句什麽製止他們時,一直端坐於席的孟夫子突然發聲:“公都,轉告學宮令府,為師願意開壇,論就不立了,屆時與方家切磋!”


    “好嘞!”公都子應過,告退,匆匆走出。


    開壇不立論,這在稷下學宮裏尚屬首次。


    不立論即不設論辯的邊界,也即開壇者要隨時應答任何學者所提出的任何問題。即使學富五車的惠施,也不敢在稷下這麽張揚,因為學宮裏可謂是方家林立,學術龐雜,除非你真的學問貫通,否則,稍有不慎,麵子可就丟到天下了。


    在學宮論辯史上,開壇前沒有立論的學者隻有一人,就是蘇秦。


    那年蘇秦攜著成功合縱韓趙魏燕四個天下大國的宏大氣場來齊合縱,為打壓他的氣勢,也為試探他的本領,齊威王借助彭蒙葬禮,特意讓他在學宮設壇。即使這樣,也是有論的,論題叫“天下治亂”,由代祭酒淳於髡現場指定。


    一個儒家後學竟敢在稷下開壇不設論,這是公然叫板各門各派,學宮裏頓時炸了,幾乎所有學子都在議論孟夫子一門。


    田嬰封相,不適合再任學宮令,齊宣王遂將此職委任給田嬰之子田文。


    與田嬰一樣,田文也是一個人精,生而好士、養士,凡有才之人,隻要聽說,無論遠近親疏,都要設法結交。遇到大才,他還親自掃房鋪褥,關懷備至。對於那些來到稷下卻又不願入住稷宮的士子,他就接到家中供養,因而在正府之外,田文另備一個適合士子的別府。田家的偌大家業,包括封地薛城,全都委任這些士子轄治。


    就在孟夫子開壇的前夜,田文叩響蘇秦的房門。


    “蘇子,”田文憂心忡忡,“您說這個孟夫子,他發什麽神經呢?別人在下不曉得,還能不曉得他?鄒地不過五十裏,與在下的薛地毗鄰,就在下所知,老夫子一輩子沒有出過遠門,偶爾遊過幾處,也不過是滕、魯,沒有見過更大的天!”


    蘇秦笑笑,示意他繼續。


    “蘇子有所不知,”田文接道,“這個夫子執拗得很,向來認為自己是對的,別人是錯的,誰也瞧不起。在他眼裏,除他之外,天下學問都是歪學,都不值一駁。他收弟子,還有一個五不教!”


    “哦?”蘇秦感興趣了。


    “恃貴不教;恃賢不教;恃勳不教;恃長不教;恃故不教。”


    “嗯,有味道!”蘇秦吧咂幾下嘴皮子。


    “你說這……”田文急了,“在下剛剛就任學宮令,這是第一次開壇,老夫子就來這一手,如果搞砸了,老夫子被轟下壇,這不是……砸我的場嗎?”半是自語,“這兩天已有傳聞了,有人說老夫子是我請來的,所以才敢這麽蠻!”


    “蠻有蠻的勁道,”蘇秦笑道,“張儀至蠻地,栽了;在下至蠻地,差點兒也栽在‘蠻’字上。再說,就在下所知,孟夫子做事一向穩健,他敢這麽做,不一定就是蠻呢,或是心裏有數!”


    “他是有數!”田文辯道,“可這是在稷下呀!哪一個先生是吃素的?哪一個先生不是學富五車?哪一個先生不是口若懸河?不說別的,單是談天衍(鄒衍),所論無不荒誕,他孟夫子哪能曉得?還有天口駢,能說會道,還善於尋人差錯,前番蘇子辯勝,是因為有立論,大家都得繞著‘天下治理’談。加上蘇子一開場就引到合縱上,在這方麵,他們哪有蘇子鑽得深哪!”


    “哈哈哈哈,”蘇秦大笑起來,“看來田大人對老夫子是真的沒有信心了。不過,在下並不這麽想啊!”


    “蘇子信心,能示在下否?”


    “可有二示,一是在鬼穀之時,聽先生提過他的名字。能讓先生記住名字的人,在下不敢不敬,必事以師禮!二是出山之後在下遊於稷下,聽到一句話,說是老夫子講的,在下感受頗深!”


    “什麽話?”


    “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


    “咦,這不像是儒者之言哪!儒者掛在嘴上的盡是君臣之道,君須在民之上!”


    “嗬嗬嗬,”蘇秦笑道,“對這個鄰居,看來田大人所知不多啊!既然所知不多,你又憂慮個什麽呢?”


    “嘿嘿,”田文笑了,“我這不是……怕他們吵鬧嘛!聽說孟老夫子脾氣暴哩,罵人就跟喝涼水似的,一言不合就開罵。在家裏罵罵可以,若在這兒罵人,叫在下如何收場?”


    “唉,你呀,”蘇秦苦笑一下,歎道,“來管學宮了,卻還不知學宮。學宮就是做學問的地方,來這兒的人,有許多專為學問而來,而學問呢,就是有學有問,有爭有論,你不讓爭,不讓吵,不讓鬧,隻讓大家一團和氣,你好我好,大家的學問還怎麽做呢?”


    “咦?”田文不解道,“學問不就是學和問嗎?我不解,來問你,你解釋給我,我就學到了。”


    “嗯,”蘇秦應道,“你說的這個叫師徒傳授,在門裏就可以了,不需要到這學宮來。這些學者不遠千裏趕到這兒,並不全是為個衣食。還為什麽呢?為標新立異。所以學宮裏才設論壇,好讓學者立論、證論、辯論,最後達成定論。任何人的學問,隻有形成定論,得到承認,才算出人頭地,才能揚名立萬。常言道,旁觀者清,當事者迷。無論何人,總是認為自己所論為是,他人為非,但究竟何人為是,何人為非,這就需要論辯,需要切磋琢磨,各方學者就在這個琢磨過程中找到己方漏洞,揚己所長,削己所短,從而使自己的立論成為最終定論,


    得到弘揚。”


    田文釋懷,眉開眼笑地辭別而去。


    送走田文,蘇秦剛要迴門,幾個人影匆匆過來,走在前麵的是飛刀鄒。


    “主公,”飛刀鄒一臉興奮,壓低聲稟道,“巨子來了,還有我師父!”


    蘇秦忙迎上去,與墨門巨子告子、尊者屈將子見禮。


    出山之後,全力以赴支持自己的多是墨門弟子。麵對巨子,蘇秦感慨萬千,長揖至地,久久不肯直身。


    見麵禮畢,三人迴到客堂,按賓主坐下。飛刀鄒上完茶水,守在門外。


    “聽飛刀說,”告子直入主題,“孫臏出海去了,蘇子仍在傷悲中,不害放心不下,特來探望!”


    “謝巨子掛念!”蘇秦拱手,“龐兄與太子申之死,傷透了孫兄的心,加上齊國內訌,田忌出走,孫兄就……”止住,輕歎。


    “孫臏出走,雖為天下之失,卻合孫臏之性。”告子迴禮,應道,“不害與孫臏有過交往,知其秉性,雖學兵法,卻見不得殺戮,何況萬千生靈,包括他最親的人,就是在他的眼皮底下成為塗炭呢?”


    “咦,”屈將子不解道,“孫臏為什麽定要入海呢?若為隱居,天底下到處都是居處,我隨便為他尋一道穀,隻要他樂意,保證誰也見不到他!這下倒好,大海茫茫,尋也沒個尋處!再說,海上風雲變幻莫測,萬一……”頓住。


    “是呀,”告子歎道,“聽飛刀說,他還帶著夫人與兩個孩子呢!”


    “就秦所知,”蘇秦應道,“孫兄是為尋找瀛州去的。昔年淳於子前輩出使大梁救他,得知他與梅公主的生死苦戀,甚為動容,隨口編出一個公子虛來,說是公子虛是齊國公子,遁世於海上瀛州,是個仙島,島上有仙草可治孫兄瘋病。公主欲求仙草,淳於子卻說出一個條件,就是她必須嫁給公子虛。為救治孫兄的瘋病,使孫兄成為一個正常人,梅公主含淚踏上嫁車,坐在孫兄的頭頂來到齊國,成就一段情愛佳話。孫兄由芝罘山出海,必也是信那故事,尋那瀛州去的!”


