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同日漸近,離大周王城不足百裏的河渡孟津再次成為天下焦點。


    六月底,六國特使蘇秦引領縱親人馬兩萬餘人率先抵達。孟津離周室最近,但會盟縱國多已稱王,各與周室分庭抗禮,蘇秦無顏過周,就在河水北側百裏許的軹城紮下營帳。軹城原為韓地,文侯時吳起奪占,惠王為鎮住韓人,特別在此辟有圃田,蓋下行宮。


    公子卬要蘇秦入住行宮,蘇秦笑辭,與樓緩等住在行宮東側的允水岸邊。公子卬忖出蘇秦仍舊在意君臣名分,也就不再勉強,與公子噲、公子章、公子如、田文等貴胄副使宮裏住了。


    蘇秦在允水岸邊搭建一個三丈見方的臨時亭台,一有空閑,就獨自走去,端坐台上,或睜眼凝視靜靜的允水,或閉目冥思默想,或處理列國事務。


    到眼下為止,合縱的各項事務進展順利。在楚王的帶動下,列國君侯均以最高禮節、最大陣容參與縱親,讓蘇秦受寵若驚。


    縱親六國中,除燕之外,五國皆來快報,楚王已經起駕。蘇秦不敢耽擱,一安頓下來,就使樓緩引領一幫熟知儀禮的儒者趕赴孟津,依據周禮整修會同台,安排列國行轅。


    大周天子治下六個頂級大國在大周天子的眼皮底下高規格會同合縱,共同應對大周天子治下另一個諸侯大國,整件事兒不能說是絕後,也算空前,根本沒有成製可鑒。


    更為棘手的是,六國中已有三國並王,禮製先失,身為周民的蘇秦卻無任何理由邀請大周天子主盟。而縱親六國有三王一公二侯,蘇秦思前想後,在禮儀、規製、主盟等細枝末節上,仍無萬全之策。如此大盟,任何禮數缺失,後果都將不堪設想。


    這日後晌,樓緩從孟津返迴,稟報會同台等設施籌建事項。蘇秦思慮再三,吩咐他在儀禮規製上先按春秋時齊桓公九合諸侯時的定規準備。


    樓緩應道:“楚、齊、魏皆為王國,若是待以諸侯之禮,隻怕另生枝節。”


    “周天子仍在,在下又是周人,若是按照王製,今人不說,我等必遭後人唾罵!”


    “蘇子,你看這樣如何?”樓緩靈機一動,“我們既不按王製,也不按侯製。在下是說,比王製降半格,比諸侯間尋常會盟升半格!”


    “嗯,此法可行。”蘇秦沉思良久,應允,“這也有成例。楚早與周室並王,但在至周覲見時,行的卻是臣禮,周室待楚,即以此製。不過,此事不宜張揚,我們隻做不說。”


    “在下明白。”


    “還有盟辭。如何措辭,事關大局。”


    “在下以為,由您主筆最是合適。”


    “我這人,動嘴皮子可以,”蘇秦苦笑一聲,“捉筆弄墨實不在行。不過,在下倒是想到一人。由他主筆,或有驚喜。”


    “誰?”


    “屈原。”


    “就是公子如身邊的那個年輕後生?”


    “正是。”


    “他怎麽能成?”樓緩搖頭,“才十幾歲,還是顆小青棗呢,如此重任,嚇也嚇暈他了。”


    蘇秦笑道:“青棗有青棗的味兒。”轉對守在門外的飛刀鄒,“鄒兄,去楚國使館,有請屈子!”


    屈原應邀而至。


    得知是撰寫盟辭,屈原驚詫之後,欣然受命。蘇秦與他議至傍黑,將盟辭大要講給他聽。二人正在議論,飛刀鄒稟報燕國副使公子噲求見。


    “屈子,”蘇秦盯住屈原,“該說的我都說了。你盡可放開來寫,不要太長,也不要麵麵俱到,能寫出合縱要義就成。先擬個草稿,大家再來切磋。在下還有公務,不多陪了。”


    “蘇子放心,”屈原長揖,“平雖不才,必竭力而為。蘇子留步,平告辭!”


    蘇秦送到台下,與他別過,攜公子噲之手再上亭台,分賓主坐定。


    公子噲笑道:“蘇子請屈子來,是不是又想楚樂了?”


    蘇秦臉上現出苦笑,長歎一聲:“唉,即使想聽,也沒那份閑心哪!”將一隻水杯推過去,“沒茶了,隻能請公子用水。”


    公子噲接過杯子,輕啜一口。


    “公子此來可有要事?”蘇秦也端過水杯,啜一口,表情疲累。


    公子噲從袖中摸出信函,雙手呈上。


    蘇秦接過,掃一眼,放在幾案上,緩緩說道:“是不是燕國出兵的快報?”


    “嗬嗬嗬,”公子噲笑應道,“是子之將軍發來的,說我祖公不顧老邁,親來赴會,子之將軍引軍三萬護駕,已經上路了。”


    “哦。”蘇秦心不在焉地應一聲,轉頭望著暮色中的潭水。


    “蘇子,”公子噲身子微微前傾,“您猜猜看,何人陪爺爺來了?”


    蘇秦頭依舊不抬:“何人?”


    “在下的小祖母,姬夫人。”


    “哦?”蘇秦一震,扭過頭,直盯公子噲,眼中現出亮光,但這亮光如曇花一現,轉瞬即逝。


    公子噲細審蘇秦,見他滿臉陰鬱,細想這些日來,蘇秦一直心事重重,不由納悶,小聲問道:“蘇子,您有心事?”


    “是的。”蘇秦點頭。


    “是何心事,可否告知在下?”


    蘇秦從潭水上收迴目光,望向公子噲:“你且說說,我們為何合縱?”


    “消除紛爭,實現天下和解。”公子噲順口應道。


    這是蘇秦掛在嘴邊上的話,公子噲早已熟記於心了。


    “此番會同,我們真的能夠消除紛爭,實現天下和解嗎?”蘇秦盯住他。


    “當然能。”


    “你為何有此信心?”


    “因為??在這天底下,沒有蘇子做不成的事兒。”


    蘇秦顯然沒有料到公子噲會如此應答,愣怔一下,撲哧笑道:“你真的這麽想?”


    公子噲鄭重點頭。


    “謝公子信任!”蘇秦從幾案下緩緩摸出四封快報,一字兒擺在幾案上,從左至右,是楚、齊、韓、趙、燕五個信函。


    公子噲看一會兒,仍舊不解:“蘇子?”


    “公子請看,”蘇秦指著快報,“這些快報,報的無一不是軍情。楚王親來,引軍八萬;齊王親來,引軍五萬;韓侯、趙侯親來,各引軍三萬;還有你爺爺,引軍兩萬;剩下大魏,在下這也得到消息,龐將軍正在四處調兵遣將,磨刀霍霍。各路煙塵,都在朝著孟津滾哪!”


    公子噲越發不解了:“這說明天下列國重視合縱呀!合縱旨在製秦,沒有兵馬,何以製秦呢?”


    “是啊,”蘇秦輕歎一聲,重複,“是啊是啊,你說得對極了!沒有兵馬,何以製秦呢?可??這麽多兵馬聚在一處,怎能不起刀兵呢?你看看,此番會同,哪一家都是劍拔弩張!”


    “起刀兵就起刀兵。”公子噲不假思索,“依我看,幹脆借此機緣,將暴秦滅掉。滅掉暴秦,一勞永逸,天下不就永享太平了嗎?”


    “你呀,”蘇秦連連搖頭,苦笑一聲,“看的隻是表層。若是真的滅掉暴秦,天下可就更難太平了!”


    公子噲大怔。


    翌日晨起,蘇秦正在允水岸邊散步,屈原造訪,說是盟誓擬好了。


    蘇秦吃一大驚,接過他呈送的竹簡,連看數遍,細細品味,不可置信地盯視他。


    “蘇子?”屈原的心忐忑直跳,聲音小得不能再小。


    “你是個奇才。”蘇秦將竹簡又看一遍,“更是個急才,僅此一夜,竟就寫出這般誓約,實令在下敬服!”


