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龍賈左軍的營救下,從葫蘆穀裏潰敗的三萬多魏卒有序地向東撤退,公子卬與陳軫一路趕到臨晉關時,已是後半夜。


    將士們又疲又困,多數睡去了。公子卬卻了無睡意,叫來幾個小菜,搬來兩壇老酒,一爵接一爵地狂飲。


    陳軫也在喝,但沒有與公子卬對飲,隻是偶爾飲一爵,更多時間二目微閉,眉頭緊鎖,一臉苦相。


    “唉,”不知坐有多久,陳軫發出一聲長歎,“萬千經營,一朝付諸東流,難道這就是軫之命嗎?”


    公子卬瞥他一眼,扔掉空爵,起身,端起酒壇,仰起脖子,“咕咕咕”一氣飲下,將酒壇“啪”地摔碎,從案側拿起劍,拔出,橫向自己的脖頸。


    陳軫瞧得清楚,一個箭步衝上前,奪下他的劍。


    公子卬血紅的雙眼直瞪陳軫:“敗軍之將,有死而已,上卿??為何攔我?”


    陳軫坐下,指指公子卬席位:“坐下說話!”


    公子卬遲疑一下,坐下。


    陳軫拿起壺,倒上兩爵,將一爵推給公子卬,端起另一爵一氣飲下,看向公子卬,做個苦臉:“喝呀!”


    公子卬端起爵,仰脖喝下,涕泣道:“嗚唿,哀哉,我??我的三??三??三軍啊??我的八萬將士啊??”


    陳軫苦笑:“公子呀,眼下不是三軍不三軍的事,是??”


    公子卬止住悲哭,看向他:“不是三軍,還能是什麽?”


    “是怎麽寫這個戰報。”


    “我??我來寫??”公子卬再次拿劍,又被陳軫奪下。


    “葫蘆穀敗就敗了,”公子卬又飲一爵,將空爵朝案上猛地一砸,“可有一事,在下死不瞑目!”


    陳軫看向他:“什麽事?”


    “裴英!裴英的三百輛重車、兩萬銳卒,怎麽就??沒了呢?若是他??”公子卬頓住,斟酒飲下。


    “是呀,”陳軫輕歎一聲,“若是他在秦境有個鬧騰,這個戰報就有寫頭,至少說,主將也算是有輸有贏!”


    公子卬“咚”地一拳震在幾上,恨恨道:“秦人一定是得到密報了!”


    “可??怎麽得到的呢?”


    “唉,”公子卬納悶道,“我也不曉得呀!不瞞上卿,昨夜我一宵沒睡,七想八想,最後才想到這上麵??他們怎麽得到的呢?三軍除參將之外無人知情,裴將軍應當不會泄密,兩萬甲士是在決戰前夕才從徵城出擊,秦人即使察覺,也沒辰光去??”


    “難道是天意?”


    公子卬向來不信邪,鼻孔裏猛地哼出一聲:“哼,什麽天意!我根本不信!”


    陳軫想起什麽,打了個驚怔:“決戰之前,公子可否見過夫人?”


    “見了。”


    “怎麽見的?”


    “接她過來那日,在下安排完軍務,就迴府中見她,講起戰事,她極是乖巧,不但希望我勝,還希望我能捉到公孫鞅,為她家人出氣,之後,她親手溫酒,為在下助興!”


    “後來呢?”


    公子卬撓頭,拚命迴憶:“在下??喝多了!”


    “喝了多少?”


    “一壇吧。”


    “一壇?”陳軫吸一口氣,“公子詳說!”


    公子卬苦笑:“怎麽說呢?喝醉了,一覺醒過來,赤條條地躺在被窩裏,被那娘們摟著!”


    “公子方才喝了多少?”


    “一壇多哪!”


    “那日一壇可曾喝完?”


    公子卬撓頭:“應當沒有!”


    “公子方才飲一壇多,這還沒醉,那日一壇沒有飲完,卻??”


    公子卬打個驚愣:“你是說??”猛地咬牙:“就是那娘們!”


    “哦?”


    “那日我在囊中放著一張決戰圖,圖中標有裴將軍入秦境後的所有目標!”


    陳軫緩緩閉目。


    公子卬一拳擂在案上,悔恨不已:“唉??”


    “唉,”陳軫歎口氣,半是自責道,“是在下該死!”


    公子卬咬牙,麵容扭曲:“我要生啖她肉,活剝她皮!”


    陳軫苦笑:“公子,忘了她吧。一切都是命!”


    “咦!”公子卬心有不甘,又是一拳,倒酒:“喝!”


    外麵一陣腳步聲緊,左參將飛奔進來,跪叩,聲音興奮:“報,特大捷報,今日淩晨,我軍一部襲擊公孫鞅中軍,秦軍死傷不計其數,公孫鞅、車希賢逃走,中軍帳被毀!”


    公子卬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愣怔半晌,方才醒悟:“這??是真的?”


    參將重重點頭。


    公子卬看向陳軫。


    陳軫屏住唿吸,對參將道:“是哪位將軍建此奇功?”


    “尚無戰報傳到,末將不敢確定!”


    公子卬不解地問道:“不是龍將軍嗎?”


    參將搖頭。


    公子卬撓頭:“咦,不是龍將軍,又會是誰呢?”轉對參將:“速去查證!”


    參將拱手:“末將得令!”又匆匆走出。


    陳軫噓出一口氣,轉對公子卬,喜上眉梢:“真叫??天無絕人之路啊!”


    公子卬看過來:“此話怎講?”


    “公子先查清何人所為,斬敵多少,至於其他,”陳軫略頓一下,陰陰一笑,壓低聲:“在下自有計較!”


    近午時分,濃蔭遮日。離葫蘆穀不遠處的一大片林子中,山頂長城隱約可現。一個山人在林中走走停停,似乎在尋覓什麽。


    一塊巨石旁,山人陡然站住,目瞪口呆。隻見眼前不遠處,橫七豎八地躺著不知多少甲士,個個血汙滿身,頭枕短兵,唿唿大睡。


    山人嚇傻了,拔腿欲走。猛一轉身,見身後站著一個軍尉與兩個衛士,當下膝下一軟,跪地。


    軍尉冷冷道:“綁起來,塞上口!”


    一旁兩個軍士將他綁起,口中塞塊巾。


    附近一棵大樹下,公孫衍靠樹坐著,二目微閉。張猛與參將走過來,公孫衍察覺,眼睛沒睜,聲音卻出來了:“數字出來了?”


    張猛應道:“出來了。共三百七十三人未能迴來!”


    “斬敵呢?”


    張猛一臉興奮:“不算那三百七十三人,其他人共斬敵約一萬八千餘人,人均四人,真他娘的過癮!”


    “唉!”公孫衍睜開眼,半是遺憾道,“勝之不武啊!”


    “哼!”張猛恨道,“他公孫鞅就武了?對待陰人,就得用陰招!”


    公孫衍閉目,有頃,唿嚕聲響起。


    臨晉關府中,公子卬一臉焦急地在議事廳裏來迴踱步,等待著夜襲秦營的調查報告。


    左參將匆匆走進,拱手道:“報,末將查清了,是公孫衍、張猛引陰晉守軍五千人,夜行二百餘裏,於淩晨之前襲擊敵營,斬首逾兩萬!”


    公子卬急切問道:“公孫衍、張將軍何在?”


    “不知道。”


    “那??你怎麽曉得是公孫衍和張猛他們?”


    “是龍將軍說的。”


    “龍將軍何在?”


    “正在部署防務。大荔關、臨晉、徵城等多城邑失守,秦人兵分三路逼向我臨晉關,所幸公孫鞅的中軍遭襲,士氣大挫,秦人不敢逞強了!”


    公子卬長吸一口氣,看向陳軫。


    陳軫閉目有頃,轉對左參將:“去,轉告龍將軍,陰晉守軍是奉主將之命才長途奔襲的,不可散布謠言,妄加議論!”


    左參將不解,看向公子卬。


    公子卬點頭:“依上卿所言!”


    左參將拱手:“末將遵命!”就轉身走了。


    公子卬看向陳軫,一臉疑惑:“陳兄這是??”


    “唉!”陳軫取來筆墨,“這個戰報,就由在下幫你寫吧!”


    安邑太廟裏,魏惠王跪在列祖靈位前,身如雕塑,兩行老淚滴落於地。在他身後,是太子魏申、司徒朱威等朝臣,皆五體投地,屁股高撅。


    陳軫走進,見是這般光景,悄無聲息地走過去,跪在最後麵。


    空氣凝滯。


    惠王一直在太廟跪到天色黑透,方才拖著沉重的步子迴宮,守在書房裏悶坐。陳軫忖好時辰,帶著左參將入宮覲見,將近書房時,悄聲吩咐左參將:“半個時辰後,你持戰報入見!”


    參將點頭,轉身離去。


    陳軫入見,毗人帶他進來。


    陳軫一進書房就“撲通”跪地,一動不動地叩在那兒。


    惠王仍舊悶坐,似乎沒有他這個人。


    君臣就這麽一坐一跪,誰也不說話。


    燭光搖動,周圍死一般靜寂。


    半個時辰後,毗人走進,打破沉寂:“王上,河西戰報!”又壓低聲音:“是上將軍的!”將戰報呈放於案上。


    換作是平常,魏惠王早已笑逐顏開地將愛子的戰報拆開賞讀,此時卻如沒有聽見,仍維持著一張冰塊臉。


    毗人退後一步,站在那兒。


    魏惠王沉聲道:“擬旨!”


    毗人湊前一步,拱手:“臣候旨!”


    魏惠王聲音更沉:“賜白綾一匹,讓敗軍之將永留河西,陪伴寡人的八萬甲士吧!”


    毗人打了個驚戰,身子沒動。


    魏惠王猛地睜眼,斥道:“還不快去!”


    毗人“撲通”跪下,悲泣:“王上??”


    惠王聲嘶:“去呀,擬旨!”


    毗人噙著淚水,叩首:“老奴??遵旨!”緩緩爬起,走到一側擬旨。


    陳軫揚手道:“慢!”


    毗人停住,擦幹眼淚,看向陳軫。


    陳軫趨前,跪叩:“王上,臣請閱河西戰報!”


    魏惠王沒有睬他。


    陳軫略作遲疑,牙一咬,自行站起,從案上拿起戰報,匆匆閱畢,雙手持報,叩首,聲音激動:“臣有奏!”


    魏惠王看向他,語氣陰沉:“何奏?”


    “臣請王上禦覽上將軍戰報!”


    魏惠王別過臉去:“敗軍之報,沒什麽可看的!”


    “王上,上將軍大捷啊!”


    “哼,大捷?”魏惠王哪裏肯信,“寡人的八萬甲士一朝覆沒,還能有何大捷?”


    “王上請聽,陰晉守將張猛所部奉主將密令,長途奔襲,在葫蘆穀外夜襲秦人中軍,搗毀敵中軍連營二十餘裏,斬敵三萬,傷敵不計其數,秦軍主將公孫鞅、副將車希賢倉皇逃脫!”


    魏惠王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看向他,眼睛瞪大:“什麽?”


    “王上請看戰報,上將軍剛剛發來的!”陳軫雙手呈上戰報。


    魏惠王接過,急不可耐地瀏覽一遍,放下戰報,一拳震幾。


    陳軫一怔:“王上?”


    魏惠王重重地噓出一口長氣,看向陳軫:“陳軫,你講講,河西究竟怎麽迴事兒?”


    “王上,”陳軫緩緩稟道,“葫蘆穀之戰,自始至終,臣算是親曆了。就臣所知,此戰失利,非公子之過啊!”


    “不是他的過,怎麽就敗了?”


    陳軫麵露難色:“臣若講出實情,隻怕王上不信!”


    “說吧,柴是壓不住火的!”


    “那??”陳軫遲疑一下,“臣就直言了!戰前數日,臣奉旨勞軍,向公子傳達王上諭旨,公子講述戰事,頗多歎喟。”


    “是何歎喟?”


    “龍將軍!”


    “龍將軍怎麽了?”魏惠王急問。


    “不瞞王上,”陳軫侃侃言道,“上將軍屢戰屢勝,將秦軍主力逼進葫蘆穀絕地,可龍將軍呢?上將軍命他率右軍三萬圍殲秦人右軍一萬五千,兩軍對陣於郃陽孤城,接戰近二十日,龍將軍折兵三千仍撼敵不動!公子決定各個擊破,先解決秦人中軍,迴頭再收拾郃陽孤敵,遂令龍將軍部西進,參與葫蘆穀決戰。龍將軍雖然從命,卻行動遲緩,未能按時抵達,致使我主力進穀後,葫蘆穀口遭敵外援封堵。上將軍前後受敵,軍心不穩。上將軍急了,迴兵爭奪,直到殺出路來,龍賈的右軍才到,此時,形勢已經不可挽迴了!”


    魏惠王震驚:“竟然是這麽迴事兒?”


    “還有,”陳軫膝行一步,“決戰之前,上將軍令裴英引左軍重車三百輛、銳卒兩萬,於決戰前夜悄出大荔關襲擊秦境,焚其糧草基地,搗其後備兵營。為防不測,上將軍又令張猛出陰晉之兵前往大荔關,接應裴英。”


    “避亢搗虛,是奇兵呀!”


    “是呀,”陳軫慨歎一聲,不無惋惜道,“臣得知此謀,甚是歎服上將軍用兵之奇。正是由於裴將軍抽走軍中精銳,上將軍才令龍將軍的右軍支援。也正是由於計算了右軍在內,上將軍才使出全力攻入穀中,與公孫鞅的主力決戰。不想龍將軍,唉,想是過於老邁了,行動過於遲緩,誤了上將軍大事,更不想裴將軍所部竟因秦人早有準備而全軍覆沒,可歎兩萬健兒寸功未建,死於非命!”


    魏惠王倒吸一口氣:“如此隱密,秦人怎會知情?”


    “上將軍與臣皆是不知呀!”陳軫給出個苦笑,“臣在琢磨,想是我方出了奸細,將此絕密軍情泄於秦人!”


    魏惠王緩緩點頭:“必然是了。”閉目有頃,看向陳軫:“這個奸細會是何人?”


    若是道出紫雲之事,公子卬則有沉溺酒色之嫌。陳軫眼珠子一轉,眉頭鎖成兩道利刃:“這要詳加查證。沒有鐵證,臣不敢妄言!”


    “嗯,也是。”魏惠王長歎一聲,“唉,真沒想到會是龍賈誤我!”


    “不瞞王上,”陳軫情緒激動,“葫蘆穀之戰,別人都是臆測,唯有臣是親曆啊。上將軍身先士卒,臣與上將軍同車而行,感同身受。上將軍一路追殺公孫鞅,將他團團圍困在老秦公薨天的那棵大鬆樹下,隻差一點兒就逮到他了。就在此時,後方傳來急報,說是穀口讓秦人堵了。上將軍擔心後路被斷,影響軍心,這才引軍迴撤。公孫鞅見我迴撤,反倒擊鼓反擊。一來一去,形勢就逆轉了,我方軍心動搖,大部分的傷亡是在此時發生的。王上若是不信,可問三軍!”


    魏惠王曆戰無數,知道戰場上哪怕耽誤一刻,也可能滿盤皆輸,當即一震幾案,怒喝:“龍賈呢?他於何時抵達穀口?”


