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入三九,西北風一日緊似一日,接著是沸沸揚揚的大雪,將臨淄城中的大小房舍盡數掩蓋。


    一片白茫中,齊宮西北角的雪宮更見巍峨。


    雪宮是薑齊時代的宮殿,雖然有些年頭,但在臨淄依然是最具特色的宮殿之一,尤其是在冬季,在這大雪天。這也是它得名雪宮的唯一因由。


    外麵冰天雪地,宮中並不見冷。它的門窗密封極好,牆體又是中空的,直接連通壁爐,隻要燃上炭火,宮裏就如暮春一般,穿上單衣也不覺寒。


    齊威王坐在一塊繡墊上,愜意地閉著兩眼,任由兩個衣著單薄的宮女捶肩捏背。前麵侍坐兩位臣子,一是太子辟疆,一是相國鄒忌。兩人的外衣早已脫了,仍覺燥熱,尤其是鄒忌,年老懼寒,內衣裹得多,可當著君王的麵不好再脫,不一會兒已見額頭汗濕,拿袖子掩擦。


    齊威王似是覺出他的窘態,睜眼看向他:“老愛卿,不用講究了,覺得熱就脫。”又轉對捶肩的宮女,“去,為相國大人寬衣。”


    經宮女寬衣,鄒忌頓覺上下通泰,拱手謝恩:“謝王上垂憐。就這幾年,賤軀真正朽了,冷不得,也熱不得。”


    “唉,”威王歎道,“寡人也是,老嘍,風吹不得,雨打不得,前時還沒入冬,寡人這心就趕到雪宮來了,不為別的,隻為扛不住喲。”


    “王上龍體結實著呢!”


    “唉,”威王複歎,“結實不結實,寡人心裏有數。老嘍,扛不動嘍,寡人這該卸卸肩了。疆兒?”


    “兒臣在!”


    “從今日起,朝裏朝外,你要多擔當些,趁寡人和鄒愛卿還能護持,把這挑子接過去,讓寡人鬆活鬆活,享幾日清福。”


    辟疆跪叩:“兒臣稚嫩,恐力所不逮,父王!”


    “好了,不說這個。說說情勢,寡人老邁,記不住事了。”


    “上大夫田嬰戰報,函穀關外,列國縱軍嚴陣以待,龐涓仍無動靜,誰也吃不準他的葫蘆裏裝的究竟是什麽藥。燕軍已經撤至易水,與田忌將軍隔河對壘。上大夫有意迴援,奏請旨意。田忌將軍送迴戰報,說河水已經封凍,再有數日當可涉渡。將軍奏請援兵,計劃渡水直下武陽,兵臨薊城!”


    “你如何看?”威王緩緩問道。


    “兒臣以為,燕君失道,多行不義。我既起正義之師,就當乘勝追擊,涉河破敵,誅此昏君,為姐姐討還公道!”


    “老愛卿意下如何?”威王轉向鄒忌。


    鄒忌拱手奏道:“臣以為,殿下所言極是。燕君無道,當涉河逐之。”


    威王閉目深思。


    有頃,威王緩緩睜眼,望向宮門處,半是自語,半是迴應:“看這門外,冰天雪地的,如何征戰?”


    辟疆、鄒忌互望一眼,各入困惑。


    “父王,”辟疆急了,不再顧及光鮮言辭,直抒胸臆,“我東是大海,無地可取。西是三晉,亦不可征。眼下可圖者,唯有燕地與泗下。老燕公薨天,新君失道,列國皆在征秦,無暇東顧,我師出有名,正可弱燕取地,機不可失。”


    “疆兒,物極必反,事勿用急。你阿姊之軀得換燕國十城,寡人已知足矣!”


    辟疆正自思忖,宮門響動,當值內臣奏道:“縱約長、六國共相蘇秦求見!”


    幾人皆是一怔,尤其是田辟疆,腦子使不過來了:“咦,此人不是迴鄉省親了嗎?緣何會在此處?”


    “唉,”還是威王反應得快,輕歎一聲,“此人一來,即使這十城,怕也守不住了!”


    辟疆、鄒忌心裏皆是一揪,目不轉睛地望著威王。


    威王一臉無奈,兩手一攤,轉對當值內臣:“傳旨六國共相,明日晨時,大朝覲見。”


    當值內臣應聲去了。


    “疆兒,”威王轉望辟疆,“方才聽你說,上大夫奏請旨意。這就給他一道旨意:即刻撤軍,增援田忌!”


    既然不準備涉河擊燕,既然連這十城也守不得,為何又要上大夫撤迴縱軍,增援田忌?田辟疆越發愣怔,盯住威王:“父王?”


    “寡人疲累,這要歇息去了。”說畢,威王起身,在宮女的攙扶下緩緩走向寢宮。


    齊宮大朝。


    因要召見縱約長、六國共相蘇秦,齊威王特意在宮門外麵擺出龐大儀仗,朝堂上更是百官肅立,氣氛森嚴。


    候旨廳裏,蘇秦席坐於地,神色靜穆,似在閉目養神。


    公子噲沉不住氣,小聲問道:“蘇子,河間十城已是齊王口中肥肉,你卻請他歸還,齊王他??會允準你嗎?”


    蘇秦搖頭:“當然不會。”


    “那??蘇子既知齊王不允,為何還要來討?”


    “齊王不會允準在下,卻會允準公子。這也是在下求公子同來的因由。”


    “我?”公子噲先是大怔,後是沮喪,“蘇子說笑了。在下既失親母,這又不容於父,一如喪家之犬,保命已是大幸,何能為燕討迴城池?”


    蘇秦未及迴話,傳旨大夫在廳外唱宣:“王上有旨,請六國共相蘇秦上殿覲見!”


    蘇秦應過,起身對公子噲道:“公子守於此處,等候在下。”


    蘇秦跟在傳旨大夫身後,走進殿門,小步趨前,在殿中央叩見威王,再拜後起身,仰天長笑三聲,繼而俯首長哭三聲。


    大名鼎鼎的蘇子行事如此奇怪,朝中百官無不讓他搞暈了。


    威王慢慢眯起眼睛:“請問縱約長,三笑為何?”


    蘇秦朗聲應道:“臣衝天三笑,是為慶賀。一笑賀齊國,二笑賀齊人,三笑賀齊王!”


    “請言其詳。”


    “賀齊國擴地百裏,賀齊人增丁十萬,賀齊王新得十城。”


    誰都聽出蘇秦是在說反話,眾臣無不側目。


    “縱約長三哭又是為何?”威王的眼睛依舊眯著,身子略朝前傾。


    蘇秦緩緩應道:“臣向地三哭,是為憑吊。一哭吊齊國,二哭吊齊人,三哭吊齊王!”


    “請言其詳。”


    “哭齊國擴地百裏,哭齊人增丁十萬,哭齊王新得十城。”


    眾臣讓他攪糊塗了,一番愣怔,待反應過來,麵上各現慍色。然而,蘇秦為縱親約長,身兼六相,自然也是齊相,在這朝堂上,地位當在鄒忌之上。能夠鎮住蘇秦的,也隻有齊王。威王不表態,誰敢亂說。


    然而,老相國鄒忌憋不住了。


    蘇秦在列國出盡風頭,鄒忌心裏本就不爽,這辰光又見他大鬧朝堂,說的淨是歪理,實在難忍,看一眼辟疆,見他仍在思索,遂跨前一步,朝蘇秦拱手:“蘇子慶吊相隨,皆為十城,敢問可有說辭?”


    蘇秦顯然不想與他多話,衝他拱拱手,目光轉向威王。


    鄒忌吃了一鼻子戧,正自尷尬,威王的眼睛稍稍睜開一些,衝蘇秦微微一笑,為鄒忌解圍:“嗯,鄒子所問極是。請問蘇子,慶吊皆為十城,何以相隨之速也?”


    蘇秦拱手應道:“臣曾聽聞,古有一人,因饑近死,四處覓食,得十烏頭。秦敢問王上,那人會否食用?”


    威王搖頭。


    “那人為何不食?”


    威王的目光轉向辟疆,示意他答。


    辟疆應道:“烏頭為毒藥,雖能果腹,卻不免一死。”


    “殿下所言極是。”蘇秦轉過身,朝他拱手,“饑餓亦死,食烏頭亦死。同為一死,敢問殿下,那人何不做個飽鬼?”


