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申與孫臏同乘一車,在護衛甲兵的前簇後擁下,奔馳在酸棗地界的寬闊官道上。


    時值金秋,田野裏卻看不到豐收,唯見荒蕪片片。


    日頭正值頭頂,照理該是午餐時間。然而,放眼望去,官道兩旁的遠近村落,竟是看不到一縷炊煙。


    一輛牛車從一條小道轔轔而來,走進官道。


    拉車的是頭瘦牛,車上裝著他們的全部家當及耕具,幾件破被褥上坐著一個老太,老太懷裏抱著一個兩歲大的女童。一個老人手持鞭子,走在瘦牛身邊,一個四十來歲的壯漢跛著一條腿,與一個弱冠少年緊跟車後,各自將手搭在車廂上,似是在為老牛搭把勁兒。再後麵,走著一個中年婦人和一男一女兩個半大孩子。


    無須再問,這是一家外出逃荒的人,且剛剛出門,因為趕車的老人幾步一迴頭地看向官道附近的一個村落,其他諸人,無不頻頻迴顧,眼圈紅紅的。


    看到大隊官家車馬照麵馳來,老人忙將牛車讓到道邊,家人也避道旁。


    “殿下,”孫臏擺手道,“請停一下!”


    “停車!”太子申叫道。


    車隊停下。


    孫臏下車,走到老人車前,躬身揖道:“請問老丈,你們可是此地住戶?”


    老人迴揖:“迴官人的話,草民世居此處。”手指不遠處影影綽綽的一片房舍,眼圈微紅,“就是那兒,小梁村。”


    孫臏的目光轉向小梁村,凝視有頃,轉對老人:“看樣子,你們是一家人吧。”


    老人點頭,指點眾人:“這是犬子,那是長孫,邊上兩個孩子是他的弟弟和妹妹,車上的是賤內和小孫女,低頭的是兒媳。”


    孫臏看看一家老小,又看向他們車上的破爛家當,心中一酸,聲音幾近更咽:“請問老丈,你們欲去何方?”


    老人長歎一聲:“唉,這年頭,又能到哪兒呢?還不是討口飯吃!”


    孫臏指著車上的耕具:“既然是去討飯,老丈為何帶著耕具?”


    “官人有所不知,我們這些賤民,不種地誰給飯吃?”


    “老丈是說,你們這是要外出種地?”


    老人點頭。


    “敢問老丈,欲去何處種地?”


    “遠嘍!”老人指著西邊的天際,“就是那兒,河西,老魏地!聽說那兒有活路,村裏人都去了,草民這也過去看看。”


    “這??”孫臏震驚,“河西離此隔山隔水,少說也有千餘裏,你們??你們為何不在此處耕種,要走那麽遠呢?”


    老人上下打量孫臏,緩緩說道:“看來官人不是本地人,一點也不知情啊。不瞞官人,草民世居小梁村,今年卻是住不下去了。近幾年來,官家頻出告示,家中壯丁,以前是三抽一,去年改作三抽二,田裏所收,以前是十抽三,去年改作十抽五。今年大旱,顆粒無收,一家老小連吃的也沒了,可官家仍出告示,賦稅照納。官人你說,這日子叫草民怎麽過呢?”


    “這??”孫臏心裏一揪,“外出種地,趙地、韓地、楚地、燕地哪兒都可,你們為何偏去秦地?”


    “官人有所不知,”老丈應道,“聽人說,秦公詔令,墾荒歸己,十年不抽丁,五年不納稅,逾過這一期限,丁四抽一,賦十抽一,小梁村四十多戶,全都去了,沒有一家迴來的,草民是最後一家呀。唉,全怪草民戀窩,誤了家人哪!”目光轉向小梁村方向,“小梁村養我育我幾十年,列祖列宗的屍骨皆在村頭,一朝棄之,叫草民??如何舍得!”


    老人淚如泉湧,撲通跪地,朝小梁村方向連拜數拜。


    孫臏眼中噙淚,轉對跟在身邊的太子申:“殿下,請借二金一用。”


    太子申轉對軍尉:“取五金來!”


    孫臏接過,將五金雙手捧予老人:“老丈,此行路途遙遠,這點盤費您且收下,莫讓家人途中餓了肚子。”


    老人不可置信地看看孫臏,又看看太子申,抖顫著雙手接過金子,連拜三拜:“請問恩公高姓大名!”


    孫臏扶起他:“老丈不必問了,趕路要緊!”


    老人朝眾人大叫:“來來來,快給恩公磕頭!”


    一家人全都過來,紛紛跪地,納頭叩拜。孫臏阻攔不及,隻好將他們一一扶起。太子申又令車隊避於路旁,讓這一家人先走。


    老人再三拜謝,方才趕起牛車,轔轔而去。


    望著漸去漸遠的這一家子,太子申輕歎一聲:“唉,再這樣下去,老魏人真就走光了!”


    想到車上的兩箱聘禮及蘇秦在草堂中的評議,孫臏輕歎一聲,似是自語,又似是說給太子申:“蘇兄說得好哇,君不知民,必困!”


    大梁城東南,在逢澤與大梁之間是大片略顯起伏的丘坡地帶,龐涓的中軍屯紮於此。


    轅門之內,旌旗獵獵,殺氣騰騰。三千虎賁之士站成五個橫排,個個膀圓腰粗,壯如鐵塔,披甲執銳,目不斜視地望著從麵前五步開外緩步走過的魏惠王。


    大將軍龐涓、中軍參將公子卬一左一右,護衛於後。


    魏惠王儀態威嚴,二目炯炯,兩腳虎虎帶風,從左端巡至右端,又從右端巡至左端,不無滿意地欣賞著他的這支威武之師。


    巡完一個來迴,魏惠王走向中間一處高台,立於台上,大手一揮,聲若洪鍾:“將士們,寡人看到你們了!”


    三千壯士“唰”一聲單膝跪地,齊吼:“赴湯蹈火,誓死效忠陛下!”


    魏惠王擺手:“眾將士平身!”


    三千將士又是一聲齊吼:“謝陛下!”“唰”一聲起立,整齊劃一。


    魏惠王朝候立於一側的龐涓點頭:“真是一支鐵軍啊!”


    “迴稟陛下,”龐涓跨前奏道,“這三千甲士是從大魏三軍裏一一挑選出來的,皆為力可抵牛、各懷絕技的虎賁之士,衝鋒陷陣、折旗奪帥不在話下,小可懾敵心神,大可一戰而定全局!”


    “好好好,”魏惠王連聲讚歎,“寡人夢中所想之事,今日總算看到了!”略頓一頓,似不相信,“你說他們力可抵牛,各懷絕技?”


    龐涓看向公子卬。


    公子卬跑步走至隊列前麵,朗聲喝道:“青牛,出列!”


    站在隊首的青牛應聲而出,如鐵塔般走到列前:“青牛在!”


    公子卬又道:“牽牛來!”


    早有軍士牽著一頭碩壯無比的犍牛走至列前。


    看到犍牛,青牛徑走過去,雙手執牢牛角。犍牛見牛角被執,勃然大怒,奮蹄前衝。青牛死死執牢牛角,寸步不退。人、牛角力,犍牛不支,漸漸後退。青牛趕前一步,猛喝一聲,兩臂發力,犍牛號叫一聲,歪倒於地。


    眾將士無不喝彩。


    魏惠王張口結舌,好半天,方才手指青牛,脫口讚道:“好壯士也!”


    幾名軍士趕到,七手八腳地拉起犍牛,將它牽走。


    青牛朝惠王拜過數拜,重返隊首。


    魏惠王轉頭看向龐涓:“龐愛卿,三千軍士皆有這等本事?”


    “各有各的本事,我王若是不信,可以親試!”


    魏惠王走下觀台,在隊列前麵再次巡視一遭,抬手指向最後一排的一名小個子兵士:“你,出列!”


    那名軍卒應聲出列,單膝跪地,叩道:“一等甲士羅威叩見陛下!”


    魏惠王聽他聲音洪亮,微微點頭:“你有何手段,示給寡人看看!”


    “羅威遵旨!”