    “具體臣也不知。反正,待臣趕到穀口時,封穀秦人已被衝散,我方將士正如潮水般朝穀外湧!上將軍想是覺得未能取勝,無顏麵再見王上,將戰車掉頭衝向敵營,欲與公孫鞅同歸於盡,恰好被臣看到,死死將他抱住,若是不然,上將軍就??”陳軫更咽起來,掩袖抹淚。


    魏惠王老淚縱橫:“看來,是寡人錯怪卬兒了!咦,龍賈這個老糊塗,寡人信他,用他,器重他,指望他在關鍵辰光力挽狂瀾,誰知他竟??”看向毗人:“召龍賈問罪!”


    陳軫重重叩首:“王上,臣有一請,還望恩準!”


    “請講!”


    “龍老將軍鎮守河西數十年,戎馬一生。此番怯戰,想是出於殘年老邁,求個穩妥,並非故意,其情可諒。臣是以鬥膽懇請王上,念老將軍曾有大功於國,就不要治他的罪了。再說,龍老將軍若是辯起理來,想必也有一番說辭,王上即使治罪,他也不服,如此爭來辯去,反倒傷了三軍的心,對殉國將士也是不敬!”


    “嗯,”魏惠王點頭道,“你說得是。寡人準你所請,許龍賈告老歸田,永不敘用!”


    陳軫叩首,語氣激動:“臣代龍老將軍謝王隆恩!”


    “唉,”魏惠王長歎一口氣,自責道,“論起此事,錯也是在寡人哪!既用卬兒為主將,就不該再以龍賈副之!”


    “王上聖明,一語點在癢處了。想是龍賈誌在主將,突然降為副將了,一時未能想順,方才??”陳軫故意頓住。


    “好了,”魏惠王擺手道,“不說這個了!河西未來,你作何想?”


    陳軫的聲音如從牙縫裏擠出:“公孫鞅欺我,此仇不報,臣死不瞑目!”


    “怎麽個報法?”


    “臣尚未想好,不過,當務之急是兩件大事。”


    魏惠王“哦”了一聲,示意他說下去。


    “一是上將軍那兒,務必要穩住陣腳,力保陰晉、臨晉關、少梁三地不失,使我在西河郡有立足之地。隻要三地不失,外加上郡仍在我手,秦人即使占據西河郡,諒他也睡不安穩。二是不能饒了公孫鞅那廝,無論如何,臣要讓他死在我手上!”


    “如何製他,愛卿可有長謀?”


    “臣之道,以血還血,以牙還牙。公孫鞅他怎麽陰我,我也必怎麽陰他!”


    魏惠王一拳震幾,臉上肌肉顫動,聲音從牙縫裏擠出:“好!”


    話音剛落,毗人急趨進來,呈上戰報,沉聲道:“王上,上將軍急報,少梁??失陷??”


    “啊?”魏惠王驚叫一聲,看向陳軫。


    “王上,”陳軫急道,“臨晉關、陰晉不可再失了!”


    魏惠王果決下令:“陳愛卿,你這就趕赴臨晉關,要卬兒不惜代價,守住二地!”


    陳軫拱手:“臣受命!”便匆匆退出。


    翌日,陳軫返迴臨晉關,向公子卬詳細講述了安邑一行,感慨道:“公子呀,這一劫好歹算是渡過來了!”


    公子卬由衷感動:“陳兄再造之恩,叫魏卬何以為報?”


    陳軫苦笑:“報個什麽呀,公子與在下,本就是一根藤上的瓜!”


    公子卬拱手:“陳兄之言,說到魏卬的心坎裏了。陳兄,自今日起,你我結為兄弟,有難同當,有福共享,如何?”


    見公子卬竟然放下王室之尊與自己結義,陳軫一陣感動,拱手道:“公子乃金貴之軀,軫??高攀哪!”


    “狗屁高攀!”公子卬擺下手,朝外,“來人!”


    左參將走進。


    公子卬看向他:“置辦酒肴,本將與上卿歃血為盟,結為兄弟!”


    左參將拱手:“末將遵命!”便轉身欲走。


    “等等!”陳軫擺手叫道。


    左參將駐步,迴頭。


    陳軫給他一笑:“別對外聲張,人言可畏呀!”


    左參將迴他一笑:“曉得!”便快步走出。


    不消一時,一應物事俱已齊備,為不張揚,左參將特別放到公子卬居室的內堂裏。陳軫、公子卬雙雙跪拜天地四方諸神靈,歃血盟誓,飲之,摔盞。


    一套簡單的儀式完畢後,兄弟二人促膝而坐,陳軫拱手道:“在下虛長幾歲,勉強為兄,自今日始,就以兄長之身事弟!”


    “謝兄長高義!”公子卬亦拱手道,“卬弟也必竭力盡誠,尊事兄長!”


    “既為兄弟,我們就不說兄弟之外的話。河西之事,雖說渡過一劫,但遠未了結,你我尚有許多事情要做!”


    “不瞞兄長,葫蘆穀之敗,弟著實蒙了,何去何從,悉聽兄長!”


    “就軫所斷,眼前當有三件要務。一是止戰。我們打不起了,你我可分別奏請王上承認現實,與秦議和,割少梁並西河郡諸邑予秦。當然,這些眼下已在秦人手裏了。隻要陰晉、臨晉關兩處要塞不失,外加上郡,有朝一日待我軍養足精神,東西夾擊,從秦人手裏奪迴失地不是難事。二是捂蓋。讓龍賈告老,擢升張猛,壓住公孫衍。三是複仇。河西至此,皆因公孫鞅一人翻雲覆雨,如此小人,不死不足以泄你我兄弟之恨,不死不足以慰我八萬壯士在天英靈!”


    公子卬歎服:“兄長高謀,弟卬敬服,唯命是從!”


    陳軫舉爵:“謝卬弟信任!”


    在隨巢子及墨家弟子的安排下,疫區軍民聲勢浩大地送起瘟神來,所有村落煙霧蒸騰,整個疫區彌漫起濃濃的硫黃、艾蒿味道。眾兵士和那些尚未染病的百姓四處拋撒石灰粉,大街上、房前、屋後、田野、大路上,到處都是白茫茫一片,好像下過一場小雪。


    石碾村頭,在大巫祝祭拜瘟神的空場地上並列著兩口大鍋,鍋中熬了滿滿兩鍋中草藥,一鍋是讓患者喝的,另一鍋是讓常人喝的。幾個墨家弟子將藥舀出,士卒、村民井然有序地排著長隊,等候施藥。隨巢子與告子、宋趼等幾個頗懂醫術的褐衣弟子手持銀針,一刻不停地為重症患者或放血,或針刺。


    不出十日,疫情得到控製,病人明顯減少,除去一些因體質過弱而不治的患者之外,大部分患者被搶救過來。衛成公聞訊大喜,使內臣送來庫金三百及大批糧食、布帛等物,隨巢子也都讓栗平用於撫恤並救助罹難百姓。


    孫賓遵照老家宰所言,將孫機葬於石碾村村南的高坡上。


    在埋葬孫機的第十日黃昏,老家宰、孫賓緩步走向高坡。


    站在坡頂,整個石碾村一覽無餘。


    坡頂立著一座新墳,墳頭豎著一塊墓碑,碑文上寫著“甄城孫氏孫武子六世嫡孫衛室相宰孫機之墓。立碑人,嫡長孫孫賓”。


    墳頭插著無數野花,不少已經枯萎了。


    孫賓麵對墓碑緩緩跪下。


    “爺爺,”孫賓拜過幾拜,泣道,“賓兒報您一個喜訊,瘟神走了,瘟神正是被您所期望的隨巢子前輩趕走的!爺爺,您好久沒有聽到賓兒的笙音了,賓兒這就為您奏一曲!”再拜,拿起排管,輕輕吹奏起來。


    高坡上響起悠揚不絕的笙音,如泣如訴,如嗚如咽,如歌如吟。


    “唉!”背後傳來一聲長長的歎息。


    孫賓迴頭一看,是隨巢子。


    隨巢子緩緩走上前,望著孫機的墓碑又是一歎:“唉,要是老朽早到半日,孫相國就不會躺在這裏了!”


    老家宰抹淚。


    孫賓看向隨巢子:“前輩不必自責,爺爺得知這麽多人獲救,不知該有多高興呢!”


    隨巢子看向遠方,話中有話:“隻怕你的爺爺高興不起來啊!”


    “哦?”孫賓抬頭看向隨巢子,“請問前輩,瘟病走了,爺爺為何高興不起來?”


    “瘟病雖說去了,病根卻在,你讓他怎麽高興?”


    “病根?”孫賓目光征詢,“瘟病還有病根?”


    “有果必有因,萬物皆有根!”


    孫賓抬頭問道:“請問前輩,病根何在?”


    “戰亂!”


    “那??戰亂之根呢?”


    “利害!”


    “利害之根呢?”


    “私欲!”


    “前輩是說,”孫賓若有所悟,“若要根除瘟病,就須消除戰爭;若要消除戰爭,就須消除利害;若要消除利害,就須消除私欲!”


    隨巢子點頭。


    孫賓思考有頃,問道:“請問前輩,如何方能消除私欲?”


    “天下兼愛!”


    “如何方能使天下兼愛呢?”


    隨巢子從天際處收迴目光,緩緩轉過身子,凝視孫賓。


    孫賓眼巴巴地望著隨巢子,等候解答。


    良久,隨巢子發出重重一歎:“唉,將軍所問,也正是隨巢一生所求啊!”


    孫賓轉過頭去,凝神望向爺爺的墓碑。


    是夜,夏蟲啁啾。


    孫賓一動不動地坐在碑前,閉目冥思,眼前不斷浮出往昔景象:


    —魏國武卒血洗平陽。


    —無辜婦孺慘遭屠戕。


    —孫操浴血奮戰,胸部中箭。


    —帝丘城牆上下的廝殺。


    —路邊倒臥的罹瘟人。


    —門戶釘死封條的屋舍。


    ????


    孫賓的耳邊響起孫機的聲音:“??狼總是想吃羊的,羊也總是想吃草的??”


    接著是隨巢子的聲音:“??有果必有因,萬物皆有根??天下兼愛??唉,將軍所問,也正是隨巢一生所求啊??”


    再接著,是墨家始巨子墨子的聲音:“??諸侯不相愛則必野戰,家主不相愛則必相篡,人民不相愛則必相賊,君臣不相愛則不惠忠,父子不相愛則不慈孝,兄弟不相愛則不和調。天下之人皆不相愛,強必執弱,富必侮貧,貴必傲賤,詐必欺愚??”


    整整一宵,孫賓獨坐孫機墳頭,思緒萬千。


    東方現出魚肚白時,孫賓毅然做出決定,麵對墳頭,誓道:“爺爺,您安歇吧,您的賓兒尋到道了,您的賓兒決定追隨墨者,竭畢生之力奉行墨道,使天下之人強不執弱,富不侮貧,貴不傲賤,詐不欺愚,眾生安樂,戰禍不生!”


    誓畢,孫賓朝墳頭行三拜大禮,起身,看向東方。


    霞光初照,輝灑大地,映紅了他的麵容。


    二槐家的院落中,孿生子阿花姐弟雙雙跪在隨巢子麵前,忽閃著大眼。


    隨巢子看向姐弟二人,語氣凝重:“爺爺再問一遍,你們願意做個墨者嗎?”


    阿花姐弟齊聲應道:“願意!”


    “做墨者要吃很多苦,你們願意吃苦嗎?”


    “爺爺,”阿花姐弟異口同聲,“我們不怕吃苦,我們隻想跟著爺爺,爺爺叫我們做什麽,我們就做什麽!”


    “好吧,”隨巢子一手按住一個孩子的頭,輕拍幾下,“爺爺收下你們了。從今天起,你們就是兩個小墨者了。”


    阿花姐弟叩首:“謝謝爺爺!”


    “既然是墨者了,”隨巢子凝視二人,“爺爺就要為你們起個新的名字。你們的先父叫二槐,槐為木,從今天起,你二人就姓木。”對姐姐道:“阿花,你叫木華!”


    木華叩首:“木華謝爺爺賜名!”


    隨巢子轉對弟弟:“阿果,你叫木實!”


    木實叩首:“木實謝爺爺賜名!”


    “木華,木實,”隨巢子的目光依次掃過二人,“從今天起,你們也不能再叫我爺爺了!”


    二人急了:“不叫爺爺,我們該怎麽叫呢?”


    “叫巨子!”


    二人拗口地叫道:“巨??子??”


    “對對對,”隨巢子給他們個笑,“就這麽叫!起來,起來,不要跪了,坐好,巨子給你倆講個故事!”


    二人坐好,隨巢子誇張地咳嗽幾聲,正要開講,柴扉外麵傳來一陣腳步聲,接著告子、宋趼、孫賓三人走進。


    孫賓的肩上斜掛著一隻包袱。


    告子趨近,揖禮:“稟巨子,孫將軍有事尋您!”


    隨巢子的目光轉向孫賓。


    孫賓放下包袱,叩拜:“巨子在上,請受孫賓一拜!”


    “孫將軍何以行此大禮?”


    “晚輩決心跟從巨子,尋求天下兼愛之道,乞請巨子收容!”


    “孫將軍,”隨巢子盯住孫賓,“衛國是天下富庶之地,平陽為衛國大邑。聽聞衛公已頒布詔命,賜封你為平陽君。年紀輕輕就割城封君,富貴前程不可限量,這是何等幸事,你為何舍棄富貴前程,反來追隨一個毫無所成的老朽東奔西走呢?”


    “迴稟巨子,”孫賓應道,“晚輩愚笨,唯見天下苦難,未曾看到富貴前程。巨子一心隻為天下苦難,晚輩感同身受,誠願為此奔走餘生!”


    “你能看到天下苦難,說明你有悲憫之心。隻是,天下苦難僅靠悲憫是不夠的,這也是墨派弟子各有所長、精通百工的原由。請問孫將軍有何專長?”


    孫賓麵露愧色:“晚輩天資愚笨,並無所長!”


    隨巢子微微一笑:“孫將軍可有偏好?”


    “前輩是指??”


    “就是你這一生最願意做的是什麽?”


    “晚輩自幼舞槍弄劍,嗜好兵法戰陣,這個可算偏好?”


    “兵法為戰而用,戰為苦難之源,非兼愛之道。你既然有意尋求兼愛之道,心中卻放不下用兵之術,不覺得自相矛盾嗎?”


    “晚輩慚愧。隻是晚輩習演兵法,想的不是興戰!”


    “這倒有趣了。”隨巢子笑道,“你習武不為興戰,卻為什麽?”


    “武字從止從戈,乃上兵之學。”


    能從止戈方麵去分析兵法,其根器斷不是尋常武者了。


    “解得好!”隨巢子盯他一時,讚道,“你這叫以戈止戈,以戰止戰!你且說說,你想怎樣做到以戰止戰呢?”


    “虎豹雖兇,卻奈何刺蝟不得!圈羊的籬笆若無破綻,野狼就尋不到攻擊的機會!”孫賓朗聲應道。


    “好好好,”隨巢子連誇幾句,“不愧是孫武子之後啊!”話鋒一轉,語氣惋惜:“可惜老朽不善兵術,教不了你!”


    孫賓震驚,叩首:“巨子??”


    一旁的告子看不下去了,求情道:“巨子,您就收下他吧,弟子可傳授他守禦之術!”


    隨巢子沒有看他,仍舊盯住孫賓,搖頭,似是說給孫賓,亦似在提醒告子:“守禦之術隻可免一城之禍、一時之災,走不長遠哪!”