    “在下??”屈原以為蘇秦是在奚落自己,麵紅耳赤,“在下是急性子,迴去後一宵未睡,方才擬出這份草稿,自覺不好,卻又不好給他人審看,一大早就??就??就拿過來了。蘇子若是覺得不妥,在下拿迴去重寫。”


    “為什麽要重寫呢?”蘇秦將竹簡又看一遍,“如此美文,求還求不到呢。”


    屈原眼睛瞪大。


    “不過,也並不是完璧無瑕。”


    “敬請蘇子指正!”


    蘇秦指著中間兩句:“請看這兩句。”


    屈原打眼一看,寫的是:“肌膚潤於鋒鏑,骸骨難入丘塚。”


    蘇秦接道:“六國縱親,當整齊劃一才是。此文通篇皆是四言,此處卻是六言,變化雖有,卻失齊整。就好比兩軍作戰,對方未衝,自己先亂陣腳,不妥。可否改作‘肌膚潤鏑,骸不入塚’?”


    “好!”屈原脫口而出。


    “還有下麵一句,‘鬼怒神斥,民怨沸騰’,可以改為‘鬼神震怒,民怨沸騰’。以‘震怒’對‘沸騰’,順口不說,對仗也工整。盟誓是要念出來的,最好是朗朗上口。”


    “蘇子改得是,在下歎服!”


    “該歎服的不是你屈子,而是我蘇秦呀。”蘇秦由衷讚道,“此文一夜而就,一氣嗬成,滴水不漏,樸實無華,外契天下大義,內含縱親要旨,由首至尾,堪稱是字字珠璣啊!”


    “謝蘇子誇獎!”屈原靦腆地笑了。


    最先到達安邑的是魏惠王。魏室重臣龐涓、惠施和朱威等,也都陪他來了,隻留下太子申、白虎及一幫老臣在大梁守值。


    魏惠王由衷感激蘇秦,到軹後不顧旅途勞頓,使王輦接蘇秦入行宮。俟蘇秦抵達,惠王跣足迎出宮外,攜蘇秦之手,與他並肩入宮,促膝談至深夜。


    在惠王與蘇秦談心時,魏國三軍逾十萬眾,包括龐涓的虎賁之師,分路開到河東,依龐涓指令屯紮於孟津、安邑附近,理由冠冕堂皇,保障列國君主的人身安全。


    接踵而至的是楚王,再後是齊王。因會同地點是在魏境,列國軍隊均需接受魏國指令。


    在龐涓部署下,楚軍七萬屯紮於宛城以北的方城,楚威王僅帶人馬一萬趕至孟津,住進早已搭好的楚國行轅。齊威王引兵五千,餘眾屯於宋、衛境內。再後是趙肅侯和韓昭侯,各帶兵三千。燕人一則距離遠,二則燕公老邁,隻能日行五十裏,來得最晚,在秋分的前三日方才迤邐趕到。


    此番會同,魏惠王如同換了個人,再沒有上次他在孟津諸侯朝王時的不可一世。作為東道主,他甚至表現出前所未有的謙恭和殷勤,無論哪家君主趕到,他都要拉上惠施、朱威等魏室臣子,親迎數裏,把盞接風。


    見六國君主均已光臨,蘇秦於秋分前一日,以六國特使身份,在會同台東側不遠處的一片山林裏,設便宴招待。


    這片山林位於河水北岸,鶴鳴山下。鶴鳴山頂有一巨石突兀而出,狀似鳴鶴之首,因而得名。此處依山傍水,視野開闊,風景極佳,堪為風水寶地。


    為示公允,蘇秦如法炮製,將六個幾案擺成圓圈,使所有幾案沒有正向,不定方位,因而也就沒有上下主客、首席末席。六位君主趕到,先是一怔,繼而一笑,嘻嘻哈哈地各選席次,圍作圓圈坐了。蘇秦雖是東道主,身份卻是臣子,因而沒給自己設席,恭身侍立,待侍者端上飯菜,他就接過,按年歲大小呈給每位君主,博得眾口稱頌。


    席宴更是特別,沒有山珍海味,沒有魚肉腥葷,沒有美酒佳釀,隻有素菜、鮮果、稀粥和窩窩頭,全是此地百姓吃的。雖是粗茶淡飯,卻是宮牆之內不曾見到的,加之蘇秦特請廚師精工細作,味道別具一格,眾王侯無不狼吞虎咽,津津有味,連讚好吃。


    見諸侯吃飽喝足了,蘇秦這才走到靠近河水的地方,北麵而立,正襟跪地,奏道:“諸位君上,明日即為秋分日。一年四季,日升日落三百六十日,月圓月缺一十二度,唯有二日最是公允,一是春分日,一是秋分日,是以魯人仲尼撰史,名之曰‘春秋’。今六國縱親,天下會同,諸位君上以天下百姓安樂為念,拋卻前嫌,不畏勞苦,長途遠涉,會聚於此,求同存異,盟誓縱親,天地為之動容。蘇秦謹代天下百姓,向諸位君上致敬!”站起,正正衣襟,行三拜九叩大禮。


    六位君上互望一眼,一齊站起,共同走到蘇秦跟前。魏惠王、楚威王分別伸手,一人扯住蘇秦一隻胳膊,笑吟吟地將他拉起。


    眾人簇擁蘇秦走到圈內,韓昭侯親自動手,將自己與緊挨的趙肅侯幾案挪了挪,騰出一個空位,招唿侍者抬來一張幾案,魏惠王、楚威王將蘇秦按坐在幾案後麵,這才各迴席位。


    蘇秦拱手一周,再次致辭:“周人蘇秦謝諸位君上抬愛!”微微一笑,直入主題,“諸位君上,明日即行盟誓,臣有一事啟奏,還請諸君定奪!”


    眾位君上齊望蘇秦。


    “諸位君上,會盟諸事,主要參照舊時會同規製,其中儀禮、程式、規製、樂舞、儀仗、盟書等具體細節,臣與列國副使已具奏本奏報,諸位君上也分別降旨允準,因而,大體上可以確定。迄今為止,坎已掘就,牲已備好,會盟物器均已備齊,隻待良辰吉時。臣所奏之事是??”蘇秦頓住話頭,挨個掃過諸位王侯,“按照舊製,諸侯會同,歃血盟誓,須有執牛耳之人。明日盟誓,該由何人執牛耳,臣奏請諸位君上公議!”


    自古迄今,執牛耳者即為盟主。蘇秦提出此請,在座六君無不斂神,麵麵相覷之後,各自正襟危坐,閉合雙目。


    蘇秦又掃眾君主一圈,亦將眼皮微微閉合。


    場麵靜寂,唯有河水的驚濤拍岸聲和林中小鳥的唱和聲隱約傳來。


    過有許久,魏惠王率先打破沉寂,笑道:“嗬嗬嗬,我說諸位,養啥神哩?不就是推舉個執牛耳的人嗎?依魏罃看來,有一個人最是合適!”


    眾人紛紛睜眼,目光落在魏惠王身上。


    魏惠王連晃幾下肥碩的腦袋,手指蘇秦,一字一頓:“他,周人蘇秦!”


    話音落處,趙肅侯、韓昭侯、燕文公紛紛附和:“好好好,就由蘇相國執此牛耳!”


    沒等兩個威王表態,蘇秦已是叩首於地:“諸位君上,萬萬不可!”


    魏惠王詫異,圓睜兩眼:“請問蘇子,有何不可?”


    蘇秦再拜:“天下會同,歃血盟誓,此乃明於天地鬼神,非身貴言重者莫能為也。蘇秦出身草野,身賤言輕,何堪當此重任?蘇秦再請諸位君上收迴貴言,另推人選!”


    魏惠王大是失望,身子朝後微微一仰:“依蘇子之見,何人可執牛耳?”


    “此事關係縱親大業,臣不敢建言,還請諸位君上共議!”