    羅威起身,使人拿過幾塊青磚,摞在一起,略一運氣,舉掌劈下。一摞青磚從中間應聲而斷,眾人又是一番喝彩。


    之後,魏惠王隨機指點幾人,果然是各有能耐,有力舉石滾的,有刀槍不入的,有攀爬旗杆的,有斧斷巨石的,當真是力士雲集,各懷絕技,看得魏惠王眉開眼笑,雄心勃起。


    觀摩完三千虎賁,龐涓引領惠王走進中軍大帳,在一個巨大的木架前麵停下。惠王正自詫異,龐涓伸手扯下罩在木架上的巨大錦緞,現出一架龐大的軍用沙盤。沙盤以模具形式將魏國周邊國家的形勢軍情逼真地縮微,上有明顯的國界、城邑、山河、湖澤、守備、倉儲、要塞、守軍數量及守將等,均插有竹簽標牌。


    魏惠王未曾見過此等沙盤,驚喜交加,連聲讚道:“好寶貝,天下列國,一目了然哪!”又轉對龐涓,“龐愛卿,你是怎麽搞起來的?”


    “迴稟父王,兒臣使人四處勘察,比照列國形勢,與工師一道設計出來的。有些地方還很粗糙,可能與事實有所出入,但大體如此,可用於教戰。”


    “好一個教戰!”魏惠王大是感慨,“有愛卿這般用功,天下何愁不平?”


    “父王!”龐涓看準時機,拱手奏道,“兒臣尚有一求,求請恩準!”


    “愛卿有何要求,盡可言來!”


    “父王若要平定天下,僅憑臣一人之力與三千虎賁遠遠不夠。臣以為,當務之急是招募武卒,重建大魏鐵軍!”


    “好好好,”魏惠王朗聲應允,“此誠寡人夙願也!”思忖有頃,“不過,這是一件大事,馬虎不得。如何招募,如何重建,愛卿可先擬個奏本,迴朝後廷議。”


    “臣領旨!”


    魏宮大朝。


    看到眾臣按班站好,魏惠王揚手說道:“諸位愛卿,寡人頒布兩道詔書!”轉對毗人,“宣詔!”


    毗人跨前一步,摸出詔書,朗聲宣道:“司徒朱威聽旨!”


    朱威跨前一步:“臣在!”


    毗人宣道:“司徒朱威二十年如一日,勤勉朝政,忠誠可嘉,晉封上卿,統領司徒、司農、司空、司寇、司馬、司工六府,輔助相國,統籌農商,改除政弊,固本強國!”


    眾臣皆吃一驚,即使朱威,也似沒有準備。


    大家麵麵相覷一陣,齊頭看向相國。


    誰都知道朱威是魏惠王最信任的臣屬。自白圭辭世,六府權力實際上已在朱威手中,今日明旨下達,不過是名實相符而已,不算稀奇。稀奇的是,魏王突然封他為上卿,襲陳軫之爵。而在魏國,上卿就跟左師、右師、太傅、少傅一樣,多年來一直是個虛爵,即使幸臣陳軫,也多是讓他兼管外交斡旋,並未給他實權。魏惠王此時晉封朱威為上卿,又使他轄製六府,顯然是將上卿用作實爵,等同於副相。這在魏國幾乎就是改製,而能影響魏王改製的,眼下隻有一人,就是惠施。


    惠施站在百官之首,微閉雙目,似在打瞌睡。


    一陣驚愣過後,朱威叩道:“臣受命!謝王隆恩!”


    毗人摸出又一道詔書:“司徒府禦史白虎聽旨!”


    白虎應聲而出:“臣在!”


    毗人宣道:“司徒府禦史白虎治獄嚴明,年無積案,民無沉冤,功績卓著,晉封司徒,輔助上卿,統籌司徒府一切事務!”


    白虎叩道:“臣領旨!謝王隆恩!”


    魏惠王微笑,擺手:“二位愛卿請起!”


    朱威、白虎再拜:“謝王上!”


    二人起身,退於原位。


    “諸位愛卿,”魏惠王掃視眾臣一眼,緩緩說道,“寡人立位二十八年,唯有今年感覺暢快。暢於何處?暢於諸位愛卿同心協力,共赴國難。暢於惠愛卿高瞻遠矚,運籌國策。暢於龐愛卿治軍有方,威服列國。暢於朱愛卿多方籌措,保障供給。”略頓一頓,“諸位愛卿,寡人何德何福,得蒙諸位鼎力加持?寡人何威何能,得蒙諸賢傾心輔佐?”


    整個朝堂鴉雀無聲,眾臣皆將目光投在惠施、龐涓、朱威三人身上。


    “諸位愛卿,”魏惠王緩緩站起身子,聲音緩慢而低沉,“寡人明白過,也糊塗過;威風過,也失意過。河西慘敗,列國圍攻,大魏由盛而衰,其中原因,你們口中不說,心裏卻是明白。寡人口中不說,心裏也是明白。這個原因,就在寡人身上!所有的過錯,都是寡人一人之錯。錯在哪兒呢?錯在親小人,遠賢臣。陳軫是小人,寡人親之。白圭是賢臣,寡人遠之。朱愛卿屢屢勸諫,寡人不聽。事過境遷,寡人每思往事,心如刀絞。”略頓一頓,將聲音提高,表情激動,“寡人有錯,寡人知錯,寡人今日在這裏認錯。寡人之所以認錯,是寡人不想再錯!今日上朝,寡人一吐心中塊壘,一是希望諸位做個見證,二是懇請諸位薦賢舉能,使大魏朝廷盡是惠愛卿、龐愛卿和朱愛卿,舉座皆賢!”


    魏惠王一番話情真意切,發自肺腑。朝堂上隻聽“撲通撲通”一陣亂響,滿朝文武,包括惠施在內,無不跪倒於地,失聲泣道:“王上??”


    魏惠王猛然站起,聲音清朗:“諸位愛卿,平身!”


    眾臣起身。


    “諸位愛卿,”魏惠王慷慨激昂,“大魏要振作!寡人要振作!你們也要振作!大魏如何振作?富國強兵!寡人如何振作?洗耳恭聽!諸位如何振作?直言敢諫,勇於承擔!寡人承諾,當廷議政者,無論作何言論,寡人必傾心聽之;直陳寡人之過者,無論作何言論,寡人必虛懷納之。”


    話音剛落,龐涓跨前叩拜,聲音更咽:“王上,臣有奏!”


    魏惠王緩緩坐下,態度和藹,麵現微笑:“龐愛卿請講!”


    “王上虛懷若穀,海納百川,可追上古賢王。臣為一介草民,蒙王上恩寵,得一隅馳騁。臣願竭股肱之力,披肝瀝膽,誓報王上知遇之恩!”


    “愛卿免禮!”魏惠王褒揚道,“愛卿治軍有方,禦敵有術,是百年難遇的將才!寡人因有愛卿,方有今日之暢啊!不瞞愛卿,寡人閱軍歸來,思起三千虎賁,夢裏也是笑醒啊!”


    “三千虎賁謝王上勉勵!”龐涓朗聲接道,“臣以為,方今戰國,如同林野,弱小必為強壯所食。自古迄今,不戰而勝者無,不勝而王者鮮。我地處中原,強鄰環伺,雖得一時之安,卻不可高枕無憂。”


    “愛卿所言甚是。愛卿有何良謀,但說無妨。”


    “強國首在強軍,強軍卻非三千虎賁所能成就。據臣所知,昔日吳起治軍,有良將數百,車卒五萬,武卒十萬。軍中之卒,皆可以一敵十,驅百裏而能戰。臣不才,願為我王再建鐵軍,小可保家衛國,大可伐國謀天下。”龐涓從袖中抽出一捆竹簡,雙手捧起,“臣擬征募青壯八萬,征購良馬一萬匹。臣堅信,隻要教戰得力,不出三年,大魏鐵軍當可橫掃列國,威服天下。這是臣所擬表奏,請我王禦覽!”


    聽完龐涓的強軍需求,眾臣麵麵相覷。


    毗人走過來,接過竹簡,雙手呈予魏惠王。


    魏惠王展開,粗粗瀏覽一遍,看向龐涓:“愛卿所奏,亦為寡人近日所思。隻是,征募如此之多,當是國家大事,容寡人細加斟酌,另行決斷。”


    “臣恭候我王聖裁!”


    魏惠王再掃眾臣:“何人還有奏本?”


    “臣有奏!”朱威跨前一步,拱手奏道。


    “愛卿請講!”


    “近年征戰頻頻,今夏又逢百年大旱,多地秋糧顆粒無收,倉廩已空,庫無存糧,民無隔夜之食。朝廷五年三次征丁加賦,地方府縣加征暴斂,百姓不堪其苦,不少邊民背井離鄉,逃離魏地,致使大片田園荒蕪,民間已無可征之丁!”


    魏惠王眉頭緊皺,沉思半晌,抬頭望向朱威:“朱愛卿,有多少邊民逃離?”


    “迴稟我王,約二十萬眾!”


    “二十萬眾!”魏惠王忽地站起,神色大變,“有這麽多?”