    見隨巢子話中有話,告子咂吧幾下嘴,止住了。


    “孫賓,”隨巢子盯住孫賓,“觀你根端苗正,內中慈悲,有濟世之心,是個大才,老朽薦你前往一處地方。依你根器,或可學有所成!”


    “晚輩謹聽巨子吩咐!”


    “你可往西走,過宿胥口,進入雲夢山,山中有道秘穀,名喚鬼穀,裏麵住著一位得道高人,名喚鬼穀先生。鬼穀先生學問了得,將軍若能拜他為師,或可成棟梁之器!”


    “既然為巨子所薦,晚輩敬從!”孫賓略略一想,鄭重叩首,“容晚輩別過爺爺,這就上路!”


    隨巢子微微點頭,對眾弟子道:“走吧,我們也該上路了,這就去別過孫相國!”


    一行數人來到村南高坡,共同祭拜孫機。


    拜畢,孫賓起身,將包袱斜掛在身上。


    隨巢子、告子、宋趼、木華、木實姐弟等也都起身,送他上路。


    孫賓迴身,朝隨巢子深深一揖:“前輩保重,晚輩就此別過!”


    隨巢子還揖:“孫將軍,隨巢有一語相告!”


    “敬請前輩指點!”


    隨巢子從袖中摸出一隻錦囊,遞給他:“進鬼穀之後,若遇意外,你可拆看此囊!”


    孫賓接過錦囊,納入衣袖,再揖:“晚輩謝前輩厚賜!”說罷迴身朝告子、宋趼揖過,抱起木華、木實,在他們臉上各親一口,一個轉身,大踏步而去。


    隨巢子幾人站在坡上,望著孫賓漸去漸遠,成為一個黑點。


    宋趼看向隨巢子,不解地問道:“敢問巨子,為何不將孫賓收為弟子,而要薦他前往鬼穀呢?”


    “非為師不肯收留孫賓,實乃孫賓質性純樸,慧根具足,是個天生道器,非為師所能琢磨也!”


    宋趼若有所悟,點點頭:“弟子明白了!”


    “你明白什麽了?”


    “巨子下的是個遠棋!”


    “哦?”隨巢子盯住他道。


    “鬼穀先生不重天下苦難,卻重道器,看到孫賓,必喜而琢之。孫賓若得鬼穀先生琢磨,或將成為天下大器。以孫賓質性,若成大器,就將有大利於天下!”


    “嗬嗬嗬,你呀!”隨巢子給他個笑,轉對眾人,“走吧,這裏用不上我們了!”


    告子問道:“巨子,去哪兒?”


    “迴堯山。”


    龍賈大帳外,右軍副將、吳青等二十幾名將軍齊齊跪著。眾人無不愁眉苦臉,不甘之心溢於言表。


    一輛戰車駛近,張猛跳下車,直走過來。


    吳青等眾將圍住張猛,個個欲言又止。


    張猛怔了。


    張猛覺得異常,狠盯他們一眼,大步入帳。


    帳中設著香案,案上供著牌位,上寫“河西所有陣亡烈士之靈”。


    龍賈一動不動地跪在靈前,就似一尊雕塑。公孫衍端坐一側,眼睛微微閉合。


    龍賈的臉色一夜之間蒼老許多,原本花白的頭發全白了。


    張猛走到龍賈身後,緩緩跪下,悲聲道:“龍將軍,少梁丟了,家沒了。”


    龍賈似是沒有聽見。


    “將士們都在外麵跪著,誓要奪迴少梁!”


    龍賈沒應。


    張猛急了,稍許提高聲音:“少梁丟不得呀,龍將軍,末將正是為這個才趕過來的!”


    龍賈仍然沒應。


    “將軍?”


    龍賈竟如孩子般嗚嗚抽噎。


    張猛吃一驚,轉向公孫衍:“犀首?”


    公孫衍淡淡應道:“張將軍,你拿什麽奪迴少梁?”


    “就拿這個!”張猛指指腦袋,“在下,還有所有西河郡將士,寧願戰死少梁城下!”


    公孫衍嘴角朝靈案一努。


    張猛看過去,遲疑一下,伸手取下,拆看,是魏惠王要龍賈解甲歸田的詔令。


    張猛愣怔有頃,轉望龍賈與公孫衍,這才注意到二人皆著布衣。


    一番惆悵後,龍賈、公孫衍並肩走出大帳。


    早有一輛篷車停於帳外。


    二人跳上車,公孫衍駕馭,篷車緩緩而去。


    張猛等將跪地送行。


    目送龍將軍的篷車走遠,張猛等將返迴大帳。


    望著幾案上整齊擺放的將軍印綬、甲衣、禦賜寶劍及虎符,在場將軍無不淚奔,齊齊跪地,泣不成聲。


    傷悲一陣,吳青等人心灰意冷,迴到自己的營帳,紛紛將甲衣脫下,扔掉長槍,大踏步出帳,揚長而去。


    在司馬錯如願攻克其家鄉少梁之後,無論是魏國還是秦國,都沒心思再打下去。魏惠王使陳軫為議和特使,秦孝公使公孫鞅為議和特使,議和數日後達成協議,約定於大荔關的關門樓上正式簽約。


    簽約這日,雙方代表站在關門樓上放眼望去,洛水激蕩,視野開闊。


    簽約現場氣氛靜穆。


    公孫鞅與陳軫相對而坐,各自提筆,在盟約上簽署完畢,交給候在一側的雙方掌璽內臣,分別用過璽,收好盟約。


    儀式結束,陳軫直盯公孫鞅道:“盟約簽署,你我使命已經完成,在下尚有幾句私話,可否借秦使一步?”


    公孫鞅轉對左右,朗聲吩咐:“魏使要與本使聊幾句家常,你們都退下吧!”


    秦人、魏人各自走到一側,有序退出。


    “陳兄,”看到樓上再無他人,公孫鞅起身,深深一揖,“河西之事,衛鞅多有得罪,抱歉,抱歉!”


    陳軫沒有還禮,淡淡應道:“身為人臣,各為其主,公孫兄不必客氣!”


    “謝陳兄體諒!敢問陳兄,是何私話與鞅分享?”


    “記得公孫兄初使魏時,曾到寒舍,一是感謝在下救命之恩,二是提醒在下所處危勢,在下記得是四個字,危若累卵。公孫兄洞見,在下深為感慨,今日於此,在下也想提醒公孫兄,公孫兄昔日警示在下之辭,亦適用於公孫兄自己!”


    公孫鞅微微一笑:“謝陳兄提醒!”


    “在下還想提醒公孫兄一句,因果相成。河西之事,公孫兄雖說贏得一局,卻勝之不武,種下惡因。這個因總有一天會結出果子的!”


    “嗬嗬嗬,”公孫鞅笑出幾聲,“這個倒是有些意趣。迴頭來看,陳兄可知自己輸在何處嗎?”


    陳軫盯視他,目光犀利:“公孫兄,你覺得在下這就輸了嗎?”


    “哦?”


    陳軫目光更是犀利:“你覺得你自己這就贏了嗎?”


    公孫鞅竟是讓他問得怔了。


    “哈哈哈哈!”陳軫爆出一聲長笑,猛地起身,大踏步走出府堂。


    簽完約,公孫鞅匆匆趕到櫟陽別宮,將盟約雙手呈給孝公。


    正看著盟約,孝公忽然劇烈咳嗽。


    眼見咳得止不住,孝公掏出絲巾捂在嘴上。內臣緊急趕至,為他輕輕捶背,遞過水盞。孝公抿幾口水,繼續審看盟約。


    公孫鞅傾心聽著他的咳嗽聲,盯著他的臉色看。


    “嗬嗬嗬,不錯,不錯。”秦孝公把目光從盟約上移開,給公孫鞅個笑,“公孫愛卿,還記得你曾經說過的一句話嗎?”


    “哪一句?”


    “就是寡人臥薪嚐膽之後,日頭初升,寡人到你府上,你向寡人所做的承諾!”


    “臣??”公孫鞅陷入迴憶。


    “??臣保證,”秦孝公嗬嗬笑出幾聲,替他說出,“不出三年,非但國恥可雪,河西可得,黃河天塹可據,秦、魏之間也將強弱易勢,浮沉盡由君上主宰!”


    “嗬嗬嗬,君上好記性呢!”公孫鞅亦笑起來。


    “唉,”秦孝公不無感慨道,“當初愛卿說此話時,寡人心裏那個酸哪!幾曾想到,不是三年,隻不過短短數月,國恥已雪,西河已得,黃河天塹基本在手,秦、魏易勢,浮沉盡在寡人之手啊!”


    公孫鞅淡淡一笑:“君上樂觀了!”


    “哦?”


    “我等雖勝魏,元氣卻傷。前後下來,魏折兵八萬,我亦折兵六萬。我絕殺裴英兩萬,而稀裏糊塗地死在公孫衍刀下的也是兩萬,且不包括傷者。”


    “曉得,曉得,寡人全都曉得。老虎也有打盹的辰光嘛!”


    公孫鞅半是自責:“老虎可以打盹,三軍主將卻不可以打盹。每思及此,鞅痛徹心腑!”


    “愛卿大可不必自責!寡人之欲隻在雪恥,隻在奪迴河西,今日,此二欲得償,寡人死無憾矣!而這一切,皆卿一人之功啊!”


    “君上偏愛,臣萬死不足以報!”


    “嗬嗬嗬,誰都可以死,唯獨愛卿死不得喲!”秦孝公再次劇烈咳嗽。


    公孫鞅關切地問道:“君上,要緊不?”


    秦孝公止住咳嗽:“嗬嗬嗬,傷風而已。”


    “咳有多久了?”


    “沒幾日,這就快好了。”秦孝公目光再次看向盟約,“河西算是告一段落了,下一步,我當如何落子,愛卿可有籌劃?”


    “太子妃!”


    秦孝公眉頭微皺,旋即一笑:“這個事兒大嗎?河西治理,傷亡撫恤,秋收冬藏,等等等等,哪一個也比??”頓住,看向他。


    公孫鞅神秘一笑:“這些不需臣來考慮!”


    “嗬嗬嗬,”秦孝公跟著笑道,“也是。還是那個周室公主?”


    公孫鞅重重點頭:“正是。”


    “魏罃稱王,周室連個幌子也不是了,太子選妃該當落到紮實處才是!”


    公孫鞅端正身姿,拱手道:“敢問君上,秦以何立於天下?”


    秦孝公略一沉思:“實力!”


    “實力又立於何處呢?”


    “民!”


    “以何治民呢?”


    “法。”


    “以何立法呢?”


    “威!”


    “以何立威呢?”


    “信!”


    “正是!”公孫鞅朗聲應道,“治民首在立威,立威首在立信。君上初行秦法之時,先以立木取信於民。民信的不是法,而是君上言出必行!今日之秦,民皆信君上。君上行新法,民皆守之。君上要民死,民皆赴之。推而廣之,君上若威天下之民,自也首在取信於天下之民。”


    秦孝公長吸一口氣,傾身以聽。


    “前番聘親周室,秦室與魏室各張旗鼓,天下為之沸沸揚揚。今雌雄已決,塵埃落定,君上若是不給天下一個交代,叫天下何以看待君上?再說,魏罃之敗,正因其稱王,此事表明,周室雖弱,但其名尚未全虛!”


    秦孝公又吸一口氣,屏氣等待下文。


    “還有,臣出一問,請君上作複!”


    “請問!”


    “君上打算世世代代偏安於關中一隅嗎?”


    秦孝公搖頭。


    “君上搖頭,表明君上心係天下!而天下又在哪兒呢?在魏室嗎?在楚室嗎?在齊室嗎?不,天下哪兒也不在,天下隻在周室,天下隻在洛陽!就眼前而言,洛陽是天下之中,周室是天下之元,君上抓住這個中,占住這個元,必所向披靡,無往不利,功成千秋,利享萬代!”


    “好!”秦孝公猛力握拳,“寡人這就落子!來人!”


    內臣趨至。


    秦孝公看向他:“召五大夫嬴疾!”


    “君上,”公孫鞅詭秘一笑,“隻五大夫一人,難表誠意!”


    秦孝公看向他:“愛卿不會是說,你親自去吧?”


    “非鞅親去,是太子親去!”


    秦孝公皺起眉來:“這??”


    “君上,前次聘親,秦魏起爭,周天子無奈之下,已將長公主許嫁燕公。君子一言,駟馬難追,何況是天子?若想請天子收迴婚約,臣之意,非殿下親去不可!”


    秦孝公吸一口長氣。


    看出他的憂慮,公孫鞅語氣堅定:“至於殿下安危,可命司馬錯引甲士三千護佑!”


    秦孝公一臉憂慮:“函穀道、崤道皆在魏人手中,我們若是過兵,魏人肯嗎?”


    “我們是護送殿下迎親,不是攻關,他們有何不肯呢?”


    秦孝公默然。


    “君上,我三千甲士過境,魏必全力防範。魏若全力防範,其虛實??”公孫鞅故意頓住,一絲黠笑浮上臉頰。


    秦孝公豁然明白,長笑數聲,手指公孫鞅:“哈哈哈哈,好你個公孫鞅啊!”又咳起來。


    公孫鞅凝視孝公,心裏一揪。


    洛陽王宮的後花園裏,姬雪就如瘋了般飛跑。


    姬雨遠遠看見,不曉得發生什麽事了,急趕過來。


    姬雪一路跑進閨房,伏在榻上號啕大哭。


    姬雨跟進來,輕聲道:“阿姐?”


    姬雪哭得更是傷心。


    姬雨急了:“阿姐,出什麽事了?”


    姬雪猛地抬頭,滿臉是淚,兩手按住她的肩,激動地說:“雨兒,雨兒,秦國打贏了!”


    姬雨一頭霧水:“秦國?打贏了?”


    “是呀,他們打贏了,打贏了!我早知道他們會贏的,他們真就贏了!”


    “咦?”姬雨總算反應過來,詫異道,“秦國打贏了,阿姐理當高興才是,這哭什麽?”


    姬雪又伏榻上,再哭起來。


    “阿姐呀,”姬雨撲哧笑了,慢條斯理道,“哭頂什麽用!雨兒若是阿姐,這就去尋父王!”


    姬雪哭聲止住。


    姬雨朝外努嘴:“去呀,還等什麽?”


    姬雪猛地起身,拉上姬雨。


    姬雨掙脫開:“阿姐,你去就是,拉我做什麽?”


    “雨兒,阿姐??”姬雪臉色一紅,扯起她就向外走。


    二人走到一處十字路口,姬雪遲疑有頃,改道靖安宮方向。


    “阿姐,父王在那邊!”姬雨指向禦書房。


    “我??”姬雪囁嚅道,“我們還是先尋母後吧!”


    姐妹倆進來時,王後正在窗口繡花。


    見是兩個寶貝女兒,王後放下繡針,一臉興奮道:“雪兒,雨兒,母後正在想你們呢!”


    姬雪沒有應話,“撲通”跪下。


    王後驚愕:“雪兒?”


    姬雪抱住王後的腿,悲泣。


    王後拍她頭安撫,看向姬雨:“雨兒,你阿姐這是??”


    姬雨朗聲應道:“阿姐想改嫁!”


    “改嫁?”


    “阿姐不想嫁給老燕公,阿姐想嫁給秦國太子!”