    “同為一死,死於烏頭苦甚。”


    “謝殿下釋疑,”蘇秦拱手謝過,轉對威王與眾臣,拱手一圈,朗聲,“王上,殿下,還有諸位大人,燕之十城,猶如饑人之十塊烏頭,得之且喜,食之卻悲,蘇秦方才為何慶吊相隨,皆為此故。”


    蘇秦如此作比,眾人一時不解,麵麵相覷。即使一向老謀深算的鄒忌,這時也入困惑,閉目深思。


    威王深吸一口冷氣,傾身問道:“蘇子將十城比作十烏頭,敢問何據?”


    “王上,”蘇秦從容應道,“燕之十城,猶如饑人手中之烏頭,得之易,食之危。臣非危言聳聽,天下情勢使然。”


    “敢問情勢?”


    “方今天下,大國有七,齊、楚、秦、燕、韓、趙、魏是也。自去歲迄今,天下以函穀關二分,關東六國縱親,共抗關中一秦。縱親盟約墨跡未幹,大王卻為一時之憤,以一國之力而敵天下,臣竊以為不智。”


    “蘇子言大了。”威王仰迴身子,“燕國太子失道,欺下罔上,逼兄弑父,謀篡大位,濫殺無辜,多行不義,寡人愛女無端受害,臨難前向寡人血書求救。寡人忍無可忍,這才興師問罪,為愛女討還公道,有何不可?”


    “臣所言斷非危言聳聽。敢問王上,以齊眼前之力,能敵天下否?”


    “寡人不過取他十城,與天下何幹?”


    “臣請為王上析之。燕公薨天,太子襲位,不為篡上。弑父一說,尚無實據。燕國新君既立,燕人擁戴,亦不為失道。至於燕君濫殺無辜,臣從燕地來,以臣目力所及,此說不足取信。今王上以伐罪為名,取燕地十城,也已關聯天下。如前所言,天下二分,非縱即秦。齊國既已入縱,盟約墨跡未幹,王上卻取親國十城,縱親列國人心必寒。燕國新君已納秦女,當為秦公少婿。翁婿一家,秦、燕既已結親,齊掠燕地,秦人必憤。若是燕人報複,秦人鼎持,縱親國亦合力謀齊,王上如何應對?臣以為,王上以十城而寒天下之心,得不償失,故以烏頭喻之。”


    蘇秦語畢,眾皆驚懼,因為沒有誰能考慮得如此長遠。


    威王身子大幅度前傾,啞聲問道:“以愛卿之見,寡人該當如何?”


    “老聃曰:‘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福禍相倚,古之善事者,善於轉禍為福。若是大王聽臣,可撤征軍,歸燕河間十城。燕不戰而得十城,必喜。魏、趙、韓、楚諸王得知王為愛女之故伐燕,取其十城,又為縱親之故撤軍,歸其十城,必喜,縱親益固。秦公知王因秦女之故歸燕十城,亦必喜。大王一舉而得諸喜,以十城取天下之心,何樂而不為呢?”


    “哈哈哈哈,”齊威王長笑幾聲,手指蘇秦,“好一張利口,寡人佩服。”又轉向眾臣,“諸位愛卿,還有何奏?”見他們盡皆無奏,便擺手,“散朝!”


    蘇秦仍舊住在稷下威王賞給他的官邸裏。


    三日之後,齊王使王輦盛請蘇秦至雪宮小宴。


    蘇秦叫來公子噲,道:“走吧,公子,燕國能否討迴十城,就看公子的表演了。”


    “我?”公子噲心中忐忑,“如何表演?”


    “待會兒見到齊王,你不可視他為齊王。”


    “那??視他為何?”


    “為外公。”


    “外公?”


    “對呀!”蘇秦的兩眼直視他,“他是你生母的父親,自然是你外公。”


    “這??”公子噲點頭,仍是迷惑,“在下該當如何表演?”


    “想想看,假定你是尋常百姓。你父枉殺你母,你外公為女報仇,叫人強搶你家一頭牛,你父不肯,叫人奪迴這頭牛。一邊是你父親,一邊是你外公,皆是你的親人。你不想讓兩個親人為這頭牛拚命,於是自告奮勇,尋你外公討牛。這要見麵了,你該如何討呢?”


    “我??”公子噲被蘇秦說得傷心,淚水流出,“我??除了哭,還能咋討?”


    “對,你就哭!”


    “哭?”公子噲忘了眼淚,大怔。


    “見你外公後,一句話莫說,跪地就哭,越傷心越好。至於這頭牛,由在下去討。”


    公子噲鬆下一口氣,點頭應允。


    二人坐上王輦,來到雪宮。


    二人覲見,公子噲一身孝服,一進宮門就叩首於地,悲叫一聲:“外公??”便放聲悲哭。


    蘇秦至齊合縱時,公子噲是燕國副使,威王原本見過他的,但這辰光他一身麻服,又這般悲哭,竟然認不出了,指著他問蘇秦道:“此是何人?”


    蘇秦拭去眼淚:“是王上的親外孫,燕國長公子姬噲!”


    “噲兒?”威王驚道,“你怎麽來了?”


    公子噲悶住頭,隻是悲號。


    “噲兒,”威王向他招手,“來,讓外公好好看看你!”


    “外公??”公子噲跪前幾步,宛如一個受盡委屈的孩子,一頭撲到威王懷裏,兩肩一下一下地抽動,哭得越發傷悲。


    威王輕拍公子噲,長歎一聲,轉對蘇秦:“愛卿前日所言,寡人深以為然。寡人這召你來,是想再議此事。那十城,寡人可以歸還,可姬蘇無端逼殺愛女,這口氣如何出得?”


    “王上,”蘇秦叩道,“人死不可複生。王上即使旨令馬踏燕地,殺盡燕人,也無法讓田夫人活轉,隻會使傷悲愈甚。田夫人雖去,血脈仍在,公子噲既是燕王嫡親公子,也是王上血脈。王上歸還十城於燕,明還燕王,實歸公子!”


    威王眼睛一亮:“愛卿是說??”


    “王上何不趁此良機修書予燕王,使其立公子為儲?燕之未來盡由公子,王上所得,何止十城?”


    “寡人誠聽愛卿,”威王綻開笑臉,拍拍公子噲道,“噲兒,你莫要哭了。寡人這就看在你的麵上,還十城於燕。”又轉對蘇秦,“不過,噲兒能否成為儲君,尚須愛卿援手。”


    “臣盡力!”


    就在帥帳外麵的兩隻木桶將要凍實時,趙國上大夫樓緩、魏國上卿朱威求見龐涓。在他們身後跟著袁豹。


    袁豹報過身份,摸出一封密函,呈予龐涓。


    龐涓見是蘇秦書信,隨手拆開。書曰:


    在下再次懇請龐兄暫勿伐秦。非秦不可伐,實機緣未至。在鬼穀時嚐聞孫兄論兵,曰:“上兵伐謀,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攻城之法,為不得已。”當今情勢,以兄大才,必已洞察。六國縱親初成,眾心尚待趨同,眾將尚待協調,財物尚待籌措,兵將為烏合之眾。以烏合之眾,伐四塞之國,竊以為不妥。上兵伐謀,大謀在道。合縱旨在製秦,非在伐秦。六國縱親,已成大勢,秦自恐懼。化之以大道,曉之以大義,規之以繩墨,秦弗敢不聽。聽,我“不戰而屈人之兵”。不聽,兄再引師討之,必破。


    蘇秦拜上


    龐涓閱畢,臉色很不自然,將信“啪”地丟在幾上,似覺不敬,又伸手撿起,納入袖囊,對樓緩、朱威抱抱拳道:“樓大夫、朱上卿,征伐在即,最讓在下憂心的是糧草。聽聞二位各押糧草前來勞軍,真乃及時雨啊,在下代三軍將士,謝二位了。”


    樓緩抱拳:“龐將軍客氣。征伐在即,在下有句閑話,不知當講否?”