    場上再現冷靜。


    韓昭侯突然冒出一句:“要不,諸位共執牛耳,如何?”


    “成何體統?”楚威王發話,“蘇子一直強調古時成製。按照成製,何時有過共執牛耳之說?”


    韓昭侯遭此搶白,不無尷尬,嘴唇吧咂幾下,半是譏諷道:“韓武說錯了,該由楚王執此牛耳才是!”


    “哈哈哈哈,”楚威王長笑幾聲,“熊商世居蠻荒,何德何能,敢到中原執掌牛耳?不過,熊商倒想推舉一人,請諸位公議!”


    楚威王公然推托不說,反而推舉他人,大出眾人所料。


    楚威王的目光緩緩轉向齊威王,朝他微微點頭。


    就在眾人皆以為他推舉的是齊威王時,楚威王陡然轉向魏惠王,指他笑道:“嗬嗬嗬,熊商所舉之人就是他,魏兄!”


    “田因齊也舉魏兄!”齊威王的大手也指過來,朗聲附和。


    魏惠王萬未料到兩個老對手會共同推舉他,一下子蒙了,好半天也沒反應過來。韓、趙、燕三君無不記掛當年魏罃在此朝王時的囂張舊事,原本排斥他,未料到楚、齊竟然聯袂推舉,一時竟也語塞。


    蘇秦心裏一凜,不由得打個寒戰,睜眼盯向魏惠王。


    魏惠王這才反應過來,爆出長笑,“哈哈哈哈”的聲音比楚威王發出的還要響亮,笑畢方道:“我說熊兄,還有田兄,前番孟津之會,是魏罃不自量力,執了牛耳。魏罃何以敢執牛耳?因為兩位仁兄大駕未至!此番兩位仁兄皆在,魏罃何德何能,再敢逞狂?”轉向其他諸侯,“以魏罃之見,這隻牛耳由熊兄執掌,諸位意下如何?”


    不待眾人接腔,楚威王連連搖頭,拱手推辭:“魏兄不必過謙!前番孟津之會,熊商身體欠安,未能赴會,一直引以為憾。槐兒迴去,熊商再三向他征詢大會盛況,對魏兄能力、德望,甚有感觸。此番我等又在孟津會同,執此牛耳,自然是非魏兄莫屬!”


    “是啊,”齊威王再次附和,“前次田因齊也未到會,此番算是將功補過!魏兄不必推辭,田因齊實意推舉,並無半點虛假。”掃向眾公侯,語氣誠懇,“也請諸位聽因齊一言。因齊之所以推舉魏兄,原因有三:其一是,魏地處中國,為天下中樞,當執牛耳。其二是,我等會同合縱,意在摒秦,魏西接強秦,抗秦首當其衝,因而魏兄當執牛耳。其三是,昔日文侯內實倉廩,外修甲兵,中和德政,數合諸侯,堪為天下典範。及至魏兄,內善治國,外善治兵,足當此任!”


    齊威王連說一二三,真真假假,聽得魏惠王耳根發熱,臉頰熱燙,雙手再推:“不可,不可,魏罃沒此德望,不敢再執牛耳矣!”


    “蘇子,”楚威王望向蘇秦,“群龍不可無首!合縱是你倡導的,牛耳你又堅辭不執。熊商與田兄實意舉薦魏王,他又不肯,你來說句公道話,由誰執掌合適,我等盡皆聽命!”


    眾人齊望蘇秦。


    平心而論,六國縱親,實力最強的是楚,稱王最早的也是楚。楚威王拒執牛耳不說,這又力薦魏惠王,實出蘇秦所料。見他此時將球推過來,蘇秦隻好接招,笑道:“六國縱親,即為一家,自應不分主次,不論大小。因而,誰執牛耳皆可,不過是代行公道而已。因而,蘇秦建議,執牛耳之禮,可由諸位君上輪流擔當,每君輪值一年。”


    如此大的難題,蘇秦輕輕一句就化解了。六國君主一聽,皆是振奮。尤其是韓、趙、燕三個小國公侯,見蘇秦此言一如所擺圓席,絲毫沒有蔑視他們邦小勢弱,內中充滿感動。


    “諸位君上,”蘇秦環視一周,緩緩說道,“至於此番會同,蘇秦倒有一個建言。方才楚王建議由魏王執牛耳,蘇秦竊以為在理,因為會同地點是在孟津,屬魏國地界,魏是東道主,魏王理當執耳。至於下次盟會,待會盟之時,蘇秦另行奏請諸位君上,他日複議如何?”


    趙肅侯、韓昭侯、燕文公盡皆點頭,楚威王、齊威王輕輕鼓掌。


    魏惠王不好再推,拱手一圈:“諸位兄長,蘇子,既然大家都來抬愛,魏罃就不推辭了,明日權執牛耳,竭盡地主之誼!作為迴報,魏罃承諾,諸位在魏的所有開銷,包括明日會同一應開銷,盡由魏庫支出!”


    五位君主盡皆抱拳:“謝魏兄!”


    “嗬嗬嗬,諸位仁兄不必言謝!”魏惠王擺手笑道,“魏罃這是拋磚引玉。及至下次盟會,無論是哪位接替執耳,魏罃就又賺迴來了!”


    眾人皆笑起來,場上氣氛鬆活不少。


    “諸位仁兄,”魏惠王又是一笑,“既然由魏罃執牛耳,罃就要多說一句。今日天下會同,皆仗蘇子一人之功。合縱期間,蘇子的身份是六國特使。如今縱親已成,特使名分就不合時宜了。再說,六國縱親之間,也應有個協調。魏罃提議,六國共設外相合縱司,由蘇子兼任六國外相,專司縱親事務,協調同異,可稱縱約司長,大家意下如何?”


    眾君紛紛點頭:“謹聽魏兄吩咐!”


    “縱約司長有點兒別扭,幹脆就叫縱約長!”趙肅侯提議。


    眾君再度附和。


    蘇秦連連拱手:“謝諸位仁君抬愛!”


    “如果六國拜相,”韓昭侯接道,“明日會盟當是最佳時辰。隻是,拜相是要相印的。蘇子已拜韓、趙二相,韓、趙的相印早已備下。餘下燕、魏、齊、楚四國,敢問備下相印否?”


    “嗬嗬嗬,韓兄呀,”魏惠王笑應道,“你和趙兄的相印拜得早嘍。天下會同,六國共同拜相,印璽就得一致。若是肥瘦不等,蘇子用起來也是不便。蘇子若是愛金子,就會偏重大的;若是偷力氣,就會偏重小的。待到加璽時,他隻顧挑大嫌小,豈不把大事誤了?”


    魏惠王幾句俏皮話說完,眾人越發笑得歡了。即使蘇秦,也隻有抿著嘴兒樂。


    “這可不行!”韓昭侯笑過,接上他的話,“貴賤有別,相印如何等同?”


    六國會同,楚、魏、齊三家皆王,燕為公室,隻有韓、趙仍是侯爵,在六國中地位最低。韓昭侯於此時發出此問,顯然是有所用心。


    見他提出這個,趙肅侯亦斂住笑,正襟危坐,不失時機地輕輕咳嗽一聲,算作響應。


    蘇秦顯然早已想過這個問題,沉聲應道:“韓侯所言極是!”抱拳掃視一圈,“諸位君上,眼下天下並王,周製不存,周禮自應變革。今六國會同,理應同尊,是以蘇秦建議,趁此良機,六國不妨彼此相王,盡皆南麵稱孤!”


    “好好好!”為率先稱王而苦頭吃盡的魏惠王應聲叫道,“魏罃讚同!韓、趙、魏本為一家,魏罃獨自居上,真還睡不安穩呢!”


    眾人再次發出一陣哄笑。韓、趙、燕之君皆沒推辭,齊、楚兩個威王也不便反對,六國相王之事算是默認通過了。


    見眾人笑畢,趙肅侯接道:“老相印不行,新相印一時又不及鑄造,明日如何拜相?”