    “嗯,”告子沉思良久,點頭,“聽先巨子講,大海之外可能真的有個仙境。據《周髀》所載,‘天象蓋笠,地法覆盤’,地由山與海所成。既然山外有山,海外也自然有海了。海外之海,與我中原大地不相往來,是否為仙人所居也未可知。”


    “若是此說成立,稷宮倒是有人治此學術。”


    “你說的是談天衍吧?”告子笑問。


    “正是。”蘇秦笑笑,“真希望鄒子不是虛講!”看向告子,話入正題,“巨子乃百忙之身,此來稷下,可有蘇秦效力之處?”


    “稷下乃藏龍臥虎之地,”告子盯住蘇秦,“天下學子雲集,大方之家林立,在下此來是想在學宮裏住些辰光,一是求教於大方之家,切磋學問,二是弘揚墨道。”


    “若是此說,”蘇秦應道,“巨子可先在寒舍屈身一宿,明日秦讓田文劃出一處宅院安身如何?”


    “甚好。”告子拱手。


    “巨子來得倒是巧呢!”蘇秦迴過禮,“鄒人孟軻明日午後開壇,稷下震動,想必會有一場熱辯,巨子正可一覽稷下之學!”


    “不害聽說過他,也是為討教而來。”告子略作思忖,“對了,不害此行隻為切磋學術,巨子稱唿不宜再用,也不想示人以墨者身份,望蘇子照顧!”


    “秦謹記。”


    翌日午後,隨著一圈鑼響,各路學子成群結夥,紛紛來到廣場,各拿席墊,繞壇呈扇狀就地席坐。各門派按照人數多寡由學宮令府吏提前劃定一塊區域,整個廣場如七百年前八百諸侯會於孟津伐紂時的各部落陣容一般無二。每一群中打首的是先生,先生前麵豎著門派旗幟,上書各自叫得響的名號,矜持的如實書寫,如“接子”“慎子”“詹子”“尹子”“兒子”“孫子”“趙子”“田子”“公孫子”等,放得開的直寫綽號,如“天口駢”“談天衍”“江水流”“河源頭”“會稽山”“貴身門”“逍遙穀”“順風耳”等,也有什麽名號也不寫的,直接寫個符號作為門派標誌。還有一個打著一頂空旗,許是沒有弟子,旗下隻坐一人,顯然是初來乍到、尚未立門但已通過立壇考核的先生。


    各門派旗幟五顏六色,有方,有圓,有三角,有長條……奇形怪狀,難以形容。


    單看旗幟,場上不下四十麵,說明稷下先生的數量已過四十,看來祭酒淳於髡是個處事相對寬鬆的伯樂。


    排在最核心位置的是這日開壇的孟夫子一門。


    作為新來者,孟夫子一門沒立旗幟。


    沒門沒派或新來學子或席坐於左右兩側,或散坐於最後。


    第一個程序是祭祀,這是每一次開壇都少不了的。主要是祭天祭地,祭四方神靈。稷下學宮要求,凡入壇之人,在開壇時節都須對四方神祇起誓,無論說出何話,都須出自內心,見證於神靈。


    主祭的自然是祭酒淳於髡。


    蘇秦與飛刀鄒趕到時,祭祀已經開始。二人穿著不起眼的士子服飾,在後麵站了一會兒,蘇秦瞄到角落坐著一個頭發稀落、眉毛很長、相貌很像鬼穀子的老丈,遂走過去,挨他坐下。


    蘇秦施個拱手禮,老丈瞄他一眼,迴他個笑,指指壇位,正襟端坐。


    飛刀鄒沒坐,習慣性地站在蘇秦身後,遠遠警戒。


    壇正中擺著神祇牌位,牌位前供著八色犧牲。四十多位先生排作一行,代表各自門派,依序向牌位盡禮。


    禮畢,學宮令田文宣布開壇,淳於髡晃著光腦殼子走上講壇,朝各路神祇鞠躬畢,轉身麵向所有學子,慢悠悠地將光頭從左轉到右,從右再轉到左,如是三輪。在光頭轉動的過程中,兩道光柱從半眯半睜的眼皮裏略略泛黃的兩隻老眼珠子裏擠出,如刺般紮向場中的每一個人,因飽食無虞而油光可鑒的老臉上現出某種神秘莫測的表情,那表情說笑不笑,說僵不僵,說嚴不嚴,說慈不慈,使人如墜十裏霧中。


    稷下誰都曉得淳於髡滑稽多智,但凡開壇,看光頭主壇、捧腹大笑是所有學子的一大樂事。然而,似今日這般一反常態,老光頭非但沒有活躍氣氛,反倒做出這麽多讓人不知所措的動作,可以說是前所未有的。


    就在所有人莫名其妙、場上鴉雀無聲時,淳於髡緩緩收迴目光,閉眼有頃,嘴巴未張,麵部未動,但一聲富有樂感的“唏”及三聲抑揚頓挫的“嘖嘖嘖”卻不知從何處傳出,清晰可辨。


    這是期盼已久的時刻,頓時,歡聲雷動。


    淳於髡擺手,場上安靜。


    “先生們、學子們,”淳於髡晃幾下亮亮的光頭,中氣十足,“今天是個大陰天,日頭讓烏雲遮住了。然而,你們大可不必憂慮,因為,”動作滑稽地拍拍自己的光頭,“有這個物什在呢!”


    場上頓時笑翻了。


    “這個物什能給你們光,能給你們熱——”淳於髡拉出一個聲調,環視一圈,就在大家都以為是個肯定句時,才說出最後一個波瀾起伏的“嗎?”字,秒變設問。


    場上再笑。


    “不能!”淳於髡自我否定,眼珠子瞪起。


    又是一陣笑聲。


    “有什麽能給你們光,給你們熱呢?”淳於髡恰到好處地引入主題,“有一個人!一個什麽樣的人呢?一個遠道而來的人!此人是誰,老光頭不說你們也都猜到了。”朝人堆中伸手,“有請鄒地鴻儒孟軻孟夫子上壇,發光散熱!”


    所有目光聚焦於孟軻。


    孟軻站起,正襟扶冠,大步上台,走至神祇前麵,行三拜大禮,禮畢,向淳於髡深揖,再向眾人揖禮一圈。


    “孟夫子,請!”淳於髡還過禮,將他禮讓到壇中央,瞪大眼,誇張地盯他一會兒,轉對眾人:“光頭總算是看清楚了,麵前這個人,確實有學問,有大學問。”對孟夫子揖禮,“孟夫子,光頭將這隻壇子交給你了,”指向一排神祇,“有天地諸神護佑,相信夫子能守好壇子,甭讓踢倒了。”轉對眾人,“諸位先生,放旗!”


    各門派前麵的旗號唰唰唰地平放到地上。


    淳於髡朝孟夫子揖過,讓出壇場。


    孟夫子迴過禮,目送淳於髡晃著光頭走下壇子,走到他自己的旗號下麵,席地坐好,方才朝眾人鞠躬一周,清清嗓子。


    “諸位先生、諸位學子,”孟夫子開壇,“孟軻世居鄒地。鄒國乃小國,鄒地乃僻壤。小國僻壤之人,自也是孤陋寡聞,不敢張揚學問。稷下乃治學之地,稷下先生來自天下列國,無不是飽學之士,無不是奇能之才,孟軻心向神往久矣。軻早年許下大願,有朝一日定來寶地,


    向諸位先生、諸位學子,討教學問,博采眾長,然而,軻上有老母,下有稚子,不敢奢望遠足。軻幼年失父,有母賢淑,聞軻心係稷下,遂嚴辭責軻,曰,宋人有言,人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你今已年過不惑,卻依然寡聞如是,抱惑如是,戀窩如是,難道要迷茫一世嗎?


    今有稷下賢人盈道,才子塞門,或可解你萬千之惑,還不快快上路去。軻不肖,唯母命是從。慈母既命,軻不敢不從。軻惶惶然踏上衢道,惴惴然趕至稷門,幸蒙祭酒照顧,學宮令為軻設壇,軻方得緣求教於大方之家!”抱拳揖禮,“懇請諸位大賢之才不吝賜教!”


