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於大梁的魏室行宮裏,一個侍女引著公子疾進來。


    紫雲公主起身迎接,興奮地望著他:“疾哥,又有好音訊了?”


    “嗬嗬嗬,”公子疾迴她個笑,“對於上將軍來說,不是什麽好音訊喲!”


    “疾哥快講!”


    “衛人不降,有墨者助衛人守城,上將軍久攻不克,急上火了,頭疼得厲害,連換三撥疾醫,仍不見輕!”


    紫雲追問:“還有嗎?”


    “韓、趙皆已出兵,齊卒正向西部邊境移動,不下五萬人!”


    紫雲壓抑住興奮:“快取黑雕來,將這好音訊傳給公父!”


    公子疾擊掌,一人提隻黑雕進來,情報已經綁好。


    紫雲詳細驗過,對公子疾道:“疾哥,放飛吧!”


    公子疾衝她一笑:“請雲妹放飛!”


    紫雲接過鳥籠,到門口放飛。


    看到黑雕盤旋飛遠,紫雲淚水流了出來。


    “雲妹?”公子疾小聲叫道。


    紫雲扭身走迴,在幾案前坐下:“筆墨伺候!”


    侍女取過筆墨,紫雲寫好一函,親手封起,交給公子疾:“勞煩疾哥,請代我將此信轉遞上將軍。”又對侍女:“收拾行囊,明日起駕!”


    侍女興奮地問:“是去帝丘嗎?”


    紫雲啐她一口:“你個烏鴉嘴,還真以為本公主要嫁給那個連嬰兒也不肯放過的畜生嗎?”


    公子疾小聲問道:“雲妹要去哪兒?”


    紫雲一字一頓:“迴鹹陽!”


    “這這這??”公子疾急切道,“萬萬不可!”


    “為何不可?”


    “雲妹若迴鹹陽,我們就功虧一簣了!”


    “我不想待在此地!我不想嫁給那個畜生!”


    “雲妹,”公子疾輕歎一聲,“眼下是最最關鍵時刻,我們既已走出第一步,第二步就不可不走了!”


    “疾哥,”紫雲緊盯住他,聲音從牙縫裏擠出,“無論你怎麽說,雲妹隻有一句話,死也不會嫁給那個人,你看著辦!”


    “要不,雲妹暫到安邑小住,再觀情勢,伺機離開!”


    紫雲略一沉思:“好吧,就依疾哥!”


    魏軍中軍帳裏,公子卬頭纏白布躺在榻上,幾根銀針紮在身上,麵前擺著帝丘形勢圖,旁邊是一碗熬好的湯藥,已經放涼了。裴英等幾個將軍守在榻邊,所有目光聚在地圖上。


    公子卬與眾將正在議戰,參將走進。


    參將走到公子卬跟前,捧上一封家信。


    參將輕聲道:“上將軍,是夫人的信!”


    公子卬拆看。紫雲寫道:“上將軍,屈指算來,約期已過,紫雲日日登高顧盼,不見將軍身影,未聞凱旋之音。將軍失信,紫雲心悲,卸妝抹淚,起程西歸??”


    一陣頭疼襲來,公子卬使勁按住額頭。


    參將湊他耳邊,聲音更輕:“上將軍,夫人已經起程了!”


    公子卬咬會兒牙:“她講過去哪兒了嗎?”


    “講了,說是安邑。”


    公子卬噓出一口氣,閉目,兩手再次按在額頭上。


    馬蹄聲急,一個軍尉急急走進。


    “報,”軍尉叩道,“齊軍出動銳卒六萬,已到衛境,正向帝丘進發!”


    公子卬眼睛一亮,忽地坐起:“你確定是六萬?”


    “齊人宣稱六萬,末將不放心,派人數過他們的旗幟與帳篷,可以斷定!”


    公子卬興奮道:“主將可是田忌?”


    “正是。太子監軍!”


    公子卬將銀針拔掉,跳下榻,在廳中興奮地來迴踱步。


    “還有,”軍尉繼續稟道,“韓軍三萬,主將申不害,借道楚境,正向宋境進發,趙軍兩萬,主將奉陽君,借道齊境,前鋒已至甄城,韓、趙二軍,預計三日內皆可抵達帝丘!”


    眾將震驚。


    “哈哈哈哈—”公子卬爆出一聲長笑。


    眾將麵麵相覷。


    公子卬猛然斂笑,聲音從牙縫裏迸出:“本將守的這窩猴子,總算是蹦躂出來了!”掃視眾人,“眾將聽令!”


    三軍眾將:“末將候令!”


    “退兵十五裏下寨!”


    三軍眾將朗聲:“末將得令!”


    公子卬又轉向參將,聲音鏗鏘有力:“寫戰報!”


    預計中轟轟烈烈的稱王大典竟然成為一場尷尬,魏惠王麵子上掛不住,在公子卬成婚的次日起駕迴返,顛簸旬日方過河水,迴到安邑。


    一迴到宮城,魏惠王就大步走進書房。毗人伺候他脫下王冠、王服等,正要伺候他洗澡,惠王擺手止住,走到案前坐下,急不可待道:“查查,可有緊急報奏?”


    “王上,”毗人為他輕輕捶背,“身子骨要緊哪!”


    “嗬嗬嗬,”魏惠王伸胳膊活動幾下,“寡人這身子骨結實著哩!”


    “臣鼻子眼兒全不信!”毗人嗔怪道,“從大梁一路趕迴,跋山涉水,前顛後簸二十多天,臣的骨架全都顛散了,王上的身體能是鐵打的?”


    魏惠王樂了:“毗人哪,你哪兒都好,就是太嬌嫩了,經不住車馬勞頓。寡人不一樣啊,想當年??”


    魏惠王的想當年尚未說出,當值宮人匆匆走進,欲奏事,又止住。


    毗人迎上去:“什麽事兒?”


    “邊關急報,”當值宮人膝行至前,雙手呈上,“昨夜就到了!”


    毗人接過,呈給惠王。


    惠王接過,看畢,捋捋胡須:“嗯,好哇,好哇,好哇!”


    毗人小聲問道:“王上,有好事了?”


    “是哩,韓武、趙語出兵了!”


    “出兵?”毗人愕然,“他們出兵何處?”


    “衛國!”


    “是去助力上將軍的吧?”


    “助力?”惠王一拳擂在幾上,鼻孔裏哼出一聲,“他們是去救衛!”


    “這??”毗人不解了,“這是與我王作對呀,怎麽能說是好事呢?”


    “哈哈哈,”魏惠王長笑幾聲,“你有所不知,寡人候的正是這個!”轉對當值宮人,“傳朱司徒、陳上卿進宮!”


    鹹陽秦宮裏,孝公麵前擺著三封信,一旁是隻鳥籠,紫雲放迴來的英雄雕正在籠中享受禦賜美食。侍坐的是剛從逢澤趕迴來的公孫鞅。


    “嗬嗬嗬,”秦孝公樂得合不攏嘴,“愛卿布下的好局,盤麵越來越熱鬧了!”


    “是托君上洪福!”公孫鞅拱手笑道。


    “照此下去,大事成矣!”


    “離成尚早!”


    “愛卿放心,”秦孝公顯然心中有數了,“寡人已備敢死之士十萬,可以與龍賈一戰了!”


    公孫鞅心裏“咯噔”一下:“敢問君上,他們現在何處?”


    “正開往邊關!”


    “不不不!”公孫鞅急切阻止。


    “哦?”秦孝公傾身征詢。


    “君上,速命他們迴撤!”


    “這??”秦孝公愕然。


    “不僅命他們迴撤,臣還請求撤走全部邊關將士!”


    秦孝公閉目有頃,恍然大悟,轉對內臣:“擬旨??”


    齊國三軍不急不迫,緩緩開進衛境。


    斥候馳至,在田忌車前翻身下馬,朗聲道:“報,魏軍聞我援兵到來,已停止攻城,退兵十五裏下寨!”


    田忌眯起眼睛:“韓軍、趙軍可有動靜?”


    “迴稟將軍,趙軍三萬,借道我境,明日可至衛境,韓軍兩萬,借道楚境,已至宋境,預計三日之內可抵帝丘!”


    “再探!”


    “得令!”斥候拱手,翻身上馬,飛馳而去。


    田忌看向田辟疆。


    “嘖嘖,”田辟疆歎服了,“公父神算哪!”


    “殿下,”田忌不無振奮道,“魏軍連日攻城,傷亡慘重,能戰之卒不足四萬,且師出無名,補給不足,士氣低迷,主將無能,部屬兇殘,平陽屠城更失天下人心,堪稱敗亡之軍,垂死之師。我若此時襲之,必獲全勝!”


