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周持粟迴家,一家人皆是歡喜,美餐一頓。


    翌日晨起,莊周不知從何處摸出一隻銅簋(gui),“咚”一聲扔到院裏,吩咐莊逍拿刷子擦亮。莊妻洗完餐具,走到院裏,見狀大驚,問道:“他大,你擦這東西做啥?”


    “嗬嗬嗬嗬,吃完這頓,還有下頓呢。”莊周樂道,“今朝逢集,我且拿它到蒙邑換粟去。嘿,沒想到這玩意兒挺重,當值不少粟米哩。”


    “萬萬不可呀,他大!”莊妻急了,一把奪過銅簋,捏在手裏,“老祖宗傳下的寶物就剩這件了,你若再去賣掉,家裏??真就是一無所有了呀!”


    莊妻看向銅簋,淚水流出。


    此簋四足,四耳,圓身,方座,上麵還有一隻蓋子,通身精銅,重約七八斤,上麵還刻著鳥獸蟲魚,工藝極是精致,一看就是寶物。莊子祖上是名門望族,後來家道雖然敗落,但在其祖父輩流落蒙邑時,作為祭器的五鼎四簋,仍舊一件不少。隻是到其父輩,祭器少去大半,待莊周立事,又賣兩個,眼下僅剩此件了。


    “他娘呀,”莊周盯住她道,“你怎麽能說是一無所有呢?”連連指點院中人頭,“你,我,他,她,這不是豎著四個大活人嗎?”


    “他大,活人可不是寶物。”


    “非也,非也!”莊周連連搖頭,“人生天地之間,化日月之精氣,為萬物之靈長,不是寶物,又是何物?”


    “可這??人是要填飽肚皮的啊!”


    “是呀,是呀,我將此物換粟,不就是為了填飽肚皮嗎?”


    “這是家裏唯一值錢的東西了。”


    “真正值錢的是此物呀!”莊周拍拍吃得飽飽的肚皮,伸手去奪銅簋,莊妻閃過,跑迴草舍,將銅簋藏起,拿出一打草鞋來,“他大,這是我學著打的,雖不好看,卻是結實。你拿到街上試試,要是能夠換來粟米,我們就有生計了。”


    莊周拗不過她,隻得掮起草鞋,扭頭出門去了。


    監河侯的家宰如同卡了點似的,莊周前腳剛走,他後腳就邁進來,隨身還帶著測量水文的各類器具。家宰說明來意,莊妻喜淚沾襟,正在聽他講解如何測量水線,一輛駟馬豪車沿土路馳來,徑至莊家門外。


    一個吏員率先下車,在門外大叫:“莊周,莊周在家嗎?”


    莊逍跑去開門。


    莊妻正自狐疑,家宰認出是裏正,趕忙迎出。裏正剛要介紹,已從車上下來的楚王內臣以為家宰就是莊周,揖道:“莊先??”


    “非也,非也,”家宰攔住,迴禮,“在下不是莊先生,請問二位是??”


    楚王內臣進前一步,應道:“在下來自楚地郢都,奉楚王諭旨,禮聘莊周先生前往楚宮。”


    “楚王?”家宰吃一大驚,“敢問大人,欲聘莊先生去做何事?”


    “拜莊先生為國師。”


    堂堂楚王竟然要拜莊周為國師!家宰目瞪口呆。


    “國師?”莊妻急問,“國師是做什麽的?”


    “莊夫人,”裏正拱手賀道,“國師就是國王的師傅,也就是楚王的師傅,嘖嘖嘖,你家莊周不得了,大喜臨門哪!”


    莊妻驚呆了,一時不知如何應對。


    “敢問莊夫人,”楚王內臣揖道,“莊先生何在?”


    莊妻不好說是賣草鞋去了,正自支吾,莊逍朗聲應道:“我阿大到街上賣草鞋去了,走沒多久,要是去追,準能趕上!”


    楚王內臣朝隨從努下嘴,那人將莊逍抱到車上,與裏正一道朝蒙邑方向疾追。不一時趕到蒙邑,他們搜遍整個集市,不見莊周蹤影。


    車馬路過一家粟米行時,莊逍一眼看到櫃中金燦燦的粟米,眼珠子急轉幾下,轉對裏正:“我曉得阿大在哪兒。”又指著粟米,“如果你們肯為我家買上一袋粟米,我這就領你們尋去!”


    想到他家的窘態,楚王內臣沒再多話,當即購下數袋粟米,又到布店置辦布匹及其他一應日用,買了些雞鴨魚肉等現成肉食,興致勃勃地一路趕迴。


    走到十字路口,莊逍指揮車輛拐向一條土路。


    路越走越窄,前麵再無車轍了。


    內臣吩咐裏正陪同車夫原地守候,自己與侍從緊跟莊逍,徑至濮水堤岸。


    三人沿水而行,走有半個時辰,果真望見遠處水岸邊佇立一人,頭戴破鬥笠,正持竿垂釣。


    持竿者正是莊周。


    原來,莊周持草鞋赴市,走沒多久,全然忘掉職分,循本能拐往河道來了。春風拂麵,萬物共生,天地間最好的風景盡在濮水兩岸,莊周魂牽夢縈,一刻也不想錯過。


    內臣見過莊周,長揖至地,說明來意。


    莊周閉目良久,從容揚起釣竿。


    內臣看過去,長吸一口氣,因為莊周手中所持,不過是根普通蘆葦,上麵更無任何釣鉤和誘餌,隻有兩片葦葉,仍在濕淋淋地向下滴水。


    乖乖,這是真正的大才呀,難怪大王要拜此人為師!


    內臣歎服,長揖:“楚王誠請先生至郢,欲托以境內之事,待以國師之禮,敢問先生意下如何?”


    莊周將破鬥笠推向腦後,道:“聽說楚有神龜,在雲夢澤裏暢遊三千年,之後被人捉住,塞進竹籠,獻給楚王。楚王裹之以錦繡,藏之於廟堂,以其肉獻祭天上諸靈,以其甲卜卦社稷吉兇,可有此事?”


    “確有此事。”內臣互望一眼,應道,“先生所言,乃靈王時異事。此龜堪為神靈,在宗廟裏最受尊崇,其甲骨所斷所刻,無不為社稷大事、國家紀要。”


    “請問二位,”莊周微微一笑,盯住二人,“假定你二人是此龜,是舍身求死而留骨於宗廟呢,還是全身求生而曳尾於大澤之中呢?”


    內臣順口應道:“這還用說,全身求生,暢遊於大澤之中。”


    “哈哈哈哈,答得好哇!”莊子拱下手,揚起蘆葦指向河水中一隻因受驚而快速爬走的河鱉,“在下非大楚靈龜,不過一隻宋地土鱉,這將曳尾於爛泥淖了。”


    話音落處,莊周將蘆葦置於腳下,沿河水揚長而去。


    內臣先是驚愕,繼而與仆從蹽腿狂追,邊追邊揚手大叫:“先生留步,先生留步??”


    莊周置若罔聞,越走越快,見二人緊跟不舍,索性拐入水中,蹚水而去。二人欲再跟從,但試試河水,依舊清冷,且見最深處已經漫至莊周腿根,隻好作罷,與莊逍暫迴村落。


    多年來,楚人一直惦念宋人國土,宋、楚堪稱世仇,因而,楚王使臣一進宋地,就被宋國的人盯梢了。


    得知二人奉楚威王諭旨聘請屬下臣民莊周為國師,宋王偃本就震驚,又聞來者是楚威王寵臣,愈加駭然,急召眾臣謀議。眾臣七嘴八舌,議論紛紛,無一人知曉莊周是何人。


    宋王問不出個所以然,隻好傳喚蒙城令。


    蒙城令召到裏正、監濮令等一行諸人趕至王宮。監濮令即監河侯,得到機緣,遂將莊周、惠施與自己同窗就讀等陳年舊事一五一十地盡述一遍,末了提及漆園舊案,為自己洗刷冤枉。當講到莊周一家斷糧,莊周上門學狗叫借粟之事時,眾人無不唏噓。


    得知惠施之才遠不及莊周,惠施早晚見莊周都要禮讓三分,宋王偃更是驚愕。惠施早已貴為大魏相國,比惠施才高幾分的莊周卻在自己轄內默默無聞,宋王偃臉上本就掛不住,若是此人再被楚威王聘去,叫他情何以堪?