    “嗬嗬嗬,這個不難!”魏惠王顯然早已有備,“魏罃不才,倒是帶來幾個金匠,這就傳令下去,讓他們連夜加工,為諸位趕鑄相印,待盟誓結束,我們共同拜相,如何?”


    眾人盡皆點頭。


    “不過,”魏惠王斂住笑,一本正經,“鑄相印的金子魏罃就不墊了,免得日後扯不清楚!”


    眾人笑道:“自然,自然,這個自然。需要多少金子,魏兄說個數就是!”


    “魏罃不懂這個!”魏惠王緩緩晃動肥碩的腦袋,“待迴到行轅,自有司徒朱威提秤拎筐,到各家轅門收金子去,屆時諸位莫要不認賬就是!”


    笑聲更加響亮。


    “蘇相國,”魏惠王轉對蘇秦,“今日你請客,又是縱約長,當是東道主。除去這些,是否還有他事?”


    “沒有了!”蘇秦斂住笑,拱手應道。


    “要是沒有別的事,魏罃提個建議。諸位都是雅人,此處偏幽雅致,亦無外人在場,更無禦史在側,我等何不各操管弦,敞開情懷,來個自娛自樂如何?”


    眾人皆是振奮,齊道:“謹聽魏兄吩咐!”


    魏惠王摩拳擦掌,不無誇張地朝手心“呸呸”連吐兩口,轉對仆從:“拿琴來!”


    諸君也都興起,紛紛討要自己擅長的樂器。不一時,河水北岸,鶴鳴山下,琴瑟應和,鍾磬互鳴,管弦協奏,與附近林中的百鳥鳴囀、河水激蕩交響一處,天地為之動容。


    蘇秦靜靜坐著,傾心聽著,兩行熱淚緩緩流出。


    此時此刻,除去秦公,天底下這幾個最具威力的大人物終於放下爭執,坐在一起,共奏樂章了。無論結果如何,至少在眼前,不失為一個良好開端。


    翌日,東方微白,孟津方圓三十裏內人歡馬叫,一片喧鬧。及至卯時,盛況空前的會同儀式終於在籌備數月的會同台上拉開序幕。


    整個盟誓儀式的主持人,也即司盟,無可爭議地由六國共相、縱約長蘇秦擔當。


    遵循古製,儀式為九,分別是:一、掘地為坎;二、執牛耳;三、載正書;四、讀書;五、歃血;六、昭示天地六方神明;七、載副書;八、殺牲;九、和牲埋正書。


    會同台頂高九丈九尺,取九九大陽之數。台呈六邊形,每邊各六丈,方圓剛好三十六丈,合天罡之數。台中心是一土坎。坎呈方形,四邊各一十九尺,周長七十二尺,合地煞之數。坎深八尺八寸,為大陰之數。坎正北土壁上另辟一龕,置放各色寶玉,其中有璧、璜、瑗、環、塊、佩各六,分別刻著六國姓氏。被執於坎中的是頭棕紅色牛犢,膘肥體壯,於去年秋分日出生,此時剛好一歲,屆滿周天之數。由於四肢受執,動彈不得,牛犢子瞪圓兩眼,不無驚懼地緊盯坎上越來越多的華服錦冠,“哞”一聲發出悲鳴。


    旌旗獵獵,長號聲聲。


    縱約長蘇秦健步登壇,朗聲唱宣:“吉時到,魏、楚、齊、韓、趙、燕六國縱親會同暨盟誓睦鄰儀式,正式開啟!”


    鼓樂奏起,長號再響。


    接著,在蘇秦的主持下,魏惠王健步走下坎內台階,握牢牛犢左耳,緊隨其後的司祭手持利刃,於眨眼間割下牛耳。


    早有人執玉敦於側,接於正在滴血的牛耳下麵。


    由於司祭下手極快,那牛犢子初時並未覺得疼痛,隻是在斷耳的鮮血將要滴完時,才猛地甩頭,悲壯地發出一聲長“哞”。


    待血滴完,司祭從魏惠王手中接過牛耳,扔於坎中,而後拿出一根桃木,一端纏繞麻絲,在玉敦上連拂幾拂,掃卻血中邪氣,而後接過玉敦,跟在惠王身後,跨上坎沿。


    上坎之後,司祭將玉敦呈給司盟蘇秦。


    蘇秦朝一隻玉硯內倒下少許牛血,早已恭候於側的樓緩即以朱筆蘸血,在一塊選好的白帛上書寫屈原擬就的盟書。


    約一刻鍾之後,樓緩書畢,將盟書呈給蘇秦。


    蘇秦一手執盟書,一手執玉敦,健步登上旁邊一個鋪有錦毯的土台,代會盟者向天地鬼神宣讀由楚國才俊屈原草就的盟辭,辭曰:


    天運不通,道失德傾


    周室式微,禮壞樂崩


    君臣不協,奸盜叢生


    更有暴秦,酷法苛政


    禍加天下,殃及蒼生


    肌膚潤鏑,骸不入塚


    鬼神震怒,民怨沸騰


    周人蘇秦,倡導合縱


    列國六君,紛起響應


    於此秋分,孟津會盟


    共起誓願,昭示神明


    凡我縱盟,互不加兵


    同仇敵愾,患難與共


    交相往來,力行五通


    六邦無阻,道路不壅


    共製暴秦,同懲元兇


    皇天後土,六姓祖宗


    有目共睹,以鑒此盟


    有渝所誓,明神殛之


    亡其族類,俾墜其命


    蘇秦宣讀完畢,步下土台,趨至魏惠王麵前,緩緩跪下,將玉敦捧至齊眉,朗聲奏道:“請魏王歃血!”


    魏惠王接過玉敦,舉至唇邊,輕啜一口,伸手朝嘴上一抹,弄得下巴上滿是鮮血。繼而是楚威王、齊威王、韓昭侯、趙肅侯和燕文公。各自輕啜一口,將下巴塗紅。


    看到年歲最長、德望最高的燕文公站在最後,蘇秦不由得心生感歎。這些日來,盡管他一直倡導縱親國中不分尊卑,不分大小,諸侯自己卻是心中有數的。


    歃血過後是昭示天地鬼神。蘇秦揮手,六國君主依序退到一邊,代表各自國家的六個大巫祝粉墨登場,在一陣巫樂中各施招數,載歌載舞,相互溝通天地神靈。


    大巫祝舞畢,各自退去,來自各國的司盟上台,各持朱筆在龜片上抄錄盟誓副本。抄畢,樓緩一一驗明無誤,司盟退去。


    六君及蘇秦再至坎邊,目睹司祭殺牲。


    司祭手持利刃,沿台階下坎,一刀割斷左耳仍在滴血、全身戰栗不止的牛犢子氣管,看得六位君主心驚膽戰。隨著氣血缺失,牛犢子先是前腿緩緩跪下,繼而全身癱軟。


    司祭上坎,蘇秦將手中盟書的正本,連同玉敦拋進坎中,恰巧落在牛頭處。


    魏惠王舉鏟,朝坎中拋下第一鏟土。接著是眾君主,各自鏟土拋入坎中。見他們逐個鏟畢,蘇秦揮手,二十壯士不消一刻就將土坎填平,堆出一個方錐。


    盟誓畢,行拜相儀式。


    六君依序南麵而坐,麵前案上各擺一枚金印。金印是二十多個金匠連夜趕製出來的,皆有拳頭大小,由華貴的黃色錦緞包裹。


    在六國軍民的注目下,蘇秦碎步趨至六君前麵,緩緩跪地,逐一行過三拜九叩大禮,分別從列君手中接過相印。


    當蘇秦手捧六枚金印轉身麵向台下時,鑼鼓聲驟然響起,台上台下,旌旗招展,萬頭攢動,唿聲雷鳴。


    兩行淚水無聲地滾下蘇秦的眼眶,落在腳下麵的紅地毯上。


    拜完相後是例行的舞樂表演,節目是蘇秦定的,共分六場,由六個盟誓國分攤,魏國排先,楚、齊、趙、韓、燕繼之。


    同前番孟津之會不同,此番演出,是清一色的國風民俗,沒有兵革戈矛,沒有槍刀劍戟,有的隻是鍾磬缶鼓,管弦琴瑟,表現的無一不是天地和順,五穀豐登,父慈母愛,子孝女淑,台上台下,其樂融融,氣氛祥和。


