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魏王的迴贈禮品中,幹菇是現成的,庫裏就有,隻是春茶十車,卻有難度,因時下清明剛過,新茶初摘,征收上來有個過程。朱威看過詔書,隻得打車前往館驛,懇請淳於髡暫候數日。


    因要籌劃偷竊孫臏,淳於髡求之不得,連聲允諾。


    朱威走後,淳於髡召到飛刀鄒:“見過瘋子了嗎?”


    “見過了。”飛刀鄒點頭,“孫子問何時可走,我告訴他,具體哪一日,要先生決定。”


    “見孫子時,有人看到沒?”


    “沒有。”


    “沒有就好。”淳於髡叮囑,“從現在起,沒有老朽吩咐,不可再見孫子,也不可使人打擾他。”


    “好。”


    “備車,相國府。”淳於髡吩咐道。


    聞知淳於髡駕臨,惠施出迎,長揖至地:“淳於子大駕光臨,惠施受寵若驚!”


    “嗬嗬嗬嗬,”淳於髡迴禮,“傳聞惠子治名、實之學,頗有所得,老朽慕名已久。三年前,老朽為趙侯說情,來梁覲見陛下,本欲登門求教,聽聞惠子忙於國事,沒有閑暇與老朽磨牙,隻好作罷。此番複來,老朽左右尋思,再不上門請教,就老朽這把年紀,不定就得抱憾終生了!”


    惠施亦笑:“惠施這點學識,不敢在先生跟前賣弄!”伸手禮讓,“淳於子,請!”


    淳於髡隨惠施進府,遠遠望見客廳端坐一人。


    見他們近前,那人起身迎出。


    淳於髡正自打量,那人先一步躬身揖道:“魏申見過淳於子!”


    淳於髡迴揖:“草民淳於髡見過殿下。”


    “殿下也是剛到。”惠施笑笑,指下席位,“席子還沒暖熱呢!今兒真是湊巧,一個是當朝殿下,一個是學界泰鬥,在下這處陋室,算是生輝了!”


    “這個自然。”淳於髡拍拍自己油亮的光頭,“隻要老朽這顆光頭一到,你想不生輝,怕也難哩!”


    三人皆笑起來。


    惠施讓席,太子申推托不過,居中坐了,淳於髡、惠施分坐兩側。閑聊一時,淳於髡再次打量魏申,見其眉頭不展,氣色不暢,遂傾身笑道:“觀殿下氣色,似有心事。草民在此,別有不便吧。”說罷,作勢欲起。


    太子申伸手攔住,苦笑一聲,抱拳:“聽聞淳於子善於揣摩,能夠忖知他人之心,魏申原本不信,今日倒是領教了!”


    惠施亦笑一聲,轉對太子申:“無論何事,料也瞞不過淳於子。殿下不妨說出來,淳於子多智,不定會有妙策呢。”


    “唉,”太子申長歎一聲,“不瞞先生,魏申此來,是為梅妹的事。”


    “梅公主又怎麽了?”惠施問道。


    “之前的事就不必說了,”太子申眉頭大皺,“一個時辰之前,梅妹突然到我府上,求請一事,讓魏申左右為難。”


    “梅公主所求何事?”惠施又問。


    “梅妹說,她不想住在宮裏,想搬進申府居住,還要申把孫將軍也接進府中,由她照料。”


    惠施長吸一口氣,緩緩閉目。


    “先生,”太子申盯住惠施,“你說,申該怎麽辦?若是不準,梅妹苦求,不定會出什麽事兒;若是準允,讓個瘋子住在府中,天下會怎麽議論?再說,父王那裏,又如何交代?”


    惠施雙目閉合,一動不動,顯然是在思忖。


    太子申複歎一聲,閉目垂頭。


    淳於髡聽出大要,探身問道:“請問殿下,孫將軍可是孫臏?”


    “正是。”


    “哦喲喲喲??”淳於髡連晃幾下光頭,發出一串富有樂感的聲音。他來找惠施,正為孫臏、瑞梅之事,豈料尚未開口,竟就有人遞過話把子了。


    惠施睜眼問道:“淳於子為何哦喲?”


    “唉,”淳於髡換作一聲長歎,“說起來,這個孫臏還是當年老光頭所薦。老光頭看他有些才具,在魏或可有所馳騁,誰想這才幾年光景,好端端一個才子,竟就成了一個瘋子!惠子你說,世道如此,讓老光頭能不感歎?”說著,將個光頭又搖幾搖。


    惠施苦笑一聲,亦是搖頭。


    “聽殿下語氣,”淳於髡將頭扭向太子申,“孫將軍與梅公主扯在一起了,這又是怎麽迴事?”


    梅公主與孫臏的事滿大梁皆知,太子申曉得他是故意問的,也就不再躲閃,將孫臏與梅公主的婚約及梅公主非孫臏不嫁的決心扼要講述一遍。講到動情處,太子申淚水流了出來。


    “嗬嗬嗬,”淳於髡輕笑幾聲,“殿下,這事兒你訴給老光頭,算是訴對人嘍!”


    “淳於子有何良策?”太子申急問。


    “請問殿下,是想讓梅公主得到終身幸福呢,還是讓她永生陪伴一個瘋子?”


    “當然是要梅妹得到終身幸福。”


    “嗯。”淳於髡晃晃光頭,“若是此說,老光頭倒是有個招兒。”


    “先生快講。”


    “老光頭最愛拉郎配,混喜酒喝。梅公主若是依然待字閨中,光頭願意保媒,為她覓個如意郎君,保管她一生幸福不就得了!”


    “唉,”太子申一下子泄了氣,長歎一聲,“先生有所不知,梅妹心中,隻有孫將軍一人,無論哪個公子王孫,她都不會動心。”


    “嗬嗬嗬,”淳於髡捋須笑道,“這倒未必。殿下若是放心,這事兒可以交給光頭。老光頭擔保你的梅妹心甘情願地聽從老朽,嫁一個如意郎君。”


    “嫁給何人?”太子申急問。


    “公子虛。”


    “公子虛又是何人?”


    “齊國公子。”


    “齊國公子虛?”太子申思忖良久,自語,“齊宮室中,好像不曾聽說此人。”


    “嗬嗬嗬,”淳於髡又是幾聲笑,“世上的人何止萬千,殿下不曾聽說也是常情。再說,殿下眼下所慮,隻是公主的婚事、公主的幸福、公主的如意郎君,至於什麽虛不虛的,隻要公主樂意,殿下何必較真呢?”


    “嗯,”太子申應道,“先生所言甚是。無論何人,隻要梅妹願意,申絕無話說。”


    “這就成了!”淳於髡再次捋須,“老光頭明日即向王上提親,隻是??”看一眼惠施,“這席喜酒,單是光頭獨飲也不成趣,惠子,大媒算你一份。光頭做男家的,你來做女家的,如何?”


    惠施忖不出淳於髡是何用意,甚想觀看下文,便拱手笑道:“惠施願意效力!”


    次日晨起,魏室無朝。


    淳於髡花費重金置辦彩禮,於後晌申時,驅車叫上惠施,進宮求見惠王。


    “嗬嗬嗬嗬,”見到淳於髡,惠王喜笑顏開,“老夫子,寡人正在想著你呢。”


    “王上想著草民是客套話,草民想著王上卻是真的。”淳於髡叩道。


    “老夫子快起!”惠王招唿二人坐下,“這次你可沒有忖對,寡人真的是在想你。”又轉對毗人,“不信你可問他。”


    “淳於先生,”毗人笑應道,“這是真的,方才大王還在念叨你呢。”


    “敢問王上,為何念叨草民?”淳於髡笑問惠王。


    “不瞞夫子,”惠王斂起笑容,一本正經道,“寡人身邊,真還缺少一個像夫子這樣的人。自夫子走後,寡人越想越覺得離不開夫子,實意求拜夫子為國師,常住宮裏,時刻陪伴寡人,司寡人之過。寡人正與毗人念叨此事,打算召請夫子,夫子可就來了。”


    “哈哈哈哈!”淳於髡大笑幾聲。


    惠王怔了:“夫子不樂意?”


    淳於髡指指自己的光頭:“宮中佳麗如雲,早晚見到草民這顆光頭,豈不花容失色,東躲西藏?”


    “嗬嗬嗬,”惠王借題打趣,“若是此說,倒不打緊。寡人送你美女五十名,隻要老夫子精氣足,莫讓她們失望就成。”


    “果真這樣,”淳於髡順口接道,“草民更不敢了。宮中佳麗,皆是玉體,草民身賤,豈不是糟踐了?”