    就在此時,軍尉來報,楚使已在莊周草舍旁邊紮下帳篷,看樣子是不達目的不罷休了。楚是大國,宋國本就不敢招惹,此來又是聘賢,在列國不為犯禁。


    情勢不容再緩,宋王當即決定將現任相國改任太師,空出相位,旨令莊周即時入宮拜相,同時安排專人“款待”楚使,以免他們先一步得到莊周。


    然而,大賢莊周卻不見了。


    楚使、宋臣兩撥人馬在莊家門外對峙三日,仍舊沒見莊周蹤影。楚使較上勁了,賴在此地不走。宋王偃麵上也過不去,旨令司徒府畫出圖像,如捉拿犯人般四處張貼,更出動軍卒,將濮水兩岸如拉網般搜尋一遭,仍舊一無所獲。


    正自一籌莫展,有人從魏地迴來,說是在魏境看到一人貌似畫中人莊周。


    如果莊周赴魏,必是去尋惠施。若惠施推舉,以莊周之才,必為魏王所用。宋王偃聞報愈加震驚,急召監濮令覲見,當廷晉其為中大夫不說,又將漆園的監管職分悉數返還,旨令他趕赴魏境,務必請迴莊周。


    前後不過旬日,原本讓人頭大的莊周竟就鬧出如此之大的動靜,不僅使漆園失而複得,更使監河侯如做夢般由下大夫一舉躍升為中大夫,真正是匪夷所思之事。麵對這份突如其來、連先祖也可望而不可即的榮耀,監河侯喜淚奔湧,在詳細盤問過報信人後,安排好家事,帶足銀兩直驅大梁。


    莊周果是奔大梁去了。


    自遇楚使之後,莊周一連晃悠兩日,這天見天色黑定,肚子也著實餓了,循路迴家,遠遠望見門外燈火通明,人喊馬叫,眉頭皺起,忖道:“瞧這樣子,楚人想必是不甘白走這一趟。也好,我正存心遠遊,何不就此成行?”


    想至此處,莊周扭頭就走,沿濮水上溯半個時辰,一拍腦袋:“有了,久沒見到惠施,且到大梁尋他耍去!”


    蒙本為宋、魏邊邑,不消一日,莊周即入魏境。


    此時正值縱親軍伐秦無果而還,魏國境內一片哀慟,幾乎村村有號哭,路人皆縞素,天和地也似被某種莫名的哀傷和壓抑籠罩了。


    然而,這種哀傷、壓抑與早就參透了生與死的莊周全然無關。脫開楚人糾纏的莊周一身輕鬆,漫無目的地遊山賞景,想歌即歌,想詠即詠,想睡即睡,想走即走,渴了掬口水喝,餓了隨便尋些吃的,真正是逍遙自在,無拘無束,竟連此行的目的也拋諸腦後了。


    提醒他的是一次小小意外。


    一日,莊子遊至大梁城外的一個市集,見人們紛紛圍向一塊新貼的告示牌,打眼一望,驀然一驚,因為上麵赫然寫的是他的名字,畫的是他的畫像,懸賞十兩足金。


    細看落款,不是司徒府,而是相國府。


    照理說,相國府不事緝拿。


    “咦?”莊周拉下鬥笠,閃至一邊,忖道,“魏國相國不就是惠施嗎?我來投他,人還沒到呢,他怎就曉得了?我不曾妨礙到他,他卻這般拿我,又為哪般?這這這??我這剛得自在,怎就??待我尋上門去,問他個所以然來!”


    莊周不由分說,撒腿就奔大梁。


    莊周邊問邊走,將到相國府時,一眼瞥到街邊一溜兒跪著三人,是一個女人攜一對兒女行乞,每人麵前各擺一隻破損陶盆,裏麵雜亂地放著各種施舍。女人還很年輕,看樣子二十多歲,模樣還算俊秀,隻是一臉塵垢,頭發淩亂,衣裳比莊周的還要破爛,僅僅是遮個羞處。一對兒女倒是靈秀,兒子五六歲,女兒又小一些,兩隻大眼緊盯路人,一見有人望來,不管給不給賞,隻管伏地磕頭。


    莊周嗬嗬一樂,衝這一家人走去。男孩子盯住他看,小姑娘不管三七二十一,接連磕下好幾個。女人上下打量他幾眼,指著男孩子旁邊的空地說:“這位大叔,若是不嫌棄,就跪在那兒吧。此地有錢人多,或能討個賞錢。”


    莊周在她跟前蹲下,兩眼盯住她:“你年紀輕輕的,為何在此乞討?”


    “唉,”女人見問這個,潸然淚下,“他阿大戰死沙場,公婆傷悲過度,得病走了。家裏沒男人,有這兩個娃子,想改嫁也尋不到合適人家,地賣光了,沒有營生,這又遇到荒春,隻得離鄉背井,舍臉討點吃的。”


    想到也在挨餓的妻子及兩個孩子,莊周心裏發酸,瞄一下他們破陶盆中的幾個銅板,問道:“阿妹,想不想討到比這個多點兒的錢?”


    “多少?”女人問道。


    “十兩金子。”


    “十兩金子?”女人吃一大驚,盯他看一會兒,苦笑一下,別過臉去。


    “阿公,”男孩子眼睛大睜,“我想去討!”


    “好小子,”莊周衝他笑笑,起身,“想要錢,就跟我走!”


    男孩子站起來,拿起陶盆,跟著莊周就走。女人見兒子隨從莊周揚長而去,連忙起身,拉起女兒急跟於後。


    莊周尋到懸掛告示的地方,取下遞給那孩子:“拿上這個,跟阿公取金子去!”


    母子三人將信將疑,跟從莊周徑至相國府前。


    莊周一手拉起一個孩子,頭前闖去。


    毋庸置疑,幾人全被門房攔住。


    莊周示意,孩子舉起手中的告示牌。門房這也看到了,又將莊周上下打量一番,奔進去稟報。


    不一時,一個家宰模樣的走出來,拱手:“先生可是莊周?”


    “正是在下。”莊周亦迴一揖,“宋人惠施可在?”


    “主公進宮去了,很快就迴。”家宰看一眼女人及兩個孩子,以為是他家人,拱手,“莊先生,府中請!”


    “且慢,”莊周從孩子手中拿過牌子,指牌道,“賞金還沒兌付呢。”


    “是了,是了。”家宰笑笑,使人取來十兩金子,遞給孩子。


    望著黃燦燦的十小塊金子,女人與兩個孩子目瞪口呆,良久,方才“撲通撲通”跪在地上,磕頭連唿恩公。家宰這也明白原委,輕笑幾聲,攜莊周入府。


    一杯水未涼,惠施散朝迴府,聽聞莊周已經入府,一改往常的慢動作,三步並作兩步地直趨客堂,人未進門,聲音已經鑽入:“莊兄,莊兄—”


    莊周黑喪起臉,側過身子,給他個背。


    “莊兄,想殺吾矣。”惠施跨步過來,見他這般動作,一把扯住他的胳膊。


    莊周一把甩開,鼻孔裏哼出一聲。


    “莊兄??”惠施略吃一驚。


    “莊兄?”莊周冷笑一聲,“這辰光叫得倒是親昵!”順手拿過木牌,朝他直塞過去,“這個牌子上,可是相國大人手筆?”


    “嗬嗬嗬嗬,”惠施笑過幾聲,接過牌子,看也不看,扔到一邊,“在下就曉得莊兄是這反應,昨晚還為這個與人打賭來著。”


    “這等反應?”莊周又是一聲冷笑,兩眼直逼過來,“姓惠的,我且問你,莊某犯下何等王法,或又何時何事招惹你了,你竟使出此等下作手段,四處懸賞緝我?”


    “嗬嗬嗬,莊兄,且聽在下一言。”惠施又是一笑,在他對麵坐下。


    “說吧!”


    “莊兄既沒犯王法,也沒招惹在下,在下之所以緝拿莊兄,是因為有人前來府上,密告在下說:‘莊子已來魏國,欲搶相國之??’”


    “哈哈哈哈,”未及聽完,莊周爆出一聲長笑,笑畢謔道,“南方有鳥,其名為鵷(yuān)鶵(chu),相國大人可曾聽說?”