    “王上,”朱威緩緩說道,“二十萬隻是各地府丞的統計。地方府丞懼我王責罰,想方設法隱瞞不報。據臣粗略估算,逃離邊民當有五十萬眾,約占魏民十分之一成。”說著從袖中摸出一捆竹簡,雙手奉上,“臣陰使多人赴邊地訪查,據此寫出奏本,請王上禦覽!”


    毗人下來拿過,呈在魏惠王幾前。魏惠王拿起竹簡,匆匆瀏覽一遍,將竹簡放下,神色黯然,沉默良久,抬起頭來,聲音沙啞:“諸位愛卿,退朝!”


    下朝之後,龐涓迴府悶坐有頃,使人召來龐蔥,剛要吩咐什麽,又擺手將他打發,起身徑到前院,見自己的車馬尚未卸套,不及召喚馭手,自己跳上,揚鞭出府。


    龐涓驅車徑至白虎府邸,門人報說白虎查看新府邸去了。龐涓問過新府址,驅車趕至,遠遠看到白虎正與頭發花白的老家宰站在門外指指點點。


    新府宅有十畝上下,亭台樓閣一樣不缺,雖說趕不上安邑時的白府大院,也沒有時下安國君府、武安君府奢華,但還算得上大梁城中屈指可數的幾處豪宅之一。此宅原還輪不上白虎,是魏王特別賜給朱威做上卿府用的,朱威不想搬家,隻將門前的匾額換過,稟過魏王,將府宅讓給白虎了。


    聽到身後車馬響,白虎迴頭見是龐涓,叩拜於地,“恩公”二字尚未出口,龐涓就已飛身下車,將他一把扯起,厲聲斥道:“司徒大人,你這是幹什麽?”


    白虎揖道:“下官白虎見過武安君!”


    龐涓沉下臉,斥道:“白兄弟,你??叫我什麽?”


    白虎遲疑一下,輕聲喊道:“大哥!”


    龐涓轉怒為喜,撲哧笑道:“這就是了!”又抬頭打量宅院,微微點頭,“嗯,此處宅院有點兒氣勢,與白兄弟般配!”


    老家宰樂得合不攏嘴,感歎道:“唉,老奴萬未料到白家還能有今日,蒼天有眼哪!”


    龐涓笑道:“白兄弟,如此豪宅,當領大哥觀賞一番才是!”


    “大哥請!”


    龐涓將馬鞭交給老家宰,與白虎走進大門,沿府中林蔭小徑走有一圈,對各處房舍評點一番,來到後花園中。


    龐涓指著草坪上的幾隻石凳道:“此處不錯,小坐一時如何?”


    白虎看出龐涓心中有事,笑道:“大哥請!”


    二人坐下,龐涓話入主題:“白兄弟,今日朝中之事,你不覺得有些怪嗎?”


    “是有些怪。”白虎點頭,“小弟不過是司徒府禦史,下大夫,照理上不得朝,昨晚內宰臨時傳旨,要小弟今日上朝。小弟不知何事,上朝路上心裏一直打鼓,誰知王上竟將如此大任委於小弟,小弟實在??”


    “不不不,”龐涓連連搖頭,“大哥不是指的白兄弟。依兄弟才具、門第,即使去做上卿,也是該的。”


    “大哥高抬小弟了。大哥既然不是指的這個,可為何事?”


    “朱上卿與大哥素無瓜葛,大哥也甚佩服上卿為人,可他今日竟在朝堂之上突然向大哥發難,委實蹊蹺!”


    白虎笑道:“朱上卿沒有別的意思,大哥怕是誤會了。”


    “誤會?”龐涓冷笑一聲,“大哥要征丁,他說邊民流失,無丁可征!大哥要擴軍,他說國庫已空,賦稅過重!這不是擺明與大哥過不去嗎?”


    “大哥有所不知,”白虎解釋道,“數月以來,庫無存糧,民無積粟,上卿一直苦惱不已,多次在小弟麵前言及此事,斷不是針對大哥發難的!再說,今日上卿所言,小弟也沒有聽出有絲毫貶損大哥之意!”


    “白兄弟,”龐涓搖頭,“你是好人,總是把人往好處想。庫無存糧,民無積粟,大哥不是不曉得。可你知道,振農固本是遠圖,強軍卻是近憂,一時也遲緩不得。萬一秦人乘我饑荒,興兵伐我,我當何以應之?再說,即使上卿所奏隻為流民,與大哥無關,那他也得選個機緣,為何偏在大哥奏請重建武卒這個節骨眼上起奏此事呢?”


    “這??”白虎遲疑道,“別是湊巧了!”


    龐涓重重地哼出一聲:“就算湊巧,湊得也是太巧了!”


    白虎的嘴巴張了幾張,不再說話。


    龐涓語氣略略緩些:“許是大哥想多了!”站起身子,撲哧笑出一聲,“白兄弟,今日是你大喜,走,大哥請你小酌一爵,也算慶賀!”


    白虎亦站起來:“謝大哥美意!隻是,昨晚犬子突發高熱,折騰得綺漪一宵未睡,小弟放心不下呢。待過這幾日,小弟定邀大哥來此新府,痛痛快快地喝上一爵壓宅酒!”


    “小白起病了?”龐涓急道,“這可是大事!走走走,大哥這也望望他去!”


    二人迴至門口,正要上車前去白虎的舊宅,一車馳至,近前一看,是龐蔥。


    龐蔥跳下車,急急稟道:“大哥,太子迴府了!”


    龐涓一怔,急切問道:“孫兄可來?”


    “來了,就在太子府中!”


    “白兄弟,”龐涓朝白虎拱手道,“孫兄來了,小白起那兒,大哥隻得改日探望,你要告訴他一聲,就說龐伯惦記他呢!”


    白虎亦拱手道:“小弟代犬子謝大哥惦念!大哥慢走!”


    太子東宮,孫臏與太子魏申剛剛話及龐涓,內宰稟道:“啟稟殿下,武安君求見!”


    太子申起身笑道:“看,說到武安君,人就到了!”


    孫臏與太子迎至門外。


    見麵禮畢,龐涓、孫臏各自退後,互相凝視良久,才衝到一起,緊緊相擁。


    龐涓聲音更咽:“孫兄,一年未見,想煞小弟了!”


    孫臏淚水盈出:“愚兄也是無日不在思念賢弟!一年未見,賢弟瘦多了!”


    “唉,”龐涓長歎一聲,“不瞞孫兄,出穀之後,涓每走一步,都是在登猴望尖哪!”


    太子申笑道:“二位愛卿久別重逢,可喜可賀。來來來,府裏說話!”


    龐涓朝太子申深揖一禮:“臣有一請,懇求殿下恩準!”


    太子申還過一禮:“武安君請講!”


    “殿下遠行雲夢山,旅途勞頓,臣就不擾了。臣與師兄經年未見,有萬千話語待敘,懇請殿下準允孫兄暫住臣府,以敘別後之情!”


    太子申微微一笑,目光轉向孫臏:“孫子,我們路上早就說好了,你來之後暫住我府。這??”


    龐涓急切看向孫臏:“孫兄!”


    孫臏朝太子申揖道:“殿下盛情,臏心領了。臏懇求殿下準允賢弟所請!”


    “嗬嗬嗬,”太子申笑過幾聲,慨然允道,“何處安歇,孫子自便。明日待魏申稟過父王,當為孫子安排宅院。”


    “臏謝過殿下!”


    龐涓別過太子申,攜孫臏之手登上馬車,一路馳往武安君府。龐蔥早率眾仆恭候於院中,見二人進來,叩拜迎接。


    龐涓攜孫臏之手,引他觀賞府宅,指點道:“孫兄請看,這一進是庫房,共一十二間;這一進是客房,共一十五間;兩邊廂房是仆從居所;左邊一排是膳食房,小弟的主房就在前麵,是三進院子??”


    孫臏頻頻點頭:“賢弟府宅,果然雄偉!”


    龐涓笑問:“孫兄可知此府原是誰的?”


    “不會是陳軫的吧?”


    “哈哈哈哈,”龐涓長笑數聲,“真就讓孫兄猜中了,此府正是陳軫宅邸!奸賊陳軫畏罪潛逃,王上震怒,淩遲了戚光和丁三,將此宅賜給涓弟。涓弟幾經改造,去其奢靡,除其淫逸,方有今日模樣。”又指主房,“主房到了,孫兄請!”


    “賢弟先請!”


    二人攜手並肩,接連走過兩重大門,方進客廳。早有侍女沏好茶水,迎跪於地。二人分賓主坐下,龐涓讓道:“孫兄,請用茶!”