    孟軻的開場白語氣謙遜,言辭中肯,頗有大儒風範。


    前麵三天,關於孟夫子的傳聞早在稷下沸沸揚揚,什麽孟夫子懼母、孟母三遷、孟母斷杼、孟夫子妻醜、孟夫子五不教、孟夫子過魯、孟夫子拒滕公大禮、孟夫子蔑視天下學問等等,全被消息靈通的小說一門抖落出來,加之孟夫子一到稷下就石破天驚地來一個開壇不立論,


    稷下學子無不期待一個妄自尊大、好讓他們痛扁一頓的愚癡夫子,沒想到孟夫子上場後這般低調,倒讓大家頗為失落。


    按照壇規,開壇期間,凡向壇主發問者,須搖動其門派前麵的旗幟。沒有門派者若要發問,則須走到司壇人跟前,借壇旗提請。講壇兩側各立一名司壇人,但有旗幟擺動,司壇人就走過去,將發問人引到壇上,麵對麵向壇主發問。對於所有問題,壇主都須迴應,如果不應,則發問者及其所屬門派有權向學宮令提請散壇。


    這是淳於髡主祭後定下的壇規。


    首先搖動的是一麵白旗,上書“公孫子”。眾目望去,是公孫龍,一身白衣白袍,手持白色羽扇,風流倜儻。白旗下麵圍坐五個弟子,皆著白衣。


    眾人笑了。


    公孫龍是學宮裏出了名的刺頭,以名實立旗,以堅白立論,最會較真,在稷下幾乎沒有人尋他辯論,因他或咬住一點不放,或東扯西拉,不斷遊移談論話題,將對手搞暈,不知其所雲,活活氣死。


    孟夫子初戰即遇杠頭,眾人無不抖擻精神,坐觀好戲。


    在司壇人引領下,公孫龍走到壇前,拱手見禮,劈頭就是一問:“在下公孫龍求問,稷下學宮自起壇迄今,開壇必立論,夫子開壇卻不立論,是學貫百業呢,還是不知深淺?”


    真是吊詭之問,因公孫龍在征問的同時,已經給出兩個答案,一是學貫百業,一是不知深淺。無論孟夫子承認哪一個,都將掉入陷阱。


    “謝公孫先生,”孟夫子迴揖,盯住公孫龍,“請問先生,學宮可曾立法,開壇必須立論嗎?”


    “這……”公孫龍顯然沒有想到孟夫子不答不說,反而質問,略頓,“這是規矩!”


    “敢問祭酒大人,”孟夫子轉向淳於髡,“學宮可曾立此規矩?”


    “就髡所知,”淳於髡對孟夫子的應對大是滿意,緩緩站起,晃著腦袋高聲應道,“迄止目前,學宮無此規矩,立論與不立論,由開壇者自定!”


    “公孫先生?”孟夫子轉向公孫龍,拉高聲音,形成問句。


    “這是未成文的規矩,稷下之人都懂的,當叫約定習俗!”公孫龍被抵在牆角,依然強辯。


    “習者,常也;俗者,行也。常行之事,謂之習俗。一人倡之,眾人隨之,謂之風;眾人常隨,謂之俗。先生所言之習俗,實乃風俗。風可變,俗可易,是謂移風易俗。是以自古迄今,風無常風,俗無恆俗。開壇設論乃首次開壇人所倡,漸成稷下風俗。既然有人首倡開壇設論,


    為什麽軻就不能首倡開壇不設論呢?”孟夫子牢牢盯住公孫龍,幾乎是質問。


    首戰失利,公孫龍被孟夫子的博學與氣勢震住,一時語塞,在壇前踱步。


    踱有一個來迴,公孫龍重振旗鼓,複殺迴來:“既然夫子無論,龍有一論,與夫子切磋!”


    “先生請講!”


    “鄒人非人!”


    這是一個更為吊詭的有關名實的論題,也是公孫龍的立身之辯。


    公孫龍持名實中的堅白之論,最擅長的是與人論辯堅白石。堅白石即石的兩個屬性,顏色為白,質地為堅。一塊白石,眼觀之,白;手觸之,堅。公孫龍認為,世上存在白石,存在堅石,卻不存在堅白石,因為眼看不到堅,手觸不到白。換言之,一塊石頭,要麽是白石,要麽是堅石,不能說它是既堅且白的堅白石。此論的結論是,白石非石。


    “鄒人非人”是從白石非石這個結論順推而來,直指身為鄒人的孟軻。如果承認命題,則可前推,鄒人是鄒人,鄒人不是人,從而辱及自身。如果不承認,孟夫子就得辯出一個所以然來。堅白之論是公孫龍所長,孟夫子治的是儒學,要在他人所長的領域展開論辯,必將捉襟見肘。


    顯然,孟夫子是有備而來。


    “公孫非孫!”孟軻略一思忖,朗聲應道。


    場上先是一陣安靜,繼而爆出掌聲。孟夫子使用相同的戰術、相同的邏輯,不與他正麵論辯,而是將問就問,化公孫龍的攻勢於無形。“公孫”為姓,是一個概念,等於“鄒人”,公孫又是公之孫,等於鄒之人。後麵的孫,是輩分,是公孫氏的後孫。從所對來看,孟夫子對公孫龍的堅白之論非但熟悉,且還找到了破綻。


    然而,破綻在何處呢?


    兩個迴合均失利,公孫龍一時想不明白,又踱一個來迴,吸口長氣,朝孟夫子拱手:“謝夫子妙答!”轉身退迴旗下。


    場上現出少有的靜默。


    要知道,公孫龍初來稷下,就與聲名顯赫的名實大家惠施狹路相逢,一個持白石非石的堅白論,一個持天地一體的同異說,連辯三日,各執一端,誰也沒有辯過誰。雖說戰成平手,但公孫龍年輕氣盛,聲音高,動作多,幅度大;惠施聲音柔,動作少,在氣勢上略遜一籌。之後,公孫龍上門搦戰,惠施又爭兩日,怒而離開稷下,迴鄉悶坐一月,才駕起五輛牛車趕到安邑,一舉擊敗陳軫,抱得相印,抵達其人生巔峰。


    如此驍勇、善戰的壇場鬥士,被孟夫子寥寥數語懟下陣去,實在不可思議。


    幾息之後,場上仍舊是出奇的靜寂。


    蘇秦也在思索“公孫非孫”四字,越琢磨,越覺得是對“鄒人非人”的絕殺。咄咄逼人的公孫龍之所以甘拜下風,是因其實在尋不到更好的應對,再戰隻會更難堪。


    就在蘇秦閉目沉思之時,耳邊響起一聲長長的“噫唏”。蘇秦抬頭,是身邊的老丈發出來的。


    蘇秦看向他。老丈感覺出來了,迴他一個笑,依舊正襟端坐。蘇秦細審,老丈真還像極了鬼穀先生,一把白胡子長長地掛在胸前,兩小撮壽眉如兩個弦月從兩眼的外側劃出兩道漂亮的弧線,刻畫出他所曆經過的滄桑。


    蘇秦吸一口長氣,調正唿吸,轉向論壇。


    第二個搖旗的是天口駢。稷下最善辯的堅白龍竟然隻有兩迴合即敗下陣來,且論壇冷場不下十息,讓盛名遠播的天口駢情何以堪!


    天口駢也即田駢,是先祭酒彭蒙的首席弟子,早在彭蒙時代已升格為先生,有徒數十人,在彭蒙之後更有發展,門下弟子已過三百,差不多與慎到並列,儼然是稷下豪門了。


    “道大,天大,地大,王亦大,”天口駢拱手質問,“域中有四大,王居其一。夫子如何看待此論?”


    “在下以為,域中四大,皆不大。”孟夫子迴禮,侃侃應道。


    在場學者無不震驚。


    要知道,域中四大是道門祖師老子的定鼎之論,孟夫子一口否掉,要麽出於無知,要麽是另起高論,從而超越老子。如果是前者,孟夫子就栽了,因寡聞而中了天口駢預設的陷阱;如果是後者,孟夫子就必須給出一個全新的解釋,從而超越老子。在稷下,任何新論與超越都會引起學者們興奮。


    “何為大?”天口駢果然來勁了,逼視孟夫子。


    “自然為大。”孟夫子朗聲應道,“老子以為,四者之中,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眾人歎服。


    孟夫子不僅點出此句典出於《老子》,且還引用老子之語來否定四大,迴擊田駢的預設陷阱,著實讓人刮目。


    “道法自然為老子所論,”天口駢不依不饒,“在下所問是,夫子如何看待?”