    表演結束已近黃昏。


    蘇秦安排完善後諸事,趕迴營帳,路上,遠遠望到楚國行轅前人聲鼎沸,甚是鬧猛。使人問之,得知是韓、齊、魏三君受楚王之邀前往做客。


    蘇秦心頭一凜。楚王請客,僅邀齊、魏、韓三君,而撇開了合縱的發起人趙、燕二君,顯然不是一個好兆頭。


    迴到營帳,蘇秦正自揣度,有人送來請柬,說有老友邀他赴宴。


    蘇秦隨來人趕到趙國行轅,方知所謂的老友竟是趙肅侯和燕文公。


    宴席擺開,兩位君主並坐主位,蘇秦坐在客位,肥義、子之、樓緩、公子噲等作陪。酒肉上席,君臣盡歡,燕公、趙侯笑逐顏開,頻頻敬酒,祝賀蘇秦縱成功遂。


    酒過數巡,時近二更,蘇秦擔心老燕公吃不消,又不好明說,遂以自己不勝酒力為由,提議散席。


    餘興未盡的老燕公大是惶惑,別過蘇秦和肅侯,迴至行轅,走進寢處。


    已交二更,夫人姬雪仍在等候。見燕公迴來,姬雪迎上,脫去他的冕服,吩咐春梅端水,服侍他換上睡袍,脫襪洗腳。


    “君上,”姬雪輕輕揉捏他的腳道,“觀你氣色,好像不高興?難道蘇子沒來?”


    “唉,”文公搖頭輕歎,“寡人沒有什麽,倒是蘇子,好像另有心事。”


    “他??怎麽了?”姬雪揉腳的手僵在那兒。


    “今日蘇子身掛六印,被推舉為縱約長,位極人臣,當是人生大喜,可寡人未見其喜色,反見其憂容,整個是心事重重。寡人問他,他說胸悶,許是酒喝多了。”


    “胸悶?是不是病了?”


    “看樣子不像。趙侯欲召醫家診治,蘇子婉拒,說是不打緊,反過來力敬我倆。”


    “是不是累了?”


    “也許吧。這些日來,在寡人眼裏,世上最操勞的人莫過於他。今日更甚,六國合縱是天下盛事,半點兒差錯也出不得,僅是這份心就夠他操的。好在他年輕,能撐住。”


    “嗯。”姬雪點頭,皺會兒眉,再次揉捏有頃,小聲道,“君上,忙這一天,您也累了,早點安歇吧。”緩緩站起,目示春梅。


    春梅蹲下,拿巾為文公擦過腳,換上軟鞋,與姬雪一道,將他攙到榻上,扶他躺下,蓋上錦被。


    文公的確累了,不一會兒就打起鼾來。


    姬雪輕歎一聲,與春梅走到外間,各在榻上安歇。


    翌日晨起,姬雪使春梅喚來姬噲,征詢蘇秦緣何不喜反憂。


    姬噲將那日在河邊發生之事講述一遍,末了稟道:“合縱雖是好事,六國卻興師動眾,各引大軍前來,蘇子想是為此憂心。”


    “唉,”姬雪弄明白原委,輕歎一聲,“君上本說不帶兵的,後來聽聞列國皆發大兵,一是擔心讓人瞧低了,二也是為蘇子長臉,這才讓子之引兵陪駕,不想竟為蘇子添憂了。”


    “蘇子憂心的不是我們,而是楚人和魏人。楚與秦有商於之仇,魏與秦有河西之恥。聽說昨晚楚王撇下趙、燕,隻邀齊、魏、韓三君飲宴,蘇子怕是為這樁事兒鬧心。”


    “楚王為何不邀趙、燕?”


    “我也不知道,這裏麵肯定有鬼。聽蘇子說,他擔心的正是他們趁此機會,擰成一股繩兒滅秦。”


    “哦?”姬雪驚叫出聲,愣怔片刻,似又不解,“蘇子合縱,為的不也是抗秦嗎?”


    “孫兒就此問過蘇子,蘇子說,合縱是製秦,不是滅秦。初時孫兒也是不解,連想數日,真還明白了。若是秦國真的被滅了,六國就會自亂,縱親也就做不成了。”


    “嗯。”姬雪豁然有悟,連連點頭,“還是蘇子想得深遠,六國真就那樣,貌合心不合。”抬頭一笑,“噲兒,沒別的事了。再有新鮮事,莫忘講來聽聽。此處四不靠鄰,悶死了!”


    “孫兒遵旨。”


    姬噲退出後,姬雪在帳中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一直折騰到小晌午,仍舊想不出辦法去幫蘇秦,不由得落下淚來。


    “公主,”春梅看得心疼,叫道,“瞧你這樣子,真是折騰人!我這去把蘇子叫來,你當麵問問他,看他有何需要?”


    姬雪白她一眼:“他如何肯說?”


    “無論如何,我們都得見他一麵。公主此來,為的不也是這個嗎?”


    “這辰光他忙得團團轉,成個陀螺了,如何見得上?再說,此事若讓君上知道,也似不妥。”


    “那??”春梅悶想一會兒,接道,“幹脆明求君上邀請蘇子,就說??就說公主想家了,想求蘇子捎個口信。”


    顯然又是一個餿主意。姬雪要捎口信,何須經由蘇秦?更要命的是,春梅提到周室,無形中勾連到近在咫尺的親人。想到孤苦無依的父王,姬雪越發傷感,嗚嗚咽咽,聳起膀子哭得更來勁了。


    春梅沒主意了,拔腿往外欲走,卻被姬雪叫住:“梅兒。”


    春梅住步。


    “君上呢?看看他在哪兒。”


    春梅嗯出一聲,疾步走出,不一會兒踅迴稟道:“君上與子之將軍正在行轅議論國務,看樣子似有急事。”


    姬雪向帳外望去。


    “公主,要不,我再看看去?”


    不待春梅動身,外麵傳來腳步聲。聲音很急,但依然能夠聽出是文公。


    姬雪怔了下,整頓衣襟,和春梅走到帳處迎候。


    文公喘著粗氣,幾乎是闖進來。


    姬雪上前欲攙扶,見狀住腳,微微躬身:“君上?”


    文公沒有理她,顧自在帳中來迴走動,依舊喘著粗氣,腳步沉而有力,完全不像是年過六旬的老人。


    走有一刻,文公的腳步慢下來,氣也喘得勻些。


    姬雪款款走過去,攙住他的胳膊,扶他走到席位上,伺候他坐下。


    文公看向春梅。


    姬雪丟個眼色,春梅退下。


    姬雪凝視文公,軟聲問道:“君上為何震怒?”


    文公迴視姬雪,咬牙:“你看這個!”說著,從袖中摸出一封密函。


    姬雪拆看,驚道:“殿下欲納秦婦?”


    文公怒氣再次上攻:“逆子誤我!六國縱親,旨在製秦。在此節骨眼上,逆子卻來此函,要納秦女為婦,這??這??真不知他意欲何為!”


    “君上息怒。”姬雪勸道,“殿下此舉,想必另有委曲。”


    “什麽委曲?”文公震幾,“是秦人用計,欲使我等離心離德。逆子鼠目寸光,是非不分,如何能執國事?”


    “君上,”姬雪見他把話說得過重,緩下語氣,“縱觀此函,是秦人主動結親,殿下也是舉棋未定,這才奏請君上。君上若是覺得不妥,可旨令他暫不聘親。”


    “夫人說得是。”文公苦笑一下,出了一口長氣,“寡人已經下過旨了。”


    “君上明斷。”


    “夫人,”文公望著姬雪,“你得收拾一下,我們這就起程!”


    “迴去?”


    “唉,”文公長歎,“不迴去,寡人放不下心哪!此子胸無遠誌,心術不端,又有秦人在側,不定弄出什麽事來。眼下縱親初成,萬不能因為燕國而壞了天下大事!”