    “賢弟先請!”


    兩人同時舉杯,各啜一口,放下茶杯。


    孫臏揖道:“臨別之際,大師兄、師姐、蘇兄、張兄他們,無不托臏問候師弟!”


    “涓謝他們了。先生可好?”


    “先生也好,就如賢弟在穀中時一樣。”


    “孫兄下山,先生沒說什麽?”


    “先生將在下名字更改一字。”


    龐涓大是詫異:“哦?更改何字?”


    “改在下的‘賓’字為‘臏’。”


    “這??”龐涓眼望孫臏,“‘臏’字不祥,孫兄可知先生為何改之?”


    “在下不知。”孫臏搖頭,“先生之言,在下不敢有違。”


    “嗬嗬嗬,”龐涓笑了,“既是先生所改,就有道理。不瞞孫兄,先生學問高深莫測,涓由衷敬服。涓下山之際,先生也曾送涓幾字,叫‘遇羊而榮’,結果真還碰巧了,涓之得用,果真就與一隻羊有關,哈哈哈哈??”


    龐涓隻提前麵四字,將“遇馬而絕”刻意隱去,孫臏自然不知,當下亦笑幾聲,不無歎服道:“先生堪稱真人,但有所言,字字珠璣。”


    龐涓附和一句,抬頭望著孫臏:“說到這裏,涓有一問,還欲請教孫兄。”


    “賢弟請講,臏知無不言。”


    “傳聞孫兄得先生秘傳,可有此事?”


    孫臏遲疑一下,點頭。


    龐涓麵色有變,趨前問道:“請孫兄詳言。”


    “賢弟出山之後,先生使我們三人驅鼠,臏打死一鼠,得授一書。”


    “哦?”龐涓眼睛大睜,“敢問孫兄,是何寶書?”


    “是臏先祖孫武子的《孫武兵法》。”


    龐涓深吸一口涼氣,緩緩吐出,沉吟許久,方才歎道:“唉,先生之寶,層出不窮啊!敢問孫兄,先生可曾對你提及《吳起兵法》?”


    孫臏搖頭。


    龐涓似已明白,複歎一聲:“唉,小弟下山過早,與此寶書失之交臂了!”


    孫臏勸道:“賢弟莫急,待有閑暇,臏必將胸中所知,一一講予賢弟。”


    龐涓跪叩於地,連拜三拜:“孫兄果有此意,於涓便是再生之德,涓沒齒不忘!”


    孫臏跪地對拜:“你我金蘭結義,便如骨肉兄弟,賢弟何說此話?”


    “好好好,涓弟不說。今日車馬勞頓,孫兄還是早點兒安歇為好。來人!”


    龐蔥走進:“主公有何吩咐?”


    “孫兄的館舍安頓妥否?”


    “迴主公的話,安頓已畢。”


    龐涓起身,轉對孫臏:“孫兄,請!”


    相國府中,惠施盤腿坐於池邊草坪,正自打盹,太子申由花徑走至,在他身邊坐下。惠施微微睜眼,見是太子,起身叩道:“臣叩見殿下!”


    太子申扶起惠施:“先生免禮,魏申有擾了。”


    惠施重新坐定:“殿下幾時迴來的?”


    “剛剛迴來。”


    “請問殿下,雲夢山之行,感覺如何?”


    “鬼穀果然是人傑地靈之處,即使一個童子,亦非尋常之輩。”


    “哦?”惠施頗是驚訝,“這麽說來,殿下見到鬼穀子了?”


    太子申搖頭:“鬼穀先生正在閉關潛修,申無緣拜見。”


    “這就是了!”惠施微微一笑,緩緩說道,“莫說是太子,縱使陛下親去,此人也是斷不肯見的。孫臏可曾下山?”


    “是的,魏申將他請迴來了。”


    “此人如何?”


    “與武安君不同,為人謙恭,從不談兵,乍看上去,不似習兵之人。”


    “嗯,”惠施微微點頭,“果真如此,當是大家。他現在何處?”


    “原擬定歇於魏申府中的,武安君聞訊,將他請走了。”


    惠施徹底閉目,半晌,微微睜開:“這個武安君,開始讓人頭疼了。”


    太子申驚異:“先生何說此話?”


    “此人要把魏國變作一座兵營。”


    “這如何能成?”太子申急道,“此番前往雲夢山,魏申一路所見,田園荒蕪,百姓流亡,怎能再堪征戰呢?”


    “唉!”惠施沉默許久,長歎一聲,“魏國多事啊!”


    魏惠王正在用餐,毗人輕步進來,不無興奮道:“王上,殿下迴來了!”


    “嗬嗬嗬,迴來就好。”魏惠王淡淡應一句,伸手提箸,夾牢一塊肥肉送入嘴裏,大口咬嚼起來,似乎這事兒平淡無奇,不值一提。


    毗人略怔,悻悻地站在一邊,臉上的笑容也僵起來。


    魏惠王又嚼幾口,似是意識到什麽,猛然扭頭,欲說話,滿口肥肉,欲咽下,尚未嚼碎,也似等不及,急得唔唔幾聲,“呸”一聲吐出,噴了毗人一臉一身。


    毗人吃此一嚇,擦不敢擦,躲不敢躲,怔在那兒。


    魏惠王騰出口舌,急問:“你方才說什麽?申兒迴來了?”


    毗人一時惶急,竟是說不出話來。


    魏惠王兩眼大睜:“孫子來了嗎?”


    毗人點頭。


    魏惠王忽地站起,幾步走出禦膳房,口中叫道:“快快快,宣他書房覲見!”不及毗人答話,就又停下步子,扭頭,“孫子人在何處?”


    毗人總算緩過神來,急上前一步,小聲稟道:“孫子已去武安君府上。”


    “備車,”魏惠王急道,“寡人親去迎他!”


    “王上,”毗人略加遲疑,“天已黑了,王上若是興師動眾,恐有不便。再說,孫子既來大梁,王上欲見,也不急在眼前一時,臣??”見惠王擺手,趕忙止住。


    魏惠王似也冷靜下來,緩步轉迴,點頭道:“嗯,你說得是。賢婿與孫子也有一年未見了,讓他們敘敘舊也好。你去安排,明日晨起,宣二人前殿覲見!召申兒來!”


    “殿下已在書房外麵,等候複旨。”


    魏惠王大步走向禦書房。


    翌日晨起,龐涓奉旨引領孫臏馳往魏宮。


    遠遠望見宮門,龐涓笑道:“孫兄你看,王上、殿下都在那兒迎你來著!”


    孫臏看去,果見魏惠王、太子申、毗人及宮中近侍三十餘人,站在宮門外麵的台階上,引頸候望。看到他們的車馬,魏惠王邁步走下石階,迎至階下。


    孫臏對龐涓道:“賢弟,停車!”


    龐涓叫龐蔥停住車馬,與孫臏下車,並肩迎向惠王。


    雙方在宮門外麵約五十步處相遇,孫臏、龐涓屈膝跪下,各拜三拜。


    龐涓再拜,叩道:“臣叩見父王!”


    魏惠王點點頭,隨口說道:“愛卿免禮!”


    孫臏亦叩:“草民孫臏叩見魏王!”


    魏惠王卻不答話,隻將笑意堆在臉上,兩眼微微眯起,上下左右打量孫臏,好像他是來自異域的稀客。孫臏不見複話,隻好五體投地,動也不動地叩在那兒。


    過了片刻,魏惠王陡然意識到什麽,急上前幾步,伸出雙手將孫臏扶起:“孫子請起!”


    魏惠王扶起孫臏,拉住他又是一番打量,點頭讚道:“嗯,好儀表,既有儒雅風度,又有軒昂氣勢,果是名家之後啊!”


    孫臏揖道:“王上褒獎,草民愧不敢當。”


    二人顧自說話,不知不覺中,龐涓竟被晾在一邊。


    龐涓又跪一時,見惠王仍然沒有記起他,隻好悻悻爬起,不無尷尬地候於一側。


    聽到惠王讚譽,龐涓偷眼望去,果見孫臏身上有股浩然之氣,與在穀中時大不一樣,心中微微一凜,跨前奏道:“父王,此地風寒,莫要傷了龍體!”


    魏惠王朝龐涓看一眼,嗬嗬笑道:“愛卿說得是,此地不是禮賢之處。”又轉向孫臏,拱手一揖,“孫子,宮中敘話!”


    孫臏還禮:“陛下先請!”