    王後倒吸一口氣,拍姬雪頭的手停住了。


    “母後,”姬雨急切說道,“秦使、魏使雖說同時聘親,可雨兒聽說秦使在先,是誠意來聘親的,魏使隻是攪局,因為他們要在河西打仗。父王無可奈何,才把阿姐許給燕室。仗打完了,秦人勝了,魏人敗了,父王沒有理由再將阿姐嫁往燕室!”


    姬雪將王後的腿抱得更緊,哭聲更加悲切。


    “唉,”王後輕歎一聲,做個苦臉,“雪兒,還有雨兒,婚姻大事,咱女兒家是分毫做不得主的!”


    姬雨一臉不服氣:“為什麽?”


    “因為你們是公主呀!公主就是三公做主,三公讓你們嫁往誰家,莫說是母後,即使是你們的父王,也是愛莫能助啊!”


    聽聞此話,姬雪愈發哭得悲了。


    姬雨搖頭駁道:“母後,這不合理!”


    “合理也好,不合理也好,這是規矩。你們查查,在這宮裏有哪個公主自己決定了自己的終身大事呢?”


    “什麽三公?”姬雨氣極,“全是一幫老掉牙的窩囊蟲!母後,您看好了,雨兒我??到那麽一天,寧死也不嫁人!”腳一跺,飛跑出去。


    望著她的背影,王後長歎一聲,閉目。


    姬雪緊緊抱住王後,悲泣道:“母後??雪兒??求您了??”


    送走姬雪,王後在宮正的攙扶下走到禦書房外,輕輕叩門。


    內宰開門,吃一怔,叩地:“臣叩請娘娘聖安!”


    “陛下可在?”


    內宰起身,拱手:“娘娘稍候,臣這就稟報!”


    “不用稟了,臣妾進去就是!”王後鬆開宮正,徑自走進。


    顯王正埋首於竹簡,許是過於專注,連王後走到身邊也沒察覺。


    王後輕咳一聲。


    顯王抬眼一看,打了個驚愣:“汕兒?”


    “汕兒叩見王上!”王後作勢跪下。


    顯王急忙起身,扶起她:“汕兒,你??怎麽就出來了呢?”


    王後笑笑:“今日感覺略略好些,甚想出來走走。出得門來,不知不覺的,竟就走到這兒來了!”


    顯王攜王後走向軟榻,扶她躺下:“寡人方才還在念叨你,原說去看看你的,不想抱住一冊好書,看著看著竟就??”搖頭,轉對內宰:“沏茶,菊花香露!”


    內宰沏茶。


    王後瞄向方才顯王讀的那堆竹簡:“什麽書呀,這麽好看?”


    顯王手指竹簡:“是本醫書。”


    王後撲哧笑了:“王上怎有閑情逸致看起這個來了?”


    “寡人在想,”顯王望向窗外,若有所思,“有朝一日,寡人或會離開這座宮殿,到那辰光,汕兒若是有個頭疼腦熱的,再無禦醫在身邊,寡人怎麽辦呢?這陣兒看看,不定就能應個急呢!”


    顯王讀醫竟為這個,王後心中感動,更咽道:“王上??”


    內宰沏好茶水,端上。


    顯王轉過頭來看向她,淚出,傷感道:“汕兒呀,萬一那天到來,隻怕我們??走不出這道門檻哪!”


    王後悲哭。


    顯王坐在榻沿,抱她入懷,輕輕晃著,如同哄著一個孩子。


    “王上,”王後拭去淚水,“能出也好,不能出也好,汕兒永遠都是王上的汕兒,汕兒與王上生生死死,皆在一起!”


    顯王摟得更緊:“汕兒??”


    “王上,汕兒此來,是有一事相求!”


    “不要說求,什麽事兒,你就說吧!”


    “是雪兒!燕公雖好,畢竟老邁,雪兒她??”王後眼中垂淚。


    “寡人曉得,雪兒許燕,本也是個權宜之計。”


    “汕兒之意是,”王後遲疑一下,“如果可能,就把雪兒改許秦室!”


    “秦室?”顯王略略一頓,點頭,“好吧,汕兒既是此想,晚些辰光,寡人就召顏愛卿議議!”


    王後連連點頭,摟緊顯王:“汕兒代雪兒謝王上垂愛!”


    從靖安宮出來,姬雨在花園小徑上悶悶地走著,耳畔響起王後的聲音:“??公主就是三公做主,三公讓你們嫁往誰家,莫說是母後,即使是你們的父王,也是愛莫能助啊??你們查查,在這宮裏有哪個公主自己決定了自己的婚姻大事呢?”


    正煩悶間,一個聲音傳來:“公主—”


    姬雨抬頭望去,是春梅,一身村姑打扮,正氣喘籲籲地跑過來。


    姬雨急忙迎上。


    春梅跑到她跟前,喘氣道:“公主,看到人了,他??在呢!”


    姬雨眉宇間的陰雲一掃而光,低聲問道:“在哪兒?”


    “老地方!”


    姬雨吸一口氣:“走!”扯起她就走。


    “公主?”春梅朝她衣飾努下嘴。


    姬雨會意,扯她拐向閨房,換上一身平民服飾,從後花園的偏門溜出宮去。


    二人趕到集市,還沒走到丁字路口,就已望見了那個招幡兒。二人放慢腳步,勻住唿吸,款款走至鬼穀子跟前,蹲下來。


    鬼穀子端坐,無視二人。


    童子照舊豎在那兒,手扶招幡兒,一動不動。


    姬雨輕叫:“先生!”


    鬼穀子依舊穩坐,似是沒有聽見。


    姬雨提高聲音:“先生!”


    鬼穀子仍無迴應。


    春梅扯了扯姬雨的衣裳,附耳道:“方才我來時,他就這般,想是睡著了!”


    春梅的聲音極低,但仍被童子聽到了。


    童子嘴角一哂:“嘻,你才睡著了呢!家師這叫神遊!”


    姬雨抬頭看向童子,給他個甜笑:“阿弟,阿姐想求先生一卦,麻煩你把先生的神請迴來,好嗎?”


    童子迴她個笑,齜下牙,搖搖頭,繼續手扶旗杆,筆直地站在招幡下麵。


    姬雨看一眼春梅,皺眉。


    春梅迴她個苦臉,轉向鬼穀子,大聲喊道:“先生?先生?”


    鬼穀子仍在神遊。


    春梅又要喊,童子道:“這位姑娘,你別費心了,先生神遊,莫說是你喊,縱使打雷也不會迴來的!”


    春梅吐吐舌頭。


    姬雨盯住童子:“阿弟,先生的神何時才能迴來?”


    童子撓頭:“這個說不準哩,不定馬上迴來,不定要等幾個時辰。”


    姬雨偷偷出宮,是犯禁的,不能在外麵待得太久,聞聽要等幾個時辰,有點兒急了:“阿弟呀,阿姐還有急事,這該怎麽辦哪?”


    童子做個苦臉,搖頭。


    姬雨無奈,隻得學了鬼穀子的樣,掏塊手帕鋪在地上,坐在那兒守候。


    春梅守了一時,覺得無聊,就到附近看熱鬧去了。


    光影移動。就在旗幡的影子擋在姬雨的臉上時,鬼穀子的兩道白眉動了。


    童子看得真切,小聲道:“先生,這位姐姐求卦,等候多時了!”


    “哦?”鬼穀子睜開眼,看下姬雨,眼又閉上,“姑娘欲求何事?”


    姬雨拱手:“先生,小女子前路渺茫,懇請先生指路!”


    “請付卦金!”


    姬雨起身,大叫道:“春梅,春梅!”


    無人應聲。


    姬雨急道:“先生,卦金皆在??我同伴那兒,她逛街去了,請先生略候片刻,我這就去尋她!”說罷起身欲走。


    鬼穀子道:“姑娘留步,卦金倒也不急。”


    姬雨站住,拱手道:“謝先生!”


    “前路即未來時運,渺茫即無知懵懂。老朽大可推天下時運,中可推邦國時運,小可推家室時運,不知姑娘所求是何時運?”


    姬雨略略一想:“邦國非小女子所求,天下亦非小女子所欲,小女子關切的不過是身家之事,望先生垂示!”


    “身家時運可由卦象得知,可由麵相得知,可由手相得知,可由脈象得知,可由骨相得知,可由心相得知,亦可由解字得知。姑娘意願由何而知?”


    姬雨略一沉思:“煩請先生解字!”


    “解字又分解形和解意,姑娘意欲解形還是解意?”


    “解意!”


    鬼穀子微微一笑:“姑娘欲解何字?”


    姬雨略略一想,伸手從胸衣裏掏出那隻乳色玉蟬兒:“就解這兩個字,玉蟬!”


    鬼穀子睜眼,目光如劍,直刺姬雨,將她全身上下掃瞄一遍,落在那隻玉蟬兒上。不知怎的,在鬼穀子的目光掃過來時,姬雨感到有股熱流湧遍全身,驚駭不已。


    “好一隻玉蟬!”鬼穀子微微點頭,雙目閉合,似又神遊。


    姬雨閉目凝神,恭候。


    良久,鬼穀子突然出聲:“玉以天地精氣化成,品性尊貴;蟬以甘露為生,品性清雅。玉經琢磨而為蟬,為王室之器,不過??”欲言又止。


    姬雨心頭一凜:“先生但說無妨!”


    “玉雖尊貴,卻為凡俗競逐之物。蟬雖清雅,卻難高飛遠走,且須攀枝附葉,方能苟活。”


    姬雨麵上沉靜,心中卻是吃驚:“天哪,難道他??真的算出我是誰了?不會的,我這般打扮,與前番迥異,何況那日我一個字兒未吐,與尋常路人無異,他又怎認得出是我呢?看來此人真如母後所說,有些神通,我且拿話試他!”


    想到此處,姬雨拱手:“謝先生妙解。不過,先生所解,隻是對玉蟬二字的通釋。小女子關心的是,小女子所示之玉蟬,時運又將如何?”


    “此山所成之玉,已是天下獵物;此蟬所附之樹,已是根爛身腐!”


    見他分析得頭頭是道,姬雨倒吸一口涼氣,屏住唿吸,急切問道:“先生,這隻蟬兒呢?”


    “至於姑娘所示之蟬,有人正在張羅織網,使它成為籠中之物!”


    姬雨心頭一凜,心道:“不對呀,成為籠中之物的當是阿姐,怎麽是我呢?會不會是他算錯了呢?我且問個明白!”遂再次拱手,臉上堆笑:“先生,我家裏共有金、玉二蟬,小女子想知道的是,將被關進籠中的是金蟬兒還是玉蟬兒?”


    “金蟬有金蟬的籠,玉蟬有玉蟬的籠,姑娘此來求斷的不是金蟬,是玉蟬,老朽所斷,自然當是姑娘所示之蟬了!”


    “這??”姬雨急了,“她??她??她有辦法逃嗎?”


    “飛呀,她不是長有兩隻翅膀嗎?”


    “先生,天下處處是網,此蟬縱然想飛,也是翅單力薄,更不知飛往何處存身哪。”


    鬼穀子睜眼,凝視姬雨,一字一頓:“蟬生於土,附於木,得自在於林。此蟬若是不甘為他人所玩,可飛往大山深處,萬木叢中,得大自在於天地之間。”


    姬雨噓出一口長氣,目視鬼穀子,正好與鬼穀子的目光撞在一起。


    鬼穀子的目光親切,慈祥,智慧,洞察萬物。


    姬雨與他久久對視,心神漸漸篤定。


    就在此時,春梅急跑過來,剛要說話,見二人這般對視,嘴又合上。


    鬼穀子收迴目光,老眼閉合。


    姬雨跪地,叩拜:“小女子替這隻玉蟬謝先生指示前程!”轉對春梅:“春梅,拿錢袋來!”


    春梅從袖裏摸出一個沉甸甸的錢袋,遞給姬雨。


    姬雨接過,將錢袋恭恭敬敬地擺在鬼穀子腳邊,叩首:“區區薄禮,難表謝意,萬望先生不棄!”


    鬼穀子一動不動,似是沒有聽見。


    姬雨再叩:“小女子若想再見先生,可至何處尋訪?”


    鬼穀子仍似沒有聽見。


    童子小聲應道:“阿姐若有急事,可到城東軒轅廟來!”


    姬雨給他個笑,拱手:“謝阿弟了!”起身,與春梅快步離去。


    看到他們走遠,童子彎腰撿起錢袋,打開,一臉驚愕。


    錢袋裏,滿滿的盡是大周金餅,少說也有二十多塊。


    “乖乖,”童子咂舌道,“這能買多少餅吃??”


    鬼穀子睜眼瞥他一下,輕輕搖頭:“嗬嗬嗬,你呀??”


    ##第021章|?覓大道孫龐再會?赴周室嬴駟續聘


    雲夢山位於魏、趙、衛交界的朝歌地界,西連王屋山,北接大形山。此處山高林密,人煙本就稀少,自殷商亡後,更是少有人住,因而趙、魏、衛三國誰也不曾在此設官置吏,致使數百裏雲夢山區成為三不管之地。


    孫賓辭別隨巢子,經平陽地界徑向西走,不消兩日,就已來到河口古鎮宿胥口。由此渡河就是朝歌地界,再涉過淇水,雲夢山也就到了。


    雲夢山就在前麵,孫賓也就不急了,消消停停地穿行在宿胥口的古老街道上。


    傳聞三百年前,遠在周定王時,河水泛濫,就是從這裏決口後首次改道,經白馬口東行至頓丘,然後北行,匯合漳水,至章武入海。


    宿胥口是河水上下百裏的最大渡口,也是溝通趙、魏、衛諸地的重要津渡,南來北往的客商甚多,不少人在此經營店鋪。因而,自殷商以來,這裏就是重鎮,最繁華時段常住人口一萬多,關稅收入更是一大筆財富。此處本屬衛國,因受趙、魏兩家擠對,衛人已於百年前放棄。衛人撤走後,這裏迅速成為趙、魏兩國必爭之地。魏武侯時,趙、魏在此接連發生三次衝突,雙方死傷上萬人,直到魏將吳起出馬,宿胥口才為魏人所占。


    宿胥口每月逢五起集,一月三集,十五為大集,初五、二十五為小集。眼下時過三夏,正是農閑時節,這日又剛好十五,方圓百裏都有來趕集的,街道上熙熙攘攘,人聲鼎沸,叫賣聲、討價還價聲不絕於耳。


    長這麽大,孫賓還是第一次來到這般熱鬧的河埠,完全被古鎮的熱鬧吸引住了,一路走一路張望街道兩側的房舍和店鋪。


    一處高台上悠然坐著三賊,專業的目光一刻不停地在人流裏尋覓。其中一賊注意到身著衛人服飾、木頭木腦的孫賓,目光落在他的包袱上,輕輕推下兩個夥伴,努嘴。二賊會意,溜下台階,擠入人群。


    前麵一段更加擁擠。兩個賊擠到孫賓跟前,一左一右將他夾在中間,故意擠擠挨挨,推推搡搡。孫賓毫不在意,依舊東張西望。最先注意到孫賓的那人悄悄跟到孫賓身後,一手麻利地探入孫賓包袱內,摸出錢袋,溜出幾步,響亮地打聲唿哨。


    聽到唿哨,二賊離開孫賓。


    孫賓渾然不覺。


    待到走過這段擁擠的街道,孫賓長長地噓出一口氣,抬眼望去,渡口已在前麵。孫賓精神一振,邁開大步走向渡口。


    沿河大大小小都是碼頭,兩隻渡船剛好離岸。河麵上又有一隻駛過來,靠上碼頭。船家是對夫妻,男的朝碼頭上拴牢纜繩,搭上木板,五六個客人依序上岸。


    孫賓走過去,揚手問道:“請問船家,何時開船?”