    “要不要曉諭蘇子?”


    “六國初縱,千頭萬緒都在等候蘇子,燕國之事自有寡人料理,不能為蘇子添亂。”


    姬雪點頭。


    “唉,”文公複歎一聲,“寡人老了,走一趟甚是不易。此番赴會,寡人本欲趁機偕夫人前往洛陽覲見天子,誰想又讓逆子攪黃了!”


    姬雪泣道:“君上有此心思,父王若知,也就知足了。”


    公子噲將燕公迴國之事稟報蘇秦。


    蘇秦震驚,急問:“君上何時起程?”


    “明晨雞鳴時分。”


    蘇秦凝視公子噲:“公子可知情由?”


    公子噲搖頭。


    “子之將軍呢?”


    “祖公吩咐,子之將軍及燕國兵馬,還有在下,均留於此,謹聽蘇子調遣。”


    蘇秦閉目思索。


    天色暗下來。


    飛刀鄒走進帳中,點燃兩盞銅燈。


    蘇秦睜眼,小聲叫道:“鄒兄!”


    飛刀鄒走過來,躬身:“主公?”


    “有請樓子。”


    飛刀鄒出帳,吩咐仆從去請樓緩,正要迴帳,見前方不遠處有個人影閃過,沒入樹後。


    飛刀鄒心頭一緊,悄悄繞過去,見那黑影躲在樹後,正在伸頭朝蘇秦的大帳張望,遂近前逼住:“何人在此?”


    那黑影吃了一驚,打個哆嗦,扭頭。


    是一個女子,看服飾是燕國宮女。


    飛刀鄒退後一步,放緩語氣:“姑娘在此何幹?”


    是春梅。


    春梅這也迴過神來,拱手一揖,朝前麵努嘴:“請問軍尉,前麵可是蘇子大帳?”


    飛刀鄒審她一眼,再問:“你是何人?”


    春梅反問:“你是何人?”


    “在下姓鄒。”


    “是飛刀俠嗎?”春梅瞪大眼睛,眨也不眨地盯住他。


    “正是在下。咦,你怎麽知道?”


    春梅笑道:“您姓鄒,身上無劍,想必就是大名鼎鼎的飛刀俠了。”


    “大名鼎鼎?”飛刀鄒怔了。


    春梅壓低聲音:“在我們宮裏,無人不知大俠的威名。大家都在傳你??”頓住話頭。


    “傳??傳我什麽?”飛刀鄒驚問。


    “不告訴你。”春梅詭秘一笑,“小女子有急事求見蘇子,煩請大俠通報!”


    飛刀鄒動也不動。


    春梅急了:“快去呀!”


    “我??”飛刀鄒囁嚅,“我還不知道姑娘姓甚名誰,何方人氏,怎麽通報呀?”


    春梅湊近,低聲:“小女子沒姓,單叫春梅,是燕國夫人的侍女,蘇子曉得她的。夫人托我捎信給蘇子,有急事。”


    飛刀鄒斂起笑,悄聲說道:“這辰光不行。主公正在與你家公子談大事兒!”


    “是公子噲嗎?”


    飛刀鄒點頭。


    “你真的是飛刀鄒?”春梅盯住他的眼睛。


    “這還有假,”飛刀鄒摸出一柄飛刀,在她眼前晃晃,“要不要試試?”


    春梅從袖中掏出一個錦囊,遞過去:“信你!這是夫人捎給蘇子的,是要事,你這就呈送蘇子,我在此處等候迴信。”


    飛刀鄒接過錦囊,返迴帳中,見公子噲正向蘇秦作別。


    待公子噲走遠,飛刀鄒方才稟報:“主公,有人捎來錦囊,說有要事!”說畢,呈上錦囊。


    蘇秦拆開,裏麵是片絲絹,上麵繡著一幅圖和一首詩。圖中一婦背山麵水,眺望遠方。


    詩曰:


    燕山之木青兮


    之子出征


    燕山之木枯兮


    胡不歸


    盡管沒有落款,蘇秦也知此繡出自姬雪之手。他強壓心跳,閉會兒眼,緩緩睜開,細審繡畫。針腳密密麻麻,顯然是她費下許多時日,一針一線繡出來的。


    蘇秦強忍淚水,在衣內掏弄一會兒,摸出一塊早讓汗水和體味熏得發黃的絲帕,小心翼翼地擺在這塊絲絹旁邊,凝視它們。


    “主公。”飛刀鄒小聲說道。


    蘇秦似是沒有聽見,依舊怔怔地望著一新一舊兩塊絲帕。


    飛刀鄒又候一時,再次稟道:“來人在候迴音呢!”


    蘇秦迴過神來:“是春梅嗎?”


    飛刀鄒點頭。


    蘇秦取過筆墨,思索有頃,在一塊羊皮上題寫一詩,是魯人仲尼編選的衛國古風:


    投我以木桃


    報之以瓊瑤


    匪報也


    永以為好也


    蘇秦審視一陣,小心疊好,塞入信套,也未加封,直接遞給飛刀鄒:“交給春梅,就說??就說在下謝她了!”


    飛刀鄒剛剛出帳,樓緩就到了。


    蘇秦客套話沒說,直奔主題:“方才公子噲來過,說是燕公明日淩晨起程迴國。”


    樓緩凝起眉頭:“公子噲沒說因由嗎?”


    蘇秦搖頭。


    “在下聽說燕國夫人此來,有意迴洛覲見天子,怎麽說走就走呢?”


    蘇秦閉目思慮。


    樓緩自語:“倒是奇怪。依燕公為人,斷不會如此匆忙。再說,這也對他的身體不利。從燕國趕來,一路勞頓,燕公年歲大了,體力尚未恢複呢。”


    蘇秦陡然睜眼:“此番會盟,秦國可有動靜?”


    “未見異動。西河防備未見加強,即使函穀關,也照舊通關往來,似是並不在意。”


    蘇秦再次閉目。


    “蘇子,”樓緩略頓一下,“倒是縱親諸國有些熱鬧。”


    “哦?”蘇秦睜眼。


    “在下剛剛得知,楚王興致勃發,使公子如照會韓侯,欲遊虎牢,瞻仰穆王牢虎之所。齊、魏二王聞訊,響應偕遊,韓侯親陪。聽說諸王也是明晨起帳。”


    “君上呢?”


    因是與樓緩說話,這個“君上”顯然指的是趙肅侯。


    樓緩不假思索:“楚王未邀君上,寡君也未響應。”


    “知道了。”蘇秦眉頭凝起,許久,輕歎一聲,“煩請樓子轉奏君上,就說蘇秦懇請他遲幾日迴去。”


    “謹聽吩咐!”


    飛刀鄒來到大樹邊,春梅閃出。


    “姑娘,這是主公的迴函,你收好。”飛刀鄒將封套遞交春梅。


    春梅雙手接過,小心納入袖中,朝飛刀鄒揖過,轉身欲走,飛刀鄒叫道:“姑娘,主公還有一句話,是送給你的。”


    春梅怔道:“送給我?”


    “主公說,告訴春梅,就說謝她了。”


    “你轉告蘇子,就說春梅也謝他了。”


    飛刀鄒笑了:“姑娘幫忙捎信,主公謝你,是客氣,是禮貌。你反謝他,總該有個說辭吧?”


    春梅想一會兒,盯住飛刀鄒:“小女子是下人,是賤人,蘇子是大人,是貴人。大人貴人先謝我這個下人賤人,我不該迴謝他嗎?”


    “這??”飛刀鄒倒是無語了。


    春梅嘻嘻一笑,轉身又走。


    沒走幾步,飛刀鄒又叫道:“姑娘??”


    春梅住腳。


    飛刀鄒近前幾步:“在下??想打聽一樁事情。”


    “哦,”春梅笑了,“大俠請說!”


    “宮中都在傳??傳我什麽?”