    “軻給出一字,”孟夫子略一思忖,盯住田駢,“仁!”


    天口駢兩眼放光,聲音緊逼:“夫子是說,仁大於道嗎?”


    “正是。”


    所有人瞠目結舌。


    在道門眼裏,道乃無上至尊,道法自然為老子確立的定論,孟夫子雖沒否定,但又多出一物,實在是開人眼界了。


    “請解之!”天口駢追擊。


    “軻以為,道法自然,自然法仁!”


    “夫子是說,”天口駢顯然沒有料到是這個答案,“仁比自然大嘍!”


    “正是。”


    “這麽說,”天口駢神色嚴峻,逼近一步,拉高聲音,“夫子是要否定老子嘍!”


    “是先生您這麽說的,”孟夫子坦然應道,“軻並未否定。再說,對先生之問,軻有一惑,敬請先生解之!”


    “請講。”


    “老子是王嗎?”


    “不是。”


    “老子是地、是天嗎?”


    “不是。”


    “老子是道嗎?”


    天口駢似乎讀出孟夫子口中的味道了,思忖有頃:“也不是。”


    “老子是自然嗎?”


    天口駢不再應聲。


    “請問先生,老子既不是四大,也不是自然,他究底是什麽呢?”


    “是……聖人。”天口駢幾乎是囁嚅。


    “聖人也是人哪!”孟夫子看向眾人,聲音激昂,“老子既然是人,是個像大家一樣能吃能喝、有生有死的人,為什麽就不能否定呢?”


    眾人呆了。好半天,沒有一人說話。否認權威,另立權威,這是每一個學者的心中夢想,隻是都不說出來而已。


    “既如此說,”天口駢憋出一句,“請問夫子,何為仁?”


    “愛。”孟夫子脫口而出。


    愛是關係,既看不見,也摸不到,一如老子的道,恍兮,惚兮,誰也無法給出一個確定的解釋。


    “謝夫子妙解!”在這個說不清、道不明的解讀麵前,天口駢一時還真想不出更好的應對,隻得拱手謝過,退迴本陣。


    於轉瞬之間連敗稷下兩員驍將,孟夫子氣場十足,昂首立於壇中,勢如張弓。


    蘇秦看向身邊老丈,見他氣沉心定,嘴角掛著一絲神秘莫測的笑。


    與此同時,場地上同時搖起兩麵旗子,一個是備戰數日的談天衍,另一個是尹文子。許是看到尹文子的旗子先豎起來,司壇人徑直走向他,將他引到壇上,與孟夫子對麵。


    “齊人尹文求教!”尹文子拱手。


    “教字不敢當,先生請講!”孟夫子迴揖。


    “儒門倫理,子不逆父,臣不逆君,妻不逆夫,是否?”尹文子問道。


    “正是。”孟夫子應道。


    “子可弑父、臣可弑君嗎?”尹文子再問。


    “不可。”


    “既然不可,武王身為商臣,卻弑商君,夫子可有解釋?”尹文子發出重擊。


    這是典型的以子之矛陷子之盾辯術,即以儒門所論反駁儒門所重。儒門所論為倫理,儒門所重為禮。儒門的倫理是三綱,即父子、君臣、夫妻三種人際關係,由此生出儒門之禮,即父為子綱、君為臣綱、夫為妻綱三種製約關係。父為子綱生出仁,孝字當頭;君為臣綱生出義,忠字當頭;夫為妻綱生出禮,敬字當頭。三種製約關係不可逆,逆則不仁、不義、不禮,也即不孝、不忠、


    不敬,是謂大逆。對大逆之人,人神共擊之。然而,武王卻伐紂了。這是典型的下逆上、臣逆君,嚴重違背儒門所倡之倫理,攪亂儒門所尚之禮,而儒門所尚之禮卻又是亂禮在先的周公所製!


    麵對這個難以自圓其說的悖論,眾人無不振奮,目光紛紛射向孟夫子,看他如何作答。


    “先生好問!”孟夫子斂神,語氣鄭重,“賊仁者為賊,盜義者為盜,既賊且盜,稱作獨夫。軻隻聽說過國人討伐獨夫商紂,未曾聽說過武王弑君!”


    真是一個精彩的應對,言簡意賅,振聾發聵,眾人齊聲喝彩。


    眾人喝彩不是因為孟夫子的用詞,而是因為孟夫子的觀點,即臣可逆君,子可逆父,隻要這個君與父不仁不義。這一論斷與當下的天下大勢契合,因為從三家分晉到田氏代薑,無不是以下犯上,以臣逆君。至於晉君與薑齊是否賊仁盜義,他們已經沒有機會去辯了,曆史總是


    由後人書寫。


    尹文子敬服,拱手退場。


    接著上壇的依序是談天衍。


    為這個時刻,談天衍籌備了整整三天,因而在上壇時目光沉定,每一步都走得踏實。


    談天衍至其辯位,沒有施禮,而是二目如炬,直盯孟夫子。


    孟夫子原本準備好在他施禮時迴禮的,未料到他上壇即開目戰,一時慌亂,幾乎是在一息過後,方才整頓精神,倉促應戰。


    二人就如鬥雞場上的兩隻鬥雞,各睜大眼,盯住對方,似乎他們眼裏射出的不再是光,而是劍,是箭,可將對手洞穿。


    十息過去了。


    二十息過去了。


    三十息過去了。


    但交戰雙方仍未鳴金,繼續以目光互射。


    顯而易見,在這場目戰中談天衍占據上風,因他練就一門絕技,一旦盯準對手,兩眼可保持不眨長達三十息。孟夫子完全不行,目光雖也犀利,但每一息都得眨一次,三十息下來,敗勢顯著。


    見勝局已定,鄒衍方才收目,跨前一步,抱拳揖道:“齊人鄒衍見過夫子!”


    “鄒人孟軻見過先生!”孟夫子亦收迴目光,抱拳迴揖。


    “夫子學識淵博,鄒衍不才,願以陰陽之說求教於夫子。”鄒衍開問。


    孟夫子淡淡一笑:“軻願聞。”


    “衍以為,天有五行,相生相克,夫子以為如何?”鄒衍祭出本門絕技。


    “軻略有所聞,未得其詳,請先生賜教!”


    “衍以為,五行乃金木水火土,”鄒衍侃侃言道,“五行相生,乃金生水,水生木,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五行相克,乃金克木,木克土,土克水,水克火,火克金。”


    “就軻所聞,”孟夫子淡淡應道,“此乃天道運行,典出於《尚書》之《洪範》篇。就《尚書》所載,天有五行,人有五事。天有五行,一為水,二為火,三為木,四為金,五為土。水可潤下,火可炎上,木可曲直,金可従革(像皮革一樣變形),土可稼穡。潤下生鹹,炎上生苦,曲直生酸,従革生辛,稼穡生甘。人有五事,一為貌,二為言,三為視,四為聽,五為思。貌宜恭,言宜従(從),視宜明,聽宜聰(明白),思宜睿(智慧)。恭當肅(嚴肅),從當乂(安定),明當晢(光明),聰當謀(遠慮),睿當聖(通達)。”


    《尚書》為上古之書,經孔子編纂,孟夫子早已爛熟於心,此時娓娓道來,不僅駁迴鄒衍將五行歸功於己的兩個“衍以為”,且又順道講出儒門所倡的人之五事,可謂是一氣嗬成。


    場上學子紛紛點頭,無不歎服孟夫子的博學。


    “嗬嗬,”眼見處於下風,鄒衍深吸一口氣,笑出兩聲,“夫子博覽,衍歎服。《尚書》的確言及五行,但《尚書》之五行非衍之五行,《尚書》言及五行,卻未言及與之相應的五色與五德,衍之五行則涉之。”


    “軻寡聞,敬請賜教!”