    魏惠王一把攜住孫臏之手,徑自走去。龐涓悻悻一笑,與太子申並肩跟後。


    來到前殿,分君臣坐定,魏惠王轉向孫臏,拱手道:“寡人望孫子之來,如渴思飲哪!”


    孫臏抱拳迴揖:“草民初來乍到,無尺寸之功,卻蒙王上如此垂愛,實在慚愧!”


    魏惠王再揖:“孫子為天下大賢,寡人本當親去雲夢山恭迎大駕,無奈國事煩冗,一時走不開,讓申兒代勞,已是失禮了!今蒙孫子看重,躬身至魏,寡人未能郊迎三十裏,這又失禮了!”


    孫臏感動,起身叩拜,聲音略是更咽:“王上??”


    魏惠王再次起身,親手將孫臏扶起,攜他至席,按他坐下,複到自己席前坐定,目光慈愛地望望龐涓,看看孫臏,感歎道:“不瞞孫子,寡人自得龐愛卿,國威大振。聞孫子與龐愛卿同窗共讀,已有大成,寡人心中掛念,夜不成寐。《詩》曰:‘青青子衿,悠悠我心。’此之謂也!今得孫子,寡人總算能睡個安穩覺了!”


    孫臏抱拳道:“王上知遇之恩,草民必結草以報!”


    “孫愛卿,”魏惠王抱拳還禮,話入正題,“魏地處中原,有齊、楚、秦、趙、韓五大強敵環伺,堪稱四戰之地。寡人自承大統以來,東憂西患,無一寧日。前幾年,秦人自西來,奪我河西數百裏,占我函穀要塞,威逼我崤關和河東。前不久,齊人自東來,兵鋒脅迫大梁。幸有龐愛卿中流砥柱,方使寡人轉危為安。痛定思痛,寡人決定恢複先王鐵軍,重組大魏武卒,再振大魏雄威。這是大事,唯龐愛卿一人,獨力難支,愛卿此來,適逢其時啊!”


    龐涓從這幾句話裏探知惠王基本讚成自己的擴軍奏案,心中大悅,麵上卻是聲色未露,隻將目光緩緩移向孫臏,希望他能推波助瀾,盡快促成此事。


    孫臏緩緩應道:“王上壯誌,草民不勝敬仰。草民有一言,不知當講否?”


    “愛卿但說無妨!”


    “先聖老聃曰:‘兵者,不祥之器,不得已而用之。’老聃又曰:‘以道佐人主者,不以兵強天下??大軍之後,必有兇年。’是以草民??”


    孫臏接連引出老聃之語,龐涓已知話頭不對,連使眼色,又打手勢,不讓他再說下去。孫臏看見,止住話頭。


    魏惠王身子微微前傾,盯住他:“孫子,說下去!”


    孫臏看一眼龐涓,遲疑有頃,繼續說道:“草民以為,先聖之言,不可不察。自古迄今,聖人治世,沒有一人是靠兵強馬壯打出來的。”


    “這??”魏惠王略顯不快,收迴前傾的身子,“請問孫子,兵若不強,馬若不壯,倘若有人打上門來,寡人何以拒之?”


    “迴稟陛下,”孫臏抱拳應道,“治國必以兵備,但兵備當以息爭為旨,不宜恃強好戰。草民先祖孫武子說過:‘百戰百勝,非善之善也;不戰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也。故上兵伐謀,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


    魏惠王凝眉有頃,微微點頭:“聽孫子之言,寡人耳目一新。關於治軍用兵之法,寡人擇日討教。孫子聽旨!”


    孫臏起身,叩首:“草民候旨!”


    “封鬼穀士子孫臏為客卿,賜客卿府一處,仆從三十名,黃金一百兩,錦緞三十匹。俟有功績,另行封賞!”


    孫臏再拜:“臣謝王上封賞!臣告退!”


    “愛卿慢走!”


    返迴途中,龐涓埋著頭,一句話不說。


    快要走到武安君府,龐涓終於出聲,搖頭長歎:“唉!”


    孫臏抬起頭來:“賢弟,臏適才所言,哪兒不妥嗎?”


    “唉,”龐涓又歎一聲,“孫兄如何能在王上麵前說出不戰之詞呢?”


    孫臏略怔一下:“賢弟,臏心有所想,口就??”


    “孫兄啊,”不待孫臏說完,龐涓擺手打斷,“身為將帥,若不征伐,王上養之何用?”


    孫臏驚愕:“賢弟??”


    “好了,好了,”龐涓再次擺手打斷他,“小弟懇求孫兄,此等話語,今後莫要再說。否則,朝中就會有人將我鬼穀士子看作貪生怕死之輩,於先生麵上無光。”


    孫臏不無茫然地望著龐涓。


    龐涓爆出一笑,朝孫臏肩上輕拍一掌,麵色和悅起來:“好了,孫兄,莫提這些不快之事。明日若無大事,隨涓弟大營裏瞧瞧!”


    孫臏點頭:“唯聽賢弟吩咐。”


    翌日晨起,龐涓如約邀孫臏馳入城南中軍大營,請來司徒白虎作陪。


    如前番惠王視察一般,龐涓再次展示了三千虎賁的威勢。


    看過力士的表演,龐涓不無得意地望著孫臏和白虎:“這些將士,不知兩位入眼否?”


    白虎大是歎服:“看龐將軍帶兵,真是沒個說的!有這樣的勇士衝鋒,何陣不陷?”


    龐涓笑道:“三千虎賁各有所能,勇冠三軍,皆為折旗奪帥之士!”


    “嗯,賢弟此念甚好。”孫臏亦是讚道,“打蛇先打首,擒賊先擒王。這些勇士若能一舉擄獲敵方將帥,或可免除更多刀兵!”


    “哈哈哈哈!”龐涓爽朗笑道,“承蒙孫兄誇獎!好一句‘擒賊先擒王’!小弟養他們,為的就是擒王!”略頓一頓,手指前麵營帳,“孫兄,白兄弟,前麵就是中軍大帳,請!”


    幾人走進中軍大帳,公子卬迎出,領他們走至一側,伸手揭去罩於其上的錦緞,現出沙盤。


    望著如此精妙之物,莫說是白虎,縱使孫臏,也是驚奇。


    龐涓笑道:“孫兄,此盤為小弟親手設計,專供諸將教戰之用!”


    孫臏歎道:“賢弟用心良苦,在下敬服!”


    “唉,”公子卬長歎一聲,半是討好龐涓,半是遺憾道,“迴想當年河西之戰,魏卬若是有此沙盤,公孫鞅如何能勝?”


    眼下的龐涓,跟一個月前已經不同,不僅身為主將,在軍營裏高出公子卬兩頭,且在爵位上也不遜色於他,因而言語舉止早不似先前謙恭,聽聞此話,非但不領情,反倒從鼻孔裏輕輕哼出一聲,陰陰笑道:“河西之戰當是敗在本將身上,如何能怪安國君?”


    白虎卻未聽出話音,盯住龐涓:“河西之戰與龐將軍並無瓜葛,龐將軍何有此說?”


    “怎能與本將無關呢?”龐涓不無揶揄,“若是本將五年前就已擺出此盤,他公孫鞅如何能勝?”


    公子卬麵紅耳赤,窘在那裏。


    龐涓似也覺得過分了,神色斂起,一本正經地對白虎道:“司徒大人盡可放心,河西之仇一定能報!”又轉向公子卬,“待本將征伐秦國,活擒嬴駟一事,就由安國君親為!父仇子還,老秦公雖說死了,隻要擒住小秦公,安國君照樣解恨!”


    公子卬借了台階,勉強笑笑:“大將軍如果伐秦,卬願為先鋒!”


    “不是如果,”龐涓臉色虎起,語氣斬釘截鐵,“在本將心中,伐秦隻是遲早之事!”說著順手抄起放在沙盤上的教戰竹杖,指著沙盤,“諸位請看,從這裏到這裏,都是秦土。秦、魏本是天敵,這又多了河西之辱,這一戰非打不可!不過,秦已奪占河西,據函穀、陰晉,盡取要塞,伐秦當是一場苦戰!”看向孫臏,“為此,涓擬備戰三年,征募大軍二十萬,決戰秦土。秦人之中,司馬錯雖然善戰,卻是匹夫之勇,唯公孫衍是個對手。不過,有孫兄在此,你我聯手,想他公孫衍??”頓住話頭,冷笑一聲,將杖頭指向河西,“我可兵分兩路,一路收複此地,擒住公孫衍,另一路直搗鹹陽,使其首尾不能相顧。縛住嬴駟之後,我可將老秦人全部趕出關中,讓他們扶老攙少,到西方戎狄的大草原上替我王牧羊去!”