    “上大夫請講。”


    “從蘇子約縱時,在下多次聽聞蘇子高論。會盟之際,蘇子又與在下論及縱親,麵現憂色。天下縱親,全仗蘇子,如今功成反憂,在下甚奇,問所以然,蘇子道,一旦縱成,天下必伐秦。在下認為暴秦當伐,就與蘇子強辯。蘇子講出一番大理,在下目光短淺,當時不以為然。觀今日情勢,在下有所明白。秦有四塞之固,函穀之險,以逸待勞,士卒十萬可抵二十萬。今我大兵壓境,秦後退無路,必然上下同欲,死戰衛國,二十萬又抵四十萬。反觀我縱親軍,尚未列陣,內爭先起,六勢已去其二。在下雖不知兵,卻識大勢,今直言以告,望將軍三思。”


    樓緩話音落地,龐涓即出一聲長笑,譏道:“上大夫過謙了。聽上大夫教誨,在下甚是慚愧。上大夫既知勢,又知兵,真乃曠世大才,龐某敬服。隻是??”話鋒一轉,語氣嚴厲,“上大夫隻知其一,未知其二。身為人臣,當唯君命是從。六國之君縱親會盟,議定會師誅秦。非在下不識大勢,實乃在下奉旨伐賊,君命不可違!難道上大夫定要在下違抗六君之旨,聽命於一個蘇子嗎?”


    樓緩誠摯獻言,卻遭如此搶白,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垂頭不語。


    “上大夫,”龐涓窮追不舍,語氣更厲,“軍陣未列,戰鼓未響,上大夫卻在六師主帥麵前揚暴秦之威,抑縱親之勢,意欲何為?在下想問,是上大夫懼怕了,還是你們趙人懼怕了?”


    樓緩氣急:“龐將軍,你??此言從何說起?”


    龐涓也覺說得過了,語氣稍稍和緩:“上大夫方才所言,如果僅是上大夫之意,在下權作沒有聽見。如果是奉趙君旨意,恕難從命。在下是六師主帥,非趙師主將,若有不恭之處,敬請上大夫諒解!”


    朱威見氣氛激烈,隻好圓場,朝樓緩拱手:“上大夫不必介意,其實,上大夫所憂,龐將軍不會不加考慮。以在下所知,龐將軍向來用兵謹慎,不然的話,大軍在此屯紮數月,應該早向秦人開戰才是。”


    朱威此話極妙,既維護了龐涓的麵子,也支持了樓緩的觀點,龐涓不好再逞強,隻得就坡下驢:“朱上卿所言極是。隻是,弓既拉開,矢已難收。休戰之事,上大夫切勿再提。在下身為主帥,唯六君之命是從!”


    送走樓緩、朱威和袁豹,龐涓氣唿唿地返迴帳中,在帥案前悶坐一會兒,從袖中摸出蘇秦的書信,又看一遍,狠狠摔在案上,恨道:“什麽孫兄曰,什麽上兵伐謀,一個隻會嚼舌頭的呆子也來談兵,嘿,待我破秦之後,看不羞他!來人!”


    參將應聲而至。


    “召張猛、魏卬二將軍帥帳聽令!”


    戰爭陰雲越迫越低,秦國全民動員,上下亢奮,皆立死國之誌。


    惠文公拜大良造公孫衍為主將,國尉司馬錯為副將兼前敵先鋒,使甘茂督運糧草,起銳卒十五萬迎敵。惠文公在鹹陽坐臥不安,在張儀的陪同下,起駕趕往寧秦。


    寧秦也即陰晉,連同函穀關一道,是幾年前司馬錯趁齊國伐魏當兒從魏軍手中奪來的。此時六國伐秦,齊逼函穀關,而寧秦東通函穀,南製河西,西控鹹陽,宛如秦之咽喉,為戰略形勝之地,萬不可失。兩個月前,惠文公任命公子華為寧秦守城主將,囤積糧草,加固城防,同時密調三萬精兵屯於華山穀中,與寧秦策應。


    即使這樣,惠文公仍不放心,吩咐兵士扛上自己的方天畫戟和五石寶弓,帶上三千宮衛,一路喧囂地趕赴寧秦,向國人昭示死戰決心。


    就在龐涓召集諸將聽令之時,惠文公抵達寧秦。公孫衍、司馬錯、甘茂、公子疾等臣也從不同方向馳到,齊至公子華的府邸。


    “諸位愛卿,”見眾臣皆已落座,惠文公咳嗽一聲,緩緩說道,“蘇秦合縱,龐涓肆兵,數十萬縱軍集結函穀關外,劍拔弩張。不是寡人要打仗,是人家逼到家門口了。”掃視眾臣,“你們幾個不僅是寡人的左臂右膀,更是秦國的頭腦與心腹。這次大戰,寡人輸不起,秦國也輸不起。寡人召請諸位來,是想最後議定迎敵方略,確保萬全。”


    盡管惠文公語氣平淡,但諸臣仍舊感受到每一個字的沉重,無人應腔。


    見眾人麵孔皆是緊繃,惠文公笑了:“嗬嗬嗬,說話呀,個個拉長臉,好像寡人欠了你們糧餉似的。”又等一會兒,見俏皮話絲毫沒起作用,便斂住笑,直接點將,“公孫愛卿,你是三軍主將,就開第一弓吧!”


    “臣以為,”公孫衍直入主題,“龐涓將列國縱軍部署於崤塞兩端,許是疑兵佯攻。函穀關道狹關險,易守難攻,兵力再多也無法展開,以龐涓之才,斷不會如此弱智!”


    “以愛卿之見,龐涓會從何處主攻?”


    “就從這兒,”公孫衍攤開隨身攜帶的形勢圖,指著少梁城東的河水,“涉渡!”


    “涉渡?”包括惠文公在內,眾人盡皆驚愕。


    “你們看,”公孫衍指著一段河道,“從這兒到這兒,長約十裏,地勢相對和緩,河床七八裏寬,水流減慢,兩岸盡是沼澤,淤泥沒頂,水草雜生,人跡罕至,是鳥與魚的樂土,當地人叫爛泥灘,也叫死人灘,無人敢去。”


    眾人更是不解,甘茂問道:“既然淤泥沒頂,人跡罕至,縱軍如何涉渡?”


    惠文君陡然明白過來,臉色變了:“愛卿是說,龐涓在等河水封凍?”


    “君上聖明!”公孫衍略略拱手,神色嚴峻,“據臣所知,此段河水若遇極端酷寒,即會封凍。沒頂的爛泥渾然一體,堅如磐石。即使中間激流處難以凍實,在大寒天裏也是極易之事,浮橋隨手可搭,千軍萬馬由此涉渡,如履平地!”


    顯然,公孫衍的判斷絕非臆猜。


    司馬錯拍腿叫道:“怪道龐涓遲遲不下戰書,急得末將手心癢癢。原來他是在候天氣呢!”


    惠文公已經鎮定下來,轉問公子華:“河東魏人可有異動?”


    “迴稟君上,據臣探知,河東魏人尚無異動。隻是,安邑附近魏兵有明顯增加,隻是未見其他國家的縱軍。”


    情勢已經擺明了。


    “嗯,”惠文公微微點頭,“觀龐涓數次用兵,無一不是以奇製勝,攻敵不備。此番對陣,他又故技重演,列縱軍於函穀關外,引我注意,然後,趁天寒地凍,河水冰封,以奇兵渡河,大兵跟進,取繞過函穀、製我河西之效!”


    諸臣紛紛稱是。


    惠文公轉對公孫衍:“愛卿既已識破敵策,可有應對?”


    “函穀關現有精兵十萬,臣擬迴調三萬,協防少梁,備引燃之物,沿河水暗設崗哨,一旦發現魏人涉渡,即於初渡時擊之,逼敵退卻,燒其渡橋,與敵隔河對峙。”


    惠文公思索良久,搖頭:“函穀關正麵對敵,十萬已是不多。這樣吧,就調協防寧秦的三萬銳卒去少梁吧!”


    張儀嘴巴動了幾動,強力憋住。


    “愛卿可是有話要說?”惠文公的目光望過來。


    “臣以為,”張儀抱拳應道,“寧秦為我咽喉要衝,遠重於少梁。河水由河西軍民守之足矣。河西郡都尉吳青將軍家住少梁,熟悉河西各邑,頗能征戰,君上隻需委以重任,可保少梁無失,河水無虞。”


    “好吧,就依愛卿。”惠文公略一思索,轉對身後禦史,“擬旨,升河西都尉吳青為河西郡守,抽河西郡各大邑銳兵一千,小邑銳兵五百,確保少梁無失,河水無虞!”