    “衍以為,”鄒衍將話題拉向自己的近期發現,“五行相應於五色,金尚白,木尚青,水尚黑,火尚赤,土尚黃。天有五行,世有五德。五行相克相生,五德相殺相從。五行運於天,五德運於世。”


    “請教先生,五德是如何運於世的?”孟軻眯起眼睛,以問捕捉戰機。


    “帝王將興,上天必有預兆。黃帝之時,有大螾大螻現於世,土氣勝,是以黃帝尚黃色,以土德治世,土德中和。至大禹時,草木秋、冬不枯,木氣勝,是以大禹尚青色,立夏朝,以木德治世,木德伸展。及湯之時,水中現金刃,金氣勝,是以湯尚白色,立商朝,以金德治世,金德收斂。及至文王,有赤鳥(鳳)銜丹書會聚於周室社廟,火氣勝,是以文王尚赤色,以火德治世,火德炎上。代火者必水,是故……”


    鄒衍顯然意識到什麽,不說了。


    “哈哈哈哈,”孟夫子爆出幾聲長笑,“好一個五德運行於世!”


    斂住笑,盯住鄒衍,“依先生所述,代火者必水,水色為黑,天下列國,尚黑者唯有秦國,替代大周的當是秦國嘍!”


    “上天玄機,衍不敢泄露!”


    “好一個上天玄機!”孟夫子占到支點,步步進逼,“黃帝行仁政,以仁德戰敗炎帝,方才一統天下。及至大禹,天降洪水,民不堪災,禹治洪水,再以仁德立夏朝。夏桀不修仁義,方為商湯所代。至於商紂,賊仁盜義,賢良或囚或戧,終至天下失序,文王遭囚,武王率國人伐之,立大周。周公製禮,天下重歸秩序,曆數百年至幽王。幽王失信,國人叛而殺之,平王東遷於洛,禮漸崩,樂漸壞,邦國爭霸,陷入亂戰。先生不察仁義,而以偶見天象詮釋朝代更迭,實為牽強,不足論矣!”


    “哈哈哈哈,”鄒衍報以更長的笑,“周公製禮,以王為天之子。河水出龍馬,洛水出神龜,龍馬載河圖,神龜背洛書,伏羲察之而得八卦,文王演八卦而得《周易》,孔子為之傳。鳳鳴於歧山,周室遂立。天降祥瑞,王必行慶典;天降災星,王必察過失。所有這些,難道不


    是你們儒者所津津樂道的嗎?”


    鄒衍一擊重重打在七寸上,孟夫子一時語塞,唿唿直喘粗氣。


    場上爆出喝彩聲,鄒衍臉上浮出得意的笑。


    “好吧。”孟夫子苦笑一聲,抱拳,“子不語怪力亂神,軻亦不語。先生還有何問?”


    鄒衍見好即收,亦拱手道:“承蒙夫子謙讓,衍無問矣!”一個轉身,趾高氣揚,健步下壇。


    望著他的後背,孟夫子不失大氣,麵含微笑,拱手相送。


    鄒衍獲勝激勵了更多學者,此後一個時辰裏,旗幟搖動,有爭有辯,但火力均沒達到前麵幾人,孟夫子盡皆輕鬆應付。


    兩個時辰在激辯中過去。孟夫子似乎尿急,卻又無法脫身,臉上現出苦色。


    淳於髡看在眼裏,適時舉起旗號。


    司壇人款款走到淳於髡處,引他上壇。


    見是祭酒登壇,眾人曉得論壇結束,壓場戲來了,無不興奮。


    淳於髡大步上壇,揖道:“夫子果是博學,光頭開眼界矣!”


    “承蒙先生抬愛,軻得機緣受教,獲益匪淺!”孟夫子迴以深深


    一揖。


    “光頭對儒門的仁義禮樂一直糊塗,尤其是儒門之禮,”淳於髡晃起腦袋,“今朝得遇夫子,正好請教!”


    “先生請講!”孟夫子抖擻精神。


    “男女授受不親,算是禮吧?”淳於髡設問。


    “是禮。”孟夫子應道。


    “如果阿嫂溺水,阿叔在側,是否援之以手呢?”淳於髡晃著光頭、拖著長音使出殺手。


    淳於髡問出的是涉及儒門的又一個悖論,眾人喝彩。


    “先生好問!”孟夫子揖禮,“儒門之禮,下不違人倫,上不違天理。阿嫂落水,阿叔若是袖手旁觀,雖合人倫,卻違天理,禽獸所不為也。是以阿嫂落水,阿叔應當施以援手,這是特殊情況下的變通。”


    孟夫子應對精彩,既解釋了禮,又懂變通之道。


    眾人再度喝彩。


    淳於髡卻是沒完,光光的腦殼子又是一晃:“方今天下溺水,夫子卻在鄒地一躲多年,為什麽不施以援手呢?”


    “先生難道想以隻手施援天下嗎?”孟夫子先是反問,繼而應答,“阿嫂溺水,援之以手;天下溺水,援之以道。軻在鄒地,是為修道。道未修成,不敢擅動。”


    孟夫子妙對,眾人叫絕。


    “嗬嗬嗬嗬,”淳於髡笑出幾聲,輕輕鼓掌,“夫子此番走出鄒地,看來是道已修成,可喜可賀啊!”


    “軻不敢當!”孟夫子揖道。


    “諸位先生、諸位學子,”淳於髡轉向壇下,聲若洪鍾,“辰光不早了,本祭酒宣布,今日論壇結束,鄒人孟軻學識淵博,才思睿智,言辭通達,主壇成功!”


    場上歡聲雷動,眾人皆起,旗幟招展。


    “賀喜夫子!”淳於髡轉對孟夫子,笑意盈盈,“若無意外,要不了幾日,夫子就當換個稱唿了!”


    “敢問先生,軻該換個什麽稱唿呢?”


    “先生呀!”淳於髡晃起光頭,“髡將於今晚向學宮令提請聘任夫子為稷下先生,明日就由學宮令府張榜於稷下,三日內若無三名以上稷下先生聯署反駁,學宮令就可具表報奏齊王,俟王命下達,夫子就可正式在稷下開館立旗!”


    “誠謝祭酒厚愛!”孟軻拱手應道,“軻有一請,敬望祭酒成全!”


    “夫子請講!”


    “軻來稷下,隻為與方家切磋學問,取長補短,非為謀取先生虛銜。先生稱唿,軻不敢當,祭酒美意,敬請收迴!”孟夫子深鞠一躬。


    淳於髡倒吸一口氣,兩隻老眼緊盯住他,呆了。


    論壇散場,老丈先一步走去。


    蘇秦追上,不遠不近地跟在身後。


    老丈越走越遠,蘇秦不離不棄。蘇秦身後約兩丈開外是飛刀鄒,假作行人。


    老丈沒有住在稷下,一直走出稷門,走到郊外靠野處,在一個柴


    扉前麵住步,迴頭看向蘇秦。


    蘇秦趨前,深揖:“晚輩叩見前輩!”


    “年輕人,你跟著老朽,有什麽事嗎?”老丈迴個揖,看著他,一手扶住柴扉。


    “前輩相貌奇偉,斷非尋常之人,晚輩仰慕,故而跟從!”蘇秦再揖。


    “哈哈哈哈,”老丈長笑幾聲,“老朽度過不少春秋,今日始知自己相貌奇偉。說吧,年輕人,就衝你這句中聽話,老朽許你講三句。”


    “謝前輩厚愛!”蘇秦又揖。


    “一句了。下麵該是第二句!”老丈抬手,扳起一根指頭。


    “這……”蘇秦怔了,不知該說什麽。


    “第二句了。還剩最後一句。”老丈再次扳下一根指頭。


    “晚輩姓蘇名秦,洛陽人,敢問前輩尊姓大名!”蘇秦不敢再貽誤最後一個機會了。


    “曉得了,蘇士子,”老丈捋一把又長又白的胡須,“你就叫我老不死吧。”推開柴扉,走進,反手關上,掛上繩子,踢踏著老邁的腳步走向堂門,自始至終沒有迴頭。


    蘇秦長長地“噓”出一聲,望著他將堂門反手關上。


    老丈後院,隱約傳出群羊“咩咩咩”的叫聲。


    “是個老羊倌!”飛刀鄒走過來,小聲說道。


    蘇秦若有所思。


    孟夫子不遠千裏趕到稷下,煞費苦心開壇,卻又拒絕已經到手的稷下先生稱號,再一次轟動稷下。要知道,稷下先生不隻是一個稱號,還享受齊宮撥付的卿大夫待遇,且這待遇將隨著門下弟子數量的增加而遞增。


    蘇秦與飛刀鄒從郊外返迴,見田文守在客堂。


    “孟夫子竟然不受先生尊號,你說這……”田文不及寒暄,開門見山。


    “祭酒怎麽說?”蘇秦問道。


    “聽祭酒話音,老夫子非池中之魚,稷下是個小魚塘,盛不下他。”


    “是哩!”蘇秦點頭,“如果隻做學問,鄒地、魯地皆可。就開壇所見,孟夫子的學問已經可稱方家了。你可稟報相國,聽聽他的。”


    “在稟報之前,在下想會一會他。”田文道。


    “可以呀,你會他就是!”