    龐涓一番大話出口,諸人麵麵相覷,公子卬更是大張嘴巴,目光呆呆地盯住沙盤上的竹杖。


    “破秦之後,”龐涓陡然將竹杖劃向韓地,“大軍迴師,順手取韓。韓侯是隻老狐狸,又有申不害在,實力不可小覷。前番四國謀魏,唯有韓人佯攻,可見其謀算之深。好在申不害已老,韓又無險可守,取韓當無大礙。”目光望向孫臏,“至於如何取韓,涓也想好了,首先卡斷武遂之道,就是這兒,使韓南北不能兩顧,分兵輕取上黨、宜陽,活擒韓侯於此,就是新鄭。不過,隻要此人早晚聽候我王差遣,涓也不想過分難為他。”


    “取韓之後,”龐涓再將竹杖移向邯鄲,“我可稍事休整,再取趙地。趙國權臣奉陽君有勇無謀,大權獨攬,取趙當是舉手之勞。”竹杖移向臨淄,“齊公倘若仍無大才,依舊用那田忌,隻怕此番他想做婦人,也沒那麽容易了!”


    話及此處,許是想起田忌著婦人之裝時的窘態,龐涓爆出一聲長笑,笑畢,才又移動竹杖,朗聲說道:“涓之大敵是這兒,楚國!孫兄請看??”將竹杖繞沙盤上最大的一塊地盤畫了一圈,“從這兒到這兒,楚地如此遼闊,縱使我有三十萬大軍,也顯不足。然而,楚地雖闊,楚人卻是不濟,門閥林立,互相不和,正好我各個擊破。如果不出意外,我可於五年之內,將楚人趕過江水。江水以南,多山地丘陵,雖然不富,倒也不缺山珍奇玩,楚王若有誠意,涓可奏請王上,許他在江南做個大王,讓他每年進貢,娛樂我王。一旦大國懾服,燕、衛、宋及泗上諸國,皆會望風而降,無須再動刀兵!”略頓一下,掃視眾人,躊躇滿誌,“迴想吳起之時,在魏大小七十六戰,無一敗績,拓地千裏。涓雖不才,願為我王拓地萬裏,使列國諸侯魚貫而入大梁,北麵而事陛下??”


    龐涓越講豪氣越壯,眾人目瞪口呆,孫臏眉頭頻皺。


    公子卬聽得激動,不無仰慕道:“父王若知大將軍壯誌,夢中不知笑醒幾次。”


    龐涓卻不睬他,隻拿眼睛望向孫臏。之所以邀他至此,之所以誇誇其談地大講自己的“淩雲壯誌”,龐涓隻有一個目的,就是讓孫臏明白自己的“誌向”。誌不合,必難共事。既已邀他至此,他龐涓已是別無出路,必須與他結為同盟。再說,眼下他還真的需要這個同盟。對他龐涓來說,當務之急是說服惠王重振武卒,擴軍備戰,偏又在這節骨眼上,朱威跳出來作梗。朱威一旦作梗,惠施、太子勢必為他說話,而在魏王那兒,公子卬根本沒有說話之處,真能幫上他的,眼下怕也隻有這個孫臏。


    孫臏迴望他一眼,眼睛從沙盤上移開,嘴巴略動一下,又迅速封上。是的,站在麵前的這個龐涓,僅一年之隔,於他已是陌生了。


    “孫兄,”龐涓似已看出他的不快,補充道,“此為涓弟宏願,能否實現,還要仰仗孫兄助力。隻要孫兄助我,涓弟自信,天下無人可敵!”


    孫臏淡淡一笑,扭頭問道:“賢弟,營中可有方便之處?”


    “哈哈哈哈,”龐涓略怔一下,大笑起來,“有有有,我道孫兄眉頭頻皺為哪般,卻是內急呀,哈哈哈哈!走走走,涓弟陪你前去!”


    安頓好孫臏,魏惠王返迴禦書房,從頭翻閱龐涓的奏章。奏章由極薄的竹簡串連而成,字跡小而工整,因而冊卷看起來不大,讀起來卻是翔實,簡直是對魏國未來軍力、戰力的綜合預測,從戰略到戰術,從征丁擴軍到整頓軍力,重塑武卒,從收迴河西到滅亡強秦,從順手滅韓到三晉一統,從並齊吞楚到天下歸一,直將魏惠王看得熱血沸騰,幾番拍案而起。


    從前晌卯時到後晌申時,魏惠王未進午膳,未休午覺,一直手捧奏章,仔細審閱,閉目冥思,反複度量整體方案可行與否。


    看到申時將過,毗人端來一碗羹湯,在他身邊跪下。魏惠王也覺肚中饑餓,接過喝下。喝過幾口,惠王指著龐涓的奏章不無興奮道:“來來來,你也看看!”


    毗人拿過奏章,翻看一眼,嘖嘖歎道:“武安君的字,寫得真好!”


    “你呀,”惠王白他一眼,“就看這些表象!你再看看,看細一點,寡人兒時的夢,都被龐愛卿寫在這上麵了!”


    毗人又看幾眼,放下卷冊,望著惠王:“老奴隻知侍奉王上,這些征呀伐呀,打呀殺呀的,老奴看不懂。”


    魏惠王笑出幾聲,一氣喝完羹湯,把空碗置於幾上:“你呀,當然看不懂。要是你也能看懂,寡人身邊就沒有可意的人了!”


    見幾案上另外擺著朱威的奏章,毗人隨手拿起,嘩嘩翻過幾頁,有意無意地品評道:“王上,要與武安君比起來,朱上卿這字可就遜上一籌了。”


    魏惠王拿過朱威的奏章,隨手翻開,看沒幾行,立時凝住笑容,屏氣凝神,全心投入進去。毗人瞧見,悄悄拿走空碗,守在門外。


    魏惠王又看一時,見天色昏黑,叫道:“來人!”


    毗人走進,小聲應道:“老奴在!”


    “掌燈!”魏惠王的眼睛依然盯在竹簡上,看也沒有看他一眼。


    毗人使人點亮六盞油燈,將書房照得如同白晝。


    魏惠王複將龐涓的奏章移過來,與朱威的並排擺在麵前,一會兒翻翻這一冊,一會兒翻翻那一冊,起身在廳中來迴踱幾遭,複坐下來再次翻看,凝眉苦思。


    夜深了,毗人再次端來羹湯,站在門口,遲疑良久,近前說道:“王上,再喝一盅熱湯吧!”


    魏惠王看他一眼,輕歎一聲,搖頭。


    毗人手捧湯盅,跪下:“王上??”


    魏惠王接過,放在唇邊輕啜一口,放下,長歎一聲:“唉,寡人喝不下啊!”


    毗人掃一眼兩卷奏章,小聲問道:“敢問王上,可是為這奏章煩心?”


    魏惠王又歎一聲,指著龐涓的奏章:“龐愛卿奏請重振武卒,征丁十萬!”又指著朱威的奏章,“朱愛卿卻說,流失邊民有五十萬眾,民無隔夜之糧!”動手將兩卷奏章收起,堆在一處,緩緩站起身子,“二人所奏都是大事,都是刻不容緩,卻又水火不能相容,叫寡人如何是好?”


    許是坐得太久,魏惠王乍一站起,不由自主地打個趔趄,所幸毗人眼疾手快,一把扶住。


    魏惠王苦笑一下,搖頭:“老嘍,寡人老嘍!”


    二人走出禦書房,沿外麵的花徑走向後宮。


    走有十數步,魏惠王對毗人道:“明日辰時,召惠相國、武安君、朱上卿、孫客卿,還有太子,前殿廷議!”


    “老奴遵旨!”


    翌日辰時,魏惠王在前殿與龐涓、惠施、朱威、孫臏、太子申等廷議朝政。


    魏惠王一臉疲憊,指著幾案上的兩道奏章,緩緩說道:“兩道奏章,寡人全都看過了。”目光落在龐涓、朱威身上,略頓一下,“兩位愛卿寫得實在好啊。朝中有賢臣若此,可見上天是垂憐寡人的。”


    眾人互望一眼,誰也沒有說話。


    魏惠王拿起龐涓的奏章:“大魏要振興,沒有武備萬萬不行!這些年來,強鄰犯境,戰事頻仍,致使我武卒缺員,軍備不整,馬匹短缺,器械落後,實為國家大患。龐愛卿的治軍方略切中實務,當是國之大急,刻不容緩!”


    龐涓起身叩道:“兒臣謝王上褒獎!”