    “臣領旨。”


    諸臣又議一時,各自領命而去。


    西北風再次刮起,如冰刀般削向大地上的所有生命。


    中軍帳裏,張猛、公子卬的四隻眼睛眨也不眨地盯住龐大的沙盤。沙盤上赫然擺著從大帳外麵的寒地上拿迴來的兩隻大木桶。


    龐涓拿棍子敲打木桶,發出“咚咚”的悶響。


    不用再審,單聽聲音,就知兩隻大桶都凍實了。


    龐涓的嘴角浮出一絲笑,目光飄過張猛:“張將軍,在下交付之事,可備妥當?”


    張猛朗聲應道:“一應物事均如主帥吩咐準備就緒,三萬武卒整裝待命!”


    “好!”龐涓將那絲笑斂起,一字一頓,“兩位將軍,聽令!”


    公子卬、張猛“唰”地立定。


    “魏卬聽令!”


    “末將在!”


    龐涓目光直視公子卬:“本帥命你為征秦先鋒,引安邑城中步卒五萬,從這兒,爛泥灘,”指向少梁東側的那段河穀,“涉河破敵!”


    “末將遵命!”


    “知道如何攻嗎?”


    “涉渡之後,襲取少梁,搶占河西!”公子卬不假思索,顯然對此已經醞釀許久、胸有成竹了。


    “正是!”龐涓讚道,“公子可大張旗鼓,兵分多路,分散襲擊河西諸邑,可攻則攻之,不可攻則疑兵懼之,是否攻取城池並不重要。另外,你要四插旌旗,遍點狼煙,使五萬變十萬、十五萬,聲勢越大越好,要使秦人摸不清底細。秦人主力皆在函穀、陰晉一線,少梁及河西僅有守卒,可用疑兵。”


    “這??”公子卬有點轉不過彎來。


    “張將軍,”龐涓也不解釋,轉向張猛,“你引銳卒三萬,直插這兒,”指向封陵一處地方,“飛猿峽。在下曾去那兒實地察過,雖然流急,峽穀卻窄,可搭建水上浮橋。等搶渡成功,立即攔腰截斷函穀道,兵分兩路:一路向東,從背後攻擊函穀關,擇險築壘,堵死函穀關敵軍退路;一路向西,攻擊陰晉方向,擇險築壘,堵死秦人援軍!”


    這是個極其大膽、出奇、切實可行的製敵方案,龐涓嚴格保密,除惠王和張猛之外,誰也沒有透露,直到此時才和盤托出。


    公子卬聽得兩眼發直,既驚且喜。


    “兩位請看,”龐涓指著沙盤,“函穀關如秦之口,大張狼牙,意圖啖我,函穀道如秦之喉,陰晉如秦之胃,關中如秦之五髒六腑。我若攔腰卡斷其喉,函穀關秦人的十萬銳兵必腹背受敵,糧草不繼,就如甕中之鱉,除投降之外別無退路。殲滅此敵,函穀道盡歸我有,那時,我即長驅直入,直搗秦人腑髒。不過,”目光緩緩望向張猛,語氣加重,“將軍此舉,如卡喉之刺,秦人必以全力圍堵,將軍務要挺住。如果要你堅守二十日,三萬人夠不?”


    “足矣。”張猛早對那處地勢了若指掌,朗聲應道,“主帥選了好地段呢。函穀道到飛猿峽這裏,又狹一些,南麵是大山,背麵是河水,少有迴旋餘地,兵力再多也難展開。即使這三萬步卒,至少也須左右各展開二十裏,夠秦人喝一壺了。”


    “這樣吧,我再予你援兵一萬,屯於河北,情勢危急時,也好有個接應。總之,你要像釘子一樣,牢牢卡死在那兒。”


    張猛聲音響亮:“主帥放心,末將即使粉身碎骨,也要卡死敵喉!”


    公子卬這才明白輕重,撲通一聲跪下,放聲悲泣:“主帥??”


    龐涓大怔:“公子,你??這是為何?”


    “主帥,”公子卬跪前幾步,泣不成聲,“在下??在下不才,願與張將軍對調,引精兵前往飛猿峽,懇求成全!”


    “公子,”龐涓大為感動,一把拉起公子卬,握其手道,“非在下不予成全,實乃用兵要訣。吳子曰:‘人有短長,氣有盛衰。’用將之要,在於各展其才。張將軍久鎮陰晉,統轄函穀關,對函穀道山川地勢、要塞壁壘了如指掌,此任非他莫屬。而公子長於造勢,若是長驅直入河西,必能使河西熱鬧,最大範圍地牽動秦軍,減緩張將軍的壓力。此外,使公子主攻河西,在下另有用意。河西失於公子之手,亦當由公子收迴才是。爛泥灘非為佯攻,實為主攻。公子涉河之後,可兵分數路,自在打去。秦軍主力皆在函穀關,背後五髒六腑,任由公子搗毀。公子若得餘力,還可直插陰晉,助張將軍一臂之力。待函穀守敵盡殲,陰晉崩塌,秦人軍心渙散,那時直搗鹹陽,公子就在最前沿,先鋒非你莫屬!”


    聽完龐涓是此用心,公子卬方才止住悲泣,鄭重點頭。


    入夜,寧秦城頭,燈火點點,冷風颼颼。


    惠文公站在城門樓上,心事重重地望著遠處。視野盡頭,是一溜或高或矮的山巒,在這夜色裏像是一群黑乎乎的魅影。魅影後麵,是被寒氣侵逼的滾滾河水。


    “君上麵有憂色,所為何事?”陪在身邊的張儀輕問。


    “不瞞愛卿,大戰在即,寡人??心裏沒底呀。”


    “嗬嗬嗬,君上所想,不同於臣所想。”張儀麵帶微笑,語氣極是輕鬆。


    “哦?”惠文公扭過頭來。


    “臣所想隻有一字,勝。臣想問,君上所欲,是大勝,還是小勝?”


    “小勝如何?”


    “保家衛國,寸土不失。”


    “大勝呢?”


    “瓦解縱親,開疆拓土。”


    “寡人??”惠文公長吸一口氣,輕輕搖頭,“就眼前而言,小勝且無底氣,何談大勝?”


    張儀侃侃言道:“兵不在眾,在將。勝不在勢,在謀。在鬼穀時,臣熟知龐涓。此人有小才,無大略;有陰策,無陽謀;有野心,無氣量,不足畏也。可畏者二人,一是蘇秦,二是孫臏。龐涓恃魏王之勢,害孫臏,逐蘇秦,六師無大謀,不戰已先敗矣。再觀六國,雖結縱親,實已離心。君上嫁女,燕齊生隙。燕已撤軍,如果不出臣所料,齊人必撤。楚有陳上卿在,心必懈。六勢實已去三,龐涓所恃,唯三晉之力。我觀三晉,亦非鐵板一塊,不足畏也。臣是以斷定,此戰,我必勝!”


    “那??如何瓦解縱親、開疆拓土呢?”


    “分離三晉。臣已有一謀,請君上定奪。”張儀湊近惠文公,附耳低語。


    “嗬嗬嗬,果是高謀!”惠文公喜不自禁,樂道,“寡人這就密旨公孫將軍!”