    “不可!”田辟疆斷然應道,“公父隻讓陳兵衛境,並未旨令出戰!”


    “這??”田忌不解,“君上不知前方情勢,有此判斷也未可知。殿下,出擊吧,臣立軍令狀,保證完敗魏人,活擒那個畜生!”


    “縱使將軍戰勝,也與魏罃結仇了,若是魏人犯我,齊地就會血流成河!”


    “可??”田忌急了,“殿下,我們與魏人已經結怨了。我們來援,魏卬必搬援兵。待其援兵趕到,殿下您說,我們是戰呢,還是不戰?”


    “怨是怨,不是仇呀。”田辟疆詭秘一笑,“臨出征前,公父特別吩咐,我們此來,既不是解圍,也不是交戰,而是顧全一下衛公和孫老相國的顏麵!”


    “這??”田忌顯然沒有轉過彎來。


    “田將軍,”田辟疆擺手笑道,“甭這呀那了,魏人已經退兵,我們若是硬攻,就過分了。選個合適地方,安營下寨!”


    “臣??遵命!”


    自白相國仙去後,公孫衍就搬出相府,住進自家的小宅院裏。


    這是一幢兩進院子,位於安邑東街一條小巷子裏,是當過武卒的祖父在世時魏君賞賜的。十多年前,同為武卒的父親戰死在趙國邊界,母親跟著病故,孤身無依的公孫衍就進白府做了門人,吃住皆在白府,這處宅院也就落寞了,院中長滿雜草,房中結滿蜘蛛網,害得他連續收拾幾天,才算有個模樣,可以住人。


    這日清晨,日頭還沒爬上東城樓,就有一人推開柴扉,直走進去。


    公孫衍正在忙活著將一匹老馬套在一輛隻夠一人乘坐的小軺車上。


    朱威的眼珠子眨也不眨地盯在那匹老馬上。


    “司徒大人,”公孫衍指著馬笑道,“你這大忙人,不忙朝務,一大早就來看我的這匹老馬呀!”


    “公孫兄,你這是—要出遠門?”朱威略顯詫異地問道。


    “大人該不會是來送行的吧?”


    “去哪兒?”


    “找死!”


    “你呀,”朱威“撲哧”一笑,“甭弄玄虛了,什麽死不死的,有大事了,咱得屋子裏說去!”扯他胳膊,就要拖他進客堂。


    “啥大事兒,就這兒說吧。”公孫衍甩開他,將早已打好的隨身行李一件件地放到車上。


    “韓、趙兩國出兵救衛。韓國主將是申不害,趙國是奉陽君。估計齊國不會不動!”朱威不無憂急。


    “齊人已經出兵了,”公孫衍給他個苦笑,“主將是田忌,太子辟疆監軍!”


    “啊?”朱威愕然,“你怎麽知道?”


    公孫衍指指自己的五官:“眼不瞎,耳不聾,鼻子沒傷風,鼻子下麵還有一張口,怎麽會不知道呢?”


    “明白了,”朱威點頭,“是有細作通報你!”


    “養不起細作,不過幾個酒友而已。”


    朱威看向他的車馬:“這是去哪兒?”


    “找死呀,不是說過了嘛!”


    “去哪兒找死?”


    “河西!”


    “公孫兄呀,”朱威連連搖頭,“戰火在衛地,你到河西能找什麽死?”


    公孫衍拖長聲音:“衛地無事,事在河西!”


    朱威吸一口氣:“此話怎解?”


    “平陽屠的不是城,是人心。衛公詔令全國,人在城在,誓言玉石俱焚。衛國百姓害怕城破遭屠,必全力死守,眾誌成城。就公子卬那點兒才具,即使列國不出兵,單是衛人之力,也夠他啃上三年兩載的!”


    “這??”朱威撓頭,“這與河西有何關聯?”


    “君上伐衛,意不在衛,在的是衛國背後的君侯。換言之,君上候的正是三國出兵!不僅是君上,秦人候的也是這個!”公孫衍刻意頓住話頭,看向朱威的表情。


    朱威打個寒噤:“公孫兄是說,秦人會??”頓住不說了。


    公孫衍點頭:“還記得白相國臨終前的憂慮嗎?朱兄隨便想想,公孫鞅是何等樣人,秦公又是何等樣人,依秦國眼下實力,即使一戰,鹿死誰手也難預料,可他們呢?非但屈尊議和,且還罔顧河西血仇,嫁女進貢,低三下四地討好公子卬,這是下了多大的注啊!可惜呀,你的君上眼睛全讓人蒙了,耳朵全讓人塞了!”


    朱威恨恨道:“蒙君上、塞君上的是陳軫那個奸人!”


    “不是陳軫,是君上的妄心!”


    “好吧??”朱威語塞,轉身欲走,“在下這就去奏君上,陳明利害!”


    “唉,”公孫衍長歎一聲,搖頭,“朱兄呀,你何時才能明白你的這個君上?連白相國他都不聽,他能聽你的嗎?”


    朱威默然。


    公孫衍起身,走到牆邊,取下白相國贈給他的劍,抽出來,拭拭劍鋒,插進去,係在腰中:“在下這要上路了,為你的君上擦屁股去,朱兄要不要送一程,不定就是永訣呢!”


    見他講得這麽嚴重,朱威輕輕點頭。


    公孫衍吆馬出門,關上柴扉。


    胡同窄小,剛好容下一輛軺車。公孫衍揚鞭催馬,朱威跟在車後,二人走出胡同,沿東街徑投西門。


    朱威送到十裏長亭,公孫衍勒馬,朝他深深一揖:“送行千裏,也須一別,朱兄,後會有期了!”


    朱威迴個長揖。


    “朱兄,”公孫衍又是一揖,“在下自幼孤獨,無親無故,此行或無歸期。臨別之際,托兄一事!”


    “公孫兄請講!”


    “主公臨終時,放不下的唯有二事,一是河西,二是白公子。河西為國事,白公子為家事。主公將國事托付龍將軍,將家事托付在下。在下憂心的是,龍將軍固然善戰,但與公孫鞅過招,恐怕不占上風。在下去河西,是想助龍將軍一把。至於白公子??”公孫衍拱手,“在下不忍帶去,隻好轉托朱兄了!”


    朱威眼前浮出白圭臨終的一幕,耳畔傳來白圭的聲音:“犬子不肖,皆是老朽之過。犀首啊,這個混小子,老朽托給你了。答應我,帶他到河西去,讓他死在戰場上,不要死在賭??賭??”


    朱威思緒迴來,點頭道:“曉得了。”


    “白公子浪蕩慣了,朱兄最好安排他做點事兒!”


    朱威略一思索:“先安排他到刑獄曆練,妥否?”


    公孫衍深鞠一躬:“拜托!”


    白家府宅後花園,白虎在一棵樹下獨自喝酒解悶。樹上吊著一個仆役,白虎喝幾口,過去拿鞭子抽打一下,那仆役每挨一鞭,就如殺豬般叫喚幾聲。


    離他們不遠處,老管家黃叔悶頭蹲在地上,時不時地站起來,嘴巴張幾張,但又蹲下。


    許是喝足了,打累了,白虎眼角瞥向黃叔。


    黃叔感受到了他的目光,頭勾下去。


    “黃叔!”白虎大聲叫道。


    黃叔沒有應聲,頭勾得更低了。


    “黃叔,”白虎忽地站起來,大步走到黃叔跟前,恨道,“甭再裝了,你不說實話,看我打死這廝!”


    “說吧,”黃叔抬頭,“公子想知道什麽?”


    “我問過一千遍了,先父留給我的金子呢?”


    黃叔遲疑一下:“存著呢!”


    “存哪兒了?”白虎兩眼放光,“帶我取去!”


    “公子??您不是說??您不賭了嗎?”


    白虎眼睛一瞪:“我啥辰光說要去賭了?”


    “既然不賭,公子要金子做什麽?”


    “咦,我的金子,我想看一眼總成吧!”


    “若是這麽說,請公子放下小廝,跟老仆前往庫房!”


    白虎將鞭子扔在地上,甩手朝庫房走去。


    黃叔解開仆役,跟在後麵。


    二人來到白府最中間一進院子,連開兩道鐵門,進入一條地道。


    地道是巨石砌的,入道幾十步,橫著一扇用黃銅鑄的庫門。


    黃叔打開庫門,現出十丈見方的巨大金庫。


    庫中空空蕩蕩,隻在一個角落孤零零地擺著三隻木箱,每一隻箱下拴著鏈條。


    黃叔掏出鑰匙,打開其中一隻:“公子請看!”