    “嗬嗬嗬,”船家朝他笑道,“人一夠就開。貨色買齊了?”


    “沒買啥。”


    “啥?”船家驚愕道,“今兒逢五,是大集,一個月才有三次,方圓幾十裏的人都來趕,貨色最齊,你哪能啥也不買呢?”


    “我就想渡河!”


    “哦,你是要趕路呀,想咋渡哩?”


    “咋渡都成,就過這河!”


    船家見他著急,瞧一眼他的裝扮,猜他是個有錢的主,便眼珠子一轉,堆笑道:“我曉得你要過河,是包船,還是搭夥?”


    孫賓較少出城,顯然沒聽明白:“咋說哩?”


    “要是舍得掏錢,你就包船,像我這船能坐十人,莫說是裝貨,就是再上來一匹馬也沒事兒。”


    “搭夥呢?”


    “搭夥就得等人,像我這船是載十人的,今天逢大集,不到十人一般不開。”


    “好哩,我搭夥吧,反正也不急。”


    船家打一哈欠:“要是搭夥,你就得多等一會兒。”又仰頭看下日頭,“這辰光早,集都沒趕美呢,來的人多,走的人少。”


    “好哩,我在附近轉轉。”


    孫賓折身迴到街上,覺得有些餓了,見旁邊有家客棧,遂走進去,尋個靠窗的位置坐下,放下包袱,將劍解下擱在案上。


    日已錯午,不是吃飯辰光。店中隻有一個食客,戴著鬥笠,坐在角落,背朝門窗,獨自悶頭喝酒。


    夥計小跑過來,躬身笑道:“客官,想吃什麽?”


    孫賓邊說邊做手勢:“一斤羊肉,兩碟小菜,三碗酒!”


    “好哩!”


    “有烙餅沒?”


    “有。”


    “五隻烙餅,帶走!”


    “好哩。”夥計轉身去了。


    不多久,夥計端上酒菜。孫賓一是餓了,二是怕錯過搭夥的船,便大口饕餮,就菜飲酒。不消多久,三碗酒並下酒菜全部吃空。


    孫賓將五個烙餅塞進包袱,看看日頭:“結賬!”


    夥計應一聲,拿了一張竹簡過來,擺在孫賓麵前,滿臉堆笑道:“客官請看,這是您點的酒菜,共是五個布!”


    “好咧!”孫賓拿過包袱,伸手進去。


    孫賓摸了一會兒,心裏“咯噔”一下,忙將包袱擺到桌上抖開,裏麵除去幾件隨身衣物之外,並無一銅。孫賓震驚,又在身上、袖中急急探摸一通,分文俱無。孫賓傻了,窘在那兒,以手撓頭,似乎在想這是怎麽迴事。


    夥計臉上的笑意漸漸僵住。


    孫賓怔在那兒,顯然拿不出任何錢了。


    夥計朝櫃台叫道:“主人,您過來一下!”


    店主顯然意識到什麽了,沉著臉走來。


    夥計手指孫賓:“主人,又是一個吃白飯的!”


    店主照他臉上就是一巴掌:“你個蠢貨,狗眼看人低,這位壯士像是吃白飯的嗎?瞧人家這身衣冠,還能付不起你這點兒飯錢!”


    “在下??”孫賓更窘了,“在下原本有錢來著,包袱裏共有三鎰金子,早起時還在呢!”


    “聽到了嗎?”店家斜夥計一眼,“三鎰金子!你個蠢貨,見過三鎰金子嗎?一鎰二十兩,三鎰就是六十兩!六十兩啊,不是白銀,是金子!”又扭頭轉向孫賓,語氣嘲諷,“嘿嘿嘿,我說壯士,你相貌堂堂,卻空有一副軀殼,縱想編謊兒,也得編個大的,三鎰金子也太少了,至少也得十鎰、百鎰才是!”


    孫賓手足無措:“在下??在下??在下??”


    店家搖頭晃腦,拖著長腔:“不要再說在下了,在下是你這樣的人說的嗎?觀你溫文爾雅,即使爺見多識廣,也差點兒讓你蒙了!沒錢也罷,阿五,這位壯士共欠多少?”


    夥計伸出五根手指:“五布!”


    “五布?”店家眼珠兒一轉,“壯士,這麽著吧,我們做個交易,你不用出錢了,一個布一個響頭,隻要你磕下五個響頭,你我互不相欠!”說著順手拉過一張矮凳,張開衣襟坐下,做出收頭的架勢。


    孫賓臉色紅得像隻紫茄子,手指掌櫃:“你??你??區區五布,你??欺人??”


    “哈哈哈哈,”店家爆出一聲長笑,“區區五布?欺人?爺開飯店,你吃白食,反倒說爺欺人!爺告訴你吧,小夥子,爺在此地開店逾三十年,南來北往各路過客,什麽鳥人沒有見過?磕吧,磕完一個,你喊一聲爺,待爺應過,再磕下一個,否則,磕也白磕!”


    孫賓指著桌上的包袱:“這隻包袱,連同裏麵的所有東西,權抵五布,可否?”


    店家掃一眼攤在那兒的包袱,冷笑一聲:“嘿,當爺是個收破爛的!”


    孫賓拿過劍,放在幾上:“此劍少說可值一鎰金子,權抵五布如何?”


    店家腦袋連晃幾晃:“爺不稀罕破劍,也不要你的一鎰金子,爺隻要五個布!”


    孫賓氣結:“你??”


    店家陰陰一笑:“小夥子,不瞞你說,爺一輩子伺候人,一輩子喊人爺,今兒個啥都不想,就想聽聽這聲爺從你嘴裏出來是個啥滋味兒!莫說是你這個包袱,莫說是你這柄破劍,縱使你脫光身上所有,爺一件也不稀罕!對付你這吃白飯的,爺隻有一招:要麽五個布,要麽五個響頭!”


    孫賓窘在那兒,臉上紅一陣,白一陣。


    店家目光更現不屑,挪一下凳子,姿勢又擺幾擺,倨傲地坐了。


    孫賓正自不知如何是好,“啪”的一聲,一塊小金餅飛過來,不偏不倚,剛好落在孫賓的幾案上,彈一下,蹦落在地麵。


    店家吃一驚,扭頭看去,正好撞上坐在牆角的那位食客的冷冷目光。


    那人不是別個,正是龐涓,在宿胥口已住數日了。


    “店家,”龐涓的聲音從牙縫裏擠出,“這塊金餅值不值五布?”


    店家迭聲:“值值值!”


    “若是值的話,就折算五布吧,權抵這位壯士的飯錢!”


    “哎喲喲,”店家滿臉堆笑,“這位爺呀,您可真是好心人哪!”又轉對夥計,厲聲,“還不快點把這位爺代付的五個布撿起來!”


    夥計彎腰去撿。


    “慢!”龐涓緩緩站起,踱到金幣跟前,拉下鬥笠,“店家,這是五個大布,下人的手賤,如何撿得起呢?”


    店家吸口長氣,看向龐涓,見他滿臉惡相,不由得打個哆嗦,連連鞠躬:“爺說得是,在下來撿!在下來撿!”


    店家彎腰去撿,手指剛剛摸到金幣,龐涓一腳踩上。


    龐涓鼻孔裏哼出一聲,聲音冰冷:“尖酸刻薄之人,在下見過不少,似你這般嘴臉,卻是第一次遇到!不過是區區五布,你卻百般羞辱這位壯士。見到金子,難道就想一拿了之嗎?”說完腳底漸漸發力。


    “哎喲??哎喲??”店家疼得連聲慘叫。


    “店家,你哎喲什麽呢?”龐涓更用力了。


    店家齜牙咧嘴,做出苦笑:“在下??”


    “你配說在下嗎?”


    “不配不配,小人不配!”


    “知道不配就好。曉得該做什麽嗎?”


    “曉得,曉得,”店家賠笑道,“小人言語不恭,這就向壯士賠禮道歉!”


    龐涓鬆開腳,店家抽出手指,放在口邊連哈幾口氣,朝孫賓鞠了個躬。


    龐涓喝道:“是這樣道歉的嗎?”


    “這位爺,”店家看向他,聲音發顫,“您??您要小人如何道歉?”


    “你不是一心想那五個響頭嗎?就那五個頭吧,依你方才所說,向這位壯士磕一個,喊一聲爺。五個頭磕完,今日的事就算兩清了,這五塊大布也就是你的了!”


    在光天化日之下反向“吃白飯”的人磕頭,這要傳揚出去,小店必定名譽掃地,在這一帶甭想混了,損失豈是一塊金餅所能墊上的?店家深明其理,強撐在那兒。


    龐涓一腳踢翻幾案:“店家?”


    店家打個哆嗦。


    龐涓似笑非笑,駭人的表情令人生畏:“方才聽你說你一輩子給人磕頭,一輩子叫人爺,這再多磕幾個多叫幾聲就不行了嗎?”


    店家聲音打戰:“我磕!我叫!”便走到孫賓跟前,“撲通”跪下。


    孫賓覺得有些過了,打圓場道:“這位店家,記住做人厚道就行,這五個頭就不必磕了!”說著起身拉他。


    龐涓擺手止住:“壯士,你且坐下!今天這個頭,他磕也得磕,不磕也得磕!”又轉對店家,“聽見了嗎?你如此糟踐這位壯士,壯士卻以德報怨,替你講情!爺看在這位壯士的麵上,五個響頭,免你四個,剩下一個,你看著辦吧!”


    店家重重磕在地上:“壯士爺,適才小人有眼無珠,多有得罪,在此賠禮了!”不待孫賓應聲,就從地上爬起,將膝頭上的灰土拍打幾下,臉陰沉著走向櫃台。


    夥計跟後溜走,剛走幾步,店家扭身,恨恨道:“還不撿起那五個布來!”


    夥計一愣,迴身撿起金塊,小跑步跟上。


    恰在此時,廚師從灶房裏走出:“主人,沒鹽了!”


    店家接過夥計遞過來的金幣,順手摸出兩枚銅布,丟給夥計:“打鹽去!”


    夥計答應一聲,跑出門去。


    看到夥計出門,龐涓方才轉過身來,朝孫賓微微一笑:“這位仁兄,你可以走了!”說著反身迴至自己幾案,依舊端碗喝酒。


    孫賓起身,走過去,朝龐涓深深一揖:“恩兄在上,請受衛人孫賓一拜!”


    龐涓放下酒盞,摘下鬥笠放到案角,起身還一揖道:“孫兄客氣,恩字在下實不敢當!”


    孫賓再揖:“恩兄高義,孫賓沒齒不忘!請問恩兄??”陡然怔住,驚訝地盯住龐涓。


    龐涓略吃一驚,下意識地坐下,將鬥笠匆匆戴上,掩住臉。


    孫賓輕聲問道:“敢問恩兄,可曾當過武卒?”


    龐涓眯眼迴看,淡淡道:“當過。”


    “可曾征過平陽?”


    “征過。”


    “平陽失陷後,恩兄可曾驅車追過一輛衛車?”


    龐涓陡然一怔,移開鬥笠,兩眼盯住孫賓,昔日平陽攻防戰時的情景映入眼簾:


    —樹林裏,一身甲胄的孫賓從樹上溜下,從他身前走過。


    —平陽街道上,孫賓、孫操縱車衝殺,勇猛無敵。


    —孫賓駕車,孫操中箭。


    —孫操拔出胸中之箭,孫賓以此箭射殺射箭魏卒。


    —孫賓一手抱孫操,一手持槍。


    ????


    龐涓思緒迴來,完全放鬆,笑道:“嗬嗬嗬,沒想到會是你,這天地小呢!”


    孫賓“撲通”跪地,叩首:“恩兄??”


    “這這這??”龐涓拉起他,“孫兄快起!”


    孫賓在他對麵坐下,拱手:“那日若不是恩兄,在下??”


    “車上你抱著的那位將軍,叫何名字?”


    “是先父,孫操!”


    龐涓肅然起敬,黯然道:“孫將軍他??”


    孫賓淚水流出。


    龐涓會意,半是難過半是仰慕道:“你有一個好父親,他是在下見過的最勇敢的將軍!”


    孫賓擦下淚,拱手問道:“敢問恩兄尊姓大名,何方人氏?”


    龐涓亦拱手道:“不敢稱尊,在下姓龍名水,大梁人氏!”略頓,爽朗一笑,“孫兄,在下求你一事!”


    “恩兄不可用求,有何吩咐盡管講來!”


    “不要再叫在下恩兄,這個詞兒聽起來別扭!”


    “這??”孫賓有些尷尬,“好吧,在下就叫你龍兄了。”


    龐涓倒酒:“孫兄,你我這是第三次見麵了,真是有緣人哪,”舉碗,“來,就為你我的緣分,幹!”


    孫賓端碗,納悶道:“第三次見麵?”


    龐涓大笑:“哈哈哈,第一次你不曉得。”


    “在哪兒?”


    “你帶著人馬來救平陽,藏在一片樹林裏。你還爬樹瞭望魏軍,又從樹上溜下!”


    孫賓驚愕:“龍兄,你??你怎麽曉得?”


    “哈哈哈哈,”龐涓又是一陣大笑,“因為你就在我的眼皮底下,還差點踩到我的頭呢!”


    孫賓倒吸一口氣:“龍兄在那兒做啥?”


    “不做啥。在下喜歡打仗,也喜歡看打仗,看夠了魏卒,當然也想看看你們衛卒嘍!”


    “龍兄是??斥候?”


    “不是。”


    孫賓一臉不解道:“可你是魏卒呀!”


    “那時還不是,隻是好奇而已。”


    “你??沒有告密嗎?”


    “告了,可裴英不信不說,還把在下綁起來。結果你是曉得的,他吃虧了。他放掉我,感謝我,送我錢,我不要,他問我有何欲求,我就穿上武卒的甲胄了!”


    “可??”孫賓又問,“在下仍有一惑,你我素不相識,又是戰場對手,龍兄為何要放走在下?”


    “嗬嗬嗬,不為什麽,你們父子皆是勇士,僅此而已!”


    孫賓舉碗:“在下代先父敬龍兄大義!”


    夥計走至小木橋邊,看到告示牆前圍著一大群人在觀看。時至後晌,店中生意正值清淡,夥計也不想著急迴去看龐涓的臉色,幹脆踅身過去。


    夥計走到近處,見牆上掛著一長排木板,板上是清一色的官府告示,幾乎全是拿人的。夥計的目光由第一塊板看起,一直看到最後一塊。


    夥計的目光盯住最後一塊,上麵赫然畫著龐涓的頭像。許是時間久了,畫像略有模糊,但輪廓看得分明。


    夥計心中一緊,拉住一個正在新告示前看得津津有味的中年人:“先生,您看下這個,這人叫啥?犯的是啥罪?”


    中年人應道:“老告示,早就看過了,此人是個兇徒,姓龐名涓,在上大夫府中行劫,連殺多人,是司徒府追緝的在逃欽犯,誰若舉報,上大夫府懸賞五鎰黃金!”


    “五鎰黃金?”夥計眼睛睜大,“您再看看,甭看錯了!”


    中年人瞪他一眼:“這麽大的字,還能看錯?白丁!”