    “唉,”惠王知他不肯,輕歎一聲,轉過話題,“說吧,老夫子此來,有何指教?”


    “豈敢指教?”淳於髡拱手,“草民隻是討賞來了。”


    魏惠王轉向毗人:“老夫子的那棵金草,可鑄好了?”


    毗人點頭,從旁拿過一隻盒子,打開來,裏麵果是一株金光燦燦、栩栩如生的金草。


    惠王欣賞一時,使毗人遞給淳於髡:“你討要的寶貝,可以拿走了。”


    “草民謝王上厚賞!”淳於髡接過金草,拱手謝道,“不過,草民此來,不是為討此賞的。”


    “哦?”惠王略吃一驚,“夫子還討何賞?”


    “喜酒。”


    “喜酒?”惠王大奇,“何人的喜酒?”


    “梅公主的喜酒。”淳於髡侃侃說道,“臨行之際,齊王特別吩咐草民,要草民打探魏室可有公主待字閨中,若有,齊王有意向大王攀親。草民昨日向惠相國打探此事,得知梅公主尚未訂婚。草民竊喜,特拉惠相國保媒,代齊王向魏王求婚。”說著從袖中摸出一張禮單,雙手呈上,“這是禮單,彩禮已經置於偏殿,敬請大王驗看。”


    毗人接過,遞予惠王。


    惠王掃過一眼,置於幾上,抬頭緩緩問道:“田因齊求婚?他為何人求婚?”


    “公子虛。”淳於髡又從袖中摸出一帛,雙手呈上,“這是公子的生辰八字。”


    “公子虛?”惠王接過八字,細看一時,輕輕放下,點頭,“年齡倒是不錯,不知此人品性如何?”


    “嗬嗬嗬,”淳於髡笑應道,“若問品性,倒是沒個說的,草民隻用八個字:才氣橫溢,氣宇軒昂。不過,”話鋒一轉,“公子也有不足之處,草民不敢隱瞞。”


    “有何不足?”


    “據髡所知,公子性格內向,不諳名利,與世無爭,喜歡獨處,尤其是喜歡養花育草,且在百花之中,尤愛梅、菊,幾年前賭氣前往東海仙山,在那裏養梅育草,修道煉仙。不知多少人家提親,公子皆未看上。這些秉性,與時下年輕人所求格格不入,齊王大是頭疼,卻也拿他毫無辦法。這些弱項,草民特別稟明大王,萬不能屈了公主。”


    “嗬嗬嗬,”魏惠王大喜過望,捋須笑道,“若是此說,倒是匹配梅兒。田因齊若是真有誠意,這門親事,寡人可以準允!”忽又想起什麽,眉頭皺成一團,“隻是梅兒與那公子一般性情,甚是執拗,不願嫁人。她若不從,就會往死裏鬧騰,即使寡人,也奈何她不得!”


    “王上放心,”淳於髡接道,“草民得授通心之術,梅公主所想,草民皆可忖知。隻要得見公主,草民或可因情勸導,使她樂意歸門。”


    “好好好,”惠王連說幾聲,“先生果能玉成此事,寡人另有重賞!”又轉對毗人,“傳梅公主覲見!”


    “不不不,”毗人欲走,淳於髡連連擺手,“草民不可在宮裏見她。聽說公主與殿下甚親,草民可去殿下府中見她一麵。”


    惠王略略一想,大手一揮:“好吧,一切皆聽夫子。”


    東宮太子府中梅園,百餘株梅樹上掛滿了如葡萄般大小的青梅。


    一身素衣的瑞梅公主坐在梅亭裏,癡癡地望著樹上的梅子,想著心事。園中別無他人,隻有幾隻小鳥在梅枝間上躥下跳,喳喳歡叫。


    園門打開,淳於髡晃著油亮的光頭走過來。


    瑞梅過於專注,竟然沒有聽到越來越近的腳步聲。


    淳於髡走到亭下,頓住腳步,故意咳嗽一聲。


    瑞梅扭頭,驀然見到一個光頭,花容失色,驚問:“你是何人?”


    淳於髡深揖:“老朽淳於髡見過公主。”


    瑞梅早就聽說過淳於髡的大名,鬆出一口長氣,微微欠欠身子,拱手複禮:“小女子見過先生。”


    淳於髡將她細細打量一番,讚道:“好標致啊!”


    瑞梅平素不願見人,更不喜在此被人打擾,又聽淳於髡說出此語,臉色一沉,冷冷說道:“先生至此,可有要事?”


    “嗬嗬嗬嗬,”淳於髡連出幾聲笑,“沒有,沒有,老朽隻是賞梅而已。”說著,也不顧瑞梅感受,顧自走上亭子,在瑞梅的對麵席地坐下,“老朽坐在這裏,公主不介意吧?”


    瑞梅忽地起身,麵色慍怒:“先生要賞,自賞就是!”說畢拂袖走下亭子,沿小徑而去。


    淳於髡緩緩說道:“梅公主留步!”


    聽到淳於髡直唿她的名諱,瑞梅怔了一下,頓住步子,扭迴頭,語氣依舊冷冰:“先生何事?”


    “老朽路過街頭,碰巧遇到一個瘋漢,公主想不想聽聽他的趣事?”


    瑞梅心頭一顫,知他是為孫臏而來,且能進此園中,也必是經過太子申同意了的。看這樣子,許是她的要求有眉目了,既驚且喜,複上涼亭,語氣微微緩和,輕聲問道:“請問先生,那瘋漢有何趣事?”


    “公主不能站著聽,”淳於髡微微一笑,指著對麵的席位,“請坐。”


    瑞梅凝視他,有頃,複坐下來,兩眼眨也不眨地盯住他。


    “公主,”淳於髡斂起笑,語氣嚴肅,開門見山,“你與孫將軍之事,殿下都對老朽說了。聽殿下說,公主欲將孫將軍接至府中,照料他一生,可有此事?”


    瑞梅臉色緋紅,低下頭去,輕咬下唇,默不作聲。


    “老朽正為此事而來,有話欲問公主。”


    瑞梅喃聲說道:“先生請問。”


    “公主是喜歡孫將軍呢,還是愛他?”


    瑞梅將頭垂得更低,許久,說出一字:“愛。”


    “愛有四種,博愛、仁愛、義愛、男女之愛,公主之愛屬於哪一種?”


    “第四種。”


    “男女之愛又分三種,愛物、愛身、愛心,公主之愛屬於哪一種?”


    “第三種。”


    “你的迴答實屬難得。再問公主,若是愛他的心,公主願意為他犧牲一切嗎?”


    瑞梅不再羞怯,落落大方地抬起頭來,鄭重點頭,吐字清晰:“願意!”


    淳於髡看到,瑞梅的眼中盈出淚水。


    “嗬嗬嗬,”淳於髡晃幾晃光頭,“看公主的淚眼兒,當是真心,老朽就幫這個忙了。”


    “謝先生成全!”瑞梅拱手,以袖拭淚。


    “老朽成全,可有兩種成法:一是如公主所願,說服你的父王,將孫將軍或接入宮中,或接至此處,交給公主照料,公主守他一生;二是治愈孫將軍的瘋病。”


    “先生能夠治好他的瘋病?”瑞梅兩眼圓睜,似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嗬嗬嗬,”淳於髡再次晃晃光頭,“是病就有治嘛,治不了,是方不得當!”


    “先生真的能治好他?”瑞梅二目放光。


    “除去兩個膝蓋骨之外,老朽擔保孫將軍如常人一般。”


    “太好了!”瑞梅改坐為跪,叩首。


    “公主先別磕頭,你還沒有迴答我呢。老朽這兩種成全之法,公主可以任選一種。敢問公主,欲選何種?”


    “先生能保證治愈孫將軍之病?”


    “老朽可以保證,但能不能完全治愈,還要取決於公主。”


    “我?”瑞梅大怔,“小女子能有何用?”


    “有有有,”淳於髡晃幾晃腦袋,“公主需要答應一事。”


    “說吧,隻要能夠治愈孫將軍,要小女子做什麽都成。”


    “嫁人!”


    “嫁人?”瑞梅驚呆了。


    “確切地說,是嫁給齊國公子!”淳於髡一字一頓。


    瑞梅兩眼發直,好一陣兒,總算迴過神來,從牙縫裏擠道:“原來,先生是變了法子提親來的!”