    白虎指向其他兩箱,黃叔分別打開。


    白虎指向箱中金子:“一共多少?”


    “三百金!”


    “就這點兒?”白虎驚愕。


    黃叔點頭。


    “哼,”白虎指著他鼻子罵道,“你當我是白癡呀!小辰光我就進過金庫,這樣的箱子碼成堆,不下幾百箱!說,它們哪兒去了?”


    “花光了!”


    “啊?花哪兒去了?”


    “一部分修大溝,一部分運到河西了!”


    “河西?運到河西做啥?”


    “給龍將軍用!”


    “啥?”白虎暴跳起來,“你怎敢把我家的金子交給龍將軍呢?”


    “老奴??”黃叔欲言又止,閉目。


    白虎撲上來,踢打黃叔。


    黃叔蹲在地上,抱住頭,任憑他發作。


    白虎正自發狂,一個素衣女子款款走進。


    是綺漪。


    綺漪飛跑過來,驚道:“夫君??”


    白虎看她一眼,又打起來。


    “哥??”綺漪死命拖住白虎的胳膊。


    聽到這聲“哥”,白虎心裏一顫,停下手。


    “哥,你為什麽打黃叔呀?你怎麽能打黃叔呀!”綺漪帶著哭音。


    “為什麽?為什麽?”白虎手指黃叔,氣恨恨道,“你問他!”


    “哥,你想問什麽,就問我吧!”


    “問你?你曉得個屁!”


    “我什麽都曉得。”


    “好吧,那我問你,我家的金子,”白虎手指黃叔,“他憑什麽運到河西,憑什麽交給龍賈?”


    “夫君若問這個,請隨奴家來!”綺漪攙起黃叔,頭前走去。


    白虎遲疑一下,跟出去。


    綺漪帶著白虎和黃叔徑至白家父廟的正殿,殿中擺著神龕,白圭的塑像、牌位及相應祭品一應俱全。


    綺漪麵對牌位跪下,留下主位給白虎。黃叔跪在後麵。


    白虎遲疑一下,在主位跪下。


    綺漪凝視白圭牌位:“父親,白虎來了,綺漪在您麵前,示給他您的最後叮囑!”


    綺漪起身,走到牌位跟前,從神龕後麵取出一個卷筒,掏出白圭的遺囑,反身迴來,複跪於白虎身邊,將遺囑遞給白虎。


    白虎接過,拆看。的確是父親白圭的親筆字跡,隻是寫到後來,字有些抖:“??為父半生經商,所聚所斂,皆為民脂民膏。來之於民,也須用之於民。八千金修大溝,三千金固河堤,一千五百金賑災荒以解民難??白家世受魏恩,萬死不足以報,以所餘七千金捐獻河西防務??”


    “公子,”黃叔更咽道,“那三百金是主公留給少夫人的!”


    白虎望著遺囑上白圭的簽字與指印,麵色猙獰,喘起粗氣,拳頭緊捏一會兒,忽地站起,衝白圭靈位跺幾下腳,轉身欲走。


    綺漪扯住他的衣襟:“夫君?”


    白虎站住,迴頭看向她。


    綺漪緩緩站起,眼中含淚,凝視他,眼神哀求:“您能不能不去那個地方了?”


    白虎的臉別向一側。


    綺漪將他的手拉過來,放在她微微鼓起的肚皮上:“你摸摸,他在動呢!”


    摸著她的肚子,白虎長歎一聲,一步一挪地走出廟門。


    白虎剛出廟門,一個仆役就飛跑過來。


    “公子,公子,”仆役邊跑邊叫,“司徒大人尋您來了!”


    “朱威?”白虎凝眉。


    “對對對,是朱大人!”仆役喘氣應道。


    白虎快步趕至客堂,果見朱威候著。


    “何方來風,竟然吹來了朱大人?”白虎盯住他道。


    “這來給你尋個事兒做做,如何?”


    “哦?”白虎略怔,“什麽事兒?”


    “到刑獄裏!”


    “刑獄?”白虎吃一驚道,“要我到刑獄裏做什麽?”


    “白公子有什麽不能做嗎?”


    “本公子自出生之後,衣來伸手,飯來張口,什麽也不會做呀!”


    “白公子天生就會擲骰子嗎?”


    白虎臉色漲紅,別過臉去。


    “白公子,大丈夫立於世,靠的不是骰子。白相國去了,公子該當立事了,守在家裏不是個事,早晚都得謀個差事,是不?”


    “好吧,”白虎略略拱手,“謝朱大人關照!”


    朱威迴禮,給他個笑:“甭再叫我大人,叫我朱兄!”


    白虎再次拱手:“謝朱兄關照!”


    二人來到刑獄府,朱威召來司刑,指著白虎道:“這位是白公子,自今日起,就在你處守值,你酌量一下,為他派個差事!”


    “下官見過白公子!”司刑對白虎深揖一禮。


    “白虎見過司刑大人!”白虎略略迴個揖,語氣倨傲道,“請問大人,你為本公子派何差事?”


    司刑看向朱威,表情稍稍尷尬。在安邑,白公子的大名無人不曉,加上朱威事先沒打任何招唿,司刑真不曉得該如何安置這個闊公子。


    “為白公子取套獄卒服!”朱威吩咐。


    “司徒大人,”司刑驚詫了,“您是說??讓白公子做獄卒?”


    朱威瞪他一眼:“難道你是聾子?”


    司刑取來一套粗布獄卒服,雙手呈在白虎麵前,低聲道:“白公子,您請試穿一下,看看大小合身不?”


    自小到大,白虎從未穿過粗布衣,眼睛一斜,臉色沉起,拿腳挑起卒服,接上,抖了幾抖,“啪”地朝地上一摜,不屑道:“這身粗衣也配本公子穿?”


    朱威“唰”地脫下司徒服,彎腰撿過白虎扔在地上的獄卒服,穿上,轉對司刑,語氣嚴厲:“為白公子再取一套!”


    司刑不敢怠慢,急取一套,雙手呈給白虎。


    朱威看向白虎,語氣緩慢而威嚴:“白公子,請更衣!”


    白虎臉色漲紅,一件接一件地脫去身上的綢緞衣飾,換上粗布卒服。


    朱威幫他整理幾下,微微點頭:“嗯,合體!”轉對司刑,“司刑大人,請給我們派差事吧!”


    司刑聲音微顫:“下??下官??”


    朱威斥道:“什麽下官?眼下你是上官!”


    “是是是!”司刑忙不迭道,“請二位大人隨下官??不不不,請二位隨本官巡視囚室!”


    司刑在前,朱威、白虎跟後,挨個巡視囚室。


    轉完一圈,司刑帶二人迴到府堂。


    朱威脫下獄卒服,叮囑司刑:“從今日起,白公子就在你處當差。白公子幹得好,你一並受賞。白公子若出差錯,你一並領罰!”


    司刑拱手:“下官遵命!”


    朱威換上官服,大步走出刑獄。


    聽到朱威的腳步聲漸去漸遠,司刑轉對白虎,哈腰賠笑道:“白公子,您今日是第一次當值,隨便轉轉就成了,沒有什麽緊要的事體。公子有何需要,隻管吩咐在下就是!”


    白虎狠狠白他一眼,“噌噌”幾下脫下獄卒服,“啪”地摔在地上,換上原來的華服,重重“哼”出一聲,頭也不迴地走出刑獄。


    安頓好白虎,朱威打道迴府。


    朱威坐在車裏,眼睛閉起,剛想打個盹,耳邊突然響起公孫衍的聲音:“君上伐衛,意不在衛,在的是衛國背後的君侯。換言之,君上候的正是三國出兵!不僅是君上,秦人候的也是這個??公孫鞅是何等樣人,秦公又是何等樣人?依秦國眼下實力,即使一戰,鹿死誰手也難以預料,可他們呢?非但屈尊議和,且還罔顧河西血仇,嫁女進貢,低三下四地討好公子卬,這是下了多大的注啊??”


    朱威心底一驚,陡地睜眼:“停!”


    禦手停車。


    “到哪兒了?”


    禦手應道:“再過一個街就到府中了!”


    “掉頭,去宮城!”


    禦手掉頭,輜車朝宮城方向馳去。


    從平陽到安邑有兩條路,一條略遠,經由洛陽,走崤道至陝邑渡河,道路平坦,另一條近些,從虎牢關過河,經由軹關陘入安邑,但路狹地險。為趕時間,隨巢子和宋趼選了第二條路,原定十日就到,但在過山道時,宋趼踩到一條小黑蛇,被蛇照小腿肚上咬了一口。雖然隨巢子緊急施救,沒有大礙,卻也耽擱幾天行程,半個月後才趕到安邑。


    將進城門時,宋趼蹲在路邊,解下磨破得不成樣子的草鞋,“啪”地扔到草叢裏,指桑罵槐道:“魏地這草不好,才走一天就成這樣了!”