    就在公子卬、張猛領命去後,龐涓正式下戰書,約定後日與秦決戰函穀關。


    戰書剛下,齊軍主將田嬰使人急報,說燕人伐齊,齊國邊關告急,他已奉齊王旨令率軍迴援。


    齊人撤迴早在龐涓預算之中,因而並無意外。龐涓思索妥當,使人分馳楚、韓、趙三軍,要他們各出銳卒三萬,兩日之內趕至函穀關,在關前聽令布陣,與秦決戰。


    天氣暴寒,楚營許多兵士抗禦不住,病倒者日多,軍醫館裏候診的兵士漸成長龍,各個營房都可聞到中藥味。


    昭陽正為此事著急,主帥令至。


    昭陽召陳軫謀議,陳軫叫他如此這般。昭陽依計安排妥當,方才使人迎進主帥傳令參將,引他繞行至軍醫館。傳令參將遠遠望見排隊兵士多達數行,呻吟哀號不絕於耳,驚問其故,方知楚營流傳寒病,患者多達三成,昭將軍也未幸免,正在大帳療治。


    參將趕至中軍大帳,果見昭陽頭敷濕巾,榻前放著兩隻藥碗,一副昏昏欲睡的樣子。幾個軍醫或診病,或處方,無不忙碌。楚將七八人守於榻前,麵現憂色。


    參將出示令牌,申明來意。


    昭陽掙紮著坐起,勉力擠出一笑:“將軍這都看到了,三軍人心惶惶,本將也是這副模樣。非不從帥令,實乃力不從心。請將軍迴複主帥,待本將康複,三軍稍安,即引軍前往助陣,與秦人廝殺!”似是想起什麽,扭頭吩咐一將,“周將軍,幾輛雲車既然造好了,就讓這位將軍先行帶去,主帥急用呢!再派兩個工匠,向主帥稟明原理,方便使用。”


    那將應聲大諾,準備雲車去了。


    昭陽複躺下去,合上眼皮。


    參將告辭,帶雲車趕迴帥帳,向龐涓複命。


    龐涓咬牙恨道:“什麽風寒?他是有意演給本帥看的!”又想一陣,嘴角忽地撇出笑來,“嗬嗬嗬,那廝不來也好,反正這兒用不上他。有這幾輛雲車,也算是他一份功勞。待本帥攻破函穀,除滅秦人,他也有個理由跟在後麵,啃個雞屁股吃吃!”


    函穀關上,關尹府設在雄關後麵一個山坡上,離城門樓三箭地。


    府衙主堂上,秦軍主將公孫衍、副將司馬錯相對席坐,中間擺著一張幾案,案上攤著一張山羊皮,皮上畫的是附近山勢圖。


    龐涓的戰書歪歪扭扭地散落在地板上,是司馬錯在攤放地圖時隨手摜下去的。


    “司馬兄,”公孫衍神色嚴峻,聲音決斷,“我們須走一步險棋。”


    話音落處,公孫衍手持朱筆,沿關後不遠處一道山穀徐徐畫下去。那線曲曲折折,直入河水,又沿河水向東,連拐幾道大彎,在澠池北側順一條山穀向南蜿蜒,落在一處地方,重重一點。


    司馬錯瞪大眼睛,直盯那條紅線,許久,恍然大悟,一拳擂在圖上:“妙棋!”


    公孫衍放下朱筆:“司馬兄,你來說說,這步妙棋如何走法?”


    司馬錯指向那個點:“這兒是楚軍糧草庫,若我一舉焚之,楚軍必亂。”


    “僅此不夠!”公孫衍再拿朱筆,連點幾處,“這兒是韓軍糧草,這兒是趙軍糧草,這兒是魏軍糧草。”


    司馬錯興奮地搓著兩手:“末將這就引軍前去,一把火全把它們燒了!”


    公孫衍輕輕搖頭,指著趙軍糧草庫:“此處留下!”


    “咦,這是為何?”司馬錯不解,恨道,“趙人率先合縱謀我,最是可恨,第一個就該燒它!”


    “是君上旨意。”公孫衍想到惠文公緊急送來的密函,不無歎服,“唉,此計之絕妙,正在此處。我大秦得此明君,實屬天恩。魏君不自量力,徒貽笑耳!”


    司馬錯急了:“君上為何袒護趙人?”


    公孫衍未接話頭,指著地圖上的紅線:“司馬兄,在下已為你備下步卒兩萬,明日傍黑,待夜幕落定,你引軍前去,帶足五日幹糧,沿此幽穀至河水,沿河穀東下,晝伏夜行。在下已使人勘察全程,此穀平日不可通行,但時下老天相助,河水結冰,河岸淤泥灘甚至部分河水已經封冰,剛好行人。若是不出意外,你們第三日可抵此處,”指著澠池北側一片山地,“於此穀中林密處擇地潛伏,雷打不動,鳥獸不驚。第五日夜間,你可分路出山,焚楚、魏、韓三處糧草,襲擊楚軍營帳。楚人本無戰心,受驚必潰。你不可追擊,於天亮前反身控製崤塞,俟龐涓潰兵至,放過趙人,專截魏、韓兵馬。”


    司馬錯眼睛大睜:“你是說,趙人與我們??”


    “也是君上旨意。”公孫衍淡淡說道。


    此番伐秦準備數年,無論是惠王,還是龐涓,無不賭上了家底。大魏武卒能夠機動的也就十五萬人,公子卬引軍五萬由爛泥灘明攻河西,張猛引軍四萬插入飛猿峽,剩餘六萬盡在函穀,由他親手掌握。在函穀關前,除魏軍六萬之外,另有韓兵五萬,趙兵五萬,共計大軍一十六萬,即使不算澠池後備楚人,也是倍於秦人。


    倍則攻之。


    首戰以禮。在戰書約定的一大片開闊地上,龐涓精選銳卒,擺出他首戰田忌時所用的虎翼陣,魏軍居中為虎身,韓軍居左為左翼,趙軍居右為右翼。龐涓自居虎頭位置,威風凜凜地佇立在帥字旗下的戰車上。


    公孫衍與龐涓雖為老相識,真正交手卻是首次。龐涓揚名列國,公孫衍不敢怠慢,登高遙望,識出陣勢,遂引銳卒六萬出關,搖旗調動,如田忌一樣擺出龍騰陣,使龍口正對虎頭。龍騰陣為虎翼陣克星,但龐涓自恃實力懸殊,更有三千虎賁在側,根本沒把對方的陣勢放在眼裏。


    就在龐涓與公孫衍關前齜牙鬥陣之時,張猛引軍直撲飛猿峽,於傍黑時分,按照事先演練,以葫蘆筏渡河,懸空結出數道繩索,從北岸沿繩索排放木板,拋扔秸稈,舀河水潑之。夜晚奇寒,河水瞬息結冰,無須固定,即與秸稈、木板、繩索凝成一塊,牢不可破,成為湍流之上的天作浮橋。浮橋漸漸向河中心排鋪,因河岸冰封,未封的湍流不足五丈寬,天剛蒙蒙亮,即大功告成,一條寬約一丈的銀色浮橋橫在河水上方。三萬大軍井然有序地絡繹過橋,如利箭般插向函穀道。


    幾萬人渡河,魏人無論如何小心,也不免弄出聲響。若是白日,這聲響大可忽略不計,但在這黎明前的靜夜裏,即使一聲輕輕的咳嗽,也會遠傳數裏。


    函穀道距此雖有八裏,但那指的是穀中山道,直線距離不足四裏,隻要有人,河中雜音隱隱約約就可聽到。


    也是合該魏人有事。


    大戰在即,糧草自是緊要,即使在夜間,函穀道上也時有糧車經過。家住寧秦西邊小秦村的秦大川與村中幾個壯漢幾日前向函穀關送糧,昨日傍黑空車迴返,天蒙蒙亮時恰好趕至此處。轔轔車輪聲本可掩沒河中雜音,但偏巧有人要到林中大便,大家就都停下候他。車一停下,穀中雜音就時斷時續地飄蕩過來。不知誰說河中鬧鬼了,眾人正欲逃走,在河西有過戰場經驗且吃過魏人偷襲之苦的秦大川擺手止住,扯上一個膽大的,就著黎明的蒼色順坡爬上附近山坡,居高望下,頓覺皮麻骨酥。


    二人快步返迴,秦大川吩咐眾人將車推入附近林中藏起,將眾人分作兩撥,一撥直奔函穀關,另一撥飛奔寧秦。


    惠文公的眉頭鎖成一個疙瘩。


    張儀兩眼微閉,似入冥思。


    “唉,”惠文公長歎一聲,“這個龐涓,當真了得。”又轉對甘茂,“這幾個送糧的村人,皆按將士斬三首記賞。”


    “臣遵旨。”甘茂應道。


    公子華急急走進,稟道:“君上,河西戰報,魏軍數萬從爛泥灘涉河,主將公子卬。吳青引兵三萬,拚死禦敵,雙方正在灘頭激戰。”


    張儀睜開眼睛,眉頭舒展,顏色和緩,輕鬆接道:“君上,河西之敵不足慮。在下已密函吳青,他自會禦敵。”


    惠文公鬆出一口氣,自責道:“唉,寡人憂心的不是河西。是龐涓這一招,寡人沒有料到啊!”