    “未曾聽說。”


    “鵷鶵乃一奇鳥,一年兩度,春日發於南海,飛抵北海,秋日發於北海,飛抵南海,沿途飛越千山萬水。此鳥品性高潔,非梧桐不棲,非竹實不食,非醴泉不飲。有鴟(chi)一隻,偶得腐鼠,正自喜而啖之,忽見鵷鶵飛掠頭頂,乃驚恐萬狀,仰天奮爪,斥道:‘嚇!’今朝相國難道也想為這區區相國‘嚇’我不成?”


    “哈哈哈哈!”惠施亦出幾聲長笑,兩手擊掌,連聲,“精彩,精彩,這些年不見,莊兄口舌越發精進了。”


    “非關口舌之事。”


    “嗯,的確非關口舌之事。不過,莊兄難道不想問問是何人來我府上,又為何事講出那般話嗎?”


    莊周略略一怔:“請講。”


    “監河侯!”


    “監河侯?”莊周先是吃一驚,繼而作色,“這個吝嗇小人,他來做啥?”


    “嗬嗬嗬嗬,”惠施指他笑道,“莊兄,你這叫不識好人心喲!”


    “此話怎講?”


    惠施遂將因他而起的諸多事端一五一十盡講一遍,莊周這才明白是自己誤解了監河侯,急問:“監河兄呢?”


    “在下打發他迴去了。什麽大楚國師、大宋相國?在莊兄眼裏,這些不過是鴟鳥爪下的一堆腐鼠而已。”


    “謝惠兄遮擋了。”莊周拱手謝過,目光瞄向旁邊的牌子,“在下還有一事不解,既然惠兄已經打發監河兄了,為何還要緝拿在下?”


    “嗬嗬嗬,”惠施笑道,“莊兄試想,如果不用此法,在下何以請到莊兄呢?”


    “諸事已經過去,你請在下做啥?”


    “解悶哪。不瞞莊兄,在下自來魏地,是天天煩悶哪!”


    “哦?”莊周故作驚訝,“在這一隅之內,你已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人了,理應誌得意滿、心想事成才是,又因何煩悶呢?”


    “唉,”惠施長歎一聲,“一言難盡哪。莊兄之快活,在於逍遙自在。在下之快活,在於天地名實。”指向外麵,“可你看看,滿城金碧輝煌,滿街綾羅綢緞,卻難見到能讓在下吐一時之快的活物,豈不悶哉?”


    “唉,”莊周亦出一聲長歎,“在下尋你,是想邀你遊於天地之間,你尋在下,卻是要逞口舌之強,於你可得快活,而於在下,豈不悶哉?”


    “走走走,”惠施顯然急不可待了,起身扯住莊周,“這就後花園裏耍去,讓你見識一下什麽才叫花草。不瞞你講,近年來在下口舌發僵,唯有園藝功夫大有長進呢!”


    二人走至後花園中,尚未欣賞園藝,家宰急追過來,說是又出戰事了,殿下緊急召請,要他即刻入宮。惠施苦笑一聲,兩手一攤,朝莊周做個無奈動作,請他園中自在賞遊,便匆匆上朝去了。


    這場戰事,仍舊發生於秦、魏之間。


    戰端仍是由龐涓挑起來的。


    從安邑東出大梁,魏人隻有兩條道可走,一條是橫穿中條山,經此渡口至陝,取道崤塞,東至洛陽,再沿河水南側官道抵達大梁,另一條是取道王屋山與太行山交錯處的軹關陘至南陽盆地,經由孟津渡河。兩條道互為倚重,就軍事而言,任何缺失,對魏人而言都是不可容忍的。


    函穀一戰,陝邑、曲沃失守,秦人直接控製太陽渡,威脅茅津渡,而這兩大渡口是溝通安邑與大梁的主動脈之一,這讓深諳地勢利害的龐涓如鯁在喉。龐涓暗調兵力,兵分兩路不宣而戰,一路攻打陝邑,一路攻打曲沃。由於事發陡然,陝地秦人猝不及防,陷於絕境後失守,曲沃卻得函穀關守軍及時馳援,勉強保住。


    司馬錯震怒,一麵急奏鹹陽,一麵調動秦軍集結函穀關,矢誌奪迴失地。龐涓亦緊急部署,同時疾馳大梁,奏報朝廷,力主與秦複戰,奪迴曲沃與太陽渡,確保大魏血脈暢通。


    魏王不上朝,國事依例由太子申主持。


    前傷未愈,這又複戰,任誰心裏也是憋堵。是以無論龐涓如何解釋,甚至讓人把軍事沙盤抬到宮裏,指沙盤反複講解陝、曲沃諸邑戰略地位之重要,聲稱自己有絕對把握收複曲沃,將秦人封堵在函穀關內,太子申仍舊黑喪起臉,朱威別過臉去,白虎一言不發,惠施更是兩眼閉合,似是睡去了。


    “諸位,諸位,”龐涓急了,“前線已經開戰,秦人大規模集結,欲奪迴陝邑,甚至還叫囂搶我崤塞,斷我大魏血脈,將士們正在浴血,在下迫切需要糧草輜重,需要後備兵員,求請諸位了!”說著連連拱手。


    “龐將軍,”朱威長歎一聲,緩緩應道,“在下不是不想與秦人開戰,隻是??將軍曉得,這幾年的存糧,該吃的吃了,沒吃的讓秦人一把火燒了。時下又遇荒春,各地皆有饑民,至於後備兵員,眼下正值春耕,人手本就??”


    朱威越說越慢,講不下去了。


    “司徒大人?”龐涓看向白虎,向他遞眼色。


    “龐將軍,”白虎非但不幫話,反倒附和朱威,“在下讚同上卿大人,眼下與秦開戰,時機不妥,望將軍三思。”


    在此場合下,龐涓曉得勢單力孤,氣唿唿地別過臉去。


    “惠相國,”太子申看向惠施,“武安君要求與秦開戰,朱上卿、白司徒認為時機不妥,敢問相國是何決斷?”


    “迴稟殿下,”惠施微微睜眼,拱手,“軍國大事,當由王上裁決,臣不敢動議。”


    惠施將皮球踢到惠王那兒,龐涓自是無話可說,當即動身求見魏王,被毗人攔在門外。龐涓候等兩個時辰,見惠王仍不傳見,曉得再等下去也是白搭,又擔心秦國出兵報複,隻好長歎數聲,驅車出城,連夜馳奔澠池大營,部署應急防務去了。


    見龐涓這般好戰,眾臣皆是歎氣。


    “就眼前困境,”太子申看向惠施,“先生可有良策?”


    “伐秦、征戰皆是外務,”惠施應道,“眼前縱親未散,縱約仍在。既涉外務,殿下何不求問外相蘇秦呢?”


    “對,對,”朱威連聲附和,“當初伐秦時,蘇相國就堅決反對,向我提過此事,隻是孤掌難鳴,無法說服王上與龐將軍,才致這個結局。”


    “聽說蘇子前時來過,”太子申思忖一時,看向幾人,“近日卻是沒他音訊了。你們有誰知道蘇相國人在何處?”


    “當在趙國。”惠施閉目應道,“龐將軍懷疑趙人與秦暗結,王上也存疑慮,蘇子解說不清,趕赴趙國查詢真相去了。”


    “白司徒,”太子申轉向白虎,“你走一趟邯鄲,一是代父王問聘趙侯,二是拜訪蘇相國,就眼前局勢請他指點。如果蘇相國能撥冗光臨大梁,那是再好不過的了。”


    “迴稟殿下,”白虎略一遲疑,“王上那兒??”


    “父王那兒,自有本宮奏報。”


    白虎趕到趙國,問聘過後,徑直造訪蘇秦府,將魏國危勢詳述一遍,拱手道:“蘇大人,縱親伐秦無果,近十萬將士喋血,傷者不計其數,魏國好不容易恢複起來的元氣再次傷損,武安君卻無視國情,再請用兵。王上抱病不朝,朝臣束手無策,殿下與惠相國皆請大人趕赴大梁,指點迷津。”


    “唉,”蘇秦歎道,“白兄有所不知,武安君和陝地之爭,不過是大海一濤,眼前危局也不在魏國。”


    “不在魏國,又在何處?”白虎吃一怔道。


    “在縱親國之間的嫌隙和猜疑。”


    “確是如此。”白虎吸口長氣,“尤其是武安君,他認定是趙人出賣魏國。”


    “出賣魏國的不是趙人,而是楚人和齊人。”


    “楚人和齊人?”白虎驚愕。


    “是的。”蘇秦微微點頭,“縱親締約之初,在下聽聞魏王與楚、齊有意伐秦,即現憂慮,與趙侯謀議,趙侯所憂與在下趨同。在下曉得伐秦樞紐在魏王,前往勸諫,不料魏王深信龐涓,借省親之名將在下支開,終致此戰。至於龐涓猜疑,不過是中了秦人離間之計。”


    “秦人離間之計?”