    “你呀,”隨巢子瞄一眼他的草鞋,搖頭道,“鞋沒打好,反倒怪起草來!”伸出自己的腳,“好好瞧瞧!”


    宋趼“撲哧”一笑:“巨子,您的也破了!”


    隨巢子低頭一看,果然破了一個大洞,亦笑起來:“嗬嗬嗬,看來是這草有問題,”從背囊裏取出一雙新打的鞋子,遞給他,“最後一雙了,換上吧!”


    宋趼嘻嘻一笑:“還是巨子換吧,弟子打赤腳,磨磨老繭子!”


    “穿上吧,你的老繭子有得用哩!”抬腳走向城門。


    二人進城,沿街邊走邊問,不消半個時辰就趕到了宮城。


    這日不上朝,宮門兩側釘子般紮著的八個持戟甲士,為冷清的宮門平添了幾分威嚴。


    隨巢子走到甲士跟前,深揖一禮,雙手遞上拜帖:“煩請軍士通報魏侯,就說野人隨巢覲見!”


    眾甲士就似沒有聽見,紮在那兒一動不動。


    隨巢子略略一怔,正欲再問,一個軍尉模樣的從宮門內走出來,上下打量二人,目光落在他們的褐衣與磨破的草鞋上,臉色立時不屑,語氣蠻橫:“喂,老頭,何事喧嘩?”


    隨巢子再揖一禮:“野人隨巢求見魏侯,煩請軍尉通報!”呈上拜帖。


    軍尉眼睛一橫,厲聲道:“你個老東西,找死咋的?告訴你,這兒沒有魏侯,隻有王上!”“啪”地將拜帖打落在地。


    宋趼震怒,搶上來就要理論,隨巢子擺手製止,彎腰拾起拜帖,再次鞠躬:“煩請軍尉通報王上,就說野人隨巢求見!”再次遞上拜帖。


    “什麽巢不巢的?”軍尉眼睛又是一橫,“你個鄉巴佬知道什麽叫作王上嗎?王上就是天子,豈是你個鄉野村夫想見就能見上的?”


    隨巢子輕歎一聲,扭身與宋趼走開。


    沒走幾步,一輛輜車馳至,在宮門前停下。朱威跳下車,朝輜車擺下手,輜車馳走。隨巢子看到,就又拐迴來。


    朱威的目光落在隨巢子、宋趼身上,打量幾眼,轉望軍尉,詢問道:“怎麽迴事兒?”


    軍尉行個禮,小聲稟道:“迴稟司徒大人,這個賤民想見王上,末將讓他滾開,可他??”轉向隨巢子,眉頭橫起,“老家夥,還不快走,難道是想住大牢不成?”


    朱威白他一眼,轉向隨巢子,態度和藹:“請問老丈,您從何處來?為何要見王上?”


    隨巢子深深一揖:“迴司徒的話,野人隨巢從衛地來,為天下事求見魏侯!”


    軍尉震怒:“你個鄉巴佬,找揍怎的?不是魏侯,是大魏王上!”


    朱威衝他擺下手,自語道:“隨巢?”看他服飾,似是想到什麽,急問,“老先生可是墨家巨子?”


    隨巢子點頭:“正是老朽!”


    朱威一揖至地:“晚輩朱威不知前輩光臨,失敬!失敬!”


    見司徒大人如此禮讓眼前這個野人,軍尉目瞪口呆。


    朱威再揖:“巨子請在茶房稍候片刻,晚輩這就進宮奏報我王!”轉對軍尉,指隨巢子,“這就是聞名天下的墨家巨子隨巢子前輩,好生侍候!”


    軍尉這才迴過神來,不無尷尬,拱手深揖:“末將不知是前輩光臨,有所冒犯,還請前輩海涵!”


    隨巢子迴他個揖:“是老朽打擾了!”


    軍尉躬身禮讓:“前輩請至茶房小憩!”


    朱威此來覲見,心裏卻在打鼓。他知道魏惠王的脾氣,一旦癡迷進去,九頭牛也拉不迴來。且眼下魏惠王對秦公和公孫鞅信任有加,若是稟報河西有事,說死他也不信。


    正所謂天遂人願,正當朱威不知如何勸諫時,墨家巨子偏巧來了。朱威推斷隨巢子是為此事來的,而依隨巢子在列國的聲望,魏王不會不聽。


    心中有了指望,腳底自也輕快。不消一刻,朱威已到前殿,問過當值宮人,得知惠王正在禦花園的涼亭裏與上卿陳軫對弈,就讓他引自己進去。


    涼亭下麵,魏惠王“啪”地落下一子,捋須長笑:“哈哈哈,陳愛卿,看棋!”


    “啊?”陳軫故作吃驚,連拍腦門,“怎麽會這樣?”


    “認輸吧!”魏惠王不無得意道。


    “這這這??”陳軫急了,“容臣再想想,不定能出個解著呢!”


    “喲嘿,”魏惠王美美地捋把胡須,有節奏地用指背敲起棋枰來,“死到臨頭,還要硬撐,莫不是??”


    遠處傳來腳步聲。


    惠王頓住話頭,看過去,見是當值宮人引著朱威走過來,捋須笑道:“嗬嗬嗬,陳軫呀,你的救星來了!”轉對毗人,“有請朱愛卿!”


    朱威趨上台階,叩道:“臣叩見王上!”


    “嗬嗬嗬,”魏惠王衝他揚手笑道,“愛卿平身!來來來,快給陳愛卿支個解著兒!”


    陳軫衝朱威抱拳,誇張地叫道:“朱大人,快快救我!”


    朱威起身走到棋枰前,細審那棋,見一大片白子慘遭圍困,已迴天乏術。陳軫顯然也放棄了抵抗,束手待斃。


    “嗬嗬嗬,”魏惠王不無得意地抖動一條粗腿,笑對陳軫道,“陳愛卿,莫說是朱威,縱使神仙老子來了,救你怕也難嘍!”


    “唉,”陳軫兩手一攤,做認輸狀,“臣本還存著一線生機,不想王上一枚妙子,硬生生地將這線生機掐斷了。”


    “陳愛卿呀,”魏惠王話中有話道,“你這片孤子,早就是寡人的囊中之物了,寡人本欲容你再活幾時,不想你卻放著生路不走,自尋絕路,叫寡人如何容你?”


    “唉,”陳軫長歎一口氣,“臣之處境,與那衛公一般無二啊!”


    “哈哈哈哈,”魏惠王大笑起來,“寡人說的就是這個!對了,我們隻顧下棋,竟是忘了正事,衛國那兒可有音訊?”


    “捷報頻傳哪,王上!”陳軫喜不自禁,“上將軍神勇,大魏武卒銳不可當,連克平陽等十餘城邑,楚丘、帝丘已成囊中之物,不日可破!”


    魏惠王擺手:“傳旨上將軍,要他不必著忙。姬速這條老狗,要細火烹著吃!對了,那幾隻猴子蹦躂到哪兒了?”


    “韓人已過宋境,趙人已到齊境,”陳軫刻意頓一下,壓低聲音,“齊人也出洞了!”


    “好哇,好哇,客人全都來齊了,才好上菜,”魏惠王轉對朱威,目光征詢,“是不,朱愛卿?”


    朱威心裏早已翻江倒海,麵上卻強作鎮定:“王上聖明!”


    “嗬嗬嗬,對了,朱愛卿,你是大忙人,來見寡人,想是有事情了?”


    “臣向王上舉薦一個賢人!”


    “嗬嗬嗬嗬,”魏惠王樂得合不攏口,“好哇,好哇,寡人缺的正是賢人!說說看,是哪一個天下大賢哪?”


    “墨門巨子隨巢子!”


    “隨巢子?”魏惠王一怔,看向朱威,“老夫子何時來的?”


    “臣也不知,”朱威搖頭道,“方才臣路過宮門,碰巧見他守在門外,臣問起來,方才得知他是墨門巨子,是特來覲見王上的!”


    “哦,”魏惠王眉頭略略一緊,轉對陳軫,“寡人有些日子沒有聽人講起過這個老夫子了,怎麽今日冒出頭來?”


    “稟王上,”陳軫拱手應道,“墨者主張兼愛,見不得刀兵。臣估摸,巨子此來,或是替那衛公充當說客!”