    “是的。”淳於髡晃晃光腦袋,“老朽此來,正是為齊國的公子虛提親。”


    “先生這要白走一趟了!”瑞梅麵色複冷,一字一頓,“小女子此生,除去孫將軍,誰也不嫁!”再次起身。


    “嗬嗬嗬嗬,”淳於髡捋須笑道,“看來,公主愛的並不是孫將軍的心,而是他那一百多斤又髒又臭的肉肉嘍。”


    瑞梅一怔,複坐下來,盯住他:“請先說說,先生怎麽治愈孫將軍?”


    “嗬嗬嗬,”淳於髡笑出幾聲,晃晃光頭,“公主若問這個,那就有得講嘍。老光頭此生,不喜做官,隻喜遊走列國,獵奇賞美,化內方外多有所聞。齊國東海有座仙山,山上有種仙草,叫歸心蘭,其花奇香無比,專攝心魂,凡丟魂落魄者,一聞此香,魂魄歸聚,元神入體。觀孫將軍之病,當是身心分離,元神離體。隻要得聞此種花香,不治而愈矣!”


    “這??這與小女子的婚姻有何關係?”


    “有有有,”淳於髡迭聲說道,“仙山浮於大海之上,霧鎖雲匿,若隱若現,遊移不定,非常人所能至也。能登此山之人,據老朽所知,唯有齊國的公子虛一人。老朽受殿下之托,求公子虛討要仙草,公子虛卻提出一個條件,就是娶梅公主為妻!”


    瑞梅顯然相信了這個故事,瞪眼問道:“公子虛為何一定要娶小女子?”


    “嗬嗬嗬,這是公子虛的事嘍,”淳於髡兩手一攤,顯出一副愛莫能助的樣子,“待出嫁之日,公主可以當麵問他。”說著,以手撐地,站起身子,“公主好好想想,是終生守著一堆身心分離的瘋肉肉呢,還是得到仙草,治愈孫將軍的瘋病,還孫將軍一個身心合一的完全之人?公主何時想明白了,可以告訴老朽。老朽遊走列國,靠的是兩個字—信譽。老朽既已承諾,就一定能兌現諾言。”


    淳於髡轉過身去,晃著光頭,搖搖晃晃地沿來路走去。


    走有幾步,身後飄來瑞梅的聲音,字字結實:“先生,您可告訴那位齊國公子,就說小女子願意出嫁。”


    淳於髡頓住步子。


    “不過,”瑞梅冷冷說道,“小女子也有一個條件,公子必須首先拿迴仙草,治愈孫將軍之病!”


    “嗬嗬嗬,”淳於髡晃幾下光腦殼子,“你倆真就是一對妙人兒呢。隻是,你二人,一個要先出嫁,一個要先治病,實讓老朽為難!這樣吧,老朽折中一下,公主可先嫁往齊國,舉行儀式,向你夫君討到仙草,再返迴大梁,親手交給孫將軍聞聞,如果他的病好了,你就應諾入洞房,完成婚約,如果治不好,公主繼續留在大梁,如何?”


    瑞梅沉思良久,點頭:“就依先生。”


    “再有,”淳於髡盯住瑞梅,“公主還要應允一事,此事你知我知天知地知,公主不可對任何人提及此事。否則,老朽不作保證!”


    “小女子應允。”


    得知瑞梅願意出嫁,魏惠王大喜過望,親至太廟,為她的婚事問卦,抽到一簽,是六五坤卦,上上簽,爻辭是“黃裳元吉”,意思是,這樁婚事質性柔順,大吉大利。


    惠王樂不可支,定下吉日,吩咐宮中準備嫁女。


    自孫臏瘋後,武安君夫人瑞蓮公主不忍目睹梅姐傷心欲絕的樣子,很少迴宮。聽說這樁婚事是梅姐自己願意的,瑞蓮不勝欣喜,急迴宮裏看她,不想梅姐仍在太子申的宮中。瑞蓮正欲前往東宮望她,陡然想起臨出門時龐蔥交代她早點迴府,說是武安君今日迴來。瑞蓮看看天色,叫馭手撥馬迴府。


    果然,瑞蓮剛到府門,就聽門人說龐涓迴來了。


    自入縱之後,魏惠王全力以赴,號召眾臣光複河西,龐涓也陡然明白了合縱的好處,興奮異常,將全部身心投入到練兵備戰之上,幾乎每日都住在逢澤大營,很少迴府。


    瑞蓮疾步走迴,遠遠看到龐涓端坐廳中,正在聽龐蔥稟報府中諸事。瞥見瑞蓮,龐蔥識趣地站起,笑對龐涓道:“大哥,前院裏還有點兒小事,蔥弟待會兒再來稟報。”


    龐涓點頭,龐蔥退出,在門口遇到瑞蓮,哈腰見過禮,便匆匆走開。


    瑞蓮急趨過來,在龐涓前麵跪下,深情叫道:“夫君??”


    龐涓輕輕一拉,瑞蓮順勢倒進他的懷中。二人正在擁抱,門外傳來腳步聲,瑞蓮掙脫開來,在對麵坐下。看到並無別人,隻是侍候茶水的婢女,二人皆笑起來。


    瑞蓮喜形於色,急不可待道:“夫君,奴家有個天大的喜訊。”


    “哦?”龐涓微微一笑,“是何喜訊?”


    “梅姐要出嫁了!”


    “梅姐出嫁?”龐涓大吃一驚,“嫁予何人?”


    “齊國的一個公子,聽宮人說,他跟梅姐一個秉性,二人甚是般配。”


    “叫何名字?”


    “說是叫公子虛。”


    “公子虛?”龐涓眉頭微皺,“在下未曾聽說齊國有個公子虛。宮人還說什麽?”


    “宮人還說,父王甚是高興,前兩日到太廟求簽,是上上簽,當即定下吉日,就是後日。宮中這幾日都在忙活此事,為梅姐準備嫁妝。”


    “梅姐願意?”


    “當然了!梅姐若是不願,誰敢逼她?”


    “嗬嗬嗬,”龐涓笑道,“梅姐樂意嫁人,真的是件大好事,我們要送份大禮才是。”


    “夫君說得是!”瑞蓮興奮道,“奴家一直在琢磨此事,可思來想去,竟是想不出送什麽才好。”


    “梅姐不同凡俗,送她何物,在下真得好好想想。”龐涓果真閉上眼睛,進入冥思,似是在想送何禮物。


    不過,瑞蓮公主有所不知的是,此時的龐涓,壓根兒就沒去冥想禮物,而是在揣摩整個事件。依他的本能判斷,瑞梅不可能說變就變,她肯願意,裏麵必有文章。


    冥思有頃,龐涓打個寒噤,脫口而出:“淳於髡!”


    龐涓這一聲既突然,又怪異,瑞蓮吃此一驚,花容失色,打了個哆嗦,顫聲問道:“夫君,淳於髡怎麽了?”


    龐涓這也意識到失態,笑道:“沒什麽。夫人可否知道,玉成這樁好事的媒人可是淳於髡?”


    “正是此人。”瑞蓮朗聲應道,“聽宮人說,他是男方大媒,梅姐的大媒是惠相國。”


    龐涓正欲再問,龐蔥急進,在門外站定,稟道:“大哥,齊使淳於髡求見!”


    龐涓苦笑一聲,撓撓頭皮:“嗬,說有鬼,鬼就來了!”又對瑞蓮笑笑,“夫人,大媒邀功來了,在下得去好好謝他,夫人可暫迴避。”


    龐涓起身,與龐蔥快步出門。


    不消一刻,龐涓笑容滿麵地攜著淳於髡的手,有說有笑地走迴廳中,分賓主坐下。龐蔥倒過茶水,退出。


    龐涓指指茶水,笑道:“清茶一杯,請老前輩品嚐。”


    淳於髡端過茶杯,品一口,讚道:“好茶!”


    龐涓亦品一口,笑問:“聽聞老前輩見多識廣,可知此茶出自何處?”


    淳於髡端起茶杯,細細察看茶葉顏色,又啜一口,在口中迴味一時,咽下,抬頭笑道:“迴武安君的話,老朽若是沒有猜錯的話,此茶采自雲夢山,是清明茶。”


    龐涓抱拳:“老前輩真是神了!”