    “旬日之前,李義夫將軍入宮稟事,在下已將實情查明。就李將軍為人及戰局進程判斷,其言可信。秦人為破縱親,遠交燕國,挑起燕、齊爭端,齊兵借此脫離戰場。楚人借口不服水土,出人不出力。剩下三晉之軍,皆聽龐涓調遣。龐涓搶頭功,令趙為後軍,駐守陝、焦,不料前軍受阻,崤塞遭襲,李義夫自告奮勇,迴奪崤塞,秦人卻隱身不出,故意陷害趙人。李將軍誤以為秦人勞兵襲遠,已經撤迴,又認為此番伐秦,非趙侯所願,遂引軍自迴上黨。趙侯已責其失誤之罪,削其職爵,讓其閉門思過了。”


    白虎沉思良久,抬頭:“敢問大人,既然已結縱親,齊、楚怎能這般言而無信?”


    “不瞞白兄,”蘇秦歎道,“齊、楚入縱,動機本就不純。話說白了,齊、楚兩國都想借合縱弱魏!”


    “弱魏?”白虎兩眼大睜。


    “一旦縱成,魏必伐秦。伐秦若勝,楚、齊坐享其成;若敗,魏、秦兩敗俱傷,楚、齊亦坐享其利。”


    “利在何處?”


    “利在弱魏。就遠說,魏虎踞中原,這是齊、楚都不想看到的。就近說,黃池、陘山之事,他們也都記著的。”


    “是啊,”白虎倒吸一口冷氣,“可武安君他??”


    “不能怪他,”蘇秦輕歎一聲,微微閉眼,“武安君是個好戰將軍,他的目力所及,隻有殺戮。”


    聽完蘇秦一席話,白虎豁然洞明,當即邀他同赴大梁,消除魏、趙隔閡。隻要魏王想通,三晉和好,縱親就可繼續履約。


    蘇秦大以為是,正欲起程與白虎一道赴大梁,公子噲趕至,說是齊人似無誠意歸還十城,子之將軍幾番使人交接,全吃閉門羹,並說燕王震怒,已加撥軍卒三萬,車三百乘,詔令子之武力催討。


    見事出緊急,蘇秦隻得修書一封,托白虎捎予魏王,便趕赴薊城善後。


    龐涓突襲穀地,奪迴陝邑。戰報傳至秦宮,秦王急召諸臣商議對策。群情激憤,紛紛要求與魏開戰。


    “王上,”在崤山險遭不測的司馬錯早欲複仇,慷慨陳詞,“曲沃、陝、焦諸邑,背依函穀,進可攻,退可守。攻北可經由渡口,直取安邑,攻東可直取北崤塞,直抵洛陽,攻南可直取南崤道,直入宜陽,實乃戰略要衝之地,是以龐涓與我爭奪!”


    “以愛卿之見,該當何如?”


    “與魏開戰!”司馬錯揮拳,“前有六國,我尚不懼,今隻有一魏,臣誓奪迴陝邑!非但奪迴陝邑,臣還奏請攻奪崤塞,占領澠池,打通東出之路。同時,出兵收複臨晉關。河西之地,不能容魏人插足!”


    眾臣紛紛附和,與魏開戰聲沸沸揚揚,充滿朝堂,唯有坐在臣輔首席的張儀一聲不響。


    “張愛卿,”秦惠王看過來,“你如何看?”


    “迴奏大王,”張儀微微拱手,“臣以為,眼下我不宜對魏開戰。”


    “哦?”秦惠王傾身。


    “非但不宜開戰,臣還建議將曲沃諸邑,包括太陽渡還給魏人,與魏睦鄰。”


    公孫衍走後,秦王再沒拜相,張儀名為左相,實際是秦國的唯一相國,內政、外交一手獨攬。常言道,新官上任三把火。張儀初任相國即遇挑釁,照理當雷厲風行,借挫敗縱軍銳勢,一舉打通崤塞才是,不想他竟在這朝堂之上公然孵軟蛋,實在有損威儀,大煞風景。


    眾臣麵麵相覷,有噓聲發出。這些人中有許多與公孫衍相善,張儀代公孫衍為相,他們原本不服,這又見他如此犯軟,無不生氣,尤其是武將。但張儀眼下是百官之首,眾臣忌憚,幾乎是不約而同地看向司馬錯,顯然指望他能反駁。


    “敢問左相,”司馬錯不負眾望,略略拱手,沉臉問道,“是害怕魏人呢,還是害怕龐涓?”


    張儀微微一笑,閉上眼去,沒有理睬。


    “左相大人,”司馬錯臉上掛不住了,聲音激昂,“六國縱親,數十萬人馬壓境,我且不懼,單單一個魏寇,敢問左相大人懼在何處?”


    “是呀,是呀,”眾臣紛紛附和,聲音不齊,但話是一樣的,“請問左相大人懼在何處?”


    “諸位,”張儀朝眾人拱手一圈,“在下隻懼一個,因小失大,得豆丟瓜。”


    張儀的“得豆丟瓜”四字,讓在場人再吃一驚,隻有秦惠王表情釋然,顯然明白了他的所指。一聲重重的咳嗽之後,惠王宣布散朝,但留下張儀、公子疾、司馬錯和公子華四人。


    “張愛卿,”惠王衝張儀微微一笑,“講講你的瓜吧,國尉等不及了。”


    “嗬嗬嗬,”張儀朝司馬錯笑道,“此瓜本是國尉所種,要講也該國尉來講才是。”


    直到此時,司馬錯方才明白張儀所指,半是遲疑:“左相所指,不會是巴、蜀吧?”


    “正是巴、蜀!”張儀點頭,“縱親軍潰退,縱親列國無暇顧我,我將有至少三年時光,正是圖謀巴、蜀良機。巴、蜀乃後備糧倉,蜀道雖遠,但若遇到饑荒,有糧就比無糧強。再說,巴、蜀之民驍勇善戰,堪為上乘兵源之地??”頓住話頭,給出一個笑。


    最後一句顯然是說給司馬錯的。


    “可??”司馬錯顯然聽進去了,吸口長氣,“龐涓那廝如果得寸進尺,又該如何?”


    “國尉盡管放心,”張儀笑道,“不是吹的,天底下沒有人比在下更清楚他了!”


    “愛卿不是虛言吧?”惠王忙問,“難道蘇秦也看不明白他嗎?”


    “當然能,”張儀應道,“不過,蘇秦看明白的是他的正,臣看明白的是他的邪。此人邪大於正,所以蘇秦拿他束手無策。”


    “對,”公子華點頭應道,“據在下所知,此番伐我,蘇秦極力反對,卻被龐涓設計支開,耍得團團轉呢!”


    “那??孫臏呢?”公子疾問道。


    “邪不壓正。孫臏不屑與他鬥邪,所以那廝害怕,才設計害他!”


    “咦?蘇秦亦是一身正氣。既然邪不勝正,為何龐涓害怕孫臏,卻不怕蘇秦呢?”


    “嗬嗬嗬,這個嘛,”張儀笑道,“叫一把鑰匙開一把鎖。龐涓與蘇秦不在一個層級上,蘇秦之正,壓不住其邪。龐涓與孫臏在同一個層級上,龐涓之邪壓不住孫臏之正。”


    “愛卿呢?”惠王興趣來了。


    “至於臣,”張儀拱手應道,“與龐涓雖說不在一個層級,玩的卻都是邪。他邪,臣比他更邪。嗬嗬嗬,以邪對邪,他玩不過臣。聽說那廝在黃池擺出什麽王八屎溺陣,一舉擒住齊將田忌,可有此事?”


    “有有有,”公子華樂了,“天下傳為美談呢!”


    “什麽美談?”張儀鼻子一哼,“那個計是在下手把手教他的!”