    “嗯,是了,是了!”魏惠王緩緩捋須,眉頭擰得更緊,“老夫子愛管閑事,見到寡人,少不得一番聒噪啊!”


    “王上若是不想見,打發他去就是!”


    “臣以為不可!”朱威急道,“王上一向禮賢下士,墨門巨子堪稱大賢,不遠千裏趕來覲見,王上若是推諉搪塞,勢必傳揚天下,有失王上禮賢美譽!”


    “嗯嗯嗯,”魏惠王連連點頭,“愛卿說得是!老夫子既已登門,不見確實不妥,隻是這??見麵又得忍耐他的嘮叨,叫寡人如何是好?”目光緩緩移向陳軫。


    陳軫眼珠子一轉:“臣有一計,或可支應老夫子!”


    魏惠王眼睛一亮:“何計?”


    陳軫湊近惠王,附耳低語,惠王連連點頭,轉對朱威道:“朱愛卿,有請巨子到寡人的書房裏覲見!”


    朱威素知陳軫,曉得他出的不是好主意,可轉念一想,隻要王上願意見麵,依隨巢子的智慧和德行,必有辦法應對,遂拱手退下,迴到前殿耳房,引隨巢子徑至惠王書房。


    惠王的大書房坐落在後花園裏,是個五進重院,環境雅致,藏書甚多,有專業史官日夜守值。除上朝之外,魏王最愛在此處理朝務。遇到重要客人,尤其是天下名士,他也總在此處召見。暢談之餘,魏惠王的其中一個嗜好就是親自導引客人參觀他的豐富藏書。據說天下典藏,除洛陽周室太學、臨淄稷下學宮之外,就是他的書房了。


    遠遠聽到腳步聲,陳軫滿臉堆笑地迎出院門,深深一揖:“晚生陳軫恭迎巨子大駕!”


    隨巢子拱手還禮:“齊人隨巢子見過上卿!”


    陳軫閃到一側,禮讓:“巨子請!”


    “上卿大人請!”


    陳軫再讓:“巨子請!”


    隨巢子拱手謝過,走在前麵。陳軫、朱威一左一右緊跟。


    三人走進禦書房客廳,各按席次坐定,主位是魏惠王的,空著。一個宮女走進,在各人幾前擺好香茶。


    陳軫端起一杯:“巨子,請用茶!”


    隨巢子亦端起來,小啜一口:“謝上卿大人香茶!”


    陳軫拱手:“是王上香茶,陳軫不敢承謝!”


    隨巢子再拱:“謝魏侯香茶!”


    “嗬嗬嗬,”聽到隨巢子直唿魏侯,陳軫眉頭微皺,旋即堆笑道,“聽聞巨子光臨,王上龍顏大悅,特別安排在此雅地與巨子雅敘,請巨子稍候片刻!”


    隨巢子拱手:“隨巢恭候尊駕!”


    “朱司徒與晚生尚有俗務在身,不能久陪了,還望巨子見諒!”陳軫言畢起身,以眼神示意朱威。


    見話被他堵死,朱威遲疑一下,隻好站起,向隨巢子一揖:“晚輩先走一步,恭請巨子稍候!”


    隨巢子起身還禮:“二位大人百務在身,老朽不敢有擾!”


    二人拱手辭別,隨巢子送行幾步,複迴原位坐下。


    朱威二人步出院門,走有幾十步遠,朱威終歸是憋不住,看向陳軫:“敢問陳大人,什麽俗務?”


    陳軫兩手一攤:“沒什麽俗務!”


    “咦,”朱威急了,“既沒俗務,你這搞的什麽名堂?”


    “嗬嗬嗬,”陳軫笑道,“名堂是,王上興致忽來,想與巨子雅談天下學問,我等凡夫在側,怕是多有不便呢!”


    朱威盯他一時,略略拱手:“上卿若是無事,朱威告辭了!”大踏步徑去。


    望著朱威遠去的背影,陳軫嘴角浮出一笑,袖子“啪啪”幾甩,哼起小曲兒,緩步走向通往後花園的小徑。


    禦書房客廳中,隨巢子端坐於席,一旁侍立沏茶的宮女。


    廳中靜寂,隻有計時的水漏聲清晰可聞。


    宮女動作極輕地沏著茶,一盞接一盞地呈給隨巢子。


    茶過三泡,魏惠王仍未露麵。


    隨巢子睜眼看向水漏,見刻度已升上一大截,不知過有幾刻了。


    隨巢子眉頭微皺,看向宮女:“請問姑娘,老朽還要等候多久?”


    宮女壓低聲,怯怯迴道:“迴稟丈人,奴婢不知!”


    “煩請姑娘稟報一聲,就說隨巢子候駕多時了!”


    “奴婢隻管茶水伺候貴賓,不敢僭越!”


    隨巢子略略一想,再不說話,兩眼微閉,坐在那兒運氣息神。


    茶葉又過兩泡,茶水已經沒味,可宮女隻管衝水,不換茶葉,一口一個“請用茶”,其意不言而喻。隨巢子心知肚明,品啜一口,略略皺眉,將茶杯放下,再次閉目。


    不知又過多久,側門終於一陣響動,毗人從一道屏風後麵轉出,向隨巢子深揖一禮:“巨子久等了!”


    隨巢子起身還禮:“野人隨巢見過內宰!”


    毗人不無歉意道:“真是對不住了。王上有旨,巨子是天下宗師,不可待以常禮。為示恭敬,王上這在後宮沐浴熏香,特使老奴轉稟巨子,務請巨子稍候片刻!”


    聽到“沐浴熏香”四字,隨巢子由不得打了個愣怔。


    “是這樣,”毗人賠個笑,“王上特別敬重您老,聽聞您來,定要沐浴熏香才肯相見!沐浴很快,想必這陣兒已經完畢,隻是熏香尚需時辰。巨子若是覺得乏味,在下請您欣賞一曲雅樂!”


    不及隨巢子應聲,毗人朝門外擊掌。早已有備而來的眾樂手絡繹走進,選位坐定,伴隨著一聲鑼響,雅樂響起。


    在隨巢子欣賞雅樂之際,後花園的涼亭下,魏惠王與陳軫開始擺起第三局,棋枰上星星點點,已布有十餘枚棋子。


    魏惠王的心思顯然不在棋枰上,而是正襟閉目,顯然在聆聽禦書房裏隱約飄來的雅樂,身下的搖椅也隨著縹緲的節拍而前後晃動。一名宮娥手持羽扇站於身後,有節奏地扇風。陳軫坐在棋枰對麵,二目微閉,雙手按在棋枰上,指節微微起伏,動作和著遠處的節拍。


    聽有一時,魏惠王緩緩睜開眼睛,斜睨陳軫一眼:“聽說老夫子頗有耐心,愛卿此計也許打發不了他呢!”


    “王上盡可放心,”陳軫微微一笑,“臣安排妥了,此曲是《陽春白雪》,他或能忍受,下一曲改作《下裏巴人》,老夫子若是能夠聽完,才算真有耐心!”


    “《下裏巴人》?嗯,這個好!”


    “不瞞王上,”陳軫壓低聲,“臣還特別吩咐樂手,變換花樣,將那曲子連奏三遍。這且不說,臣又安排巴女,皆著大紅大紫,上露酥肩,下露肚臍,跳他幾曲巴地俗舞,保管老夫子眼花繚亂,心神不寧。依老夫子當下心境,縱有十分耐心,也必去他九分!”


    “哈哈哈哈,”魏惠王大笑幾聲,“你倒是想得周全!”略略一頓,輕歎一聲,坐直身子,“唉,雖說有些兒過分,不過也是權宜之計。老夫子是明白人,理應曉得進退!”目光落在棋局上,“愛卿,該你了吧?”


    陳軫看向棋局:“王上,是該您了!”


    “哦?”魏惠王低頭審看棋局,緩緩摸起棋子。


    禦書房裏,一曲奏畢,毗人見隨巢子依然微閉雙眼,端坐如舊,以為他沒聽進去,拱手說道:“聽聞巨子精通音律,還請賜教!”


    “唉,”隨巢子輕歎一聲,“音韻不失精美,隻是所奏非時而已!”


    毗人大是詫異:“所奏為何非時,在下願聞巨子教誨!”


    隨巢子點出曲名,一語雙關:“宮外赤日炎炎,宮內卻是《陽春白雪》,怎能應時呢?”