    “嗬嗬嗬嗬,”淳於髡晃晃光頭,亦抱拳道,“喝多而已。”


    二人暢談一會兒茶道,龐涓先入為主,抱拳笑道:“老前輩乃百忙之身,今日光臨寒舍,定有教誨晚生之處。”


    “嗬嗬嗬嗬,教誨不敢。”淳於髡捋下長須,“聽聞武安君精通兵法,老朽心向往之,早想請教。也是不巧,幾年前在下來梁,剛好趕上武安君大喜,老朽雖然登門,卻是難以啟齒。此番複來,武安君竟又不在府中。聽聞大人今日迴府,老朽特別使人盯在府外。嗬嗬嗬嗬,此招甚妙,老朽果然逮個正著。”


    “這倒奇了!”龐涓盯住他,“據晚生所知,老前輩是以隱語見長,靠利舌遊走列國,怎麽突然又對兵法感興趣了?”


    “嗬嗬嗬,”淳於髡再次晃晃光頭,“常言說,話不投機半句多。老朽求見大將軍,不說兵法戰陣,怎麽能提起大將軍的勁呢?”


    “哈哈哈哈,”龐涓大笑數聲,“與老前輩說話,真是痛快!自古迄今,兵家林林總總,不可勝數,敢問老前輩,您都想問哪家兵法?”


    “尋常兵法,不足為奇。天下盛傳大將軍在宿胥口夢見吳子,得授吳起用兵絕學,可有此事?”


    龐涓一怔,稍顯尷尬地笑笑,抱拳說道:“確有此事。不過,晚生所學,不過是吳子的一點皮毛,不足掛齒!”


    “大將軍不必過謙。”淳於髡斂住笑,正正衣襟,抱拳道,“說起吳子,老朽與他還有一麵之交。”


    聽他講到吳起,龐涓來了精神,抱拳急問:“真的?”


    淳於髡白他一眼:“老朽何曾打過誑語?”眼睛眯起,似入迴想,“那年老朽十歲,跟娘討飯,討至楚地,碰巧遇到大將軍吳起凱旋,嗬,那個威勢,將老朽嚇得當場尿了襠子。”


    淳於髡講得一本正經,講出的卻是這個典故,龐涓忍俊不禁,捧腹大笑,連聲說道:“好好好!世人皆言老前輩滑稽,晚生今日信了!”


    “這是真的!”淳於髡指天發誓,“大將軍不信,可去齊地問老朽胞妹。她當時在場,迄今仍拿這個事兒耍笑老朽。在這世上,老朽若怕一人,就是她了。”


    見淳於髡如此認真,龐涓笑得越發開心,手指淳於髡,上氣不接下氣:“老前輩,真有您的,連謊也編得這麽圓,實讓晚生??”


    “不不不,”淳於髡截住他的話頭,“編謊的不是老朽,是大將軍!”


    龐涓的笑容一下子僵住,愣怔半晌,方才結巴道:“老??老前輩,此??此言何意?”


    淳於髡一字一頓:“若是老朽沒有料錯,此事當是大將軍故意編出來的。依老朽所斷,大將軍若修吳子之學,必在鬼穀。”


    “老前輩由何判知?”


    “精靈托夢,斷不會在大將軍懷中塞進一部兵書。”


    龐涓不無歎服,拱手說道:“老前輩果是慧眼,晚生不敢隱瞞。吳子一書確是在鬼穀時,由先生親授。至於托夢一說,也的確是晚生用來蒙騙三軍的。當時,三軍僅有三萬疲弱之卒,連戰皆敗,士氣萎靡,晚生不得已,方才編出這個故事,讓前輩見笑了。”


    “見笑?”淳於髡微微抱拳,由衷讚道,“大將軍隻此一舉,即勝吳起多矣!縱觀黃池之戰、朝歌之戰,更有後來的陘山之戰,大將軍智勇皆占,即使吳起再世,也不過如此。”


    龐涓連連抱拳:“前輩如此抬愛,晚生愧不敢當。”


    “說起《吳子兵法》,”淳於髡話鋒一轉,“老朽想起一事,甚是追悔。”


    “前輩有何追悔?”


    “當年聽聞鬼穀子將吳子用兵之術傳授將軍,而將孫子用兵之術傳授孫臏,老朽甚覺好玩。後蒙魏王召見,老朽也是嘴快,順口聊及此事。誰想說者無意,聽者有心,魏王厚禮聘請孫臏。結果,孫臏至魏,不過一年,竟被處以臏刑,應了他的名諱!老朽得知此情,覺得對不住孫臏,也對不住鬼穀子。聽說龐將軍也為此事蒙受不少委屈,甚至還舍身相救,令人感動!唉,都怪老朽這張臭嘴,一句閑言,竟然惹出大禍,害人不淺哪!”


    龐涓忖道:“老禿頭繞來繞去,這才繞到點子上。”眼珠兒一轉,以襟抹淚,小聲泣道:“孫兄之事,是晚生之傷,前輩還是不要提了!”


    “唉,”淳於髡輕歎一聲,“好吧,既然此事是將軍之痛,不提也罷。不過,老朽生性好奇,話及此事,不由得想起一個假定,順便問問將軍。”


    “晚生願聞。”


    “孫子也好,吳子也罷,都是一等一的用兵好手。龐將軍習得吳子之術,孫將軍習得孫子之術,老朽在想,如果孫將軍沒有受刑,也沒有發病,龐將軍與孫將軍各領一軍,在沙場上兵戎相見,最終獲勝的會是誰呢?”


    龐涓沉吟一時,鄭重說道:“往事,是沒有如果的。”


    “往事當然沒有如果,”淳於髡笑笑,“可老朽說的不是往事,隻是如果。”


    “依前輩之見,會是誰呢?”


    “是老朽在問大將軍。”


    “迴前輩的話,”龐涓拱手,“沙場上的事,瞬息萬變,晚生不敢妄斷。”


    “嗬嗬嗬嗬,”淳於髡捋須笑道,“不愧是大將軍,這也算是迴答了。大將軍剛迴府中,一路勞頓,老朽就不打擾了。”說罷,起身揖禮。


    龐涓也不挽留,客氣地送他出門,拱手作別。


    望著他的車馬漸行漸遠,不見蹤影,龐涓方才長吸一口氣,眉頭皺起,撓頭自語:“這個禿頭,上門即無好事。隻是??此人毫無來由地擱下此話,究竟是何用意呢?”


    又過許久,龐涓仍然不得其解,便悶悶地走迴府裏。


    淳於髡迴到驛館,吩咐飛刀鄒:“鄒壯士,你可以活動了。做三件事:一是尋到瘋子,要他明日午夜溜到廟門外麵,你約個地方候他,將他背進驛館;二是將他的衣冠等物拋於汴水,做出溺水自斃的假象;三是改裝迎娶公主的大車,在車底增設一個暗廂,讓那瘋子躺在裏麵,聽他媳婦一路啼哭地嫁往齊國。”


    飛刀鄒應過,安排好隨行匠人改裝公主婚車後,迅速來到墨者所在客棧,向屈將子稟報淳於子的日程安排。由於孫臏將秦國公子華潛住大梁欲偷渡他赴秦的事早已告訴飛刀鄒,為防止秦人作梗,確保萬無一失,屈將子特意調整了接應孫臏的時間,將原定的午夜提前至人定,同時調來十名墨者協助。


    翌日午後,範廚為孫臏送飯,剛從廟裏出來,就有一人將他攔住,耳語數聲。範廚繞道走進皮貨店,有人迎住他,引他走入內室。


    公子華端坐於席,範廚進來,哈腰小聲問道:“秦爺急召小人,可有要事?”


    公子華指著對麵席位:“範兄,坐。”


    範廚坐下,看向公子華。


    “齊人要動手了,”公子華緩緩說道,“昨夜人定時分,有人前去小廟,偷偷會了孫臏。”


    範廚大吃一驚:“秦爺,怎麽辦?”


    “這就動手!”


    “這就動手?”範廚重複一句,緊張地盯住公子華,“何時?”


    “今夜人定!”公子華斷然說道,“公主明日出嫁,齊人必於今夜將孫臏偷出,藏於車中,明日隨公主至齊。我們必須趕在齊人前麵動手。”


    範廚一咬牙關:“秦爺說吧,怎麽幹?”


    “孫將軍不肯赴秦,我們隻能來硬的。”公子華從幾案下摸出一隻小陶罐,遞給範廚,“這是迷藥,晚上送飯時,你混進食物中。待孫將軍昏迷過去,我們將他背迴店中,明日淩晨,待城門打開,我們就離開大梁,趕赴秦地。”


    範廚接過小罐,目光猶疑。


    “還有,”公子華似已猜出他的心事,“範兄的家小今日即走。我已安排好車馬,範兄即刻迴家安頓。除了那壇陳酒,範兄什麽都不可帶,若有鄰人問起,隻說串親戚去了。待到秦地,一應物事,皆有在下照應。範兄若不嫌棄,亦可住在我府,我請範兄做府中大廚。”


    範廚鬆出一口長氣,起身叩首:“小人謝秦爺想得周到!”說畢,將陶罐置入飯盒,告辭出去,走有幾步,複退迴來,“秦爺,小人想起一事。”


    “範兄請講!”