    魏惠王放下他的奏章:“愛卿免禮。”


    龐涓謝過,起身坐於原處。


    “然而,”魏惠王話鋒一轉,“兵是要養的。但庫無存糧,田無耕夫,寡人何以讓眾將士安心演武?又何以讓他們舍命出征?”伸手拿起朱威的奏章,“朱愛卿的奏章數據翔實,栩栩如生,寡人每每讀之,如至邊陲,如聞邊民抱怨之聲,如睹邊民失所之景,觸目驚心哪!”


    龐涓神色略變,掃視眾人一眼,見朱威、太子端坐,兩眼平視惠王。惠施雙眼微閉,孫臏態度祥和,像是仍在鬼穀裏聽先生講道一樣。


    魏惠王將奏章放迴幾上,出聲讚道:“朱愛卿寫得不錯,邊民流失,皆因賦稅過重;賦稅過重,皆因戰禍迭起。無民則無賦,無賦何以養兵?”再頓一頓,輕歎一聲,“唉,兩件大事既水火不容,又都刻不容緩。如何決之,寡人苦思無解,請諸位愛卿議決。”


    “王上,”龐涓決定先發製人,“列國邊民相互流動,古今一焉,在所難免。至於上卿所奏的邊民流失數量,是否確切,尚需詳加核實。”


    “啟稟父王,”不及魏惠王迴話,太子申緩緩奏道,“兒臣以為,朱愛卿所奏,當為實情。兒臣奉旨去雲夢山迎請孫子,行至酸棗界內,沿途所見,令人心酸。田中不見莊稼,隻見荒草。村中不見炊煙,隻見野狗。邊民拖家帶口,背井離鄉,一路西去,一步三迴頭,三步一拭淚,悲泣之聲不絕於耳??”


    太子申說得心酸,魏惠王聽得淚出,伸袖拭之:“申兒,不要說了!”轉對朱威,“朱愛卿??”


    “臣在!”朱威雙手抱拳,沉聲應道。


    “依愛卿之見,可有止民流失之策?”


    “迴稟王上,”朱威奏道,“當務之急是與民休息。依臣之見,王上應立即詔告天下,減少賦役,獎勵耕織,複修水利,鼓勵墾荒!”


    魏惠王轉向惠施:“惠愛卿意下如何?”


    惠施見問,睜眼奏道:“臣遊曆稷下時,曾遇鄒人孟軻。談及治國之道,孟子說出一言,臣以為然。”


    “哦,”魏惠王急問,“孟軻如何說?”


    “孟軻說:‘民為本,社稷次之,君為輕。’”


    魏惠王一怔:“此話可有解釋?”


    “臣就此請教孟子,”惠施應道,“孟子解釋說:得民者,可做天子;得天子者,可做諸侯;得諸侯者,可做卿大夫。國不以民為本,就不能得民。國不得民,必危!”


    “好好好,”魏惠王豎起拇指,迭聲叫道,“孟軻說得好哇!”


    眼見太子、上卿、惠施果如此前所料,結為一體,龐涓真正急了,拱手奏道:“王上,流民之事固大,軍備之事更是不可鬆懈!河西失陷,數百裏沃野一夜之間盡為秦地,王上所失之民何止五十萬?王上,處戰亂之世,無兵則無國,無國何以有民?”


    龐涓這席話,魏惠王竟也無言以對,顧左右道:“這??”


    龐涓向孫臏連遞眼色,希望孫臏能順著他的語意說下去。


    孫臏卻似沒有看見,端坐依舊,一語不發。


    龐涓大急,以肘頂他,小聲催道:“孫兄?”


    魏惠王聽得真切,目光轉向孫臏:“對了,孫愛卿,你還沒有說話呢!”


    “迴稟王上,”孫臏抱拳應道,“據臏所察,邊民流失,皆因賦稅過重,役民過頻。流民所去之處,多為秦地。秦公特別頒布法規,凡魏流民至秦,所墾之田全部歸己,十年免丁,五年免稅。逾越此期,丁四抽一,賦十抽一。臏又察知,此法是秦公專門針對魏國流民而立的。”


    孫臏此言一出,眾人皆驚。


    魏惠王掏出絲絹,擦把冷汗:“嬴駟這是釜底抽薪哪!”


    朱威也似恍然大悟,附和道:“王上,孫子所言,句句是實。前幾年,流民多在西河以東、安邑以西諸郡,如今連酸棗、鄴城、上黨邊民也都扶老攜幼,不遠千裏赴秦,長此以往,後果不堪設想!”


    “王上,”惠施微睜雙眼,趁熱打鐵,“知魏者莫過於公孫衍,若是不出臣所料,此計必為公孫衍所出。王上若無應對,三年之後,流失的恐怕就不隻是邊陲之民了!”


    魏惠王神色大變,連連點頭,目光卻沒有離開孫臏。


    孫臏正欲再說,龐涓連連咳嗽數聲,孫臏打住。


    魏惠王等得急了,催道:“孫愛卿,說下去呀!”


    孫臏看一眼龐涓,緩緩說道:“王上,秦人欲爭中原,必與魏戰。秦民日多,秦粟日多,秦卒日多,如果大舉東圖,我一無可戰之兵,二無可役之民,三無儲備之粟??”打住不說了。


    魏惠王聽得毛骨悚然,臉上血色早無,兩眼眨也不眨地盯住孫臏:“愛卿可有對策?”


    “臣以為,”孫臏微微點頭,“王上可以雙管齊下,一手促軍備,一手促農桑。”


    眾人無不盯向孫臏。即使龐涓,也不知孫臏這葫蘆裏所裝何物,緊盯住他。


    魏惠王似乎沒聽明白,身子前傾,小聲問道:“請愛卿詳解!”


    “臣是說,王上可依朱上卿所言與民休息,再依武安君所言促進軍備。”


    “唉,孫愛卿啊,”魏惠王眉頭微皺,身子後仰,長歎一聲,“寡人為難之處,正在於此!若是與民休息,便無賦稅。若無賦稅,便無兵餉。若無兵餉,何以促進軍備?這是兩難之事,寡人實難並舉啊!”


    “王上若想並舉,倒是不難。”


    “哦,”魏惠王傾身湊近,“愛卿有何良謀?”


    孫臏侃侃說道:“農活有忙有閑。王上可將待役之民以鄉、裏為製整編成伍,農閑時就近集結軍訓,農忙時各自迴家耕種,軍備、農桑兩不耽誤。如此家國兼顧,民必喜。民喜,戰必勇。至於邊陲常備之兵,也可在軍備閑暇之時拓荒耕種,耕種所得,可補軍需。三軍若能自耕自食,就不擾民。民若無擾,不出十年,國必富!”


    如此兩難之事,孫臏輕輕幾語,竟然全部解決。眾人一時尚未反應過來,孫臏話音落下許久,殿中竟是鴉雀無聲。


    倒是魏惠王最先迴神,擊案叫道:“愛卿之策,妙哉!妙哉!”


    眾人紛紛點頭,附和稱讚。


    魏惠王抬頭望向龐涓和朱威:“龐愛卿、朱愛卿,你們迴府之後,就依孫愛卿所言,各擬實施要略,奏報寡人!”


    龐涓、朱威起身叩道:“(兒)臣領旨!”


    魏惠王擺手道:“退朝!”見眾臣退至門口,似又想起什麽,“惠愛卿、太子留步!”


    惠施、太子申返迴,惠王招唿他們坐下,嗬嗬笑道:“惠愛卿,申兒,你們說說,孫子之才如何?”


    惠施應道:“迴稟王上,孫臏當是治兵大才。”


    “嗬嗬嗬,”魏惠王樂得合不攏嘴,點頭讚道,“確實是個大才。前日觀之,寡人不以為然。今日觀之,孫愛卿之才當在龐愛卿之上!寡人留你們下來,是想問問你們,依孫愛卿之才,寡人該當如何用之?”


    惠施看向太子申。


    太子申接道:“兒臣以為,既是大才,就不能小用,父王可拜孫子為監軍。”


    魏惠王轉向惠施:“申兒說拜他為監軍,愛卿意下如何?”


    “殿下安排甚當!”


    “好!”魏惠王決斷道,“就封孫子為監軍,愛卿擬旨去吧!”


    惠施答應一聲,跟毗人走至一旁的偏殿擬旨。


    看他走遠,魏惠王轉向太子:“鬼穀之中,真就是藏龍臥虎啊!申兒,此去鬼穀,別的可曾看到什麽?”


    太子申油然感慨,朗聲應道:“鬼穀先生另有三個弟子,一個名喚張儀,一個名喚蘇秦,還有一個仙姑,名喚玉蟬兒。另有童子一名,模樣精靈!”