    “巨子高論,毗人敬服!”毗人拱個手,“既然此曲不合時節,我們就換一曲合時的!”再次擊掌,音樂換作《下裏巴人》,節律明顯加快,不時伴有鍾鼓聲。


    緊隨這種粗俗樂聲的是十名巴女,披頭散發,文身粉麵,衣著怪異,半裸半掩,依序旋進廳中,和樂翩翩起舞。


    “唉!”隨巢子發出一聲長歎,再次閉上雙眼,擰緊濃眉。


    音樂越響越狂,巴女越舞越勁,隨巢子的眉頭越擰越緊。


    三曲舞畢,音樂戛然而止,巴女造型,亮相。


    毗人眼望隨巢子,輕聲問道:“請問巨子,此曲可否應時?”


    隨巢子微微睜眼,語調依舊緩緩的:“此曲雖然應時,卻是不祥!”


    毗人一驚,拱手道:“請巨子賜教!”


    隨巢子聲音裏充滿悲涼:“宮外生靈塗炭,民不聊生,宮內絲竹雜響,巴女舒袖,怎能呈祥呢?”


    隨巢子聞聲知樂,見舞識人,不僅具有大智慧,且又處處連通天下大愛,即使識出受人捉弄,亦無絲毫責怪,這讓毗人肅然起敬。


    毗人正襟端坐,抱拳深揖:“巨子不愧是天下宗師,毗人受教了!”


    隨巢子抱拳還禮:“請問內宰,魏侯之香也該熏好了吧?”


    “這??”毗人麵呈難色,“再請巨子稍候片刻,欣賞一曲北地胡舞如何?”


    “唉,”隨巢子凝視毗人,許久,長歎一聲,“為人君者當光明正大,大可不必煞費苦心地行此小兒之戲。”看看天色,日已近暮,緩緩起身,“敬請內宰轉呈你家大王,隨巢告辭了!”


    毗人擺手,眾巴女、樂手退下。


    隨巢子朝毗人揖一禮,轉身走向院門。


    毗人還過一禮,起身陪送,言語尷尬:“巨子實意要走,毗人??恭送!”


    走出院門,隨巢子頓住步子,迴頭凝視毗人。


    毗人目光躲閃,不敢對視。


    隨巢子意味深長道:“煩請內宰轉呈魏侯,隨巢此來,非為衛公,而是為他魏侯!”


    毗人吃一驚,看向他,神情多少有些緊張:“敬請巨子詳言!”


    “魏國大禍,不日至矣!”


    毗人目瞪口呆。


    隨巢子一個轉身,大步離開。


    毗人醒悟過來,飛跑幾步,攔在前麵,賠笑道:“巨子留步!”


    “內宰還有何事?”


    毗人笑容尷尬:“想必王上熏香已畢了!”


    隨巢子苦笑一聲,輕輕搖頭,繞過他,邁步又走。


    毗人再次攔在前麵,聲音懇切:“巨子不遠千裏而來,必也是為見王上。王上雖有怠慢,卻也是為見巨子而沐浴熏香,未失禮節。巨子就這樣不見而別,豈不是憾事?”


    見他這般說話,隨巢子不好再說什麽,拱手道:“既是此說,隨巢就聽內宰的,在此恭候魏侯尊駕了!”於原地垂手而立。


    “謝巨子賞臉!”毗人深深一揖,拱手道,“請巨子稍候片刻,毗人這就請迎王上!”一個轉身,小碎步走進院子。


    毗人快步跑向後花園涼亭。


    魏惠王、陳軫皆從棋枰上移開目光,看著毗人踏上台階。


    陳軫問道:“老夫子走沒?”


    毗人沒有睬他,徑直走到惠王跟前,在他耳邊嘀咕幾句。


    “哦?”魏惠王打個愣怔,忽地站起,許是坐久了,加上起得太急,打了個趔趄。


    毗人伸手拉住。


    惠王穩住身子,與毗人匆匆走下台階。


    陳軫目光錯愕,站起來,追上幾步,又退迴來,坐在原位,閉上雙眼。


    魏惠王從書房的偏門走進,從屏風後大步轉出,隻幾步就跨入院中。


    隨巢子依舊守在原地,垂手而立。


    魏惠王走到他跟前,長揖至地:“有勞巨子久等,魏罃失禮了!”


    隨巢子還個揖道:“野人隨巢見過君上!”


    “巨子光臨,魏罃幸甚。”魏惠王連連拱手,“為聆聽巨子教誨,魏罃沐浴熏香,洗耳以待!”伸手禮讓,“巨子請!”


    “君上請!”


    二人迴到廳堂,分賓主坐定。


    魏惠王微微一笑,直奔主題:“承蒙祖上蔭佑,魏罃得居中原一隅之地,幾欲振作,奈何才疏學淺,力有不逮。先生此來,定有高論教罃!”


    經過此番折騰,隨巢子心中早如寒冰,見他這般問話,也不再迂迴,單刀直入:“聽聞君上逢澤會盟,南麵稱尊,可有諸事?”


    “唉,”魏惠王長歎一聲,“非魏罃真心矣!是列國苦苦相逼,魏罃也是勉為其難啊!”


    隨巢子淡淡應道:“無論是否出自君上真心,野人以為,君上此舉大是不智!”


    “哦?”魏惠王忖知老夫子要開訓了,斂色屏息,傾身向前,“如何不智,魏罃願聞其詳!”


    “凡塵諸事,皆有根本。野人敢問君上,南麵稱尊,根本何在?”


    魏惠王思索有頃,決定反製隨巢子,同時將話堵死,遂板起麵孔,晃動身軀,聲音清朗道:“根本在於,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非周室一家之天下。王天下者,唯德唯威。方今周室既失德又失威,請問先生,魏罃為何不能南麵稱尊?”


    隨巢子沉聲問道:“野人鬥膽敢問,君上德、威,可及魏室先君文侯?”


    魏惠王略怔,吸一口氣,緩緩道:“寡人不及先君!”


    “文侯之時,誠拜卜子夏、段幹木、田子方三位高士為師,文用李悝、翟璜、魏成子三賢,銳意改製,變法圖強,武用樂羊、吳起二將,東滅中山,西敗強秦,南卻勁楚,拓地千裏,插足中原??”


    聽到隨巢子曆數魏室先君功績,魏惠王心中甚是舒暢,眉開眼笑,朗聲接道:“先生所言甚是,先君神武,天下無人可及!”


    隨巢子話鋒陡轉,兩眼直視惠王:“文侯集德、威於一身,卻九合諸侯,三朝天子,終其一生,可曾有一日稱王?”


    魏惠王麵色慍怒,但隨巢子話及先君,所言俱是事實,一時竟也無言以對,嘴巴咂吧幾下,又頓住,表情尷尬。


    隨巢子頓住話頭,拱手,以退為進道:“野人粗鄙,冒犯尊駕了!”


    魏惠王嘴巴嚅動幾下,勉強壓住火氣:“魏罃願聽先生高論!”


    “君上既然南麵稱尊,必有王者德、威。野民寡聞無知,願聽君上詳陳!”


    魏惠王嘴唇又是幾動,卻無一字吐出。


    “想必君上自謙,不願自誇德威。野人不才,可否為君上言之?”


    “魏罃願聞!”


    “古之天下,因德而威;今之天下,因威而德。文侯之時,天下皆弱,魏勢一枝獨秀,鶴立雞群,文侯也因之威服天下。及至君上,情勢遠非昔日可比。莫說大楚,單是沿河列國,秦公有公孫鞅,齊公有鄒忌,趙侯有奉陽君,韓侯有申不害。此四君,皆為當世明君,此四臣,皆為當今能臣。四君皆明,四臣皆能,四國因之大治,國力陡起,任何一勢都可與魏勢比肩。方今天下,魏勢雖強,實已無力獨占鼇頭。恕野人直言,君上之威,早為強弩之末,不能與文侯相比!”


    魏惠王被人當場揭去麵皮,臉色漲紅,口喘粗氣,好半天,方才壓住火氣,不僅未使自己失態,嘴角竟還擠出一絲強笑:“嗬嗬嗬,魏罃已知不及先君了,先生能否談點別的?”


    隨巢子似也覺出自己說得重了,輕歎一聲:“不知君上想聽什麽?”


    魏惠王的目光落在隨巢子的滿頭銀絲和額上突起的皺紋上:“寡人少時即聞先生大名,以為古人。今觀先生,依舊精神矍鑠。請問先生高壽幾何?”


    “野人老朽,八十有六,早該就木了!”


    魏惠王大吃一驚,再視隨巢子一眼,咂舌道:“嘖嘖嘖,先生年已耄耋,身體竟還這麽硬朗,魏罃不及。魏罃不過五旬,自覺身心大不如前,似成腐朽!唉!”


    “君上不必自謙!”


    魏惠王身子趨前:“先生修此高齡,必得長壽之法。魏罃不才,還望先生不吝賜教!”