    夥計滿懷歉意地朝他打個拱,離開告示牆。走著走著,夥計眼前浮出店中龐涓踩住主人時的一臉兇相,自語道:“難怪此人躲到角落裏吃飯,還一直戴著鬥笠,原來是個兇徒??五鎰金子?天哪,五鎰!一鎰二十兩,五鎰就是一百兩,不知夠置多少個店鋪哩!”


    想到這兒,夥計顧不上買鹽了,拔腿就朝官府裏跑。


    跑有兩百多步,夥計的步子突然放慢,心道:“我這兒報官了,主人會咋想?萬一認錯,賞金拿不到不說,主人也必不容我,我這??豈不是雞飛蛋打?三年徒工也白幹了!不可,還是迴去告訴主人,讓他來斷!”於是掉轉頭,又朝客棧飛奔。


    夥計一頭大汗地進到店裏。


    店家見他兩手空空,臉一沉:“鹽呢?”


    夥計小喘幾下,瞄一眼廳中仍在對飲的龐涓與孫賓,輕噓一聲,拖他走到裏屋,附耳低言。


    店家震驚,走到廳裏,盯住龐涓的背影看一會兒,嘴角撇出一絲冷笑,招夥計過來,低語幾句,惡狠狠地甩下袖子,大踏步出去。


    看告示的人不多了。店家走到最後一塊告示牌前,兩眼盯住畫像,認定是龐涓無疑,遂摘下牌子,飛步走向官衙。


    客棧裏,龐涓、孫賓喝完壇中老酒,各自起身。龐涓拿起鬥笠戴上,眼睛看著正在打包的孫賓,聲音卻衝櫃台:“夥計,結賬!”


    見二人要走,夥計急了,支吾道:“這??主人出去了!”


    龐涓剜他一眼:“讓你算賬,與那廝何幹?”


    “這就算,這就算!”夥計從櫃上拿過一塊竹簡,看著上麵的符號,又拿過算盤,慢騰騰地撥打一會兒,“一共八個布!”


    龐涓正要付錢,一陣腳步聲急,店家領著二十來個持械役卒堵住店門。


    店家手指龐涓,對為首的軍尉說道:“官爺,就是那個戴鬥笠的!”


    軍尉手中提著告示板,指向龐涓,厲聲道:“你,取下鬥笠!”


    龐涓冷冷地斜他一眼,迴過頭,繼續觀看孫賓打點包袱。


    軍尉被激怒了,劍一指:“拿下此人!”


    龐涓將手緩緩按在劍柄上,目光鄙夷地掃向眾卒。


    見他已有戒備,眾卒各自拿了兵器,小心翼翼地逼過來。


    距離幾步時,眾卒見龐涓雖未拔劍,但麵目兇狠,便住步不前。


    孫賓震驚:“龍兄,這是??”


    未待他說完,眾軍卒已經散開,圍成一個扇形,幾個持長槍的走在前麵。


    龐涓嘴角撇出一笑,“嗖”地抽出寶劍,朝孫賓拱手道:“孫兄,不關你的事!”


    孫賓無暇多想,將包袱掛在肩上,拔劍在手,與龐涓背依背,低聲道:“衝出去!”


    龐涓將寶劍連擺幾擺,大吼一聲,氣勢如虹,聲如響雷。


    眾卒似乎被這聲大吼嚇壞了,退後一步。


    趁他們退後的刹那,龐涓衝向最前麵的兵卒。那人舉槍刺來,龐涓以劍撥開槍頭,另一手握住槍身,猛地一拉,順勢欺上,一劍刺入他的胸脯。


    龐涓的幾個動作一氣嗬成,奇快無比,出手就是一條人命,眾軍卒不曾見過這般兇徒,無不麵如土色,紛紛避讓。


    店家嚇呆了,躲在軍尉後麵。


    龐涓挺起手中槍衝向軍尉。軍尉持槍迎戰,身體本能地閃到一側,使店家暴露在龐涓跟前。


    店家嚇傻了,正欲逃避,龐涓已到跟前,一劍劈來。店家拿手去擋,慘叫一聲,手落於地。龐涓踩倒店家,照其後心就是一劍。


    眾軍卒見他眨眼間連殺二人,無不驚懼。趁眾軍卒躊躇期間,孫賓仗劍跟上。二人並肩衝到大街上。


    軍尉與眾卒也追出來,將二人遠遠圍定。過路的趕集人見發生械鬥,紛紛避讓。孫、龐聯手,背對背,左劈右刺,眾軍卒根本無法靠近。


    相較平陽與魏武卒之戰,這些專門對付百姓的捕卒不值一擊。但孫賓並無殺心,左抵右擋,連斷對方數支槍頭。


    見槍頭被削,持槍軍卒皆是震驚,紛紛棄槍拔劍,避在後麵。


    龐涓殺得興起,舞起長槍,將眾卒逼得四處躲閃。


    孫賓低聲道:“龍兄,衝出去吧!”


    “好哩!右側!”龐涓大聲叫道。


    不待龐涓殺到,右邊幾個軍卒緊忙避到街邊,讓出通道。龐涓、孫賓衝出去,徑奔一條小巷。眾卒無人敢追,呆在原地麵麵相覷。


    見鬧出人命,圍觀者多起來,紛紛交頭接耳,顯然是在嘲弄這些軍卒。


    軍尉麵上掛不住了,轉對眾卒,怒喝:“追呀!”說罷,挺槍率先衝上。


    眾卒跟後,個個叫得響亮,但沒有誰真敢逼近。


    孫、龐二人拐進一條小巷。


    龐涓以槍撐地,縱身躍上牆頭,衝孫賓叫道:“孫兄,上來!”伸給他槍杆。


    孫賓拉住上牆,二人再上房頂,沿屋頂轉入另一條巷子,大踏步而去。


    軍尉轉進空巷,裝腔作勢地咋唿一陣,返迴複命,善後。


    孫、龐二人出得古鎮,鑽入一片林中。


    走到一塊空地,龐涓住腳,拱手道:“孫兄,請借劍一看!”


    孫賓解下佩劍,雙手遞給龐涓。


    龐涓接過,抽出,驗看,歎服道:“孫兄好功夫啊!”


    “龍兄過譽了。”孫賓拱手,“方才一戰,龍兄功夫遠超在下,賓實敬服!”


    “不不不,”龐涓連連搖頭,“該敬服的是在下。以劍斷槍而劍絲毫無損,孫兄腕力了得,在下不及!”


    “慚愧慚愧。”


    “哦?”


    “非在下腕力了得,實乃劍好!”


    龐涓細審那劍,果非凡品,咂舌道:“嘖嘖嘖,果是好劍!敢問孫兄,此劍何來?”


    “祖上所傳。”


    “孫兄的祖上是??”


    孫賓略作遲疑:“祖上是祖上,不足掛齒。”


    龐涓先是一怔,既而想到自己亦是隱姓埋名,便識趣地點頭:“好好好,孫兄不願講,在下也就不問了。”又從身上摸出兩枚金餅,遞過去,“孫兄拿上這個,在下告辭!”


    “這??”孫賓推托,“如何使得?”


    “嗬嗬嗬嗬,如何使不得呢?錢這玩意兒就如一泡狗屎,可出門在外,沒有這泡狗屎還真不行!”龐涓將金餅塞進孫賓衣襟裏。


    孫賓大為感動:“龍兄??”


    “聚散是緣,你我就此作別,孫兄保重!”龐涓拱手作別。


    孫賓拱手還禮:“敢問龍兄欲往何處?”


    “這??孫兄還有何事?”


    “在下倒是無事,隻是??在下在想,龍兄可有麻煩在身?”


    “唉,”龐涓歎喟道,“孫兄既已看出,在下就不隱瞞了。其實在下並不姓龍,也非大梁人氏。在下姓龐名涓,家住安邑,與那奸賊陳軫結了冤家!”


    “奸賊陳軫?”孫賓愕然,“龐兄所說,可是魏國上大夫陳軫?”


    龐涓咬牙切齒道:“正是此賊!”


    “龐兄緣何與他結作冤家?”


    “說來話長,”龐涓一吐為快,“此賊阿諛逢迎,嫉賢妒能,陷害忠良,使我大魏終有河西之辱,堪稱魏國大奸。此為國事,暫且不說。幾個月前,此賊勾結秦人公孫鞅,蠱惑君上稱王。家父曾為大周縫人,司製王服,此賊聽聞,使人尋上門來。家父以不合王製為由,拒不從命。此賊惱羞成怒,囚禁在下,以在下性命為要挾,強逼家父縫製王服。在下去救家父,此賊暗設埋伏,加害在下。幸有好友羅文舍身相救,在下方才逃過一劫!此賊不甘罷休,將在下誣為殺人兇犯,令官府四處緝拿,欲除後患!在下逃往大梁,隱身軍中,本欲建功立業,斬除此賊,這卻??”


    孫賓打斷他,麵現愧疚之色:“龐兄離開魏營,是因為我父子嗎?”


    “非也。魏卒陷城後,奸搶殺戮,老少不赦,在下看不順,方才追兄而出,借故離營!”


    孫賓油然而生敬意,拱手道:“龐兄大義,賓實敬服!敢問龐兄欲往何處?”


    “在下有位叔父,名喚龐青,住在大梁,以箍桶為生,在下往投大梁,正尋叔父時,起了戰事。在下投入戰事,邂逅孫兄後,再返大梁,打聽到叔父的鄰居,從他口中得知叔父十多年前就到宿胥口了。在下來到宿胥口,尋問幾日,說是他又到趙地邯鄲去了。在下本想由此渡河,往投趙國邯鄲,不想再遇孫兄。”


    “如此說來,龐兄是要投奔邯鄲去?”


    “不了。”龐涓斷然說道,“方才在下在想,似此一路逃命,終究不是長法!再說,家父仍在奸賊手中,生死未卜。於國於家,於忠於孝,在下都得趕迴安邑!奸賊不除,魏禍不已。在下這次想迴去,與陳軫那廝見個分曉!”


    “見分曉事小,救出令尊卻是緊要。龐兄若是不嫌棄在下,賓願同往,或可助兄一臂之力!”


    龐涓握牢孫賓的手,激動道:“孫兄??”


    在秦孝公的旨意下,嬴駟不得不躬身洛陽求聘。


    嬴駟已有幾個嬪妃,身邊不缺女人,這讓他去求聘一個日漸沒落的周室公主,自是十二分的不樂意。將行之際,嬴駟與公子華前往太傅府作別公叔。


    “什麽?”嬴虔驚愕道,“君上命你躬身周室,再聘雪公主?”


    嬴駟點頭。


    “哼,不用問了,肯定是衛鞅慫恿的!”


    嬴駟點頭。


    “他衛鞅意欲何為?”嬴虔言語激憤,“害苦了紫雲,又來害你!前番為你聘親,就算是為了河西,為了打敗魏國,情有可原!可這??仗打完了,我們沒有理由再去高攀周室了呀,可他仍要聘親,且定要你躬身前往,意欲何為?”


    嬴駟悶頭不語。


    “他說出理由沒?”


    嬴駟苦笑:“說是為天下立信,言出必行!”


    嬴虔一拳震幾:“信他個狗屁!”


    知他又要開罵,嬴駟下意識地閉上眼睛,等待下文。


    “駟兒呀,”嬴虔破天荒地沒有開罵,反而講起道理來,“你細想想,他這個信字為的是誰?是他自己!他行新法時,城門立木,當時我讓他整蒙了,沒想明白,後來才想清爽!是誰立木,是他,是他的大良造府,不是君上!他先是立木,後是殺人,以行新法為名,將我公室裏凡是反對他的人全都殺了!更可惡的是,說他壞話的他殺,連說他好話的,他也殺!為什麽要殺呢?因為他的新法不容議論!他憑什麽不讓議論?弓是彎的,理是曲的。理既然是曲的,不議不辯怎麽明了?自古迄今,理兒都是辯明白的,隻有他不讓議,不讓辯!他為什麽不讓議不讓辯呢?因為辯了,他的幾斤幾兩就全露餡了??”


    “公叔,”見他扯遠了,嬴駟止住他,“甭說過去了,就說眼前這事兒。駟兒該怎麽辦?”


    “不去!”嬴虔忽地起身,“公叔這就去求請君上!”


    嬴駟扯住他胳膊:“該求的我都求過了,公父執意要我去!”


    “咦!”嬴虔重重坐下,朝幾案上擂上一拳,“河西一勝,君兄又讓這廝迷魂了!”


    “還有,公父要我隨帶三千軍士護身,還要我在過函穀關、崤關時留意一下魏人的布防!”


    “哦?”嬴虔老眼眯一會兒,吸一口氣,“不會是君上在琢磨函穀關吧?”


    自從被處劓刑後,但凡公孫鞅所做決定,嬴虔總是二話不說就抗議,近乎形成了“條件反射”。然而,一旦得知公孫鞅的決定對秦國有利,他就又將功勞想法設法地加到君上身上。私人恩怨是一方麵,國家大事上,嬴虔從來不犯糊塗。


    “也許是吧。”嬴駟緩緩點頭。


    “若是此說,倒是可去。隻是,雪公主的事兒,能支應就支應,不可當真。周室不是已把她許給老燕公了嗎?名義上講,雪公主已經是老燕公的人,你即使娶來,不但是個二手貨,也要落個搶親的惡名!估摸這也正是公孫鞅想要達到的目的!”


    “曉得了,”嬴駟轉對公子華,“華弟,你陪我去!”


    “嘻嘻,”公子華眯眼笑道,“聽說雪公主還有個妹妹,叫什麽雨公主,駟哥這把姐姐娶來,華弟順手拐她妹妹耍耍!”


    見兒子將國家大事視若兒戲,嬴虔狠狠瞪他一眼。


    公子華湊近他,嬉皮笑臉道:“阿大,華兒這去拐她來為您老敲腿,成不?”


    嬴虔撲哧笑了:“滾邊兒去!”


    秦魏在大荔關的關門樓上簽約之後,張猛因夜襲秦國中軍有功,被提升為西河郡守,襲龍賈之職,但此時的西河郡已大部歸秦,魏國僅保留臨晉關、陰晉城與函穀通道,且臨晉關通往陰晉的地盤也讓秦國占去,臨晉關已成孤地,僅通過一座浮橋與安邑溝通,仍由老將仲良負責鎮守,張猛實際隻負責陰晉城及函穀道的守備。


    秦國殿下親率三千甲士經由函穀道往周室聘親,著實讓張猛大吃一驚。


    張猛拆看國書,眼睛盯在“三千衛士”上,詳閱一時,將國書遞給副將。


    副將閱畢,恨道:“三千衛士?不給他過!”


    “這個不妥,”張猛道,“太子為儲君,儲君出行帶三千衛士符合列國慣例,並未違犯關則,你有何理由不讓過嗎?”


    “要是他們偷襲我呢?”


    “諒他沒有這個膽子!”張猛轉對軍尉,“傳令,準許過關!知會秦人,過關兵卒須遵守關則,槍頭朝下,不得在關內以任何名義作任何停留,違者拘押!”


    軍尉拱手:“得令!”轉身出門。


    張猛吩咐禦史:“以本將名義,速報君上!”


    張猛快報連夜遞至魏宮,魏惠王急召陳軫道:“秦人又去聘親了!”朝案上的急報努嘴。


    陳軫拿過,吃一驚道:“嬴駟親往迎聘?”


    “看來,秦室是誌在必得啊!”


    陳軫放下急報,拱手道:“王上,臣懇請再赴洛陽!”