    “傳得多了!說大俠飛刀百步穿楊,是天下第一兵器;說大俠飛簷走壁,如履平地;說大俠口能噴火,目視千裏;說大俠在薊城守城時一氣連發百刀,刀刀穿喉,叛軍屍體堆在城牆下,垛成一座小山??”


    飛刀鄒臉色漲紅:“淨??淨是瞎傳!”


    春梅盯視他,嫣然一笑:“今日一見,真就是瞎傳!大俠跟我想的一點兒也不一樣!”


    飛刀鄒迴視:“姑娘一定失望了。”


    “不不不,”春梅擺手,“我是說,大俠的相貌!”


    “醜嗎?”


    春梅搖頭:“原以為大俠是三頭六臂、長相怪異的神人,沒想到您跟平常人並無二樣,還??還??”


    “還什麽?”


    “還是個俊人呢!”春梅臉上一熱,偷看他一眼,轉身跑開了。


    許是平生第一次聽到女人的讚美,飛刀鄒心頭震顫,傻愣愣地站在那兒,直到春梅完全消失在蒼茫夜色裏。


    出孟津,沿河水南岸東行百餘裏,可見伊水。又行數十裏,即至汜水。在汜水東岸,河水之南,就是諸王前來瞻仰的虎牢關。


    虎牢關也叫汜水關,北瀕河水,南依中嶽嵩山,其間是大伾、浮戲、廣武三山綿亙,山壑溝峁相間,地勢險峻。一條古官道出關而西,可至洛陽,入函穀,溝通秦塞;出關而東,可過滎陽、中牟、衍,直驅大梁。鑒於其特殊位置,在滅鄭之後,韓侯頒旨在此布關設卡,據險築城。關卡仍叫虎牢,城則取名成皋。


    楚威王一心“瞻仰”的地方,位於虎牢關西南側的關虎屯,離關三裏許。在成皋守令的引領下,楚、齊、魏、韓四君甩開隨從,健步登上關虎屯東崗的崗頂,在一個類似饅頭的小土丘前站下。


    “啟奏君上,前麵就是穆天子牢虎之處!”成皋令指著土丘,朗聲稟道。


    韓昭侯輕輕擺手:“知道了,退下吧。”


    “臣遵旨!”成皋令躬身退下,在一箭地外守護。


    時值秋日,天高雲淡。


    幾位君上麵丘而立,久久凝視麵前的土丘。不見一株大樹,隻有齊腰深的荊棘和三五成簇的酸棗樹滿坡亂長,一不小心就有小刺紮上。坡上雜草叢生,莖葉多數黃了,在瑟瑟秋風中更見肅殺。


    魏惠王的目光落在不遠處的一小片窪地裏,有一間房子大小,像個鳥窩。顯然,昔日穆王衛士高奔戎生擒的那隻猛虎應該是被囚在那兒。盯一會兒,許是覺得仍未過癮,魏惠王撥開荊棘,徑走過去。


    路過一棵酸棗樹時,魏惠王外袍的裾角被酸棗枝掛住。魏惠王伸手去撥,恰又碰上一枚棗刺,剛好紮在中指上,疼得他齜牙咧嘴。


    惠王天性幽默,許是有意製造懸念,迴過頭來,不無誇張地叫道:“此地設有機關,諸位仁兄快來救我!”


    “我說魏兄,”楚威王樂不可支,“你這是明知前有虎,偏往虎前行啊!”


    齊威王、韓昭侯皆笑起來。


    昭侯趕上幾步,小心撥開棗枝。


    惠王得脫,瞧一眼中指,見有血流出,遂放進嘴裏深吮一口,嗬嗬笑著迴應楚王:“熊兄有所不知,魏罃這叫‘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又吮一口,眼角掃向齊、楚二王,“來來來,兩位仁兄,既然走到一處了,何不再進幾步,一探究竟呢?”


    楚威王看一眼齊威王,半笑不笑道:“魏兄欲得虎子,田兄可有興趣?”


    齊威王反問:“熊兄意下如何?”


    楚威王微微皺眉:“虎子當然想得,可??”指著那棵酸棗樹,“此為何物,如此厲害?”


    齊威王看一眼韓昭侯:“韓兄,這是你家地盤,熊兄有問了!”


    韓昭侯笑應道:“田兄說笑了,熊兄見多識廣,何能不識此物?”


    楚威王緊走幾步,在酸棗樹前細審一時,輕輕搖頭:“此物怪異,說楂不楂,說棗不棗,熊商孤陋寡聞,當真識不出呢。”


    韓昭侯笑道:“熊兄已經說出了,還說不識?”


    楚威王道:“你是說,此物是棗?”


    此時正值酸棗成熟時節,棗枝上掛著累累果實,皆如櫻桃大小,有紅有青,有大有小。


    韓昭侯順手摘下一顆,遞給楚威王:“熊兄若是不信,可以品嚐!”


    楚威王接過來,翻來覆去地看,隻不朝嘴裏送。


    魏惠王見了,順手摘一顆,“噗”地塞入口中,嚼幾下,笑道:“熊兄,看把你嚇的。此棗也叫壽棗,中原山中皆是,皮多核大肉少味美,常食之,可補血養肝,延年增壽。”


    楚威王順手將棗子塞進袖中,退到齊威王身邊。


    “咦,熊兄為何藏之不食?”魏惠王不解。


    “此物既為韓兄相贈,熊商如何舍得?熊商欲將此物帶迴荊楚,種於後庭,細細賞之,慢慢品之,享用子孫萬代,方不負韓兄一番美意喲。”楚威王半笑不笑道。


    韓昭侯何能聽不出話音,針鋒相對:“熊兄怕是一廂情願了!”


    “哦?”楚威王的目光掃過來。


    “熊兄可曾記得齊人晏嬰使楚之事?”


    聽他提及那樁舊時公案,楚威王麵上微微發燙,口中強道:“晏嬰使楚如何?”


    韓昭侯眯起眼睛,似在背書:“晏嬰使楚,吏縛二人過,謂楚王曰:‘此齊人也,坐盜。’楚王謂晏子:‘齊人固善盜乎?’晏子對曰:‘橘生淮南則為橘,生於淮北則為枳,葉徒相似,其實味不同。所以然者何?水土異也。’”說罷微微睜眼,嘴角綻出一笑,“熊兄欲將此山之棗植於荊楚,豈不是也存在水土之異呢?再說,此棗雖能補血養肝,卻是刺多肉少,若是不留意??”瞧一眼魏惠王,“熊兄就會一如魏兄,以口吮血了!”


    “哈哈哈哈!”楚威王大笑數聲,“韓兄好說辭啊!”遂將那枚酸棗掏出,隨手扔在地上,“既然如此,韓兄這粒小棗,熊商不吃也罷。”朝土丘望一眼,“不過,熊商也有一句話,不知韓兄想不想聽?”


    “熊兄請講。”


    “據熊商所知,”楚威王看一眼土丘,“此處原為虢地。史伯曾言:‘虢叔恃勢,鄶仲恃險。’”扭過頭來,轉望遠景,南眺嵩嶽,北望河水,“今日看來,此地果然雄險。虢叔因為仗勢,此地為鄭人所得。鄭人因為仗險,此地複為韓兄所轄。今日臨此,以古鑒今,感慨萬千哪!”


    此言等於在說韓國恃險而不修德,此地終不能長保。


    韓昭侯心知肚明,欲反擊,一時尋不到說辭,正自慍怒,齊威王笑應道:“哈哈哈哈,熊兄說得好哇。登臨此地,因齊也想起一則舊事,叫‘假道伐虢’。盡管此虢非彼虢,可這故事實在有趣!”


    假道伐虢,講的是晉滅西虢國的舊事。西虢君不識時務,晉欲滅之,假道於虞。虞公貪晉人之賞,答應借道。借道滅虢之後,晉順手牽羊,將虞一道滅了。楚王將他比作虢,齊王將他比作虞,無論是虢是虞,韓昭侯的老臉都無法掛住。


    然而,此時此刻,昭侯是有火也不好明發。一則對方是客,他是東道主;二則齊、楚皆是大國,這又串通一氣,而他勢單力孤。


    有火不好發,不發又憋得難受,韓昭侯裏外尷尬。


    “嗬嗬嗬嗬,”惠王看在眼裏,替他解圍,“諸位仁兄,聽魏罃一句。虢也好,虞也好,都是舊事。棗也好,橘也好,都是果木。諸位仁兄是來遊玩的,為過去那些舊事感哪門子傷呢?”