    “在下想請蘇夫子同去。”


    “嗬,把我升格了!”蘇秦笑了,盯住他,“說吧,為何要我這個夫子同去?”


    “在這世上,無論做官還是做人,文獨服蘇夫子。”田文迴一個笑,給出一頂高帽,“孟夫子是否池中魚,自當由蘇夫子鑒定!不瞞您說,後晌開壇,其他都好,在下感覺不足之處隻有一個,蘇夫子您沒有上壇。”


    “承蒙學宮令抬愛!”蘇秦揖手,笑了。


    “嘻嘻,”田文迴他個禮,壓低聲音,“在下甚想知道,若是孟夫子遇到蘇夫子,會是個什麽場麵?”


    “學宮令若想看個場麵,”蘇秦略一思忖,“可以再請一人!”


    “何人?”


    蘇秦笑對飛刀鄒:“鄒兄,有請告老夫子!”


    飛刀鄒明白蘇秦指的是巨子,轉身去了。


    天色向晚,稷下客舍燈火輝煌。眾弟子無不歡欣,愛意濃濃地簇擁在他們愈加尊崇的師父身旁,如眾星捧月。


    這是一個屬於孟門的吉日,尤其是對於孟夫子。大戰告捷,當場婉拒稷宮祭酒正式提請的先生尊號,該當是他所度過的四十多年光陰中最最快意的事了。


    晚膳過後,萬章與眾弟子侍奉孟夫子洗過手,漱過口,將幾案收拾妥當,圍坐在孟夫子周邊,紛紛向孟夫子投去期待的目光。


    “嗬嗬嗬,”孟夫子正正衣襟,接過萬章遞來的水盞,輕啜一口,笑眯眯地掃瞄眾弟子一圈,神態愈見慈祥,“你們想知道什麽,說吧!”


    “弟子先說,”公都子樂不合口,一臉歎服,“不瞞夫子,之前弟子敬服您,是敬服您學識淵博,今日不同了,嘖嘖嘖!”


    “嗬嗬嗬,”孟夫子聽得受用,又笑幾聲,傾身,“說說,是何不同?”


    “夫子氣宇軒昂,當關而立,雖有強敵萬千,矛戟如林,夫子巍然故我,此誠大丈夫哉!”公都子“嘖嘖嘖”又是幾聲。


    “大丈夫?”孟夫子淡淡重複一句,盯住他,“你所說的,叫匹夫之勇!”


    “這……”公都子怔了。


    孟夫子轉向眾弟子:“你們有誰曉得什麽叫作大丈夫嗎?”


    眾弟子麵麵相覷。


    “率千軍萬馬,戰必勝,攻必克,如孫武、吳起之流,能稱大丈夫嗎?”公孫醜接道。


    孟夫子瞄他一眼,沒有應聲,看向其他人。


    “我曉得。”坐在角落的景子朗聲叫道,“當世英雄,一怒而諸侯懼,安居而天下熄,蘇秦、張儀、公孫衍之流,該叫作大丈夫了!”


    孟夫子看他一眼,仍未吱聲。


    “佐百裏之君,率蠻夷之眾,籌策妙算,誅伐暴君,建立不世王業,如薑尚、伊尹之流,這個當叫大丈夫吧?”萬章試探著問道。


    “你們所說這些,能稱作大丈夫嗎?”孟夫子正色斂神,逐一掃過眾人,“你們難道沒有學過禮嗎?丈夫加冠,從父之命。女子出嫁,從母之命。女子嫁人,母送至門,總要訓戒一句:‘到自個家後,須聽從丈夫,畢恭畢敬!’由此觀之,為婦之道,是以順遂為正。丈夫之道呢?絕不是。什麽是丈夫之道呢?居天下之廣廈,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聲音激動,緊緊握拳,“得誌,則與民偕行;不得誌,則獨行其道,獨善其身。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這樣的人,才能稱得上大丈夫啊!”


    在場弟子無不為孟夫子的氣概所感染,個個表情剛毅,拳頭緊捏,豪情勃發。


    孟夫子又要說話,門外傳來一陣腳步聲,然後是敲門聲。公都子出去,見是蘇秦、田文、告子、飛刀鄒四人。


    四人中,公都子隻見過田文一人,知他是這兒的學宮令,揖道:“孟門弟子公都見過田大人!”


    田文迴揖:“孟夫子在否?”


    “在。”


    “我這幾位朋友誠望拜謁夫子,向夫子討教學問,請稟報夫子!”


    田文說著,指一下蘇秦三人。


    “田大人稍候,公都這就稟報夫子!”公都子轉身進去。


    公都子剛一進門,旁邊轉出一人,朝田文揖道:“田大人,在下陳相,奉家師之命,特從滕地趕來,誠望拜謁夫子,在此候有半個時辰了,能否偕行?”


    田文打量他,但天色灰蒙,看不真切麵容,問道:“咦,你候有半個時辰,為什麽不自己進去呢?”


    “我……”陳相遲疑一下,低下頭去,聲音木訥,“我懇請來著,可……他們不讓我拜見!”


    “為什麽?”田文奇道。


    “他們……”陳相指一下自己的衣裝。


    田文湊近細看,見他一身粗布,褐衣短裝,肩後斜著一隻鬥笠,一副村野打扮,遂曉得原因了,看向蘇秦。


    蘇秦扯一把陳相袖子,讓他站在自己與告子之間。


    幾人剛剛站定,院中火把亮起來,孟夫子偕眾弟子迎出。


    相見禮畢,孟夫子與田文並肩走在前麵,告子跟後,再後陳相,最後蘇秦,飛刀鄒守在門外。


    因空間不夠,孟夫子隻留下萬章、公孫醜與公都子三人,其餘各迴房間。


    孟夫子主席,田文陪位,告子、陳相、蘇秦三人分別坐於客席,萬章三位弟子侍立於側,為客人奉茶。


    燈光下亮多了,孟夫子方才看清楚蘇秦三人,審視他們的衣著。


    蘇秦沒穿官袍,是士子衣,倒還幹淨利索;告子衣褐,但墨家的短襟換作長襟了,也還中眼;唯有陳相,一身農家打扮,尤其是背後那個鬥笠,像是剛從田裏收工似的。


    見孟夫子審視,田文逐個介紹,先指向告子:“這位是告夫子,與夫子一樣,剛到稷下,也是飽學之士。”指陳相,“這位士子叫陳相,慕夫子大名,特從滕地趕來拜謁!”指蘇秦,隱去他的身份,“這位是蘇子,洛陽人,飽學之士!”


    在田文介紹時,孟夫子微笑盈盈,與三人一一打過點頭禮,末了看向田文。


    “夫子學識淵博,開壇圓滿,所恨時光不待,尚有眾多學士想與夫子切磋而不能,”田文指三人笑道,“三位學士皆是田文友人,與文議起夫子學問,皆有求教夫子之心。是文性急,候不及明日,直引他們前來拜謁!”


    “軻久居僻壤,孤陋寡聞,此來稷下,為的正是向各位學士、各位方家求教學問。”孟夫子逐個看向告子三人,拱手,“孟軻不才,求請諸位方家賜教!”