    “長壽之道,莫過於養德!”


    魏惠王眉頭再皺:“先生是說,寡人之德,竟還不足以長壽?”


    聽到“寡人之德”四字,隨巢子腦海中再一次浮現出平陽慘狀,強抑情緒,眉頭皺起:“以德立於世者,必秉憐憫之心,必以慈悲為懷,必播仁愛於天下。君上無端而伐弱衛,縱容魏卒燒殺奸掠。平陽滿城百姓,無論男女老幼,盡遭屠戕??”


    見老夫子又揭自己瘡疤,魏惠王再也忍無可忍,臉色紫漲,不待聽完,震幾怒喝:“不必說了!”


    隨巢子打住話頭,雙眼微微閉合。


    魏惠王忽地站起,拂袖而去,走至屏風前麵,轉對毗人,厲聲道:“送客!”又一轉身,揚長而去。


    毗人心情複雜地望著隨巢子,深深一揖,低聲道:“巨子?”


    隨巢子睜開眼睛,輕歎一聲:“野人還有一言,請內宰轉奏君上!”


    “巨子請講!”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隨巢子起身,拱手,“野民告辭!”大踏步離開。


    毗人站在原地,似是沒有聽見,顧自喃喃:“螳螂捕蟬,黃雀在後!黃雀在後??黃雀?”


    毗人口中不停重複“黃雀”二字,腦海中不由浮出韓、趙、齊三國的國旗,接踵而至的,是一隻黑雕。


    毗人心頭一震,拔腿追出。


    毗人追出院門,見隨巢子已經走遠,不見人影。


    毗人撒腿狂追,轉過前殿,遠遠望見隨巢子的影子,人已快到宮門了。


    毗人加快腳步,邊追邊揚手,大叫道:“巨子,等一等!”


    隨巢子在離宮門幾十步處頓住。


    毗人追上,按住一隻石獸喘氣。


    隨巢子轉過身,盯住他:“請問內宰,還有何事?”


    毗人大口喘氣:“請??請問巨??巨子,黃??黃雀是誰?”


    “秦人!”隨巢子說完,一個轉身,大步如飛,徑直出宮。


    魏惠王氣衝衝地走迴涼亭。


    陳軫起身迎接,見魏惠王一步一步走上台階,腳步很重,臉色極是難看。


    陳軫顯然已經明白原委,跪叩道:“王上??”


    魏惠王唿唿走上涼亭,沒睬陳軫,直盯麵前的幾案。


    望有一時,惠王抬腳踹去。


    幾案“嗵”一聲倒地,黑白棋子嘩地四散開去,滾得滿地皆是。


    待毗人趕過來時,魏惠王已經坐在他的搖榻上,仍在喘著粗氣。陳軫屁股撅著,正在彎腰拾撿散落一地的棋子。


    毗人看一眼陳軫,拿起扇子為惠王扇風。


    魏惠王終於發出火來,吼道:“老不死的鄉野夫子,真該千刀萬剮!”


    陳軫試探道:“王上,老夫子他??”


    “哼,”魏惠王怒不可遏,“寡人敬他是墨者,是巨子,望能聽到一言教誨,不想卻聽來一堆腐辭!什麽秦、齊、趙、韓,什麽四君皆賢,四臣皆能,寡人觀四國,潑猴耳,視小衛,瘟雞耳,何由他在此聒噪!”


    毗人停住扇子,“撲哧”一笑。


    陳軫吃一驚,不無詫異地望向毗人。魏惠王發火,在場諸人最好一聲不吭。似毗人這樣深知惠王之人,此時竟然笑出來,匪夷所思。


    果然。


    魏惠王斜他一眼,斥道:“毗人,你這是在笑寡人嗎?”


    毗人扔下扇子,叩地,緩緩應道:“毗人不敢!”


    “既然不敢,你笑什麽?”


    毗人從容應道:“毗人想起一樁趣事,一時忍俊不禁,方才笑出聲來!”


    陳軫一向捉摸不透惠王身邊的這個近臣,眼見這是巴結毗人的機會,趕忙堆笑圓場:“嗬嗬嗬,內宰這樁趣事,想必是十分好笑了!”


    “起來吧。”聽到毗人說趣事,曉得他是哄自己開心,魏惠王怒氣也退下來,但臉仍舊虎著,“既然是樁趣事,不妨說來讓寡人聽聽!”


    毗人爬起,拿起扇子,輕輕扇風:“是這樣,就在前幾天,老奴在後花園裏遇到太後,向老人家問安,太後拉住老奴,大談先君文侯禮賢下士的事,老奴爭辯說,若論禮賢下士,王上猶有過之,太後聽了,大是不以為然。嗬嗬嗬,老奴何時得空,定將今日之事說給太後,看她有何話說?”


    “咦,”魏惠王略怔,“今日何事?”


    “禮賢下士呀!前番白相國當廷頂撞王上,王上非但沒有治罪,反而允準他告老還鄉,頤養天年。方才墨家巨子為衛公說情,出言不遜,數落王上,王上非但未加責難,反而沐浴熏香,待以宗師之禮。老奴鬥膽放言,即使先君在世,禮賢下士之心也不過如此!”


    經毗人這麽一說,魏惠王心裏舒坦許多,也大受觸動,長歎一聲:“唉,你個狗才,這算把話說絕了!其實寡人心裏明白,老夫子此來,無非是替衛公那條老狗說幾句軟話,化解眼前危難,心中並無歹意。”略一忖思,“這樣吧,你代寡人送送老夫子,賞他幾金。嗯,還有,再賞他禦鞋兩雙。寡人方才看到,老夫子腳上穿的是雙草鞋,破了個大洞,十個腳趾全在外麵。耄耋之人了,穿著一雙破草鞋奔來走去,也真難為他呢!”


    毗人伏地叩拜:“老奴代巨子叩謝我王隆恩!隻是巨子早已走遠,老奴怕是追不及了!”


    魏惠王多少有點遺憾,輕聲歎道:“哦??”


    毗人趁機進言:“老奴代王上送巨子出門,巨子贈送老奴一句閑話,老奴琢磨一路,百思不得其解!”


    魏惠王來勁了:“什麽閑話?”


    “叫什麽‘螳螂捕蟬,黃雀在後’,王上天文地理無所不曉,可否為老奴解說一番?”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魏惠王閉合雙目,呢喃幾遍,恍然大悟,睜眼道,“毗人哪,老夫子說的既不是閑話,也不是送給你的,你哪裏解得。”


    “咦,”毗人佯作驚訝,“當時隻有巨子和老奴在場,並無外人,巨子不是送給老奴的,又會是送給誰的呢?”


    魏惠王搖頭晃腦,語氣頗為自得:“他是說給寡人聽的!”


    “哦?”毗人故意撓頭,“老奴愚笨,敢問王上,巨子此言??”頓住話頭,看向惠王。


    “老夫子這是將衛公比作蟬,將寡人比作螳螂,將齊、韓、趙三國比作黃雀。哈哈哈哈,老夫子自以為料事如神,可惜他未料到,寡人之意本不在蟬,寡人候的正是幾隻黃雀!”


    眼見惠王執迷不悟,毗人暗自著急,眼睛連眨幾眨,佯作恍悟:“嗬嗬嗬,王上這麽一解,老奴明白了。不瞞王上,老奴方才一直以為,巨子所說的那隻黃雀不是齊、趙、韓,而是秦人呢!”


    “嗬嗬嗬嗬,你且說說,你怎麽想到是秦人呢?”


    “嗬嗬嗬,”毗人傻笑幾聲,拍拍腦袋,“老奴這顆腦袋笨得就跟榆木疙瘩似的!老奴原以為,巨子隻說黃雀,沒有說是三隻,一隻黃雀不可能指代三家,所以思忖,許是巨子不放心秦人,認定公孫鞅是曲意求和,故意慫恿我王伐衛,卻趁我王於衛境大戰諸侯之時,出兵攻占河西!”


    “哈哈哈哈!”魏惠王手指毗人,一陣長笑,轉對陳軫,“陳愛卿,你看看,還甭說,他這顆腦袋,真就是個榆木疙瘩,若想開竅,得拿斧頭劈!”


    “嗬嗬嗬,”陳軫亦笑幾聲,點頭附和,“王上說得是。秦、魏今已親如一家,不可能偷襲河西!老夫子遊走江湖,無非是在危言聳聽!”


    毗人剜一眼陳軫,心中暗罵:“唉,你個奸人,成心害我王上!”麵上卻是一笑,“上卿大人說得是。不過,老奴在想,不怕一萬,單怕萬一,對秦人,王上也該多個防備才是!”