    “食物是否也讓那些丐兒吃?”


    “嗯,”公子華點頭,“還是範兄想得細!藥全放上,讓那些丐兒睡上兩日,免得明日醒來,壞我大事!”


    範廚應過,急迴家中。不一時,有馬車停在門外。範廚將酒壇搬入車中,騙婆娘說,她的父親病危,希望見她最後一麵。婆娘是韓國人,自入門之後,從未迴過家門,得訊信以為真,急不可待地領了兩個孩子,坐上馬車,哭哭啼啼地出城去了。


    黃昏時分,範廚熬好一罐稀粥,將藥倒入粥罐中,烙出兩隻蔥油大餅。為使他們多喝稀粥,他特地在蔥油裏多放了鹽巴,又鹹又香,甚是誘人。


    天色蒼黑,範廚安排好龐涓一家的飯食,就挎上飯籃直去南街口。這些日來,因有孫臏在,幾個乞兒也被養得刁了,無論天晴天陰,皆不乞討,一到吃飯時候,就會眼巴巴地坐等範廚上門。


    這一晚也是。


    遠遠望到範廚在暮色蒼茫中晃過來,幾個乞兒歡叫一聲,迎上前去,搶奪他手中的籃子。範廚護住籃子,朝每人手中塞一塊烙餅,直進廟中,在孫臏麵前放下籃子,拿出一塊香餅,雙手遞上,笑道:“孫將軍,看小人做了什麽好吃的!”


    孫臏沒有去接,頭也不抬,不無傷感地長歎一聲:“唉,有好吃的,就讓娃子們吃吧!”


    範廚怔道:“孫將軍?”


    聽到喊聲,孫臏微微抬頭,望向範廚。


    見孫臏的眼裏閃著淚珠,範廚驚愕:“孫將軍,您??怎麽了?”


    “範兄,”孫臏凝視他,淚眼模糊,“這幾年來,在下能活下來,得虧你了!在下??在下??”更咽,以袖抹淚。


    因有公子華的預言,範廚忖知孫臏是要遠赴齊國,這在向他訣別,當即跪下,泣道:“將軍,您不要說了。小人這一生,能夠侍奉將軍,是祖上修來的福分。”說畢抹去淚水,舀出一碗稀粥,雙手捧上,“將軍,這是小人特意為將軍熬的稀粥,請將軍品嚐。”


    孫臏接過,端在手上,望著稀粥,淚水滴入碗中,怔了一時,再次搖頭,將碗放下,輕歎一聲:“範廚啊,在下實在喝不下。你起來,讓在下好好地看看你。”


    範廚大是著急,卻也不好硬勸,隻好坐起來,望著孫臏。


    旁邊是個油燈,上麵因有燈花,不太明亮。孫臏摸到一根剔牙用的小竹簽兒,撥去燈花,端過油燈,輕道:“來,近前一點兒,讓在下好好看看你。”


    範廚朝前挪了挪。


    孫臏將燈移近範廚,細細端詳。


    範廚心裏感動,眼裏出淚。


    孫臏正在看他,幾個乞兒走進,因吃下鹹餅,口中幹渴,便各自拿出破碗,搶著舀那稀粥。


    許是稀粥熬得太好,幾個孩子不消幾口就已喝完,再次來舀。


    範廚急了,護住粥罐,拿出幾塊大餅:“去去去,一人吃一塊餅,吃完再來分粥!”


    幾個孩子拿過餅,咬過幾口,又要舀粥。


    範廚再次製止。


    “範廚,”孫臏說道,“他們想喝,就讓他們喝吧。”


    幾個孩子得到指令,不及範廚迴話,將罐子硬搶過去,紛紛倒去。


    稀粥倒空了,最小的一個沒有舀到,哭叫起來。


    “孩子,”孫臏招手,“來來來,孫叔叔這兒還有一碗。”


    那孩子不由分說,上來就端。


    “去去去,”範廚將他推開,護住碗道,“你們都喝了,讓孫叔叔喝什麽?”又瞪眼責備幾個大的,“瞧你們這點兒德行,給小弟弟勻點兒!”


    幾個大的蹭過來,勻出稀粥給小乞兒。


    範廚將稀粥雙手捧上,跪下求道:“孫將軍,喝吧,再不喝,粥就涼了!”


    孫臏接過來,再次放在席上,搖頭:“範兄,甭再勸了,在下真的不餓,喝不下呀。”


    範廚大急,叩首,哭出聲來:“孫將軍,範廚求您了,喝吧,您若不喝,範廚??範廚??”


    “範兄?”孫臏怔了,“你??你這怎麽了?”


    “小人??”範廚抹去淚水,“小人沒什麽,小人隻求將軍喝粥,是小人特意為將軍熬的,將軍不喝,小人??小人心裏難受??”


    想到也許這是最後一次吃範廚的飯了,孫臏心裏愈加難受,輕歎一聲:“好吧,在下喝下,在下過會兒一定喝下。範兄請起!”


    範廚不肯,雙手將碗端起,懇求他當場喝下。


    孫臏拗不過,接過粥碗,肚子真也餓了,咕咕幾聲一氣喝下。


    範廚拿袖子抹一把額上滲出的汗珠,長長地噓出一口氣。


    孫臏放下粥碗,拱手欲謝範廚,忽見一個孩子扔下飯碗,歪倒在地。


    孫臏驚愕,尚未反應過來,另外幾個孩子也相繼倒下。


    孫臏大驚,急對範廚道:“範兄,快看,孩子們怎麽了?”


    範廚扭頭一看,也是怔了。孩子們橫七豎八,盡皆歪倒,碗中的稀粥早被他們用舌頭舔了個幹淨。想是藥下得太猛,孩子年齡幼小,經受不住,反應過快了。


    孫臏不無疑惑地看向範廚:“難道是??粥裏有毒?”


    範廚哪裏還敢接話,全身打著戰兒,結巴道:“將??將軍,小??小人??”


    眼下救人要緊。


    孫臏顧不上查究,急切吩咐:“快,範兄,快請醫家!”


    範廚似也迴過神來,急急爬起,飛身出門,一溜煙似的跑出去了。


    孫臏匆匆挪到幾個孩子前麵,摸過他們的脈搏,試了他們的鼻息,見一切尚好,仔細驗看,也不似中毒症狀,便鬆下一口氣,細細思忖,猛地意識到粥裏下有迷藥了。


    孫臏震驚,迴想範廚的表現,豁然明朗,搖頭輕歎一聲,閉目思索對策。


    孫臏正自冥思,一道黑影從屋頂飄入院中,閃進門內。


    孫臏驚覺,未及說話,黑影已到跟前,小聲稟道:“孫將軍,是我,鄒生!為防不測,在下早已伏在屋頂,方才聽到聲音不對,放心不下,特意下來看看!”


    見是飛刀鄒,孫臏噓出一口氣,輕聲吩咐:“快,秦人就要來了!”


    飛刀鄒瞧一眼橫七豎八的孩子,彎腰背上孫臏,剛欲走出,廟門外麵傳來急促的腳步聲,緊跟著,八個黑雕破門而入,直奔正殿。


    飛刀鄒欲避不及,隻得放下孫臏,閃身隱入廟中的泥塑後麵。


    眾黑雕衝進殿門。


    為首黑雕拉下麵罩,是公子華。


    孫臏端坐於地,神態安詳。


    公子華朝孫臏深深一揖:“孫將軍,情勢緊急,在下別無良策,隻好得罪了!”