    “在下告不害,”見孟夫子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告子拱手,“後晌在論壇上聆聽夫子高論,甚是敬服,尤其是夫子所論之天下溺水,援之以道,堪稱妙論。在下想求教夫子的是,天下為何溺水?”


    “天下溺水,是因為失去人性。”孟夫子應道。


    “何為夫子所言之人性?”


    “道。”


    “何為夫子所言之道?”


    “仁義。”


    “仁義何以成為道,成為人性?不害愚昧,請夫子詳言。”告子傾身問道。


    “軻以為,”孟夫子侃侃說道,“人在初生之時,本性良善,皆有四心,分別是惻隱之心、羞惡之心、恭謙之心、是非之心。惻隱之心,發端於仁;羞惡之心,發端於義;恭謙之心,發端於禮;是非之心,發端於智。因而,仁義禮智四德是人與生俱來的本性,也即人性。然而,自春秋以降,禮崩樂壞,人性墮落,善惡不分,人人以征伐為榮,天下是以動蕩不安。”


    “在下以為不然,”告子應道,“人之本性,猶如杞柳;仁義,猶如桮棬。由人之本性生出仁義,就如用杞柳來做出桮棬,是要靠外力強製的。人生之初,利欲當頭。初生嬰兒,不利於己則啼,利於己則樂。由此觀之,天下之人,生而好利,生而多欲。因有耳目之欲,才有聲色犬馬。至於仁義禮智之心,實為後天養成。是以聖人治世,必製禮儀、道德、律法,使人性漸漸歸化,遠離本性。”


    “夫子怎麽能這麽說呢?”孟夫子血氣上來了,盯住告子,“您是順著杞柳之性來製作桮棬呢,還是逆著杞柳之性來製作桮棬呢?杞柳之所以能夠製作成桮棬,是因其擁有製作桮棬的本性。假如杞柳沒有這些本性,您能將它們製作成桮棬嗎?如果是逆著杞柳的本性來製作桮棬,與逆著人的本性來生出仁義有什麽兩樣呢?使天下之人皆來為禍仁義的,必定是夫子您的這些言論!”


    在場諸人,包括萬章等幾個弟子,顯然沒有料到孟夫子會對告子扣上這麽大的帽子,尤其是最後一句,簡直是誅心之論。


    “夫子息怒,”告子先是震驚,繼而淡淡一笑,拱手,“我們就事論事如何?”


    孟夫子顯然也覺得過分了,迴個微笑,拱手迴禮:“敬請夫子賜教!”


    “我們依舊迴到這個本性上。”告子揪住原話題不放,“在下以為,人之本性猶如湍水,決於東方則向東流,決於西方則向西流。本性就是本性,不能分作善與不善,就如這湍水一般無二,引之向善,則向善;引之為惡,則為惡。”


    “好吧,就說這道湍水。”孟夫子應道,“湍水奔流,的確不分東西,但它難道也不分上下了嗎?人性之善,猶如水之就下。人無有不善,水無有不下。今日之水,受擊打而濺起,可以過顙(額);若是阻其通道,強力引之,它還可流到山頂。然而,這是水的本性嗎?不是!是外力在改變它!人性之所以為惡,之所以變作不善,不是因為本性變了,而是因為有外力強加!”


    孟夫子辯出這番話來,告子有點兒頭暈,覺得對手似乎跑題了,又似乎沒有。


    “看來,”沉思良久,告子笑道,“在下與夫子的差異是在對本性的理解上。在下以為本性就是本性,沒有善與惡,隻有利與欲,導之使善則善,導之使惡則惡;夫子以為本性為善,使外力導其向惡的,是不?”


    “就算是吧。”孟夫子應道,“軻想問的是,什麽是本性?”


    “與生俱來的秉性謂之本性。”


    “若此,”孟夫子追問,“白就是白了吧?”


    “正是。”


    “若此,白羽之白,就是白雪之白,白雪之白,就是白玉之白了,是不?”


    “是。”


    “若此,犬之本性就是牛之本性,牛之本性,就是人之本性,是不?”


    “這……”告子苦笑一聲,看向蘇秦。


    蘇秦似乎沒有看見,隻是二目微閉,專注於聆聽。


    就爭論看,兩位夫子各執一端,亦各有所指。在孟夫子看來,告子所謂“性”是先天惰欲的論點是不對的,因為,吃與睡既是人的本能,也是牛的本能,如此,人與牛有何不同?人性若是僅停留在本能的“情、欲”上,就顯得膚淺了。如同“白羽”“白雪”“白玉”等物,雖然都有個“白”字,但“白”是外在特征,不足以表達各自的本質屬性。換言之,孟夫子認為,在與生俱來的“情欲之性”之外,人“性”中還當包含“道德之性”,也正是由於這個“道德之性”,才是人之所以為人的標誌。這個“道德之性”,就是孟夫子之前反複強調的與生俱來的“仁義”二字。


    告子顯然體悟到了,直入主題:“飲食、男女,皆為本性。夫子所言之仁,為內在,非外在;夫子所言之義,為外在,非內在。”


    “為什麽仁為內在、義為外在呢?”孟夫子盯視告子。


    “內在為心生,由內而生,如仁愛;外在為表現,由外而現,如行為。”告子應道,“譬如說,我們尊敬長者,是因其年齡長於我們,而不是我們從內心深處敬重他。我們稱白色為白,是因其外表是白色的,而不是指它的內在質地。”


    “外表之白與白馬之白有什麽不同呢?白馬之白與白人之白又有什麽不同呢?尊重一匹老馬與尊敬一位老人的差別又在何處呢?是長者有義呢,還是尊重長者的人有義呢?”孟夫子發出一連串的質問。


    “這麽說吧,”告子進一步解釋,“若是我弟我就愛他,若是秦人之弟我就不愛他。我是否施予愛取決於我自己的內心之情,是故仁為內在。我尊敬年長的楚人,也尊敬我自己的年長親人。我是否尊重取決於對方是否年長,是故義為外在。”


    “愛吃秦國人的烤肉與愛吃自己的烤肉有什麽不同嗎?以此推說去,難道說愛吃烤肉的心情全都是外在的嗎?”孟夫子又是兩句反問。


    這兩句反問顯然是在轉移論題了。


    見孟夫子這般不顧立論,出口就懟,左右皆駁,多有強詞奪理之嫌,告子皺下眉頭,看向蘇秦,見他仍舊是半眯眼睛,似乎在聽,又似乎沒有。


    告子吧咂幾下嘴皮子,苦澀一笑,閉上眼睛,不再置言。


    孟夫子也不想再與告子交鋒了,目光移向陳相。


    陳相正在忖摸兩位高手的對話,沒有注意到孟夫子的目光。坐在他身邊的蘇秦用腳尖輕輕頂他一下,見他看過來,朝孟夫子努嘴。


    陳相抬頭,見孟夫子仍在看他,緊忙拱手:“晚生陳相,素慕夫子大名,聽聞夫子至滕,前往拜謁,不想夫子已迴鄒地。晚生趕至鄒城,又聞先生來這稷下了。晚生遂又趕赴稷下,終於得見夫子,幸莫大焉!”


    “嗬嗬嗬,”孟夫子笑出幾聲,迴個揖,語氣和藹,“陳子辛苦了!”


    趨身,“陳子不遠千裏追來,可有教軻之處?”


    “我……我……豈敢……”陳相一時情急,竟說不出話來。


    “嗬嗬,那就隨便聊吧。”孟夫子直起身子,“陳子是怎麽曉得我這個老夫子的?”


    “先師陳良對夫子甚是敬佩,屢屢提及夫子大名……”


    “哦,你是陳良的弟子呀!他可是儒門大家,我與他見過一麵,學問、見識在宋國首屈一指,無人可及呀!”孟夫子猛地想到什麽,趨身,“方才你說先師,陳良他……”


    “先師於五年前過世了。”陳相語氣沉痛。


    “唉,真是可惜!”孟夫子輕歎一聲,看向陳相的褐衣短衫,“哦,對了,你既是陳良的弟子,為什麽不著儒服?”