    “毗人哪,”魏惠王嗬嗬笑出幾聲,“說你是個榆木疙瘩,你倒擰上勁兒來了!好好好,寡人聽你的,這就防備他個萬一!”


    毗人拱手道:“王上聖明!”


    魏惠王轉向陳軫,斂起神:“陳愛卿,經他這麽一攪和,寡人倒是想起一事!”


    陳軫低聲問道:“什麽事兒,王上!”


    魏惠王詭秘一笑:“黃雀既已露頭,寡人也該出動手拿彈弓的童子了,你說是不?”


    “王上聖明!”陳軫拱手道,“好虎架不住群狼,趙、韓、齊三國全都出兵,上將軍那兒必是吃緊,王上該做準備才是!”


    “擬旨,”魏惠王轉對毗人,“命龍賈率河西甲士五萬移防大梁,盯好了,無論哪隻黃雀膽敢振翅,就將其翅先擰下來!”


    原本想讓王上迷途知返,誰料反倒弄巧成拙,毗人懊悔不已,目瞪口呆。


    見他毫無反應,魏惠王盯住他:“咦?”


    毗人迴過神,語不成聲:“王??王上是要調??調走河西甲??甲士?”


    “哈哈哈哈,”魏惠王笑道,“是啊!你不是說防備萬一嗎?這就是萬一!對付三隻黃雀,若是沒有龍將軍的河西甲士,如何能行?”


    毗人依舊傻著。


    魏惠王不耐煩地擺手:“愣個什麽?擬旨去吧!”


    毗人應道:“老奴遵??遵旨!”


    “陳愛卿,”魏惠王抬頭看天,見日已西沉,天色灰暗,站起來道,“走,隨寡人同往膳房,進個便餐。待填飽肚皮,寡人還要與你謀議大事呢!”


    翌日,東方現出魚肚色,鳥鳴聲聲,世界鮮活起來。安邑城郊野的一棵大樹下,悻悻然離開魏宮的隨巢子揉揉眼,站起來,伸個懶腰,總算使心情舒暢些,開始收拾行囊,修補草鞋。


    宋趼亦醒了,忽地坐起,揉眼問道:“巨子,要走嗎?”


    隨巢子點頭。


    “迴衛國?”


    隨巢子搖頭:“不,去河西!”


    “河西?”宋趼愕然,“那兒好好的,沒聽說有什麽事兒呀!”


    隨巢子歎口長氣:“很快就會有了!”


    是夜,河西少梁郡守府中,燈火明亮。公孫衍靜靜地坐在幾案後麵,一臉疲色,似乎還沒從旅途的勞頓中歇過神來。


    龍賈端著一盆洗腳水走進來,盆上麵熱氣騰騰。


    公孫衍卻如沒有看見。


    龍賈放好腳盆,看向公孫衍:“犀首,情勢真有你方才講的那麽嚴重?”


    公孫衍微微點頭:“隻怕更糟!”


    龍賈拳頭一緊,眉頭橫起,冷冷一笑:“就讓他們來吧。龍賈鎮守河西二十三年,等的就是這一天!”


    “敢問將軍,河西能戰之士共有多少?”


    “除去各地城邑守備,能戰之士尚有六萬!”


    公孫衍眉頭凝緊。


    龍賈驚愕:“六萬還少?”


    公孫衍點頭。


    龍賈長吸一口氣,良久,低聲道:“若是再加兩萬呢?”


    公孫衍吃一驚,似是不信:“哦?兩萬何來?”


    “是白相國送的,”龍賈朝空中拱手,“我用白相國捐助的錢新募武卒兩萬,旬日之前正式起訓了!”


    “好!”公孫衍一震幾案,“犀首想去邊關看看,請將軍恩準!”


    “這個不急,”龍賈拿來一條擦腳巾,“你驅馳一日,先泡個腳,歇息一宵,明晨動身不遲。還有,我這個老頭子陪你!”


    公孫衍給他個笑:“謝將軍!”


    與此同時,魏宮禦膳房裏滿案佳肴,惠王、陳軫正對席就餐。


    魏惠王用餐刀割下一小塊肉,放到陳軫餐盤裏:“子曰,‘膾不厭細’,愛卿嚐嚐這塊,品品它是什麽來著?”


    陳軫小心翼翼地用餐刀紮起,品嚐,咂吧幾下嘴皮子:“細軟滑潤,酥香可口,不像是獸肉,不像是禽肉,也不像是水生之物,這??”茫然搖頭,“臣口拙舌笨,還真品不出個名堂呢!”


    “嗬嗬嗬,讓你說對了,是條爬蟲!”


    “哎喲嘿,”陳軫驚愕道,“臣真正沒想到哩!敢問王上,何等爬蟲能有如此美味?”


    “叫作鑽地龍,”魏惠王說著伸手比畫,“有這麽粗細,去皮黃燜,味道最佳!”


    “承蒙王恩,臣得享口福矣!”


    一陣腳步聲急,毗人小跑過來,徑至惠王跟前,小聲稟道:“王上,上將軍緊急戰報!”打開信函,呈上。


    “哦?”魏惠王伸手接過,急急瀏覽,不無得意地將戰報連抖幾抖,塞予陳軫,“嗬嗬嗬嗬,果然不出寡人所料,三隻黃雀結作伴兒飛到衛境去了,疊加起來,不下十萬人哪!”


    陳軫接過戰報,看過,拱手道:“王上料敵如神,臣歎服!”


    魏惠王轉對毗人,斬釘截鐵:“對龍將軍的旨令擬好否?”


    “臣已擬好,尚未用璽!”


    “即刻改之。命龍將軍五日之內起河西甲士五萬,函穀車卒一萬,出征衛境!”


    毗人打個寒噤,站著不動。


    “沒聽見嗎?發旨去!”


    毗人略一遲疑,小碎步離去。


    魏惠王神清氣爽,一手持刀,一手握箸,夾起一塊肉塞入口中,咬嚼幾口,咽下:“嗬嗬嗬,真是越吃越香啊!”又夾一塊送入陳軫盤中,“來來來,愛卿再嚐一塊,品個味兒!”


    河西大荔邊關,與對麵秦國邊關隔著一條洛水。洛水不寬,頂多兩箭地。兩岸碼頭各停幾條渡船,水中兩條在動,坐滿擺渡過關的人。遠遠望去,魏關森嚴壁壘,軍容整齊。沿洛水左右一線,秦魏雙方各有防護,十裏一個瞭望塔,二十裏一個烽火台。沿河堤築起一道防禦牆,牆後魏卒嚴陣以待。


    洛水對岸,秦國邊關清晰可見,但關上不見守卒,隻在集市上有人往來。


    公孫衍站在瞭望塔上俯視洛水兩岸,良久,眉頭擰緊,看向龍賈。


    龍賈也是一臉詫異。


    “將軍請看,”陪同的李關令手指遠處,“對方關卡一個兵卒也看不見了,不僅是關卡,洛水一線,一夜之間全撤了!”


    龍賈看向他:“秦卒何時撤走的?”


    “昨天晚上還在,今日淩晨,末將發現對麵突然不見人了!末將本想觀察一日,探看明白,晚上再報將軍,不想將軍這就到了!”


    “還有什麽?”


    “末將忖不出名堂,分派幾撥斥候扮作秦人過河探聽虛實,已有斥候迴來稟報,離此關不足二十裏有處秦營,步卒約七千,也於昨夜撤走,現在成了一座空營!”


    公孫衍問道:“探出他們撤往哪兒了嗎?”


    “有說是西戎犯邊,他們開赴西境去了,有說是調往商於道,前往武關換防!”


    幾人走下瞭望塔,走在軍營裏。


    龍賈看向公孫衍,不無狐疑道:“秦人不會是??真心結盟吧?”


    公孫衍給他個苦笑,答非所問:“龍將軍,兩萬新軍何時可以投入戰場?”


    “訓練才剛開始,離上陣還早呢。”


    “最快需要多久?”


    “三個月!”


    公孫衍皺眉:“能否讓他們在一個月內學會廝殺?”


    龍賈怔了下:“一個月內?”兩眼盯住公孫衍。


    公孫衍鄭重點頭:“若是不出在下所料,一個月怕也遲了!”


    龍賈倒吸一口氣,頓步,盯住公孫衍,似乎不相信這個推斷。


    公孫衍急了:“秦人這是欲蓋彌彰,我們真的沒有時間了!”


    龍賈再無二話,轉對參將:“傳令,河西城防主將、各關關令、各城邑守丞務於明日午時之前趕往少梁!”


    參將拱手道:“末將得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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