    “哪一招?”公子華驚問。


    甘茂壓低聲音:“剛剛得報,大批魏人從飛猿峽偷渡河水,將函穀道攔腰卡斷!”


    “啊?”公子華麵色陡變。


    “張愛卿,”惠文公轉向張儀,“觀你臉色,可是有了破解?”


    “君上,”張儀緩緩說道,“據村人所見,魏人是從飛猿峽搭浮橋涉河。那兒澗深流湍,原本無法搭橋,魏人能夠搭成,恃的是天,是寒凍!”


    “愛卿之意是??”


    “既然魏人可以恃天,我為何不可?”


    惠文公仍沒明白,目光征詢。


    “君上請看,”張儀攤開地圖,指著飛猿峽,“函穀道是我方咽喉,這浮橋呢,自也是過河魏人的咽喉。魏卡我喉,我為何不反卡魏喉?”


    惠文公兩眼一亮:“如何去卡?”


    張儀指著一段河水:“魏人要卡的是函穀道,河穀裏必不設防。我可從此處沿穀而下,燒斷浮橋,卡死河穀,公孫將軍自東封死函穀道,我們自西封死,過河魏人必成甕中之鱉,插翅難逃矣!”


    甘茂憂慮道:“魏人死卡於此,據險固守,我也奈何它不得。函穀關守軍若是得知退路被切??”頓住話頭。


    張儀應道:“甘兄不必多慮。魏人自恃接應方便,幹糧必不多帶。我們即使圍而不打,魏人也扛不過七天。”


    惠文公思忖良久,鏗鏘出聲:“寡人咽喉何能讓魏人卡上七天?張儀、嬴華聽令!”


    “臣在!”二人異口同聲。


    “你二人引兵兩萬,焚燒浮橋,封死河穀,沿穀分路出擊,將魏人斬成多段,分割圍殲,盡快打通函穀道。”


    “臣領令!”


    惠文公轉對甘茂:“傳令,其餘將士,隨寡人封死函穀道!”


    函穀關外,兩軍陣前,龐涓與公孫衍彼此驅車至陣前見禮,依慣例互相指責,而後退迴本陣,各使驍將沙場較技,搏殺幾輪,互有死傷。


    將至後晌,龐涓擺動令旗,親擂戰鼓。青牛身先士卒,率三千虎賁衝陣。


    自成軍後,這些虎賁乃首次亮相於兩軍陣前,個個爭功,人人逞強,殺聲如雷,健步如山,更有重甲堅盾在身,尋常利矢奈何不得。兩軍交接,秦人抵擋不住,死傷無數。公孫衍急令鳴金,與此同時,秦陣右翼衝出數百輛戰車,拚死擋住虎賁,車上連弩射住陣腳,掩護三軍迴撤。


    龐涓初戰告捷,見天色漸晚,鳴金收兵,使人清點戰果,斬首逾千,獲戰車、輜重無數,傳令記功表彰。


    翌日晨起,縱軍再至關前搦戰,秦人閉關不出。龐涓亦不著急,隻令軍士輪番叫陣。晨時過後,龐涓遙遙望見河水北岸有三股烽煙衝天而起,知張猛得手,函穀道已被切斷,這才發力,驅動五輛雲車,密集攻關。


    秦人所恃,無非是高聳的城牆。縱軍有這雲車,秦人失去高度優勢,箭矢刀矛也傷它們不得,急切間不知如何是好,眼睜睜地看著雲車緩緩駛近,貼上城牆。


    魏人放下踏板,登上城頭,秦人使用人海戰術,槍刀劍戟亂搠。雲車過少過小,容人有限,先期登城的魏人寡不敵眾,紛紛戰死,雲車隻得退後,組織下一輪衝擊。


    公孫衍正在關樓上指揮應對雲車,公子疾飛奔而上,將他拖到一邊,耳語數句。


    公孫衍先是震驚,繼而冷靜下來,連發四令:一令公子疾引軍兩萬,往迴打通函穀道;二將魏人截斷退路一事明令通告全體將士,激起老秦人的衛國血氣,號召他們誓守國門,與函穀關共存亡;三令將士沿城牆潑水,在地上形成溜冰,使進攻之敵腳底不穩;四令部分將士沿函穀道兩側山坡設置滾石檑木,放置幹糧,並於道中設置冰牆和路障,以備失關後繼續抵抗。


    公孫衍四令剛出,龐涓使人射上書信,言秦人已無退路,隻有一途—獻關投降。


    公孫衍哈哈長笑幾聲,彎弓射下迴書。


    龐涓震怒,擂鼓攻關。


    函穀關前殺聲再起。


    縱軍連攻三日,並無突破。第四日上,公孫衍想出對付雲車之計,在其靠近時陡令將士潑澆滾油,投擲火把,盡毀五車。


    就在龐涓苦無奈何時,韓將公仲尋到一個藥農,獲知曲沃南山有一條幽穀與函穀關後二裏許的一條暗溝貫通,在這大寒天裏,若有繩具,可通行人。龐涓大喜,令韓軍五千銳卒隨同藥農沿秘徑南繞數十裏,至函穀關後幽穀,待天將亮時發力從後麵襲關。守關秦人苦戰數日,正自困倦,不提防韓人背後殺入,關門失守,公孫衍奪路而走。


    張儀、公子華引軍兩萬,帶足引火之物,沿河穀南側悄然而下。河水彎曲,兩岸懸崖斷壁。河水南岸,隻有少數幾條暗溝可通山南東西貫通的函穀道,不熟悉的人根本看不出來。


    張儀在每條暗溝裏留伏千人,吩咐其探索出穀,截斷函穀道,親領餘眾直下飛猿峽。距飛猿峽僅數裏時,張儀止住隊伍,下令部眾將所帶葫蘆及竹木等物就地紮成葫蘆筏,擺滿油、硫黃、油鬆、幹柴等引火之物,拋入水中。無數葫蘆筏順激流漂下,直衝魏人浮橋。眾筏被浮橋阻擋,黑壓壓地積成一片。待守橋魏人明白過來,秦人已火弩齊發,熊熊大火頓時沿浮橋狂燒。浮橋盡由冰凍而成,見火即融,不一會兒,整座浮橋轟然倒塌,滾沒在冰冷的激流裏。


    與此同時,公子華引人沿浮橋南側,順山溝攀上陡坡,旋風般殺向函穀道,控製了兩側的有利地勢,將魏人退路及後援阻斷。三萬武卒東西受製,退路遭斷,又被秦人沿河穀僻徑斜刺裏殺出,截成數段後分割包圍,漸漸陷入死地。魏人或死或降,不到兩天工夫,已經所剩無幾了。


    張猛引著幾個部將和數十名兵士退至一個死角,借死角擺下陣勢。


    數百秦卒螞蟻般圍攏過來。


    箭矢早已用光,魏卒聚攏在張猛身邊,各執兵器,作最後一戰。


    “張將軍,你們無路可走了,放下兵器吧!”公子華大聲叫道。


    “哈哈哈哈,”張猛仰天長笑數聲,輕輕擺動手中長矛,朗聲叫道,“兵器就在這兒,有種就過來拿吧!”


    公子華冷笑一聲,微微揚手,數十弓弩手搭箭拉弓。眾將士攏得更緊,僅有的幾張盾牌護在張猛前麵。張猛推開士卒,解開甲衣,露出結實的胸脯,將手中槍抖動數下,不無蔑視地盯住秦人。


    公子華正欲下令屠殺,遠處傳來一個聲音:“公子住手??”


    張儀引人飛奔而來。


    公子華擺手,眾弩手放下弓箭。


    張儀走到前麵,撲地跪下,叩道:“張叔!”


    張猛仔細辨認一會兒,驚道:“你??可是儀兒?”


    張儀再叩:“正是不肖侄儀兒!”


    “你怎麽會在秦人這兒?”


    “張叔,您放下兵器,容儀兒慢慢解釋!”


    “唉,”張猛長歎一聲,語氣轉寒,“儀兒,你??難道忘記你的父母是如何死的嗎?”


    張儀泣道:“侄兒銘刻於心!”


    “既然銘刻於心,你??如何能披秦人的黑皮?”