    言及此處,張儀順口講出當年鬼穀裏的那樁惡作劇,聽得眾人樂翻肚皮,無不豎拇指大讚張儀,尤其是惠王,反複征詢每個細節,細細品味。


    一番言笑過後,惠王轉入正題,詔命張儀出使魏國,以曲沃諸邑與魏睦鄰,秦人退迴函穀關,恢複戰前格局。


    張儀受命去後,惠王轉對司馬錯、公子華、公子疾,伸拇指讚道:“曉得什麽叫大才了嗎?大才就是,在關鍵辰光,永遠曉得瓜與豆的差別。曲沃、崤塞、臨晉關,這些都是豆,不過是寡人的點心,隨時想吃,伸手就可捏一粒,巴、蜀卻是一隻大香瓜呀,你們將此香瓜擱在枕邊,隻讓寡人聞香味,叫寡人何能睡得著呢?”


    “臣想得小了。”司馬錯揉搓兩手,憨憨地笑了。


    “司馬愛卿,”惠王看著他笑道,“魏國元氣已傷,龐涓折騰不出名堂。有相國去哄哄他,啥事也就沒了。你把精力騰出來,這就整頓三軍,挑選五萬精壯,準備山地戰。”


    “臣領旨!”司馬錯朗聲應過,拱手退出。


    殿裏隻有公子華與公子疾了。


    “華弟,”惠王轉向公子華,壓低聲音,“蘇秦可有音訊?”


    “前時在邯鄲,不久前馳往薊城去了。”公子華應道。


    “薊城?”惠王似吃一怔,盯住他問,“做什麽去了?”


    公子華搖頭。


    “恐怕是奔燕、齊十城去的!”公子疾接道。


    “是了。”惠王點頭,沉思良久,轉對公子華,“眼下縱軍雖有緩解,但蘇秦仍是心腹大患。吩咐黑雕,加派人手,監視此人的一舉一動。”


    “這??”公子華麵現難色,“蘇子身邊不止一個飛刀鄒,近來好像另有高手,臣弟疑為墨者,防範極嚴,任何人也接近不得。前時有兩個黑雕近前竊聽,剛過圍牆就被發現,所幸逃得快,對方也似不想結怨,尚無大礙。”


    “華弟,”惠王看向公子華,“你的其中一個小雕該當振翅了。”


    “秋果!”公子華、公子疾幾乎是不約而同。


    “她人何在?”


    “天香帶她到大梁曆練,在太子申府中做宮女!”


    “召她迴來,寡人要見見她!”


    大梁一年,秋果成熟多了。


    然而,無論她多麽成熟,當跪在偌大宮殿裏麵對大秦之王的時候,秋果仍舊緊張,緊張、激動、興奮、害怕??心裏的各種忐忑似乎全都表達在她臉上的兩朵紅暈裏。


    “你就是秋果?”惠王盯住她。


    “是。”秋果低下頭去,聲音微微打戰。


    “抬起頭來。”


    秋果的頭非但沒能抬起來,反倒埋得更低了。


    秦王看一眼公子華,起身,走到秋果前麵,輕輕托起她的下巴。


    秋果全身顫抖,兩眼緊閉。


    “睜開眼。”


    秋果睜開兩道細縫,兩朵紅暈宛若熟透的山果。


    “哈哈哈哈,”秦王笑出數聲,“好一個青澀女子!”斂住笑,傾身,“秋果,進雕台多久了?”


    “不到三年。”


    “聽說你還在樂坊裏待了幾個月?”


    “六個月。”


    “稟王上,”公子華誇道,“秋果肯吃苦,肯練習,琴棋諸藝皆有精進,至於種桑養蠶,烹調女紅,乃自幼習得,在雕台又有長進,已於一年前由雛晉升為梟,在大梁試翅一年,可以單飛了!”


    “好好好,”秦王微微笑道,“秋果,寡人召你來,是想問你幾句話,你要如實迴答。”


    秋果點頭。


    “聽說你救下一個名叫蘇秦的人,可有此事?”


    秋果點頭。


    “聽說你的阿大將你許嫁蘇秦,可有此事?”


    秋果點頭。


    “聽說蘇秦答應三年後來娶你,可有此事?”


    秋果點頭。


    “如果寡人送你前去與蘇秦完婚,你可願意?”


    秋果叩首,聲音打戰:“黑梟秋果??謹聽大王吩咐!”


    “金雕聽旨,”秦王轉對公子華,“晉升秋果為鷲,晉其父秦大川為官大夫,在鹹陽城賜府一座,舉家搬進鹹陽居住,食粟米一百石,免三世賦役!”


    “金雕領旨!”公子華叩首,轉對秋果,“秋果,謝大王恩賜。”


    “黑鷲謝我王恩賜!”秋果叩首。


    “不過,”秦王轉過話鋒,“寡人要你記住一句話。”


    “黑鷲候旨!”


    “你,秦秋果,生是秦國的人,死是秦國的鬼!”


    秦王一字一頓,聲音威嚴、陰冷,尤其是最後一個“鬼”字,讓秋果毛發悚然,不寒而栗,不由得打了個寒噤。


    “記住了嗎?”秦王加重一問。


    “記??記住了!”


    “重複一遍!”


    “黑鷲秦秋果,生是秦國的人,死是秦國的鬼!”


    惠施憋屈多年,好不容易得到吐舌之人,自是珍惜每一寸光陰,天天揪住莊周論短辯長。


    惠施原就不是講究的人,又因莊周的到來恢複了天性,不消幾日,竟就與他一般邋遢了。因朝務在身,惠施不能遠遊,隻能是一得空就扯他到後花園裏較真。


    因天氣漸暖,二人論得興起,晚上竟也不迴,就在花園裏一棵合抱粗的梧桐樹下席地而臥。家宰怕有陰邪襲入,待二人睡熟,吩咐仆女為他們搭上被子。


    次日晨起,二人從日出辯到日中,惠施七繞八拐,辯題始終不離名、實。實即事物,名即對事物的稱謂,此所謂“物固有形,形固有名”。是先有名還是先有實,名實是必須相合還是可以不合,自春秋以來,不少學者爭吵不休,到惠施這裏達到極致,圍繞名、實的“同與異”折騰出一係列花樣,莊周被他彎來繞去,繞得頭大,所幸總有解脫,一會兒是這個到訪,一會兒是那個登門,一切好像是提前安排好似的,每到關鍵辰光,家宰就會到場,在惠施耳邊嘀咕幾句,氣得惠施吹胡瞪眼,終不免出聲長歎,皺眉起身,留下莊周悠然自得地倚在梧桐樹的枝丫間唿唿酣睡。


    中午過後約一個時辰,通常是惠施的午休辰光,朝臣無不曉得。自忖再無打擾,惠施振起精神,將莊周從樹上扯下來。


    莊周似也睡足睡美了,到旁邊樹叢裏放完水,美美地連伸幾個懶腰,待迴到樹下,惠施已先占據了梧桐樹這個有利地勢,正背倚樹幹,一腿壓在另一腿上,不無愜意地眯起兩眼。


    莊周隻好將就,走向斜對麵的草墊子。


    “前年春日,”惠施微微睜眼,拿眼角瞟一下莊周,不待他坐定,再開論題,“魏王賜在下一顆大瓠之種,”指指旁邊一個土堆,“就被在下隨手種在那處地方。及至秋日,此種結出一瓠,就掛在那根大枝子上,”指指樹上一個大枝,嘖嘖幾聲,“好一個大瓠,可容物五石哪。然而,待在下摘其下來,卻犯難了。瓠剖之可為瓢,然而,若以此瓢舀水,其堅度不夠,無法舉起。在下左思右想,覺得此物實在無用,隻好將它砸了。”說著不無誇張地連連搖頭,“唉,枉費在下一番苦心矣。”


    “哈哈哈哈,”莊周這也坐定了,見惠施把話題從實、名轉移到了體、用,頓時放鬆許多,長笑幾聲,應道,“怕是相國隻會用小,拙於用大吧?”


    “此話怎講?”


    “在下聽聞,一個宋人有祖傳偏方,專治冬日手裂,世代以浣洗為業。有客聞之,以百金求其偏方。宋人喜而從之,客得偏方,前赴吳地,被吳王重用為將。客選擇冬日最寒冷時伐越,大敗越人於水上,被裂地封侯。同一偏方,有人因之裂地封侯,光宗耀祖,有人因之世代浣洗,得百金而喜。相國有五石之瓠,為何不將其拴在腰裏,暢遊於江湖呢?”


    “這??”惠施兩隻小眼睛眨巴幾下,又開新題,“在下有棵大樗,其粗無比,然而,樹幹彎曲,疙瘩纏身,樹枝扭折,不中規矩,無數匠人路過,無人睬它一眼。唉,在下拿它??”長歎一聲,搖頭,“派個什麽用場呢?”