    魏惠王急問:“張儀、蘇秦二人,也都是習兵學的?”


    “兒臣不知。”太子申搖頭,“就兒臣所知,他們個個不俗,拋開張儀、蘇秦不說,單是那位仙姑的所言所行,就使申兒終生難忘!”


    “哦?”魏惠王大是驚奇,“一個女娃兒家,能有什麽不俗之處?”


    太子申侃侃說道:“此女當是奇人!就兒臣所知,鬼穀諸子,包括孫子,皆聽她的。父王所賜千金,所賞珠寶,此女叫兒臣原物帶迴。兒臣言及父王心意,執意不肯,此女竟說:‘迴去轉呈你家父王,為君之道,當與民相安。財物取之於民,亦當用之於民。這些金子,這些珠寶,皆為民脂民膏,來之不易,自該用於該用之處,不要隨意拋擲!’”


    魏惠王沉默半晌,點頭歎道:“唉,寡人一時糊塗,竟以粗鄙之物褻瀆鬼穀聖地。看來,鬼穀先生,當為天下聖師!”


    接下來幾日,魏惠王連頒幾道詔令,要求三軍將士墾荒種田,舉國不再征役,蒼頭農閑演兵習武,農忙迴鄉種地,百姓賦役減免六成,凡願迴鄉的邊陲流民,十年之內賦役全免。


    詔令下達,舉國歡騰,民心大振,百姓奔走相告,各地流民聞訊,紛紛返迴。到冬至時,前後不過三個月,東返魏民已過十萬,思鄉欲動者不計其數。


    早有急報傳至鹹陽。


    惠文公震驚,急道:“快,召竹先生、大良造、上大夫、國尉速來議事!”


    內臣應諾後離去,剛到門口,惠文公又道:“慢,順帶捎上那個姓陳的上卿!”


    竹遠、公孫衍、公子疾、司馬錯、陳軫五人急急趕至禦書房時,惠文公仍在閱讀河西急奏。看到五人叩見,惠文公沒有抬頭,伸手略擺一擺,順口說道:“眾卿免禮!”兩眼仍舊盯牢奏報。


    五人互望一眼,各就其位坐下。


    惠文公眼盯奏報,似是自語,又似是說給眾臣聽:“這些魏民竟置長勢良好的冬麥於不顧,扶老攜幼,重返故土。河西郡一月失民五萬,”抬起頭來,掃視眾臣一眼,聲音略略提高,“諸位愛卿,你們可都看見了?”


    諸臣紛紛點頭。


    “若是聽任此事,”惠文公用指背敲著幾案,“大家兩年來的努力,就會毀於一旦!諸位愛卿,你們可有良策?”


    司馬錯奏道:“啟稟君上,依臣之見,封鎖河水,關閉邊關,看他們如何東返?”


    惠文公沒有理他,隻將目光緩緩移向公孫衍。


    公孫衍拱手奏道:“臣以為不可!”


    惠文公問道:“為何不可?”


    “留人若不留心,非但無益,反而有禍。再說,多年以來,列國邊民如同士子一樣,均是自主流動,我若閉關強留,縱使留住魏國流民,也無異於自斷後路,自此以後,列國流民誰敢再度入秦?”


    惠文公點頭:“愛卿所言甚是,說下去!”


    “依臣之見,眼下流民東返,不為急患。”


    惠文公急問:“何為急患?”


    “急患在於魏國政治。據臣所知,近日魏王推行新政,三軍屯田,減稅六成,獎勵流民返鄉,免除流民十年賦役。常備武卒屯田自給,士氣陡增,戰力有增無減。各地蒼頭耕戰兩顧,民心聚合。”


    “唉,”惠文公歎道,“愛卿所言,正是寡人憂患之處。寡人真不明白,同一個魏罃,先君在時事事糊塗,簡直就像一個昏君,輪到寡人,他竟就一下子明白過來,這要趕上一代明君了!”


    司馬錯插言道:“魏有此治,必是因了龐涓這廝!”


    “嗯,”惠文公點頭道,“必是他了。寡人苦心孤詣,隻在謀魏,誰知這半路上殺出一個龐涓,實讓寡人措手不及!”


    公子疾接道:“天下盛傳龐涓夢中得授兵學秘籍《吳子兵法》,深得吳起用兵精要,臣本疑此事,觀今日情勢,傳聞或為真實!”


    惠文公的眉頭擰得更緊:“秦人甚懼吳起,無論此事是否屬實,都將影響三軍士氣。看來,龐涓不除,秦無寧日!”


    陳軫嘴角微動,鼻孔裏哼出一聲,麵現不屑之色。


    惠文公靈光一閃,轉向陳軫,目光征詢:“陳愛卿?”


    陳軫拱手:“迴君上的話,臣以為,魏國大治與龐涓無關。”


    “哦?”惠文公兩眼圓睜,“請愛卿詳言!”


    “據臣探知,龐涓夢受吳起兵學一事純屬謠傳。”


    惠文公急問:“愛卿何以知之?”


    “龐涓曾於數年前入雲夢山,跟隨鬼穀子修習三年兵學。”


    “鬼穀子?”惠文公一驚,目光迅速轉向竹遠,“竹先生可知此人?”


    竹遠正自閉目靜坐,吃此一問,不自覺地“哦”出一聲,緩緩抬頭,微微一點。


    惠文公急道:“先生請詳言之!”


    竹遠睜眼:“鬼穀先生是修長師伯。在山中時,修長屢聽家師提及師伯,說他已成道身,上可通天,下可徹地。不過,據家師所講,師伯向不收徒,今日為何收留龐涓授藝,修長也是不知。”


    陳軫接道:“跟隨鬼穀子修習的不僅有龐涓,還有孫臏、張儀諸人。據臣所察,龐涓與其師兄孫臏同習兵學,龐涓所學,不過是鬼穀子的一點皮毛,孫臏之才,更在龐涓之上。”


    惠文公喜道:“果真如此,陳愛卿可速去鬼穀,為寡人聘之!”


    陳軫搖頭道:“迴稟君上,眼下去聘,已是遲了!”


    “哦?”惠文公驚道,“難道此人??”


    陳軫接過話頭:“據臣所知,此人已至魏國,被魏王聘為監軍。如果不出臣之所料,免賦、屯田之謀,當是出自孫臏。”


    惠文公眉頭緊鎖,緩緩站起,在廳中來迴踱步,許久,方才迴至座位,眉頭略有舒展,掃視眾人一眼:“陳愛卿所言,倒是新鮮。關於如何應對,請諸位詳加斟酌,他日複議。”


    眾人應諾,各自告退。


    陳軫正欲出門,惠文公叫住他:“陳愛卿留步!”


    陳軫迴來,又要叩拜,惠文公笑挽其手道:“愛卿不必多禮。聽聞愛卿精通天下音律,寡人早欲請教,恨無閑暇。前幾日義渠君進貢幾位歌姬,說是歌聲繞梁,如夜鶯一般。愛卿若有雅興,可陪寡人一同賞玩。”


    陳軫心知肚明,退後一步,拱手揖道:“臣謝君上厚愛!”


    惠文公嗬嗬又笑幾聲,攜陳軫之手徑去樂坊,在一個舞廳分主仆坐下。惠文公擊掌,鍾鼓管弦齊鳴,後場轉出六位舞姬,在二人前麵的紅地毯上翩翩起舞。領舞的少女皮膚細白,頭發金黃,美目生盼,朱唇輕啟,聲音果如夜鶯鳴囀。


    惠文公笑道:“陳愛卿,這曲歌舞入眼耳否?”


    陳軫迴應一笑,讚道:“迴君上的話,義渠歌舞,音聲悅耳,姿態賞心,可謂美妙絕倫啊!”


    惠文公手指六位舞姬:“六姬之中,愛卿可有評點?”


    陳軫又是一笑:“叫臣來說,六姬個個絕美,尤其是那領舞女子,婀娜多姿,顧盼生情,一舉一止,楚楚動人,堪稱絕代佳麗!”


    惠文公笑道:“愛卿果然識美!此女旬日之前來到此地,寡人也是首次見她。據說此女來自西方異域,義渠君得之,視為奇珍,特意進獻寡人!”


    陳軫拱手道:“天下尤物,自當侍奉英主,臣恭賀君上了!”


    惠文公擺手讓眾女退下,轉對陳軫笑道:“聽愛卿說話,果是愜意!”起身走至廳外,看看天色,“時辰不早了,關於這個天下尤物,寡人他日再向愛卿討教!”


    陳軫拱手:“臣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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