    “張叔,請容小侄一言。”張儀再拜,泣道,“父母血仇,河西劫難,秦魏恩怨,儀兒不敢有忘。然而,鬼穀數年,儀兒略有所悟。家恨國恥,河東河西,魏人秦人,在儀兒眼裏,都已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天下秩序,蒼生安泰。諸侯征戰,生靈塗炭,天無寧日。隻要天下不安,隻要彼此屠殺,就會有更多的血海深仇,更多的妻離子散。儀兒所求,隻為早日結束天下紛爭,還一個太平盛世。”


    張猛心裏一震,良久,微微點頭:“儀兒,你??長大了!”


    “張叔,放下兵器吧,侄兒求您了!”張儀再度叩首。


    張猛轉對手下將士:“諸位將士,你們??就聽我這儀兒的,放下兵器吧!”


    眾將士麵麵相覷。


    “放下吧。”張猛率先將手中長矛扔在地上。


    眾將一見,紛紛將手中武器擲地。


    “走過去。”張猛又道。


    眾將互望一眼,紛紛走過去。


    見眾人都已過去,張猛緩緩抽出寶劍,對張儀道:“儀兒,張叔沒什麽要說的了。這些將士跟隨張叔多年,都是好男兒,你要善待他們。張叔和你的阿大有話要說,這就去了,你自保重!”言訖,揮劍橫向脖頸。


    “張叔??”張儀大叫一聲,縱身撲前,已是遲了。


    剿完殘敵,惠文公旨令馳援公孫衍。


    縱軍破關,盡得秦人囤於關上的糧草輜重。龐涓組織韓、趙、魏三國縱親軍乘勝追擊,公孫衍等抵敵不住,引軍撤退,同時用水石澆出五道高約數丈、寬約丈許的冰牆,利用在函穀關西長達十裏的狹隘穀道兩側早已築好的工事,以滾石檑木死守。


    龐涓一麵命令大魏武卒奪取關道兩側的坡地,一麵讓兵士推動裝滿潑油幹柴的大車攻擊冰石關。魏軍在前,勇猛無敵,不顧犧牲,連破四道關隘。秦軍節節敗退,眼見隻剩最後一道冰關了,張儀、公子華率領援兵趕到。


    公子華令人將張猛的頭盔和長矛掛在冰牆上,炫示魏人。


    龐涓聞訊趕至,望見果是張猛遺物,知其事敗,大勢已去,愴然淚下,長歎一聲,喝叫鳴鑼撤退。


    龐涓剛在中軍大帳裏坐下,又有斥候急報,說是秦人不知從何處越過崤塞,襲占澠池,將列國糧草盡皆焚毀。楚人連夜撤往方城,秦人又乘夜色,換上魏軍服裝,隨潰兵混進硤石關,從背後襲擊關門。守關將士辨不出敵我,主將戰死,關門失守。


    龐涓吃此一驚,好半天方才緩過氣來,怔怔問道:“秦將何人?”


    “秦人得關後,打出的是司馬旗號!”斥候稟道。


    龐涓正自思忖,趙將李義夫、韓將公仲疾走過來,見龐涓雙眉冷凝,互望一眼,各於一側站定。


    “唉,”龐涓沉重地歎出一聲,自責,“二位將軍,是在下誤算了。這幾日不見司馬錯,在下以為他前往西河去了,沒想到此人??”打出一個無奈手勢,搖頭苦笑,“這倒好,本要包抄秦人的,反讓秦人包抄了。”


    說實話,龐涓的襲秦計劃,單就軍事而言,堪稱奇謀,莫說是公仲,即使趙將李義夫也是心服口服。不曾料到的是,山外有山,秦人非但破了張猛,這又突出奇兵,插入縱軍背後,火燒糧草,截斷三軍歸路,真正是棋高一著了。


    “軍情緊急,我等是進是退,還請主帥定奪!”李義夫跨前一步請示道。


    龐涓朝旁邊略一擺手,緩步走向戰地沙盤。


    打眼望去,擺在幾人麵前的是一塊狹長穀地,西起函穀關,東至崤塞,東西長約六十裏,南北寬僅十餘裏。這塊穀地原是魏國轄區,魏軍在穀地兩端設立兩個城池,西端為曲沃,製函穀關,東端為陝邑,扼崤塞。


    此時此刻,這塊狹長地帶被韓、趙、魏三國約十數萬大軍分別屯駐,處處可見兵營。秦人十幾萬大軍則被阻隔在函穀關以西的狹長函穀道上,如果破關而出,就會直麵穀地聯軍。


    誰都知道,函穀關是守不住的,因為秦人是從背後進攻。函穀關為秦人改建,正麵朝東,易守難攻,背麵為秦軍基地,為利於運輸輜重,通往關頂的小徑四通八達,盡是台階,秦人又熟悉地形,顯然是攻守易勢。


    不守則攻,然而,張猛奇襲失敗,聯軍沿函穀道再向西進已失去意義,擺在前麵的出路隻有一條,放棄函穀關,從穀地撤軍。


    關鍵是,如何撤?


    貫穿崤塞的共有兩條通路,一條是北崤道,也即出函穀後直達洛陽的正道,另一條是南崤道,直通韓城宜陽。卡住兩條崤道的分別是兩道險關,即北崤道上的硤石關和南崤道上的雁翎關。這兩道關口雖然不及函穀關兇險,但也各據地勢,易守難攻。硤石關為魏人所設,雁翎關則為韓人所設。司馬錯襲占硤石關,眼前的出路隻有雁翎關了。


    龐涓穩住心神,看向公仲:“公仲將軍,你可有良策?”


    “迴稟主帥,”公仲指向沙盤,“以在下淺見,可分兩路撤退,一路出雁翎關,撤往宜陽,一路北渡河水,撤往安邑。”


    北渡河水,就是由陝邑北側的太陽渡與茅津渡兩個渡口渡河。兩個渡口相距十數裏,原是良渡,可渡大型船隻,但眼下天寒地凍,兩岸埠頭盡皆封凍,河水中心卻激流洶湧,船隻需要破冰靠岸,岸邊死水處又不敢久停,是以每到冬天,渡口基本封渡。且趙、魏聯軍近十萬,渡口所有船隻加起來也不過二十餘艘,這般敲冰渡河,怕是一個月也難渡完。渡河不為良策,隻能南走宜陽。而南走宜陽,於韓軍是迴家,於趙、魏聯軍,則是繞大彎了。


    繞彎事小,失崤塞事大。失崤塞事小,失麵子事大。再說,崤塞若失,澠池也將不保。崤塞、澠池若是盡讓秦人得去,秦人東出再無一絲攔阻,可以直逼周室王城洛陽,挾天子以令諸侯了。


    顯然,崤山南道不可走。而公仲於此時講出此話,顯而易見,是要分道揚鑣、各走各的路了。


    龐涓心裏不悅,卻也不能說破,嘴角微微一笑,轉向李義夫:“公仲將軍欲走宜陽,李將軍意下如何?”


    “末將謹聽主帥!”李義夫朗聲應道。


    “好!”龐涓緊捏拳頭,轉向公仲,“公仲將軍,你引韓軍主力撤往雁翎關,留下一軍協助在下守衛函穀關,掩護大軍撤退。”


    公仲得令,大踏步而去。


    “李將軍,”龐涓看向李義夫,“秦人奪占崤塞,斷我歸路,我等隻有一戰了。在下在函穀關頂住秦人,由將軍奪迴崤塞如何?”


    “末將領命!”