    孫臏輕歎一聲,閉目。


    恰在此時,藥力發作,孫臏頭頂一陣發麻,身子連晃幾晃,歪倒。


    公子華揮手,一個黑雕蹲下,另一個將孫臏抱起,放他背上,在眾黑雕的緊密護衛下,快步出殿。


    早有一輛大車候在街上,範廚與另外幾名黑雕守在車側。公子華吩咐眾雕將孫臏放到車上,範廚跳進車廂,護住孫臏,朝皮貨店疾馳而去。


    眾黑雕擁著車輛趕迴店裏,直馳院中,閂死店門。


    院中一溜停放三輛大車,一輛為坐人的軺車,另外兩輛為貨車,上麵裝滿毛皮。公子華吩咐眾雕將孫臏放進其中一輛早已改裝好的貨車的底層,上麵裝滿貴重的毛皮。


    做完這一切,公子華又使人前去小廟探看,見廟中靜無一人,幾個丐兒仍舊沉睡,一切皆無異常,方才放下心來,吩咐眾人迴房歇足精神,明晨趕路。


    雄雞剛啼,公子華等全員出動,或趕車,或騎馬,出店徑投西門。


    見是皮貨生意人,城門尉擺手放行。


    梅公主與孫臏的故事早已鬧了個驚天動地,大梁人人皆知。


    梅公主這要出嫁了,大梁人無不歡天喜地,祝福公主,歡送公主出嫁。


    果如淳於髡的預言,梅公主抹淚上車,跨進車中猶自嗚嗚咽咽,悲泣不絕,前來送行的龐涓夫婦、太子申、朱威、白虎等眾臣聽在耳裏,莫不歎喟。


    鼓樂聲中,齊人的迎親車馬絡繹出城,前麵是樂隊、旗手和嫁妝車,中間是齊人迎娶梅公主的特大婚車,後麵是五十輛載滿幹菇、春茶的禮品車,浩浩蕩蕩,拖拖拉拉,竟達數裏之長。


    早餐辰光早過,武安君府中仍舊無人主廚。


    瑞蓮迴府,遲遲候不到早餐,使侍女問詢,侍女遍尋不見範廚,便稟報龐蔥。


    龐蔥大急,派人趕往範廚家中,見院門落鎖,再一打聽,得知其家小早於昨日出城去往韓國。


    龐蔥聞報震驚,想起範廚昨晚尚在,且舉家赴韓是何等大事,竟然未打一聲招唿,其中定有蹊蹺。思忖有頃,龐蔥想起孫臏,便趕往南街小廟,見廟中橫七豎八地躺著十幾個乞兒,隻孫臏不在。


    龐蔥急稟龐涓。


    龐涓臉色立變,趕往小廟,驗知乞兒中了蒙汗藥,使醫家灌藥解之,果然問知是範廚所為。


    龐涓蒙了,愣怔許久,方才趨於冷靜,細細思忖,一條線索在心底漸次明晰:孫臏夙願入齊—蘇秦跪見孫臏—蘇秦縱齊成功—淳於髡獻鹽、提親—梅公主答應出嫁—範廚下藥—公主出嫁—孫臏失蹤??


    龐涓驚出一身冷汗,不敢再想下去,正在思忖對策,龐蔥急進,稟報一條新的線索:近一年來,範廚與秦氏皮貨店的掌櫃秦某過往甚密,而該店今晨突然關門,所有人眾不知去向。龐蔥盤查鄰居,皆說秦掌櫃及店中夥計似是關中人。


    關中人?龐涓心中一動。


    淳於髡與範廚並無瓜葛不說,齊人若偷孫臏,根本不用下迷藥,而孫臏是在吃下迷藥後被人劫走的。想必是孫臏不願入秦,秦人勸誘不成,幹脆用強,既偷走孫臏,又栽贓齊人。再說,觀瑞梅出嫁時的傷心之狀,必也不知細情。瑞梅不知情而嫁,必也是徹底斷了對孫臏的念想。


    對,是秦人!龐涓牙關咬起,正欲說話,又有仆從飛步稟報,說是汴水岸邊發現孫臏的衣冠、鞋子等物。


    龐涓引領仆從前往察看,龐蔥使人打撈,龐涓攔住:“不必了!”嘴角撇出一聲冷笑,一字一頓,“傳令,全力追捕秦某、範廚及皮貨店所有夥計!”


    龐涓一聲令下,無數車馬朝大梁西郊疾馳而去。


    大梁離韓境不足兩百裏,龐涓親自引兵追擊,及至後晌,追至邊關,得知有幾輛皮貨車乘已經出關,估計不到一刻鍾,此時當入韓境。


    龐涓一咬牙關,引軍闖入韓國邊關,亮出名諱,說是追捕逃犯。不待韓國邊卒審核,便放馬直衝過去。


    韓關震駭。


    龐涓追不多時,果然望見前麵現出幾輛車馬。因在韓境,估計也是累了,對方車馬走得並不快。


    龐涓緊追上去。


    望到緊緊追來的車塵,前麵車馬再度疾馳,邊走邊將車上的皮貨一捆捆地扔下,既減輕車上負荷,又阻擋後麵追兵。


    見對方始終不棄大車,龐涓更加篤定,追趕愈緊。


    許是慌不擇路,走在前麵的大車在一個轉彎處偏離車轍,一陣劇烈顛簸,歪入路邊的土溝裏,車輪卡住,轅馬嘶鳴。


    另外兩輛也都停下,十幾個黑衣人圍住那輛大車,似是在商量什麽。


    龐涓的車馬追上來。眾黑衣人拋下三輛馬車,逃向兩側的林子。


    龐涓見三輛車馬俱在,吩咐不再追人。


    眾兵卒控製住車馬,將剩餘皮貨全部搬下。


    龐涓仔細審察,果然查出那輛陷在溝中的大車廂底有處暗門,便吩咐龐蔥打開。


    龐蔥扭開暗門,掀開蓋子,拉出一隻麻袋,裏麵軟乎乎的,還有出氣聲。


    龐涓大喜,拿劍挑開袋子,臉色陡變。


    袋中之物不是孫臏,而是一頭被綁縛四蹄的黑豬。


    夾層裏空空蕩蕩,再無一物。


    龐蔥急了:“大哥,孫兄不在車裏!”


    “娘的,”龐涓恨道,“我們中計了!”


    “什麽計?”


    “疑兵之計!孫兄被他們另外移走了!”


    “大哥,”龐蔥勸慰道,“孫兄病成那樣,秦人縱使搶去,也是無用!再說,孫兄與大哥情同手足,即使病愈,也未必肯為秦人效力,與大哥作對!”


    “唉,”龐涓苦笑一聲,搖頭長歎,“蔥弟有所不知,大哥是在為孫兄的安危掛心。王上入縱,旨在伐秦。孫兄今被秦人劫去,什麽事都會發生。蔥弟試想,秦人若是治不好孫兄,絕不會如大哥一樣待他,孫兄必將流落街頭,餓死凍死。秦人若是治愈孫兄,孫兄將會麵臨兩個選擇:一是為秦效力,與大哥在沙場上兵戎相見;二是如蔥弟所言,孫兄若是不為秦效力,秦必不容孫兄,孫兄必難活命!”


    龐蔥不曾想過這些,聽傻了。


    愣怔有頃,龐蔥迴神,輕聲問道:“依大哥之見,該當如何?”


    “可安排可靠之人前往鹹陽,密探孫兄音訊。待確證孫兄在秦,我們另作處置!”


    淳於髡的迎親隊伍快馬加鞭,不出兩日,已到馬陵,大搖大擺地馳出魏國邊關,駛入衛境,又走半日,抵達齊境,於後晌來到甄城地界。


    正行之間,淳於髡遠遠望到大隊甲士照麵馳來,近前一看,是齊國主將田忌親引五千甲士前來接應。


    更令淳於髡驚訝的是,與田忌同車而來的是合縱特使蘇秦及上大夫田嬰。


    三人與淳於髡見過禮,蘇秦吩咐前往甄城。


    車馬抵達甄城,天色已晚。


    田忌傳令全城戒嚴,與蘇秦諸人引著婚車直馳一家院落,在門前停下。


    淳於髡看看這個被整修一新的宅院,又看到院中一派喜慶氣象,頗為詫異,小聲問道:“蘇子,這是哪兒?”


    蘇秦在他耳邊輕語一陣,淳於髡先是驚訝,繼而爆出一聲長笑,連聲說道:“好好好,看老朽的!”


    話音落處,淳於髡轉身,緩步走至公主車前,深深一揖:“齊國已到,請公主下車!”


    梅公主掀起車簾,在侍女的攙扶下走下嫁車。


    見周圍站著幾個陌生人,又見此處是一個充滿喜氣的農家院落,梅公主頗為詫異,看向淳於髡:“請問先生,這是哪兒?”


    “嗬嗬嗬嗬,”淳於髡笑出幾聲,“是公主的新房呀。”


    梅公主震驚:“不是沒到臨淄嗎?”


    “是的,”淳於髡晃晃光頭,“公子虛臨時改變主意,決定在此處與公主完婚!”