    “算了吧,”魏惠王顯然已失去對周室的興趣,誇張地打個哈欠,“雪公主既已許給燕公,我們再去與秦人搶,讓天下人如何看我?”


    “可??”陳軫心有不甘,“臣這心裏堵啊!”


    “你堵什麽呢?”


    陳軫語氣堅決:“不能讓雪公主嫁給秦室!”


    魏惠王似是想到什麽,一拍腦門:“這個好辦,你以寡人名義向周天子稟明利害就是,對了,語氣客氣些!”刻意將“客氣”二字說得特重。


    陳軫心領神會,眼珠子一轉:“若是此說,王上就不必出麵!”


    “哦?”


    陳軫陰陰一笑:“由臣出麵,給東周公、顏太師分別寫封私函。周室都是一窩蟲子,隻要唬他一唬,秦國太子就得白跑一趟!”


    “怎麽能是唬呢?”魏惠王語氣嚴厲,“你可曉諭周室,若是為王不尊,出爾反爾,寡人就真拆了他的宗祠!”


    陳軫拱手:“臣遵旨!”


    淳於髡在洛陽一住數月,漸漸覺得無味了,欲到楚地一遊。顏太師苦留不住,隻好聽憑他去。


    淳於髡是個隨性的人,早晨說走,不到中午就把車馬行李全備妥了,來與顏太師告別。


    顏太師的兩隻狗卻是不舍,一邊一個扯住淳於髡的袍角。


    “哎喲喲,”淳於髡蹲下身,輕拍兩隻狗頭,“你們兩個小畜生呀,還是守著你們的老主子吧。老主子雖說老了些,心裏卻是有你們的,千萬不要見異思遷,跟著我這沒心沒肝沒出息的混家子!”說罷起身,朝顏太師拱手,“顏兄留步,光頭告辭了!”


    顏太師拱手還禮,感歎道:“淳於兄,楚地遙遙,你這一去,不知何日才能再見哪!”


    “待光頭從楚地迴來,不定還會來一趟呢!”


    “唉,你這一走,我這心裏就空落落的。”


    “空落什麽呢?”


    “再沒有可以說話的人了!”


    “嗬嗬嗬嗬,你不是還有兩隻狗嗎?”淳於髡笑著彎下身,一手拍一隻,再次安撫它們,“好兄弟喲,光頭要跟你們說再會嘍,你倆千萬甭信光頭的話喲,光頭這一去,怕就再也會不上你倆嘍!好兄弟喲,這些日來,光頭與你倆講了許多許多的話,可那些話全是假的,光頭這就要走了,就把實心話掏給你倆,從今天起,你倆就甭再想念光頭嘍。光頭是個壞東西,光頭隻會騙人,隻會哄人,隻會遊山玩水,隻會尋歡作樂,隻會打情罵俏,隻會吃喝嫖賭,光頭真真就是個混家子喲!光頭走後,你倆要好好守住這個老頭子,他是個大好人哪,你倆能得顏老頭子,是你倆的福分,但凡得空,就拉他出去,早也遛他,晚也遛他,優哉遊哉,豈不是狗生樂事!”


    兩條狗吠聲悲鳴,與淳於髡難舍難分。


    淳於髡的話顯然戳到了顏太師的痛處,老太師非但笑不出來,反倒以襟拭淚。


    淳於髡起身,走向軺車,正要上車,一陣馬蹄聲急,一輛軺車疾馳而至,在大門外停下。一人下車,匆匆走進。


    是禦史時禮。


    時禮拱手,聲音顫抖:“報,秦室儲君帶三千甲士入境,要求入城!”


    “這??”顏太師吃驚不小,“他們來幹什麽?”


    “聘親。秦使照會說,仍來聘娶雪公主!”


    顏太師老眉擰起:“這??”


    時禮急切道:“怎麽辦?”


    “你怎麽想?”


    時禮應道:“下官之意,聘親使臣可以入城,甲士不可!”


    “就這樣吧!”


    時禮匆匆走出。


    顏太師看向淳於髡,苦笑一下,搖頭。


    “喲嗬,”淳於髡來勁了,“這是要來搶走老光頭的買賣喲!”


    “淳於兄呀,”顏太師苦笑,“這下你怕是走不成嘍!”


    “不走嘍,不走嘍,這麽好玩的事兒,老光頭還去楚地耍什麽呢!”淳於髡轉對仆從,“去,把行李全都搬下來,還搬迴燕使館!”說完一手抱起一條狗,“走走走,老光頭再與你倆耍會兒去!”


    小雨淅淅瀝瀝地下著。蘇家打穀場上,蘇虎、蘇厲各戴鬥笠,檢查場地上堆成一垛又一垛的粟子,查看是否漏雨。


    父子倆正在忙活,蘇代披著蓑衣從北麵走過來,衝蘇虎道:“大—”


    蘇虎看過來,急切問道:“代兒,尋到沒?”


    蘇代搖頭:“半個洛陽城都尋遍了!”


    蘇虎納悶道:“不是說他在那個破廟裏嗎?”


    蘇代苦笑:“去過好幾次了,住著一老一小兩個算命的,二哥早就不在了。”


    蘇虎的臉色陰沉下來。


    當日晚間,蘇虎再次來到麻姑家,將一隻雞和一隻鴨朝院子裏一扔,一臉是笑地蹲在地上。


    麻姑看一下雞鴨,歎道:“唉,老哥兒呀,你甭再笑了,兩隻雞鴨還是拎迴去吧,大妹子實在消受不起!”


    “咋哩?”


    “無論為誰家跑腿,大妹子好歹還能混口水喝,隻為你家二小子,妹子是連冷水也混不到一口呀!”


    “大妹子,是老哥兒委屈你了。可??不瞞大妹子,那小子的心越來越野,不把他早點兒套住,就怕他飛上天哩!”


    “唉!”麻姑終歸是個熱心腸人,禁不住蘇虎苦苦相求,也就答應下來。


    心中窩下此事,隻要聽說哪家有姑娘待字閨中,麻姑必去敲門。沒過多久,周圍十裏八村竟是被她訪了個遍。


    然而,蘇秦的名聲實在太大,無論誰家,隻要麻姑提到名字,對方劈頭就是一句:“可是那個倒背木劍的二公子?”麻姑無言以對,隻好點頭稱是。接下去,對方三言兩語就將話頭堵死,連茶水也不給一碗,氣得麻姑幾度落淚。


    做媒做到這個份上,任誰也是窩火。偏巧麻姑生就一股不服輸的脾氣,越是難做之事,越是上勁,天天早出晚歸,為蘇秦四處奔跑。


    姬雪正在梳妝台前打扮,姬雨走進來。


    見是妹妹,姬雪停下,迴轉身抱住她,激動得聲音發顫:“雨兒,他來了,是他來了,是太子駟!”


    “阿姐,”姬雨兩眼直盯住她,“你??真的那麽想嫁給他嗎?”


    姬雪點頭:“嗯。”


    “你見過他嗎?”


    姬雪搖頭。


    “你了解他嗎?”


    姬雪搖頭。


    “你喜歡他嗎?”


    姬雪遲疑一下,搖頭。


    見她一連三個搖頭,姬雨兩手一攤,苦笑道:“阿姐既沒見過,也不了解,更談不上喜歡,你這說說,為什麽想嫁給他?”


    姬雪沒有迴答,扭轉頭,緩緩看向遠方。


    “雨兒曉得,阿姐要嫁他,隻是因為不想嫁給燕公,是不?”


    “是,”姬雪微微點頭,略頓一下,又緩緩搖頭,“也不完全是。”


    “哦?”


    姬雪從遠處收迴目光,看向姬雨:“雨兒,阿姐想嫁秦室,沒有其他,隻有一求!”


    “能說給雨兒聽嗎?”


    “守護周室,為父王分些憂愁!”


    “你那麽相信秦人?”


    “說不上相信,”姬雪輕歎一聲,“可人這一生,總得賭一次吧。阿姐沒有其他資本可賭,隻有青春。阿姐查過史籍,秦室對我周室還算忠誠,雖說也有不守本分處,但還不曾謀過大逆。今我周室風雨飄搖,日沒西山,魏侯南麵,列國不朝,唯獨秦人前來聘親,更有太子躬身親臨,也算誠懇。姐之奢望莫過於此!”


    姬雨將頭靠在姬雪肩上,喃聲道:“阿姐??”


    聞知秦人又來聘親,周顯王很是高興,躬身靖安宮,親口向王後報喜:“汕兒,有個好音訊,秦國太子又來聘親了!”


    “真的?”王後一臉驚喜,“看來,秦室倒是心誠,雪兒若嫁過去,也就不枉她了!”


    “是哩,秦人若是不來,寡人還真尋不出個理由再提這門親事,這下好了,寡人這就請太師謀議!”


    “謝王上關切雪兒!”


    “什麽關切呀!”顯王苦笑,“這孩子從小就曉得為寡人操心,寡人總是覺得對不住她呢!”又轉對內宰,“宣太師書房覲見!”


    內宰拱手:“臣遵旨!”


    顯王與王後又議一會兒雪兒的婚聘,迴到禦書房時,顏太師已經趕到。二人對眼下時局簡要分析後,皆認為將姬雪嫁入秦室再好不過。


    “隻是??”顯王仍有一絲憂慮,“燕公那兒怎麽交代?”


    “不瞞王上,”顏太師現出一笑,“迄今為止,燕公怕還不曉得此事呢!”


    顯王大是驚愕:“哦?”


    “當時秦、魏爭聘,臣正苦悶如何應對,遊士淳於髡到訪,出了這個主意,並以燕使身份助我渡過難關。今爭端已了,秦使又聘,且是太子親臨,誠意可嘉,王上若是認可,臣也就無話可說了。至於燕公那兒,待此事了結,臣寫封書信,托淳於子捎給燕公。燕公對周室向無二心,能助王上一臂之力,想必也是樂意。”


    顯王噓出一口長氣:“嗬嗬嗬嗬,這就好,這就好。”


    向晚時分,夕陽西下,顏太師府的後花園中,燈光亮堂起來。顏太師、淳於髡對飲於草坪,幾個樂手撫琴弄曲,場麵歡樂。


    場麵正自熱鬧,府宰走近,朝顏太師拱手道:“報,東周公到訪。”


    顏太師眉頭一擰:“他來做什麽?”


    “不曉得,看樣子像有急事!”


    “急事兒?”顏太師略略一頓,朝淳於髡,“你先暢飲,我去去就來!”


    顏太師迴到客堂,果見東周公迎在門外。


    顏太師躬身揖禮:“王叔乃百忙之身,今宵怎有閑暇了?”


    “嗬嗬嗬,”東周公給他一個笑,“還真有個急事兒,太師請看!”從袖裏摸出一封密函,尚未拆蠟。


    顏太師接過,目光沒在信上,而是望向東周公:“這是??”


    “是魏使陳軫托我捎給太師的私函,說是挺急的!”


    “陳軫?”顏太師邊拆封,邊嘟噥,“他又有何事?”


    “不曉得呢,你拆看就是!”


    顏太師拆看,目光呆住。


    是夜,顏太師輾轉反側,大半夜沒有睡著,翌日晨起,便早早入宮覲見。


    閱完陳軫的私函,周顯王氣得臉色煞白,唿唿直喘粗氣。


    “王上,”顏太師搖頭道,“魏侯既然敢稱王,就沒有什麽是他做不出的!”


    “秦公呢?”周顯王盯住他,不死心道,“秦公總該不會由他亂來吧?”


    “秦師即使肯救,也是鞭長莫及。魏人西有河險,南有函穀關、崤塞,將秦師東出之路盡皆堵了。而魏人不同。魏侯若想兵加周室,魏師可直出崤塞,無人可攔,武卒即使步行,不出兩日也就到了。能夠出手助我的最近莫過於韓室,可韓侯能夠指望嗎?”


    周顯王的聲音幾近哆嗦:“他魏罃總該有個??道義吧?”


    “什麽是道義呢?”顏太師苦笑道,“在他魏罃眼裏,隻有勝負強弱,其他還能看到什麽呢?前番孟津朝王,說起來好聽,可他是朝王嗎?逢澤之會,他自己稱王了!”


    “寡人??”周顯王一拳震幾。


    “還有,”顏太師遲疑一下,決定還是直說出來,“這事兒若論起來,他也不完全是胡鬧。無論如何,在明麵上,雪兒已經許配燕室了,若是我們將她改嫁秦室,就是食言,就是欺他魏室。”


    周顯王嘴唇緊咬。


    “王上,公主事小,宗祠事大。七百年基業,若是毀在??”顏太師以袖捂臉,孩子般悲哭起來。


    “老愛卿,你??”周顯王抬頭,語氣近乎哀求,“能否想個主意,尋個其他說辭?”


    “昨兒晚上,老臣想了一宵,今兒又問淳於子??”


    周顯王眼裏閃出光:“淳於子怎麽說?”


    “淳於子說,雪公主嫁給誰都是個嫁呀!”


    “他??他怎能這樣說話?”


    “淳於子還說,不要把秦人想得太好。秦人本為蠻邦,缺少教化,近年衛鞅行新法,更是沒有把人當人,莫說是蒼頭百姓,即使公室豪門,一句話說錯,一件事做錯,就可能以身試法,連坐無辜。如此國度,雪公主即使嫁過去,又能如何呢?身且不保,何言其他呢?天下紛亂,中原傾軋,雪公主嫁給燕室何嚐不是個福呢?”


    周顯王麵現難色:“可??燕公老邁??”


    “唉,王上呀,亂世之人,能得一隅安身足矣!至於燕公老邁,也是雪公主的命定!列國後宮佳麗充室,又有多少青春匹配呢?”


    周顯王雙手捂臉,狠勁搓揉,良久,抬頭:“就依你吧!”


    “臣之意,今日就知會秦使,曉以長公主出嫁之事,至於出嫁吉時,當以甲午日辰時為佳!”


    周顯王驚愕:“後日?何以如此操切?”


    “亂麻當用快刀。既然定了,就不宜久拖。秦人三千甲士紮於洛水,拖一日就是一日的變數!他們此來是為長公主,長公主嫁人了,離開洛陽了,他們若是仍然居留於此,天下人可都在看著呢!”


    周顯王擺手,有氣無力道:“籌辦去吧!”


    王後氣色逐漸好轉,正在全神貫注地縫著一個香包。顯王拖著沉重的步子挪進來,臉色很差。


    王後放下手中繡針,迎上來,凝視他:“王上,觀您麵色不好,哪兒不舒服了嗎?”


    顯王點頭。


    王後急切吩咐宮正:“快,叫禦醫來!”


    顯王擺手止住,指指心。


    王後吸一口氣:“發生什麽事了?”


    顯王淚出,拿出陳軫的信:“你看看這個!”


    王後閱畢,頭腦一陣暈眩,踉蹌幾步就要跌倒。


    顯王急忙抱住她:“汕兒?”


    王後強力穩住心神,勉強睜眼:“王上??”


    顯王扶她躺到榻上。


    王後眼中噙淚:“怎麽辦呢?”


    顯王苦笑:“太師說,沒有別的法兒,隻有將雪兒嫁往燕室??”


    王後淚水出來。


    顯王更咽道:“我的??好雪兒??”


    二人相擁悲泣。


    二人悲哭一時,見王後神色略有好轉,顯王道:“汕兒,雪兒那兒,是寡人去講,還是??”