    “唉!”莊子亦出一聲長歎,將頭搖得比他還要誇張。


    “在下是為此樹歎,莊兄卻又為何而歎呢?”


    “為相國大人而歎哪!”


    “哦?”


    “見過狸和鼪嗎?它們屈身而伏,以待獵物,但有鼠至,遂東跳西躥,不避高下,然而,一旦誤中機關,卻也隻有候死於陷阱網罟之中。再看蠻牛,用以耕耘拖曳,力大無窮,用以捕鼠,卻徒喚奈何。天地萬物,皆有其性,皆有其所不能,亦皆有其所能,相國大人何愁此樹無用呢?為何不棲身樹下,擁其濃蔭,得享自在呢?”


    “嗬嗬嗬,謝莊兄為此樹尋到一用,”惠施樂了,將兩條搭起的腿交換一下,“照莊兄所言,萬物皆有所長,亦皆有所短,敢問心之為物,其短何在,其長又何在?”


    “你呀,”莊周咂吧幾下嘴皮子,“辯歸辯,怎能亂攪渾水呢?”


    “敢問莊兄,在下何處攪渾水了?”


    “心不為物,心為物之用。”


    “是嗎?”惠施故作不知,“請莊兄賜教,心為何物之用?”


    “性。性這個字,從心從生,生心為性。性為心之體,心為性之用,是謂心性。”


    “受教,受教,”惠施拍幾下巴掌,“在下可以效譬嗎?”


    “譬吧。”


    “譬如水波。”惠施眨巴幾下眼睛,目光狡黠,“若以莊兄所言,波當從水從皮,水皮為波,波為水之體,水為波之用,是謂水波。”


    莊周先是一怔,繼而撓撓頭皮,沉思良久,連連搖頭,“非也,非也,你又攪渾水了,體、用顛倒矣。”


    “何處顛倒了?”


    “心性非水波。就水波而言,波由水起,水動波生。波不離水,水不離波,水為波之體,波為水之用。”


    “是呀,在下所言,依的正是莊兄之理。心從性起,性動心生,性不離心,心不離性。心為性之體,性為心之用。嗬嗬嗬,別是莊兄自己搞顛倒了吧?”


    “這??”莊周讓他又攪蒙了,一時語塞,又是一番沉思,方才恍悟,手指惠施,“謬也,謬也。物類不同,此譬不妥。”


    “萬物皆同,此處為何不同呢?再說,醫之道,心藏神,神通靈,靈通性,心為神居,自亦為性靈所居。心既為性靈所居,在下為何不能用水波作譬呢?”


    惠施東拉西扯,終讓莊周尋到破綻,擊掌笑道:“好好好,總算曉得相國大人是如何辯論、如何取勝的了。你這用的是偷天換日之術!”


    “偷天換日?”該到惠施怔了。


    “醫之道,心藏神,神通靈,靈卻並不通性。反之,靈為性所生,性為體,靈為用。靈通神,神通心,性者,生心之體也,心、神、靈三者,皆為性之用。哈哈哈哈,相國大人,你還有何說?”


    惠施撓會兒頭皮,欲再強辯,一陣腳步聲急,家宰再次趨至。


    惠施不悅,拉下臉皮,未及斥責,家宰已趨至跟前,小聲稟道:“主公,是殿下來了,已在堂中恭候。”


    聽到殿下駕到,惠施再無話說,隻好衝莊周苦笑一下,起身離去,足足過有大半個時辰,方才返迴,見莊周已經占據梧桐樹,倚在樹幹上迷離兩眼,隻好在莊周坐過的草墊子上坐下,臉上寫滿鬱悶。


    “相國大人,”莊周卻似沒有看見,學起惠施,將搭起的兩腿換過來,不知多久沒洗的腳丫子臭烘烘地直伸過來,在惠施的眼皮底下有節奏地來迴晃動,“觀你心不藏神,魂不守舍,別是想不出抗辯謬辭,生出情緒來了?”


    “唉!”惠施長歎一聲,擺手,“罷了,罷了,我來是想告訴你一聲,今日休戰。”


    “嘿!”莊周卻來勁了,忽地坐直,“在下這這這??剛到興頭上,你卻掛起免戰牌來,”連連搖頭,“不成,不成!”


    “在下告饒了!”惠施拱手,做出可憐狀。


    “告饒可以,隻是??總該有個所以然吧!你講講,所為何事?”


    “為魏王。”


    “魏王怎麽了?”


    惠施遂將函穀伐秦及魏惠王一病不起、數月不朝諸事略述一遍,末了歎道:“唉,在下所務所擾,盡是這些瑣碎,哪似莊兄終日逍遙啊!”


    “哈哈哈哈!”莊周詳細問過魏王病情,長笑數聲,“什麽茶飯不思?你這大王完全是吃飽了撐出來的病,交給在下,管保他立馬下榻,活蹦亂跳!”


    “啥?”惠施眼睛大睜,直看過來,“莊兄所言,可是當真?”


    “算了,算了!”莊周眼睛閉合,擺手,“還是睡我的覺,做我的夢去。什麽王不王的,與莊周毫無關係!”說罷,複將身子倚在樹幹上,三息之間,竟就響起鼾聲。


    惠施似是想到什麽,忽地站起,連屁股上的草末子也沒拍去,急慌慌地蹽起兩腿,“嘚嘚嘚”直奔前院。


    魏惠王的病較前更重了,心神疏懶,茶飯不思,莫說是書,即使歌舞管弦,也沒心情欣賞,外人更是一個也不想見。


    眼見魏王數十日不離臥榻,說話有氣無力,毗人急了,請來多名禦醫,均沒診出毛病,隻胡亂開些補藥。毗人害怕有啥長短,隻好稟報太子申。


    太子申正在為朝事苦惱。


    魏惠王乾綱獨斷已成習慣,太子申曉得自己隻是名義上主政,小事尚可決斷,遇到大事,則必須向父王請旨。偏巧的是,這些日來,朝中小事不見,大事卻是不斷:先是龐涓在函穀又起戰火,奏請加兵;繼而春荒加劇,多地已現災情,朱威奏請開倉放糧,解燃眉之急;再是白虎使趙歸來,奏明趙、秦並無暗通,軍中傳言為秦人離間;再是斥候報說,秦國來使,使臣乃秦國首位相輔張儀,來意不明;等等。


    諸事皆關緊要,太子申拿捏不定,正要進宮請旨定奪,這又得到毗人告急,真正是急火攻心,無奈之下,方才親自上門,就諸事求教惠施,把惠施搞得心煩意亂。


    然而,莊周的信口所言一下子觸發了惠施的靈感。惠施趕到前院,備車馳至王宮,扯殿下一道去禦書房探望惠王。


    惠王果真就如霜打的茄子,從裏到外全蔫了,毫無生氣地躺在榻上,麵前擺著各式山珍海味,還有幾種羹湯,全都放涼了。


    惠王二目緊閉,一動不動,對殿下、惠施的拜見沒有任何反應。


    “王上,”毗人在惠王耳邊小聲稟道,“殿下和惠相國覲見來了。”


    惠王依舊沒動。


    太子申望一眼惠施,目露憂色。


    “王上,”惠施聲音很輕,“惠施這來辭行了。”


    聽到“辭行”二字,惠王打個驚戰,頭扭過來,眼皮一下子睜開,眨也不眨地直盯惠施。


    惠施再拜。


    “你??”惠王指向惠施的手顫動著,“辭行?”


    “正是,王上。臣這是辭行來了。”


    惠王驚怔,掙紮幾下,想坐起來。毗人過去扶他,連扶幾次,都沒能坐直。


    惠王唿唿直喘,以胳膊肘斜撐身子,二目炯然出光,直射惠施:“快講,愛卿何往?”


    “春天來了,有個怪人約臣郊遊踏青。”


    見惠施講出的隻是郊遊踏青,惠王一顆懸起來的心撲通落下,長舒一口氣,龐大的身軀同時沉落,重重地砸在木榻上,眼皮複合。


    氣氛略僵片刻,惠王似又想起什麽,眼又睜開,盯住惠施:“什麽怪人?”


    “一個目中無人的人。”


    “目中無人?”惠王眨下眼睛,“那??可有物否?”