    梅公主花容失色,兩手捂麵,泣不成聲:“你??你們??”


    “嗬嗬嗬,”淳於髡笑勸道,“公主呀,大喜之日,哭哭啼啼卻是不好,萬一傷到身子,洞房花燭就煞風景嘍,”又轉對飛刀鄒,“有請新郎!”


    飛刀鄒徑直走上公主嫁車,從旁邊打開一處暗門,鑽進車底的寬大暗廂裏,連拖帶抱地拉出一人。蘇秦急上前一步,合力將孫臏抬下。


    陡然見到幹幹淨淨、煥然一新的孫臏,梅公主傻在那兒。


    孫臏也是怔了。範廚的迷藥下得過猛,直到兩個時辰前他才醒來。見自己躺在一處暗廂裏,身下還有軟墊,又感覺車馬在動,孫臏大吃一驚,細細迴想,知是秦人將他劫走了。想到自己命運如此不濟,孫臏不禁長歎一聲,坐起,閉上眼去,不想車門開處,拉他的是飛刀鄒,映入眼簾的竟又是蘇秦、淳於髡和梅公主,一切就如夢中一般。


    梅公主最先反應過來,驚叫一聲,飛撲上去,泣不成聲:“孫將軍??”


    孫臏將她緊緊擁在懷裏,泣道:“公主??”


    望著二人親熱之狀,淳於髡樂了:“嗬嗬嗬嗬,公主呀,這就是你的夫君—公子虛!”又轉對眾人,朗聲唱道,“奏樂,迎新人入洞房!”


    原來,在秦人劫走孫臏之後,飛刀鄒、木華、木實三人一路緊盯,見他們將孫臏裝入馬車的夾層,遂悄悄退出。是夜四更時分,屈將子帶著木華、木實等墨者隱入,朝已睡熟的秦人吹過迷煙,將車上毛皮全數取下,打開夾層,取出孫臏,複將一頭豬捆住四腳塞住嘴,用迷藥熏暈,依舊放在夾層裏,再依原樣放好毛皮。


    蘇秦等早已得到飛刀鄒的準信兒,特來迎接。甄城是孫臏的祖地,孫家老宅及宗祠經曆近兩百年風雨,雖有倒塌破損,主體仍算完整,早被蘇秦使人修繕一新,連洞房也布置好了。


    在齊國五千接應軍卒的嚴密保護下,孫臏、梅公主夫婦祭過宗祠,行過婚禮,在新房裏度過三日蜜月,於第四日淩晨起程趕往臨淄。


    抵達臨淄後,為謹慎起見,蘇秦、田嬰暫將孫臏夫婦安置在大將軍田忌府中,在後花園裏另設別院住下。


    淳於髡入宮,將使魏過程及魏王迴贈禮單奏過威王,並說順便應承魏王之請,成就了魏室公主的一樁姻親。


    淳於髡輕描淡寫,隻字未提孫臏,齊威王聽得直樂,此事也就飾掩過去。


    將孫臏成功救出之後,蘇秦去掉一樁心事,遂於該年五月,全身心地前往楚國合縱。縱親隊伍由入齊前的不足萬人增至一萬三千人,大隊車馬浩浩蕩蕩,人喊馬嘶,旌旗招搖,一路南行,渡過泗水、淮水,直奔楚國郢都。


    遠遠望去,合縱氣勢勝過天子出巡。


    公子華辛辛苦苦一年多,卻功敗於垂成之際,不無鬱悶地迴到鹹陽,向惠文公詳細稟報事件的過程。


    “你怎麽肯定龐涓攔下的不是孫臏?”惠文公眉頭擰起。


    “見龐涓沒追,我們就沒走遠,藏在附近看著。”


    “如果是齊人,他們怎麽可能在你們的眼皮底下動手呢?”


    “如果不出所料,移花接木的當是墨者!”


    “墨者?”惠文公愕然,“你怎麽斷定是墨者?”


    “迷香。”公子華應道,“那天夜裏臣弟親手將孫臏放進夾層裏,之後與眾雕謀議出行方案,議到子夜,吃過夜宵,方才困去。”


    “沒有派人守值嗎?”


    “派了,是兩個小雕。出事之後,我審他倆,據他們講,將近天亮時,他們嗅到一股奇香,然後就啥也不曉得了,一覺睡到天大亮。那夜我們也都睡得特沉,原定淩晨即走,趕開城門的第一時間,結果是雞叫三遍才醒,出城時日頭已出,想必也都著了那香的道。根據他倆對香味的描繪,臣弟斷定是迷香。此香沒有任何毒性,隻能使人昏睡半個時辰,隻有墨者手裏才有。”


    “嗯,”惠文公點頭,“這個天底下怕也隻有墨者能從我們的黑雕手中搶食了。隻是??墨者為何要助齊人呢?”


    “或與蘇秦有關。”公子華應道,“蘇秦與孫臏早已有約,而墨者助弱,想必與孫臏有些聯係。齊人那夜去接孫臏,見我們搶先了,就去聯係墨者!”


    “蘇秦今已得齊,下一站必去楚國!”惠文公沉思有頃,看向公子華,“與蘇秦定親的那個妞兒叫什麽名字來著?”


    “秦秋果。”公子華應道,“在雕台受訓一年,已經出窩,成為梟了。此番虞姑娘特意將她帶到大梁,這辰光就住在太子府中呢!”


    “甚好,”惠文公點頭,“先讓她見見世麵,再放她展翅翱翔。”


    “臣弟領旨。”


    “車衛國他們的楚語學得如何了?”


    “穿上楚衣就是楚國人了!”


    “甚好,”惠文公盯住公子華,“如商君所言,未來列國,楚國於我乃重中之重。可讓衛國他們馬上赴荊,紮根郢都,協助陳軫力阻蘇秦縱楚。隻要楚不入縱,蘇秦就掀不了多大風浪!”略頓,“還有,在楚也不能閑著,聽說宛城的烏金品質遠勝宜陽的,可以讓他們做些生意。”


    “臣弟領旨。”


    “君上旨曰,”車衛國朗聲宣旨,“陳愛卿,蘇秦縱成五國,行將赴楚。楚若入縱,則無秦矣,寡人為此夜不成寐,苦思旬日,唯有一解,就是愛卿。誠望愛卿施展本領,阻止楚人入縱,促成秦楚之盟,解寡人徹夜之憂。嬴駟拜托。”宣畢,走下幾步,將旨書呈給陳軫,“陳叔,請接旨!”


    “臣領旨!”陳軫再拜,接過旨書,站起,朝車衛國拱手,“賢侄辛苦了!”自坐於主位,指客席,“賢侄請坐!”


    車衛國坐下。


    “賢侄此來,隻為傳旨嗎?”陳軫盯住他。


    “迴稟陳叔,”車衛國拱手應道,“衛國此來,一是聽候陳叔早晚使喚,二是做點兒小本買賣,還請陳叔照看!”


    “賢侄打算做何買賣?”


    “烏金、青銅、皮革、巴鹽,能夠賺錢即可。”


    “賢侄是打算運往秦地嗎?”


    “正是。”


    “嗬嗬嗬,”陳軫笑道,“賢侄眼光精準,這些可都是賺錢的買賣哩。”略頓,“不過,就軫所知,巴鹽尚可,青銅、皮革、烏金卻是犯禁的!”


    “衛國曉得,”車衛國亦笑一聲,“若是不犯禁,也就不好玩兒了。”


    “嘖嘖嘖,”陳軫豎起拇指,“果然是車希賢的兒子!”


    “衛國初來乍到,人地兩生,還請陳叔教我!”車衛國拱手。


    “教字不敢,”陳軫還禮,“軫遊手好閑,不懂生意。敢問賢侄,是想把買賣做大呢,還是做小?”


    “何為做小?”


    “做小是結交宗親,譬如屈、景、昭三家。”


    “做大呢?”


    “結交王親!”


    “衛國有心做大,敬請陳叔舉薦!”


    “紀陵君,就是當今殿下的二弟!”


    “謝陳叔指點!”