    “我……”陳相囁嚅一句,勾頭,“是這樣,先師走後,相與弟辛無著落處,聽聞滕公為賢君,行聖人之政,遂至滕地,願為滕民。滕君賜我們田宅,相待甚善,向我二人舉薦楚人許行,說是許子由楚地而來,擅長神農之學,善於耒耬耕種。我兄弟拜謁許子,相見甚篤,


    就……改拜許子為師,事稼穡耕耘了。”


    背叛師門是欺師逾禮,大逆不道,孟夫子火氣上來了,但有礙於學宮令及兩位客人,不便發作,勉強壓住,語氣轉冷:“你這尋我,沒有什麽事吧?”


    “有有有……”陳相急切拱手,“晚生是為滕君而來。”


    “哦?”孟夫子問道,“滕君怎麽了?”


    “就晚生所察,滕君確為賢君,可惜仍舊未懂賢君治國理民之道。晚生得知夫子與滕君相善,此來是想請求夫子勸勸滕君,讓他明白這些道理,與民同樂。”陳相一臉真誠。


    “你且說說,滕君何處不賢了?”


    “賢君當與民同耕,同食,自食其力。然而,滕公未曾稼穡,卻倉滿庫盈;未曾狩獵,卻獾懸鹿陳。這是損民肥己,怎麽能稱得上是賢君呢?”


    陳相千裏追來,為的卻是這檔子事兒,且一臉真誠。莫說是孟夫子,即使蘇秦、告子與田文,也是醉了。


    三人不約而同地看向孟夫子,看他如何應對。


    孟夫子略一沉思,傾身,盯住陳相:“在你眼裏,何人為賢?”


    “神農氏。”陳相應道。


    “軻非問古人!”


    “楚人許行。”


    “甚好。”孟夫子問道,“許子是自己種粟自己吃嗎?”


    “是的。”


    “許子是自己織布自己製衣然後才穿衣嗎?”


    “不是。許子著布衣。”


    “許子有冠嗎?”


    “有。”


    “什麽樣的冠?”


    “沒有染色的冠。”


    “許子的衣、冠是他自己所織、自己所縫的嗎?”


    “不是。是拿粟換來的。”


    孟夫子總算繞到點上,傾身:“許子為什麽不自己織、自己縫呢?”


    “顧不過來,許子太忙了。”陳相應道。


    “他忙什麽?”


    “許多事,主要是耕種。”


    “許子是用釜、甑燒飯,用鐵犁耕種嗎?”


    “是的。”


    “這些釜、甑、犁、鏵等物全是他自己製作的嗎?”


    “不是。拿粟換來的。”


    “拿粟來換器械,就不能說損害了陶匠、鐵匠;反過來,陶匠、鐵匠拿器械來換粟,難道就是損害了農夫嗎?許子為什麽自己不去做這些陶器、鐵器呢?許子為什麽不把所有這些製作出來存在家中以備隨時取用呢?許子為什麽要一件一件地前往百工那兒交換呢?許子為什麽不怕這些麻煩呢?”孟夫子發出一連串的質問,氣勢如虹。


    “百工諸事太雜亂了,人不可能既耕作又做百工。”


    “這就是了,”孟夫子侃侃而談,“既然不能同時既事百工又事耕種,難道就能同時既治理天下又耕作田園嗎?官員有官員所務,百姓有百姓所務。方今之世,一人之用需要百工之務,如果每一件東西都要自製自用,那就是讓天下人疲於奔命!所以說,方今之世,重在協作。


    協作須分工,分工有不同,有人要勞心,有人要勞力。勞心之人要治理勞力之人,勞力之人要接受勞心之人的治理。接受治理的人要供養治理的人,治理的人則自然而然地接受供養,這是天下共識。譬如說,在堯帝時代,天下阻塞,洪水橫流,泛濫成災,草木茂盛,五穀不豐,禽獸逼人,民不聊生。堯帝憂心忡忡,推舉舜來治理。舜令益用烈火焚燒山澤林木,驅走禽獸,令禹疏通九條河道,使濟水、漯水東流入海,使汝水、漢水、淮水、泗水匯流入江水,從而使中國之地豐衣足食。當其時,禹在外奔波八年,三過家門而不入,即使想耕田,他能耕嗎?”


    “不……不能……”陳相的聲音幾乎聽不見。


    孟夫子越說越激動,不及陳相說完,再度開示:“後稷教民稼穡,使民掌握種植五穀的技藝,百姓從此衣食無虞。然而,衣食無虞、居有所並不等於受到教化。人無教化,與禽獸何異?聖人為此憂心,使契為司徒,教民以人倫之道,使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婦有別、長幼有序、朋友有信。堯帝說:‘慰勞他們,安撫他們,糾正他們,輔助他們,庇護他們,使他們得自在,使他們有德行。’聖人為民操勞到這個程度,能有空閑耕種嗎?”


    陳相勾頭,不敢吱聲。


    孟夫子卻是沒完,目光從陳相身上移開,伸向遠方,聲音近乎顫抖:“堯帝所憂的是得不到舜,舜帝所憂的是得不到禹和皋陶,農夫所憂的,則是種不好百畝稼穡。給人錢財叫惠,教人行善叫忠,為天下物色賢才叫仁。所以,將天下送人,易;為天下覓才,難。孔子說:‘堯


    之為君,偉大啊!隻有天是最大的,隻有堯能效法天。堯恩之浩蕩,百姓難以言表。舜也是個了不起的君哪!巍巍乎擁有天下,卻從未想過占有它!’堯、舜治理天下,難道不需要用心嗎?他們能把心思用在耕種上嗎?”


    孟夫子將一連串的大帽子砸在陳相身上不說,這又搬出堯、舜二位聖帝,把在場的幾人砸暈了。尤其是陳相,本為求請夫子而來,不想卻動了夫子的肝火,引出一連串的雷霆之問,整個蒙了。


    孟夫子卻是未完,狠話還在後麵。


    “軻隻聽說華夏教化蠻夷,未曾聽說蠻夷教化華夏。”孟夫子提高聲音,語氣改為訓示,“陳良本為楚人,北上宋地,習華夏之學,得周公、仲尼之道,精研之深,即使北方學者,也少有超越他的。而你呢,與你兄弟師從於他幾十年,師一死就背叛師門,這也未免太過分了吧?當年孔子謝世,眾弟子守孝三年,方才收拾行囊,向子貢揖別時,眾弟子無不相對悲哭。眾弟子走後,子貢返迴孔子墓地,又為先師守孝三年,方才離開。後來,子夏、子張、子遊等認為曾子有孔子之德,欲以尊敬孔子之禮來尊敬他,曾子婉拒。可你們呢?聽信一個饒舌南蠻來誹謗先王的聖賢之道,背叛師門,從他學藝,與曾子是天壤之別啊!軻隻聽說幽穀之鳥往山頂之上的高樹飛,未曾聽說它們由山頂高樹飛往幽穀。《魯頌》說:‘戎狄是膺,荊舒是懲。’連周公都要懲罰的南國楚蠻,你們兄弟竟然認可他的學問,改拜他為師,這難道不荒唐嗎?”


    話至此處,眾人才算明白,孟夫子說來道去,目的是在數落陳相兄弟欺師叛門、大逆不道之罪,順便歌頌堯、舜二聖帝,張揚儒門鼻祖孔子的美德。


    陳相是個實在人,千裏追賢,一腔熱誠,未曾料到換來的竟是這般苛責,沉默良久,輕聲辯解,聲音幾乎聽不到:“從許子之道,則市場買賣無二價,童叟可無欺。布帛定價依據長短,絲麻定價依據輕重,五穀定價依據多寡,鞋子定價依據大小,這些才是真正公平合理呢!”


    “唉,”孟夫子長歎一聲,“看來你是真正執迷啊!物品之間,質地不同,價格自也不同,或差一倍五倍,或差十倍百倍,或差千倍萬倍。你把它們等同起來,難道是想攪亂天下嗎?譬如鞋子,若是隻按大小論價,怎麽交換呢?有誰還會用心花時去做鞋呢?若從許子之道,你們隻能引領大家走向虛偽,怎麽能治理好國家呢?”


    在孟夫子強大的氣場麵前,原本木訥的陳相越急越不會辯,勾頭不再吱聲。


    孟夫子顯然仍未盡興,二目鎖定陳相,正欲乘勝追擊,蘇秦咳出一聲。


    場上目光紛紛轉向蘇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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