    李義夫引軍迴攻崤塞,前腳剛走,函穀關就報失,據守函穀關的青牛等將渾身是血地跪進大帳請罪。龐涓安撫青牛,親率大軍在曲沃城外布下陣勢,迎戰秦人。


    李義夫引領三萬趙軍迴攻崤塞,殺奔硤石關,本欲血戰一場,不料卻見關門大開,關上關下並無一個秦人。李義夫親自上關探察,極目望去,遠近山巒起伏,靜無一人,關上倒有不少血跡,顯然這兒不久前曾經發生過激戰。


    秦人得關不守,顯然已經撤去。趙軍諸將皆鬆一口長氣,看向主將。李義夫沉思良久,穩步下關,大手一揮,驅動三軍直入崤塞。


    與硤石關一樣,百裏崤塞也沒看到一個秦人。三萬趙軍暢通無阻,不消半日即馳出崤塞,殺奔澠池城下。


    澠池城門大開,亦無秦卒,唯城門下血汙斑斑,城中一片狼藉,到處是大火焚過的慘狀。城中居民、兵士或救火,或扶傷,或收屍送葬,皆在奔忙。


    李義夫不顧一切,直奔趙軍囤糧處,見趙國糧秣俱在,守衛軍士毫發無損,好像秦人完全忘記此地還有一座糧庫似的。


    眾將皆惑。


    李義夫沉思良久,決定不再跟從龐涓蹚渾水,便寫出軍情簡報,說偷襲秦人已全部撤走,百裏崤塞不見任何秦兵等,使斥候報予龐涓,之後,傳令將庫中糧秣留給魏人,隻讓軍士攜帶七日幹糧班師東去,經由孟津渡河,迴上黨去了。


    得知偷襲秦人全部撤走,龐涓起初惶惑,繼而恍悟,心內忖道:“嗯,必是公孫衍那廝見我勢盛,行下詐兵之計,使司馬錯引小股人馬擾我後方,燒我幾個草料場,攻我崤塞,以奪我誌。隻是眼下我計已敗,齊、燕、楚三軍未戰先走,趙、韓也都退兵,耗下去亦是不智,莫若暫且收兵,待來年時機成熟,再尋秦人複仇不遲。”


    忖至此處,龐涓一麵使右軍穩住陣腳,頂住秦人,一麵傳令左軍拔營,撤往崤塞,自己引領中軍,大搖大擺地撤往崤塞。


    就在左軍前鋒抵達硤石關、行將通過之時,關門戛然閉合,緊接著,關樓上鼓聲大震,萬弩競發,滾石檑木齊下。魏軍猝不及防,陣腳大亂,傷亡無數,後退數裏才算穩住陣腳。


    龐涓聞報大驚,急往觀看,但見關樓上揚起無數秦旗,“秦”“司馬”等字赫然入目。


    望著緊閉的關門及關樓上的秦旗,龐涓拿出李義夫“關道無人”的軍報,再想到秦人燒去楚、魏、韓三國糧草,獨獨不燒趙人的,情不自禁地打個驚戰,從牙縫裏擠道:“趙人賣我!”


    氣恨交加下,龐涓揚劍朝關樓上一指,聲音嘶啞地大叫一聲:“殺—”


    話音落處,龐涓的戰車已如利箭出弦,不顧一切地朝硤石關疾衝。


    三軍將士也都揚鞭催馬,高喊“殺—”字,緊緊跟在主帥後麵。


    就在離關門約一箭地開外,龐涓的戰車戛然而止。


    三軍停步,無數道嗜血的目光射向龐涓。


    龐涓久久凝視關門。


    就在眾將翹首以待,準備搶關廝殺時,龐涓喝道:“撤!”便引軍退迴曲沃。


    冬夜沉沉,寒風凜凜。


    許是因為太冷,許是過於疲倦,許是並不急於進攻進退維穀的魏人,進攻穀地的秦軍見龐涓撤迴,也於迎黑時分退迴函穀關內,關門睡覺。魏人曆經多日苦戰,又困又乏,這也各抱槍刀,在帳篷裏生起炭火,和衣而臥。


    難以入睡的是主帥龐涓,坐在沙盤邊,兩道濃眉擰作一團。


    情勢岌岌可危了。


    戰前龐涓料到一萬種可能,隻未料到結果如此不堪。眼下看來,蘇秦是對的。此番伐秦,是自己一時頭腦發昏,操之過急。燕、齊、楚三國不戰即走,趙軍去遠,韓軍這也撤了。公仲雖然依約留下三千弓弩手協助防禦,卻全部駐守在雁翎關前,有等於無,隨時都可溜之大吉。短短幾日光景,甚囂塵上的六國伐秦就如變戲法般演變成魏武卒孤軍入險,被秦人兩麵夾擊在崤、函之間。


    更要命的是,張猛殉國,大魏近半銳卒或從張猛戰死,或從公子卬而去,身邊的八萬將士,真正有戰力的隻剩青牛所部的三千虎賁及三萬中軍,且二者皆在前幾日的攻堅戰中傷亡不少。


    善為將者,兵敗而不亂。龐涓凝眉運神,祭出鬼穀中修來的沉定功夫,冥思良策。


    龐涓不懼秦軍,也不懼孤軍入險,但局勢顯然不利於他。一無援軍,二無糧草,兵力對比更處劣勢,曲沃、陝邑是不可守也守不住的。


    曲沃、陝邑可失,崤塞萬不可失,這是龐涓的底線。秦得函穀,如果再得崤塞,就將東出無阻,直逼周室王城了。六國伐秦是自己一力主張的,秦未伐滅不說,崤塞並大周王城如果再讓秦人得去,讓他這個主帥情何以堪?史筆又將如何描寫呢?


    想到史筆,龐涓不由得打個驚戰。是的,他必須收複崤關,守住崤塞,這是他眼前力所能及也必須做成的頭等大事。


    龐涓伸手取過李義夫的急報,閉目有頃,再入長思。司馬錯得澠池而不守,這又火燒糧秣,隻能有一個解釋,兵力不足。


    龐涓睜眼看向沙盤,兩道目光漸漸聚焦在硤石關兩側的山梁子上。看有一時,龐涓召到一些崤關潰卒,從一個老兵口中得知有暗溝直達梁上,離關樓近不過百步,且有庫房掩護,可以通行。暗溝裏長滿灌木荊棘,沒有路徑,是以鮮為人知,即使關上守將也不曉得,老兵是在幾個月前追趕一頭受傷的野豬時意外發現的。


    龐涓大喜,引老兵來到沙盤前,讓他詳細標出暗溝位置,隨即召來青牛,命他引虎賁之師,由老兵帶路,連夜奔暗溝而去。


    翌日晨起,天色蒙蒙亮時,龐涓大帳點將,抽出一萬弓弩手配合右軍兩萬擺下月牙陣,如一柄彎形利刃封死函穀關,又命幾將各引兵卒,分別阻斷硤石關南北兩側的交通要道。


    一切部署妥當,龐涓親引中軍,浩浩蕩蕩地再次殺奔硤石關,在關外擺出誌在必得的拚命架勢,擂鼓呐喊,輪番猛攻。


    就在秦人全神貫注地據關死守時,一彪軍由背後殺出,個個膀大腰圓,形貌怪異,猶如神兵天降。為首青牛,手掄巨斧左劈右砍,擋者立死。秦人驚駭,陣腳大亂,司馬錯眼見不敵,急令撤退,不料下山道中皆有伏兵,秦人奔逃無路,傷亡慘重,司馬錯僅帶百餘人殺出重圍,投北側河水而去。


    河水一覽無餘,既無去路,又沒個躲處,在魏人眼裏是條死路。魏人無不振奮,個個奮勇,殺氣衝天,“活擒司馬錯”“為張將軍複仇”的唿叫聲震耳欲聾。


    司馬錯渾身是血,多處掛彩,長槍、頭盔盡皆丟失,隻拿一柄帶血的短劍,率殘眾躍下河穀,跌跌撞撞地沿河邊堅冰向上遊奔逃。魏兵追趕十餘裏,眼見趕上,斜刺裏突然殺出一彪秦軍。魏人見秦人勢眾,不敢逞強,秦人也沒糾纏,保護司馬錯等退迴函穀關去了。


    就在龐涓傾盡全力圍剿司馬錯時,函穀關內的秦軍也不惜代價地傾巢殺出,魏軍弓弩手射盡箭矢,在長槍隊的掩護下且戰且退,函、崤之間的狹長穀地,連同曲沃、陝等數邑,皆被公孫衍奪去。


    不過,硤石關一戰,魏人卻斃殺秦將十餘,斬首秦兵逾萬,俘獲數千,差點活擒司馬錯,好歹讓龐涓找迴一點麵子。


    大軍退迴澠池,龐涓布置防禦,檢點損失,安排完善後,猛地想起公子卬,又使斥候召其撤軍,又命青牛引軍五千,經由茅津渡,越中條山,前往臨晉關接應。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戰國縱橫:鬼穀子的局(1-15冊)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寒川子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寒川子並收藏戰國縱橫:鬼穀子的局(1-15冊)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