    之後數日,在陳軫的暗中協助下,車衛國在郢都鬧市盤下一棟商號,又在郊野買下一處帶有林地的倉庫,經營起絲綢、皮毛等物,結交王公貴胄,設立起楚國雕台。


    安頓好車衛國等,陳軫這才閉門琢磨秦公旨令,越琢磨越覺棘手。


    列國縱親使團入楚堪稱楚國大事,而大事隻決於一人,就是楚威王。盡管在楚多年,他對威王仍舊所知有限,因威王既不是魏王,也不是秦公,幾乎不給他套近乎的機會。而就目前情勢而言,蘇秦合縱對楚可謂是有百利而無一害,如何說服楚王,他實在尋不出合適理由。


    陳軫閉門不出,冥思一天,未能籌出妙策,猛地想起白姬,使人急入章華台,尋到白姬,詢問宮闈之事,得知楚王許久沒有臨幸她,也未臨幸其他任何妃子,且其最後一次臨幸是兩月之前的事,她明顯覺出楚王有心無力,行不動房事了。


    陳軫心裏一動,四處打問醫家,探詢迴春之術,連訪數日無果。


    陳軫不無鬱悶,正沿大街閑蕩,見前麵圍了一堆看熱鬧的人,近前審看,是一個穿著奇怪的異相漢子在賣仙丹。稱奇的是,那人的屁股不是坐在地上,而是離地一尺有餘,感覺是懸空浮坐,引得眾人紛紛低頭探看,有人還走近他的身邊,趴地上驗看。


    那漢子並不理會,見人圍得多了,便扯起嗓子叫賣:“丹藥,丹藥,靈妙丹藥,吃一粒可祛小病,吃十粒可祛大病,若是吃上百粒,百病皆除??”


    那漢子白眉長耳鷹鼻,麵相奇特,身旁鋪著一塊絲帛,帛上擺著一隻丹瓶,瓶旁放著一粒如紅棗般大小的蜜丸。


    那漢子不停叫賣,中氣十足,聲音富有樂感。


    見看熱鬧的人越聚越多,那漢子報起了家門:“列位看客,在下姓莫名耳,荊山人,生於莊王元年,少時得逢異人,隨其遷居女幾之山,習煉仙大法,得長生之體,今已三百零七歲,此番來郢,乃奉家師之命,擇選有緣弟子??”


    有個患牙病的擠到前麵,指著腮幫子問道:“請問上仙,牙疼能否治愈?”


    “牙疼是小病,一粒足矣。”


    那人喜道:“請問上仙,多少錢一粒?”


    “一塊郢爰。”


    郢爰是郢都的定製金幣,隻有官宦富貴人家才藏得起。那人長歎一聲,扭頭走去,周圍看客無不搖頭。


    像他這般異人,郢人也似見得多了,有人笑道:“嘻嘻嘻,這位上仙,編謊也要編得圓些。瞧你這點年紀,大不過四十,卻說自己三百零七歲,騙鬼哩!”


    眾人皆笑起來,不少人扭頭走開。


    那漢子皮肉不驚,隻在嘴角哂出一笑,依舊大聲叫賣。


    陳軫眉心舒展,計上心來。


    見看熱鬧的漸漸散走,陳軫踱到跟前,摸出一塊爰金扔給他:“莫上仙,在下請一粒。”


    那漢子瞄他一眼,接過爰金,從瓶中倒出一粒丹藥,遞給陳軫。


    陳軫笑笑,指丹瓶道:“丹瓶裏還有多少?”


    “八十粒。”


    “請問上仙,此藥真的包醫百病?”


    “這個,”那漢子略略一怔,將陳軫上下打量一番,緩緩說道,“要看什麽病了。病症不同,用藥自也有異。”


    “嗯,”陳軫點頭,“此話在理。在下百病纏身,欲請上仙前往寒舍診治,不知上仙肯屈尊否?”


    那漢子拱手:“就依官人。”


    昭氏府宅的龐大門樓上,原來的“左司馬府”已被“令尹府”取代。


    聽聞陳軫光臨,邢才迎出,見過禮後,小聲叮囑:“陳大人,近日老夫人病情加重,恐有不測,主公心情不好,在下特意提醒大人,見主公時,說話有個分寸。”


    陳軫拱手:“謝了。”


    邢才引陳軫至廳中坐下,自去稟報。不一會兒,昭陽進來,心情果是不好。


    陳軫起身揖道:“陳軫見過令尹大人!”


    昭陽擺手讓他坐下,自己也於主位坐了。


    陳軫拱手:“聽聞老夫人玉體欠安,在下特來拜望。”


    “不瞞陳兄,”昭陽眼角濕潤,聲音更咽,“家母因和氏璧一事受驚,病情加重,反複幾次,這一迴,怕是??頂不住了。王上使禦醫診治,家母什麽藥也都試過了,根本無用,禦醫無法,隻好用針。家母已是骨瘦如柴,早晚見她的身上紮滿銀針,在下??在下??”泣不成聲,有頃,從袖中摸出絲絹,拭一把淚水。


    “令尹大人,”陳軫見他拭完淚,方才說道,“在下此來,為的正是老夫人之病。”


    “哦?”昭陽身子趨前,盯住陳軫。


    “老夫人之病,在下也是掛心。近日在下四處尋訪,終於訪到一位得道仙翁。在下將老夫人的病情詳細講過,仙翁交給在下一粒藥丸,”說著,從袖中摸出一隻小瓶,倒出一粒丹藥,“就是此丸,是否管用,大人或可請老夫人一試。”


    昭陽接過丹藥,細細察過,叫來兩個婢女,吩咐她們將藥丸搗碎,和上蜂蜜,喂老夫人服下。


    約過半個時辰,婢女急來稟報,說老夫人滿麵紅光,病情好轉,已能翻身坐起。


    昭陽驚喜,急忙過去察看,又過半個時辰,樂嗬嗬地複入廳中,向陳軫求問上仙何在。


    “大人莫急,”陳軫笑道,“若是此藥真正管用,老夫人之病,盡可包在陳軫身上。”


    昭陽拱手謝過,由衷歎道:“唉,每逢在下遭遇大坎,總是陳兄出手相助,陳兄大恩,讓在下??唉,不說了!”


    “嗬嗬嗬,”陳軫還過一揖,“大人不說,方是正理。在下在楚數年,虧得大人照料,這才活得像個人樣。大人於在下有此大恩,在下從未說過半句報答之語,隻將點點滴滴刻在心裏。在此世上,在下早無親人,老夫人是大人母親,也是在下母親,在下此舉,不過是為母盡孝而已。”


    陳軫說出此語,堪稱肝膽相照了。昭陽感動,當下喝叫擺出香案,與陳軫歃血為盟,結為八拜之交。昭陽年長為兄,陳軫為弟。


    結拜完畢,下人擺出酒席,二人痛飲。


    “來來來,”昭陽親手倒酒,遞給陳軫,“陳賢弟,大哥敬你!”


    陳軫接過後放下,亦為昭陽倒滿一爵,雙手呈上。


    二人舉爵碰過,昭陽正欲飲下,陳軫擺手止道:“大哥且慢,軫弟有一言,不吐不快。”


    昭陽放下爵,正襟說道:“賢弟請講!”


    陳軫亦放下爵,長歎一聲,眼中淚出:“大哥,在下在魏蠅營狗苟十餘年,別無他念,一心隻想輔佐魏室,成就一生輝煌。豈料為件小事得罪龐涓,一家老小被他趕盡殺絕,在下也差一點被他淩遲處死。此仇此恨,在下早晚想起來,心如刀絞??”


    昭陽眼珠暴起,“咚”一拳擊在案上,將兩隻酒爵震飛,酒灑一地,怒道:“龐涓豎子,欺侮賢弟,就是欺侮大哥,可為家仇!襲我陘山,斬我將士數萬,可為國恨!家仇國恨,昭陽若是不報,枉為丈人!”


    陳軫撿起歪倒在地的酒爵,重新斟滿,緩緩說道:“大哥可曾想過如何報仇?”


    “這有何難?”昭陽不假思索,“大哥這就奏明大王,興師伐魏!”


    “唉,”陳軫搖頭歎道,“大哥縱使想伐,大王亦必不肯。”


    “哦?”昭陽一怔,“大王為何不肯?”


    “因為三晉已經縱親,不久前蘇秦前往齊國遊說。若是不出在下所料,齊必入縱。中原列國皆入縱親,大王如何興伐?再說,大王已經鯨吞吳、越,拓地數千裏,如此功業,遠超曆代先王。大王眼下隻想守成,早無進取之心,大哥縱想建功立業,使大楚稱霸天下,揚名萬代,也是難啊。”


    昭陽冷靜下來,沉吟有頃,點頭:“嗯,賢弟所言甚是。依賢弟之見,該當如何?”


    陳軫如此這般低語一番,昭陽頻頻點頭,舉爵:“好,就依賢弟所言!來,為成功伐魏,報仇雪恥,幹!”


    “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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