    “汕兒去吧。”王後起身,召來宮正,伸給他個胳膊,由他扶著,一步一步地挪向宮外。


    衣架上掛著十幾套新服,姬雪站在銅鏡前,試穿一套,在鏡前扭來扭去,脫下,又試一套,幸福溢於言表。


    姬雨站在邊上,歪頭看著她。


    姬雪連換幾套,穿上一套粉紅的,轉對姬雨:“雨兒,這套如何?”


    姬雨笑道:“這要看你穿給誰看嘍!”


    “給你看!”


    “要是給我看,就太豔了!我喜歡方才那套,素白的!”


    “我也是!”姬雪微微皺眉,“可??聽說他很挑剔呢!”


    姬雨指向衣架上的一套黑色服:“阿姐為什麽不試試邊上那套黑色的呢?”


    姬雪拿起黑色衣裳,穿上,對鏡欣賞。雪白的皮膚在黑色襯托下,更見白了。


    姬雨鼓掌。


    姬雪麵容羞澀:“雨兒,你覺得這套好看?”


    姬雨搖頭。


    “咦?”姬雪不解,“既然不好看,你為何鼓掌呢?”


    “替你的殿下鼓掌!”


    “你覺得他會喜歡?”


    “秦國尚黑,你穿上黑色,他能不喜歡嗎?”


    “你??”姬雪嬌羞滿麵,“哪能什麽都曉得呢?”麵現難色,“不瞞你說,阿姐最最討厭的就是黑色!”


    “嘻嘻,”姬雨嬉笑道,“要不了多久,阿姐就會喜歡了!”


    姬雪剛要接腔,王後進來了。


    姬雪從鏡中看到,急轉身迎上,驚喜地叫道:“母後!”


    王後擠出個笑,在席上坐下。


    “母後,”姬雪關切道,“你哪能跑這麽遠的路呢?有啥事兒,招唿一聲就是了!”


    王後笑一下,看向姬雨:“雨兒,你去趟辟雍,望望先生!”


    姬雨急道:“先生怎麽了?”


    “母後久沒見他了,挺想他的。”王後看向宮正。


    宮正拿出一個盒子。


    王後指著盒子道:“這是燕國貢的老山參,讓他補補身子。”


    姬雨接過山參,走出去,叫上春梅走了。


    王後努嘴,宮正也走了出去。


    姬雪感覺有異,看向王後,忐忑道:“母後?”


    王後淚出。


    姬雪跪下:“母後,出什麽事了嗎?”


    “嗯,出了個事兒。”


    “什麽事兒?”


    “你不能嫁往秦室了!”


    姬雪如五雷轟頂:“母後?”


    王後輕輕拍她。


    姬雪緩過氣:“為??為什麽呀?”


    “魏人不讓你嫁!”


    姬雪急了:“可他??憑什麽呀?”


    “唉,”王後長歎一聲,“雪兒,母後也想問問,他們??憑什麽呀?”


    “母後,甭怕他,他已經輸給秦國了!他要敢動武,我??我就讓秦國殿下帶兵打他!”


    王後淚出:“雪兒??”


    “母後,父王怎麽說?”


    “父王和顏太師已經把你嫁往燕室,顏太師已經知會秦使了!”


    眼見木已成舟,姬雪絕望地伏在王後懷裏,號啕大哭。


    王後輕輕拍她:“你的佳期是甲午日辰時,也就是後日??”


    姬雪泣不成聲:“母??後??”


    秦使館的後院裏擺著一隻大盆,一大一小兩隻蛐蛐正在盆中惡鬥,嬴駟、公子華緊緊盯住它們,幾個仆從分作兩撥,各為自己主子的蛐蛐打著氣兒。


    公子疾從外麵進來,疾步走到嬴駟跟前,小聲稟道:“駟哥?”


    嬴駟沒有扭頭:“噓!”朝盆中努嘴。


    公子疾苦笑一下,看向盆裏。


    兩隻蛐蛐又鬥了幾個迴合,小蛐蛐反倒咬住大的脖子,大的怎麽翻騰也擺脫不掉。公子華一撥的看客紛紛喝彩。


    公子華得意道:“駟哥,掏錢吧!”


    嬴駟一跺腳:“咦!”摸出一塊金子,遞給公子華。


    公子華接過金子,咬一下,吹口氣,極盡誇張地炫示勝利。


    嬴駟顯然心有不甘:“街上買的不行,我自個兒尋去!”說完撒腿就要出去。


    公子疾擺手叫住他:“駟哥且慢!”


    嬴駟住步,迴頭看他。


    公子疾朝一旁努嘴。


    公子華會意,對幾個看客:“一邊兒耍去!”


    幾個看客溜到一側。


    確認院中隻剩三人後,公子疾悄聲道:“周室方才知會,長公主婚約已定燕室,甲午日辰時出嫁,也就是後日。”


    公子華扯長聲音:“咦?”


    “哈哈哈哈—”嬴駟爆出一聲長笑。


    公子疾惶然:“駟哥?”


    嬴駟止住笑,轉對公子華道:“華弟,走,陪駟哥找蛐蛐去!”


    二人徑自走向前院,出使館大門而去。


    公子疾跟走幾步,望著二人的背影,正自眯眼思索,一個兵士帶著司馬錯匆匆進來。


    司馬錯走近他,急切叫道:“五大夫?”


    公子疾看向他:“司馬兄,你哪兒去了,我在到處尋你呢!”


    “想到集市上置辦點兒糧草,嘿,比咱秦國貴多了!啥事兒,這麽急?”


    公子疾從袖中摸出周室知會,遞給他。


    司馬錯接過,匆匆看畢,眉頭凝起:“咋整哩?”


    公子疾苦笑:“在下也是不知。”


    “這這這??”司馬錯急了,“興師動眾,連殿下也躬身來了,要是娶不到人,麵子豈不丟大了?”


    公子疾輕歎一口氣:“唉,在下本以為是板上釘釘的事,不想會是這個結局。”


    “周室有沒給個解釋?”


    公子疾又是一聲輕歎:“唉,你還要個什麽解釋呢?人家已經許給燕室,咱來聘親,就是要周室食言改嫁,周室送來這個知會,是履行承諾,入情入理,已經把什麽都說清了呀!”


    “嗯。殿下怎麽說?”


    “駟哥長笑幾聲,與華弟出去逮蛐蛐了。”


    司馬錯眼珠子一轉,陰陰一笑:“要不,我把人馬拉進城裏,在街上溜達幾圈,嚇嚇周室?”


    公子疾重重搖頭:“不可。”


    司馬錯略顯失望:“那??你說怎麽辦?”


    “等駟哥迴來再議吧。”


    嬴駟邁開大步,沿一條街道向東一直走。


    公子華追前幾步,問道:“駟哥,你這是哪兒去?”


    嬴駟指指前麵:“昨日看到一片廢墟,或有猛夫!”


    “駟哥要是隻尋猛夫,可就贏不了華弟的那隻小黑雕嘍!”


    “那??駟哥該尋什麽?”


    “駟哥當尋大智大勇、千裏挑一的帥才!”


    “如此帥才,哪兒可尋?”


    “在天子腳下,隻有一處地方!”


    “在哪兒?”


    公子華指著一個方向。


    嬴駟不假思索,頭前拐去。


    二人緊走一陣,來到辟雍,公子華指著高大的門樓道:“就是這兒!”


    “嘖嘖嘖,”嬴駟望著大門,咂舌道,“這就是傳聞中的太學呀!”


    “嘻嘻,”公子華得意道,“不瞞駟哥,華弟那隻黑雕就是在這裏麵尋到的,不僅有勇,還滿腹學問呢!”


    嬴駟急不可耐地走進去。


    旁邊傳出一個聲音:“公子留步!”


    嬴駟站住,朝聲音處看去,是個守門老人。


    守門老人正要說話,看到他身後的公子華,緊忙鞠躬,賠笑道:“嗬嗬嗬,秦公子又來捉蛐蛐喲!”


    “是呀,你這兒的蛐蛐厲害呢!”公子華笑笑,指著嬴駟,“這是我哥!”說罷,掏出一枚銅幣遞過去。


    守門老人接過,滿臉堆笑,禮讓道:“二位公子,請!”


    進入院中,二人順著荒棄的屋舍及雜草叢一路尋找。正忙活間,遠處傳來一陣悠揚的琴聲。許是被這優美的旋律吸引,嬴駟不由自主地走過去。


    公子華指向聲音處:“看,彈琴的在那兒!”


    嬴駟看過去,見琴室外麵,蘇秦正坐在草坪上,二目微閉,兩手起落,沉浸在琴的世界裏。優美的琴聲隨著他的手勢而抑揚頓挫。


    “嘖嘖嘖,”公子華咂舌道,“駟哥,華弟從未聽到過這麽美妙的琴聲!”


    嬴駟似乎發現了什麽,指過去:“你看!”


    “什麽?”


    “他沒有琴!”


    公子華定睛一看,蘇秦麵前果是空蕩無物,隻有一片草坪。


    公子華揉揉眼睛,不無歎服道:“今兒遇到高手了,兩隻空手也彈得這般好聽!”


    旁邊一陣腳步聲響。


    嬴駟轉頭看去,眼睛一亮。


    款款走來的是姬雨與春梅。


    姬雨一身素服,青春靚麗,身上的每一處都洋溢著說不出的高貴與冷酷。


    二人目不斜視,在距他們僅十幾步的林蔭路上走過,直往琴室方向。


    二人走到離蘇秦不遠的地方,站住。


    姬雨看向蘇秦,見他仍舊沉浸在音樂裏,兩手一起一伏,彈得有模有樣,身邊擺著他的木劍。


    春梅低聲道:“公主,看他!”


    姬雨打個手勢:“噓!”盯住蘇秦。


    琴聲戛然而止。


    蘇秦的手停下來。


    房間裏傳出琴師的聲音:“方才之曲,謂之《大韶》,老朽所彈隻是第一奏。昔日儒者仲尼聞《大韶》,三月不知肉味,稱其‘盡美矣,又盡善矣’。老朽原也不敢輕彈此曲,應張子要求,這才稍稍賣弄,取笑於天地神靈了。下麵還有半個時辰,就請諸位學子自由彈奏吧!”


    話音未落,琴室裏嘈雜之音響起。


    琴師走出教室,看一眼蘇秦,走向姬雨,朝她鞠躬道:“老朽見過姑娘!”


    姬雨還禮:“小女子見過先生!”又看一眼春梅。


    春梅遞上禮盒。


    琴師接過,不知所以,看向姬雨。


    “是母??”姬雨瞥一眼蘇秦,“是母親托我送給先生的,說是燕國山參,讓先生補補身子。母親甚是念你,隻是近日家中雜務繁多,待有閑暇,再聽先生雅奏!”


    琴師淚出,再次鞠躬:“謝??令堂??關愛??”


    “先生保重,小女子告辭!”姬雨拱手,轉身走去。


    琴師抱著禮盒,鞠躬送行。


    姬雨仍舊從嬴駟的身邊經過,依舊視二人如無物。


    望著二人遠去的背影,嬴駟長吸一口氣。


    公子華看個真切,小聲道:“嘿嘿嘿,駟哥,瞧上這個妞了?”


    嬴駟努嘴道:“再廢話,人就溜了!”


    二人撒腿緊追,一路尾隨姬雨走至宮門。


    進了宮門,春梅壓住激動,小聲道:“公主,那兩個男的一直追到宮門口!”


    姬雨白她一眼:“你看他們幹什麽?”


    “我沒有看呀。”


    “沒有看你怎麽曉得?”


    “是感覺。我覺得後背脊一陣陣發涼!”


    姬雨撲哧笑了:“我早涼了!”


    二人正說笑間,迎麵走來一溜兒太監,或挑或抬許多箱籠,從庫房方向走過來。看到姬雨,眾太監全都止步,躬身立於路邊,讓出主道。


    為首太監拱手道:“公主吉祥!”


    姬雨看向箱子:“你們抬什麽呢?”


    為首太監應道:“內宰吩咐為雪公主準備嫁妝,我們依單先從庫房裏提出!”


    姬雨驚道:“雪公主的嫁妝?我阿姐何時出嫁?”


    “說是後日,內宰要我們明日備齊所有嫁妝,是王上親自列的單!”


    “後日?”姬雨怔了下,朝春梅笑笑,拉起她,不無歡快地跑向閨房。


    二人一路跑至雪公主的閨房外,隱約聽見裏麵傳出哭泣聲。


    是姬雪的聲音。


    姬雨怔了下,鬆開春梅的手,一步一步地挪進房門。


    泣聲傷悲。


    姬雨擺手止住春梅,輕輕走進。


    姬雨推開房門,見姬雪伏在榻上,哭得悲切。


    姬雨走過去,不無關切道:“阿姐?”


    見妹妹迴來,姬雪哭得更加悲切了。


    姬雨心也傷了:“阿姐?”


    姬雪緊緊摟住姬雨。


    “阿姐,”姬雨不解道,“他們說你後日出嫁,你不是一直盼嗎?哭個什麽?”


    姬雪更咽道:“他??他們要??要阿姐嫁往燕??燕地??”


    姬雨驚呆了:“啊?”


    姬雪悲哭起來。


    姬雨忽地起身:“我尋父王去!”轉身就走,被姬雪扯住。


    “雨兒??”


    姬雨看向她:“不是說好嫁往秦室嗎?”


    “母後說,是??是魏人??魏人不讓嫁秦室??”


    姬雨恨道:“他們憑什麽不讓嫁?”


    姬雪又哭起來。


    姬雨猛地想起什麽,激動地說:“阿姐,我想到辦法了!”


    姬雪止住哭,看著她。


    姬雨目光征詢:“阿姐,你想不想嫁往燕室?”


    姬雪搖頭。


    “若是不想,我們逃吧!雨兒和你一道!”


    姬雪盯住她:“逃?逃到哪兒?”


    姬雨手指外麵:“逃到林子裏去!”


    “林子?”姬雪苦笑,“雨兒,甭說夢話了!”


    姬雨急切地解釋:“不是夢話,是真的!阿姐,你記得有個叫鬼穀子的人嗎?”


    “是先生講過的那個會彈琴的仙人嗎?”


    “正是。我們逃到他那兒去!”


    “他在哪兒?”


    “就在洛陽!”姬雨悄聲道,“阿姐,你曉得不,他在雲夢山裏修道,此番是專為母後來的!”


    “為母後?”


    “母後幼時,鬼穀子說她是天生道器,要收她為徒,可外公不肯,硬把母後嫁給父王,母後??追悔至今!”


    姬雪愕然:“你怎麽知道?”


    “是母後說的。母後知道先生來洛陽,讓我去尋他,我尋到了,他就在宮外的大街上擺攤算命。我想試試他神不神,就偷偷溜出去,尋到他,讓他為咱倆算一卦??”


    姬雪急切問道:“他??算出來沒?”


    “算出來了。他說你我都是依附在樹上的蟬,樹要死了,蟬要麽自己遠走高飛,得大自在於林,要麽成為他人的籠中玩物!”


    姬雪打個寒噤,不由得摸出自己胸前的金蟬,凝視它,喃聲道:“他??肯收留我們嗎?”


    “他是為母後來的,我們讓母後出麵,他一定收留!”


    姬雪閉目思考。


    “阿姐,甭多想了,我們這就去求母後!”


    姬雪擺手止住,凝眉道:“甭??甭急??你讓阿姐再想想??”


    “好好好,”姬雨急道,“你慢慢想吧,我尋母後去!”轉個身,飛步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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