    “沒有。”


    “那他一定是個盲人。”


    “不是。”惠施搖頭,“非但不是,反倒長雙千裏眼,千裏之外,可觀秋毫。”


    “什麽?”惠王哂笑,“千裏之外,可觀秋毫?這不可能,寡人連鼻子也不信!”


    “王上,天下之大,沒有什麽是不可能的。”


    “此人何在?”


    “就在臣的府中。”


    “有請他來,”惠王略略一頓,來勁了,“寡人倒想看看,此人長雙什麽奇眼!”


    “臣領旨。”


    惠施告退,匆匆迴府,一把扯起莊周,一臉苦相:“莊兄呀,在下??大禍臨頭了!”


    “大禍臨頭?”莊周奇道,“什麽大禍?”


    “欺君之罪!”


    “哦?”


    “說起此罪,還與莊兄有關呢。”


    “哦?”


    “在下甚想與莊兄遨遊春日,方才覲見王上,向王上告假,王上問在下何起此念,在下隻好講出莊兄,王上追問莊兄。也是這些日來與莊兄辯得糊塗了,在下信口吹牛,說莊兄如何有能耐,尤其是長了一雙千裏眼,千裏之外,可觀秋毫。王上興起,當即旨令莊兄覲見,在下??這這這??這該如何是好?”


    “哈哈哈哈,”莊周拍拍衣裳,指他笑道,“相國大人繞來繞去,不就是想讓在下前去診治你的主子嗎?走吧,甭費口舌了!”


    二人迴到客堂。細審幾眼莊周的一身破爛行頭,惠施搖了幾下頭,讓家宰拿出新衣裳,卻被莊周一把摜在地上,甩手出門。


    “這這這??”惠施急了,拿起衣裳緊追上來,“莊兄,入不得宮門呢。”


    “入不得就不入嘛,”莊周扭頭又向後花園走去,“我還不想進去呢。”


    “好好好。”惠施奈何他不得,隻好將衣裳扔給家宰,扯莊周登車,直馳王宮。


    見與惠施同行,宮衛並未攔阻。


    二人一溜順當地走到禦書園,毗人稟報,惠王依舊側躺於榻,旨令覲見。惠施率先趨入,拜畢,在旁邊席位上坐定,卻遲遲不見莊子進門。


    惠王急了,再次傳旨:“宣宋人莊周!”


    毗人朗聲傳宣:“王上有旨,宣宋人莊周覲見!”


    莊周依舊不進。


    毗人略略一忖,走到門外,見莊周仍在那兒悠然賞景,便拱手:“先生,王上有請。”


    莊子迴過神,大大咧咧地走過來,一邊走,一邊東瞅西看。


    毗人瞥見,眉頭微皺。臣見君,按照禮儀是要趨入的,也就是小碎步快走,目不斜視,以示尊重,此人卻如出入自家庭院一般。


    然而,這是惠施的客人,又是王上召請,毗人不好多講什麽,隻得趨步緊跟。


    莊周走進院落,在毗人指引下直入正門。進門檻後,莊周卻頓住腳步,就地站定,二目直視惠王,既不近前,也不跪拜。


    惠王自然也在盯住他看。


    候有一時,見莊周仍如釘子一般豎在那兒,惠王示意,毗人再去召請。莊周非但沒有趨前,反倒就地坐下了。


    殿堂高闊,莊周站在幾丈開外,惠王久臥病榻,眼力不濟了,隻是約略看到莊周一身襤褸,一頭垢發,胡子也似從未剪過,一雙破草鞋更是不堪,比當年隨巢子的還要破爛。關鍵是他露在外麵的幾根腳指頭,髒兮兮的不知多久沒有洗過。隨巢子雖然寒酸,滿身補丁,卻是上下整潔,而眼前此人,竟如他在街上所見乞丐一般無二。


    然而,此人竟是惠相國門下貴賓,且擁有千裏之視,這??


    強大的反差讓惠王長吸一口氣,二目聚光,直射過來。


    二人對視。


    良久,惠王收迴目光,微微點頭:“果是高士。聽惠愛卿所言,高士目力無人可及,能於千裏之外分辨毫發,可有此事?”


    “確有此事,莊周天生神目。”


    “太好了。”惠王精神大振,忽地坐起,“請高士這就幫寡人看看,趙語那廝在做何事?”


    “趙語?”莊周略略一怔,顯然不知此人。


    “就是趙侯。他在邯鄲。”


    “邯鄲離此不足千裏,莊周不能視。”


    “那??熊商呢?就是楚王。”


    “楚王在郢,已出千裏之外,莊周亦不能視。”


    “秦王嬴駟呢?他在鹹陽。”


    “過千裏矣。”


    “田因齊呢?”魏惠王抓耳撓腮一時,一拍巴掌,“就是齊王!據寡人所知,臨淄離此剛好千裏。”


    “是九百九十九裏九,不足千裏。”


    “你??”魏王大怔,手指莊周,“九百九十九裏九,豈不就是千裏嗎?”


    “迴大王的話,九百九十九裏九,是九百九十九裏九,不是千裏。”


    “那??你所視何處?”


    “莊周所視,剛好是千裏之數,多一分不成,少一分亦不成。”


    “你這??豈不是狡辯嗎?”惠王“唿唿”喘會兒粗氣,嘟噥一聲,不悅地看向惠施,見惠施二目緊閉,似已睡去。


    “莊周非狡辯,大王可使人丈量千裏之數,在剛好千裏之處放置毫毛,一試即知。”


    這是根本無法完成的試驗,惠王顯然氣餒了,心裏卻又不甘,盯住莊周又看一陣,“哈哈哈哈”爆出長笑。


    惠施睜眼,急看過去。


    “莊高士,”惠王指向莊周的一身破爛服飾,“寡人問你,你既生此神通,又何以混得這般潦倒呢?”


    “哈哈哈哈!”莊周笑得更響,更長。


    “高士因何而笑?是寡人所言不確嗎?”


    “不是不確,是大謬特謬矣。”莊周抖抖衣袖,“莊周這是貧窮呀,怎麽能說是潦倒呢?胸有大欲而不得展,滿腹道德而無力踐行,這樣的人才叫潦倒。莊周既無大欲可展,也無道德可去踐行,怎麽會是潦倒呢?至於衣裳破爛,履底洞穿,隻是因為貧窮。莊周因何貧窮呢?是生不逢時,處境不利。大王可曾見過猿猴嗎?在崇山峻嶺,在懸崖峭壁,它們攀緣於高大的林木之間,往來穿梭,逍遙自在,即使善射的後羿、逢蒙再世,也奈何它們不得。然而,一旦步入荊棘叢中,它們隻能謹小慎微,怵懼而過了。何以如此呢?非其筋骨不柔了,實乃處勢不便,難逞其能啊!生在這昏君亂臣當道之世,莊周就如那荊棘叢中的猿猴,想不貧窮,怎麽可能呢?”


    “昏君亂臣”四字,猶如當頭棒喝,惠王一下子被打蒙了,待醒過神來,欲發作,想想不妥,畢竟是自己挑起話題,諷人潦倒,欲忍下,卻又不甘,一雙老眼珠子滴溜溜急旋幾圈,緩緩擊掌:“高士果是好言辭啊,來來來,近前來,讓寡人好好瞧瞧你!”


    “莊周就在此處,大王欲瞧草民,可近前來。”


    “咦?”惠王兩眼大瞪,緊盯莊周。


    “莊先生,”毗人看不下去了,打圓場道,“君臣之禮,該先生拜見才是!”


    “非也,非也,”莊周連連搖頭,“大王為魏主,莊周為宋民,莊周赴魏,是來訪友,非來拜君。惠相國乃莊周之友,攜周至此,亦為訪友,何來君臣之說呢?”


    莊子這般解說,倒也成立,視為朋友,也算是親近,惠王的臉色略略柔和,見毗人仍要爭執,衝他擺下手,朝莊周拱手:“好好好,不論君臣了,就論年齒吧。寡人六十有三,想必稍稍年長高士幾許,能得高士近前幾步否?”


    “按照周禮,尊卑禮讓當以輩分,非以年齒分。你我既為友人,當以同輩相待,大王何以自尊若是呢?”


    “寡人??”惠王支吾一下,這又尋到說辭,“好好好,我們不論年齒,不以輩分,總也該論個賓主吧?你來探望寡人,寡人為主,你當為賓。這賓主之禮??”


    “敢問大王,是否一向在榻上禮賓呢?”