    “魏兄說得好!”楚威王見台階即下,輕輕擊掌。


    “是啊,是啊!”齊威王隨聲附和。


    幾年前曾為爭奪宋國鬧得不可開交的兩個敵對君王竟在此時此刻一個鼻孔出氣,目標皆是對韓,韓昭侯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


    隻有魏惠王未朝別處想。


    這些日來,他的心中一直裝著龐涓三路伐秦、匡定天下的宏圖大略。逢此良機,他豈肯錯過,當下嗬嗬又笑幾聲,將話題扯到正事上:“今日秋高氣爽,諸君聚此崗坡,當稱風雲際會,實屬難得。為此,魏罃倡議於此崗共歌一曲,也好不虛此行。諸君意下如何?”


    楚威王、齊威王雙雙附和:“好!”


    魏惠王轉向韓昭侯:“韓兄呢?”


    “好。”韓昭侯也似從恍惚中出來,木然應道。


    “諸位仁兄,”魏惠王以退為進,“你們說說,此情此景,我等歌詠何曲為妙?”


    眾人皆道:“謹聽魏兄吩咐!”


    “既如此說,”魏惠王輕咳一聲,清下嗓子,“魏罃就鬥膽倡言了。今六國縱親,共討虎狼之秦,我等共唱一曲伐秦歌如何?”


    “好!”齊威王雙手擊掌,“敢問魏兄,唱哪一首?”


    “就是越王勾踐率列國將士伐秦的那首。”


    “魏兄錯矣,”齊威王糾正,“那歌不叫伐秦歌,叫‘河梁歌’!”


    “嗬嗬嗬,管它呢,”魏惠王笑應道,“反正就是伐秦的!來,大家齊唱,用軍陣樂,魏罃這先起個頭。”遂輕輕咳嗽一聲,放開嗓門,“咚鏘,咚鏘,咚咚咚??鏘??‘渡河梁兮??’”


    在魏惠王的引領下,關虎屯的崗坡上響起四個在山東列國皆具威力的老男人參差不一的歌吟:


    渡河梁兮渡河梁


    舉兵所伐攻秦王


    孟冬十月多雪霜


    隆寒道路誠難當


    陳兵未濟秦師降


    諸侯怖懼皆恐惶


    聲傳海內威遠邦


    稱霸穆桓齊楚莊


    天下安寧壽考長


    悲去歸兮河無梁


    歌聲落定,楚威王見眾人興起,長歎一聲:“唉,諸位仁兄,我等在此放歌雖說過癮,卻不如昔年越王揮戈千裏,直搗河西來得酣暢!”


    “是啊,是啊,”齊威王的目光扭向魏惠王,“‘渡河梁兮渡河梁,舉兵所伐攻秦王。’此等氣勢,磅礴雲天,聲震寰宇啊!”


    魏惠王熱血沸騰,轉過身子,遙望西方:“熊兄,田兄,還有韓兄,魏罃不才,承蒙諸位抬愛,暫居執耳之位。既在其位,當謀其政。方才魏罃提唱此歌,也絕不是為過口癮。今日六家縱親,齊會孟津,盟誓製秦,自非昔日勾踐可比。我等何不趁此良機舉兵伐秦,一鼓作氣踏平秦川,永絕後患?”


    “好!”楚威王握緊拳頭,“不瞞魏兄,熊商此來,候的就是魏兄這句話!秦人奪我商於,此仇不共戴天。即使六國不縱親,熊商也要興兵伐秦,一雪商於之恥!”


    魏惠王轉向齊威王:“熊兄意欲伐秦,田兄意下如何?”


    齊威王拱手:“六國既已合縱,因齊謹聽魏兄之命。”


    魏惠王將頭慢慢轉向韓昭侯。


    韓昭侯在心裏打會兒小鼓,緩緩應道:“六國既已合縱,伐秦當是六國之事,隻我等四人決定,恐為不妥。”


    “嗯,韓兄所言甚是。”魏惠王思忖一會兒,“聽說老燕公已經迴國去了,還剩一個趙兄,魏罃這就發帖,邀他三日之後來此小酌,與諸君共商大事如何?”


    “謹聽魏兄安排!”眾人齊應。


    韓昭侯在虎牢關上莫名受辱,黑著臉迴到成皋,在郡守府正堂上悶坐,白臉因極度暴怒而漲成紅紫。


    相國匡義、上將軍公仲不知何故,小心伴坐。


    見昭侯鼻孔裏的氣越喘越粗,匡義小聲稟道:“敢問君上因何不快?”


    韓昭侯朝幾案上猛擊一拳:“老匹夫,欺我太甚!”


    “可是魏王?”


    韓昭侯一字一頓,聲音從牙縫裏擠出:“熊商!”


    公仲兩手摩擦幾下,捏出兩個拳頭:“君上,末將的手心癢了,請君上下令。”


    韓昭侯似是沒有聽見,喉嚨眼裏又出幾字:“還有田因齊!”


    見是兩個大國,公仲、匡義互望一眼,再度迴望昭侯。


    空氣冷凝。


    不知過有多久,韓昭侯的喘氣聲漸漸平複,匡義正欲起奏,昭侯陡然爆出一聲長笑:“哈哈哈哈??”


    公仲、匡義被他笑愣了。


    “哼,”韓昭侯止住笑,冷冷說道,“兩個老匹夫,此等伎倆,還想謀我?”


    兩位臣下越發蒙了,盯住他不約而同道:“君上?”


    昭侯換過麵孔,將虎牢關之事一五一十地細述一遍,末了說道:“齊之大患在楚、在魏,大欲在宋、在燕,與秦並無瓜葛,可此番伐秦,田因齊為何那般起勁?陘山之辱遠甚於商於之恥,可熊商何以舍此求彼?你們說說,兩隻老狐狸安的這是哪門子心?”


    見二人如墮五裏霧中,昭侯不無得意地敲著幾案:“瞧你們這個笨呀!寡人還是捅開說吧,二人慫恿伐秦,目標不在秦,在魏!”


    “君上是說,”匡義有點明白了,“齊、楚皆欲借秦人之力弱魏?”


    “哼!”韓昭侯二目放光,“兩隻老狐狸自以為聰明,可這點小聰明蒙蒙魏罃那個愣子眼可以,想蒙寡人,沒門兒!”


    “君上,”公仲遲疑一下,小聲,“末將以為,以六國之力,以龐涓之能,此番伐秦必定馬到成功。假使獲勝,魏人必得大利。”


    韓昭侯朗聲應道:“如果不出寡人所料,楚、齊必是隻出人,不出力。即使功成,魏人衝鋒在前,元氣必傷,何來精力與楚、齊爭鋒?此番伐秦,於齊、楚而言,成也贏,不成也贏。哼,兩隻老狐狸算得精呢!”


    “君上聖明!”匡義由衷歎服,“我眼前之患不在楚、齊,而在秦人。秦自得函穀,數度窺我宜陽,我正可趁此良機去除此患,再與楚、齊計較。”


    “愛卿所言甚是。”昭侯衝他點頭,轉對公仲,“上將軍,你覺得龐涓用兵如何?”


    “列國無人匹敵!”


    “愛卿說得是,寡人就賭此人了。齊人、楚人皆靠不住,結成夥兒坑蒙魏罃那個老愣子。好在縱親已成,他們雖不出力,卻也不好背後使壞。上將軍聽令!”


    “末將在!”


    “寡人給你加撥宜陽精兵五萬,合兵八萬,全力以赴,助龐涓成此奇功,讓那兩隻老狐狸好好瞧瞧我們韓人的厲害!”


    “末將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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