    “這??”惠王語塞一時,出聲長歎,“唉,非寡人禮節不到,實乃寡人病魔纏身,已數十日沒下此榻了。”


    “哈哈哈哈!”莊周爆出幾聲長笑,手指惠王,“大王謬矣!莊周觀大王體康身健,何來病重之說?”


    “這這這??”惠王急了,指著旁邊幾案上的羹湯,“高士總該看到了吧?寡人若是體康身健,擺來諸多湯藥何用?”又分別指頭,指心,指四肢,“不瞞客人,這些日來,寡人頭疼,心疼,四肢犯軟,寢無眠,食無味,看遍疾醫,沒個治呀。唉??”重重搖頭,“寡人真正是動不得喲!”


    “非也,非也,”莊周亦搖頭,“大王身體沒病,是心病了。”


    “非也,非也,”惠王連連辯白,“寡人是身病了,動不得矣!”又手捂膝蓋,繼而是肚子,繼而這兒指指,那兒按按,“哎喲,哎喲,這身子老朽不堪,從上到下無處不痛,痛死寡人矣!”


    “大王是否經常說謊呢?”莊周緊盯他問。


    “什麽?”惠王全然忘了方才的病痛,“你說寡人說謊?君無戲言,你可問問滿朝文武,你可問問惠愛卿,寡人何曾說過謊了?”


    “不瞞大王,莊周神目,不但能視千裏,還能透視肉體。方才莊周已經透視大王,觀大王身體無病,隻有心病,大王硬說身體有病,豈不是說謊了嗎?”


    莊周此言一出,不僅是惠王,即使毗人也是一震,不由自主地側身對他,顯然怕這個神人一眼看出自己的襠中尷尬。


    “這??”惠王被擠到牆角,“既如此說,敢問高士,寡人之心可有醫治?”


    “是病自然有醫。”


    “敬請高士為寡人診治!”惠王拱手。


    “診治不難,但大王必須應允莊周一事。”


    “敢問何事?”


    “在診治之時,大王須聽莊周吩咐。”


    “這是自然。你為寡人診治,當是醫者,寡人有疾,當是患者,天底之下,哪有患者不聽醫者之理?”


    “莊周這就診治了,大王聽好。”莊周坐正身子,兩眼閉起,口中喃喃有詞,就如楚地巫人在行巫事一般。


    房間空氣凝滯,於瞬間形成一個莊嚴氣場。


    惠王、毗人皆被這個氣場震懾了。


    有頃,莊周陡然出聲:“請下榻,站於榻前!”


    惠王如鬼使神差一般,出溜下病榻,站在榻前。


    “大王向前走,走向莊周這裏,先邁左腿,聽令,左右左??左右左??”


    幾聲口令叫過,惠王已到跟前,隨著一聲“停步”,在莊周前麵穩身站定。


    莊周指向麵前的磚地:“坐!”


    惠王何曾有過這般體驗,如受魔咒,全然忘記地下之髒、之硬、之涼,“撲通”一聲,竟在磚地上依言坐定,看得毗人兩眼大睜,卻出聲不得。


    莊周微微睜眼,朝惠王笑笑:“大王之病已好一半,至於另一半,大王還想治否?”


    “敢問高士,另一半如何診治?”惠王這也迴過神來,看到自己竟然從榻上走到這兒,連連抱拳。


    “須靠大王自己。”


    “靠寡人自己?”惠王一怔,“寡人愚癡,請高士破解!”


    “要想根治,得長壽之身,大王必須忘記一事。”


    “得長壽之身?”惠王心裏“撲通”一響,兩眼發亮,射出欲光,傾身問道,“敢問高士,寡人須忘何事,方可得長壽之身?”


    “須忘自己是個寡人。”


    “這這這??”惠王苦笑一聲,表情惶惑,“寡人怎能忘記自己是個寡人呢?”


    “大王方才不是已經忘記了嗎?”莊周反問。


    “是哩!”看到自己這般走下病榻,走完這幾丈,且與一個乞丐般邋遢的人坐在又髒又硬的磚塊地上竟然渾然不覺,惠王這也笑了。


    “昔年莊周遊曆楚地,在郢遇到南郭先生,覺得他是世上第一奇人。”


    “第一奇人?”


    “正是。大王可想聽聞此人奇在何處嗎?”


    “寡人??”惠王急又改口,拱手,“不不不,魏罃願聞!”


    “此人長相與常人迥異,兩耳垂肩,頭上三目皆如銅鈴,鼻如鷹鉤,額前有獨刺,長約尺許,望之若犀角,但硬而不刺,鋒而不利??”莊周頓住,眼睛閉起。


    “真乃天人也!”惠王驚歎不已,脫口讚道。


    “非天人也。”莊周就如追憶往事,緩緩言道,“莊周前往拜見,初時被此人奇相異貌驚駭,定睛視他,卻見他憑幾而坐,仰天而噓,形如枯木,就如這般。”


    莊周現場複演南郭先生怪狀,因表演過於逼真,看得惠王兩眼大睜,心弦繃得越發緊了。


    “莊周恭候良久,先生卻不理不睬,無視無見。莊周急了,開口問他:‘憑幾之人,狀可若枯木,心難道亦如死灰了嗎?’”


    “南郭先生如何作答?”


    “先生恍然歸來,以獨角對我,坦然應道:‘問得好呀!今日我喪我,你可知曉?’”


    “我喪我?”惠王驚問,“此言何意?”


    “先生應道:‘先說這個我吧。我是誰呢?誰又是我呢?如果沒有你,沒有他,何來這個我呢?天下萬物,相反相成,沒有彼就沒有此,沒有你就沒有我。為什麽會是這樣的呢?是因為冥冥之中的道嗎?道又是何物呢?請看這個我吧。我為何物呢?我是數以百計的骨骼、肌膚、九竅、五髒、六腑、毛發和體液,除此之外,我還餘下什麽呢?難道是心嗎?好吧,就是心了。心上有我,我思我在。我就是心,心就是我。然而,在這些骨骼、肌膚、九竅、五髒、六腑、毛發和體液中,我的這個心是該親近所有呢,還是該偏好某一些呢?若是偏好某一些,我的這個心又該疏遠另外的哪一些呢?如果我的這個心既能偏愛它們,又能疏遠它們,它們與心的這個我又是什麽關聯呢?是臣屬嗎?若是臣屬,何為君、何為臣呢?我若為君,它們為何並不完全聽從我呢?我若為臣,它們為何並不完全役使我呢?它們彼此之間又是何種關聯呢?是彼此平行、互生互克呢,還是互為君臣呢?如果互為君臣,它們之中,何者為君、何者為臣呢?一旦承受精氣,成就形體,直到精氣耗盡,有哪一個我能夠忘掉其所認定的這個我呢?人生漫漫,這個我無時無刻不在與人鬥,與物爭,惹是生非,戰鬥不已,豈不悲夫?終身勞役,成功又在何處?歸宿又在何處?終身勞役而不知歸宿何處,這樣的我豈不哀哉?這樣的我即使不死,又有何益呢?心我相依,我為心生,當我的這個軀體衰竭時,我的這個心也必隨之而去。心若去了,這個所謂的我又在何處呢?人生一世,難道盡皆這般茫然、這般無解嗎?抑或是隻有我一個人茫然、一個人無解呢??’”


    莊周以南郭先生口吻,或自問自答,或以問作答,步步遞進,問問驚心,勢若長虹貫日,聲若天外滾雷,惠王完全被籠罩在不可掙脫的氣場下,目瞪口呆,如聞神諭。


    就在惠王傾身以聽、翹首以待時,莊周忽然起身,連聲招唿也沒打,徑自出門離去。


    事發陡然,初時,惠王以為他是出恭,久未見迴,方使毗人探視,竟是不見蹤影。毗人詢問宮人,說是他已朝宮門方向去了。


    惠王傻了,急叫惠施尋人。


    “王上,”惠施這才睜眼,拱手奏道,“莊周自在慣了,天地任我行,來去無所拘,他這一去不返,想必是把話說完了。”


    惠王又怔片刻,長吸一口氣,精氣神與此前迥然兩異,忽地站起,大步走到庭院中,優哉遊哉地晃蕩幾個來迴,招手吩咐毗人:“去膳坊尋點吃的。寡人??不不不,”指自己,語氣利索,“就是這個我,尚未喪我,它餓了!”


    毗人喜不自禁,應一聲諾,屁顛屁顛地一溜煙兒小跑著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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