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一個半夜,可天氣特別熱,好像跟現在一樣,是個大夏天,烤的人受不了。


    身邊的知了不知疲倦的嘶叫,影影綽綽的大團紫薇花開的跟火一樣,周圍還有濃烈的丁香花香氣,平時是很好聞的,可這個時候讓人又是頭暈又是想吐,怪惡心的。


    一抬眼,看到了一個破房子,是那種解放前的土坯房,裏麵鬧騰的了不得。


    雖然裏麵是有一個女人在疲倦的唱著“風兒輕月兒明”的搖籃曲,可有個孩子就是鬧騰個不休,哭的讓人心裏難受。


    這個女人的聲音還很年輕呢!對了,擱在現在來說,十來歲的年紀,也就是個“少女”,可在那個年頭,已經是個母親了。


    這是那個少年爺爺死了之後的看到的一切。


    這麽熱,不是因為這是夏天,而是因為小屋子裏,有活人的陽氣。


    陽氣哄逼,新死的鬼近身不得。


    可這個少年強忍著活人陽氣帶來的痛苦,毅然決然,一步一步的走到了窗戶外頭往裏看。


    果然,一個十六七歲,衣衫襤褸的少女半臥在一個土炕上,滿臉憔悴的給個小男孩兒喂奶,可奶水並不豐盈,男孩兒像是餓的才鬧成這樣。


    這個少女跟現在的桂花奶奶相差當然很遠,但是眉眼輪廓還是能看出來相似的。


    她不算什麽美人,就算現在是一個姑娘最美的年紀,跟少年爺爺一起,也並不相配,說難聽點,有點彩鳳隨鴉的意思,但這一點也沒影響英俊的少年爺爺對她的戀慕。


    少年爺爺心裏很疼很疼,像是要裂開了。


    “媽媽,爸爸,要爸爸。”男孩兒話說的不利索,是小奶音。


    年輕的桂花奶奶一愣,隨即擦了一把眼睛:“你爸明天就迴來。”


    “爸爸,要爸爸。”


    孩子聽不太明白,執拗的喊著這兩個字,又大哭了起來。


    桂花奶奶一皺眉頭,抬手就要打在孩子的屁股上,可這手停在了半空,又落下來了,摟在了孩子身上,柔聲而倔強的說道:“你爸明天就迴來,你爸明天肯定迴來……”


    說是這麽說,她眼睛的裏眼淚像是斷了線,一顆一顆往下砸。


    少爺爺爺強忍著,哽咽了起來。


    “行了,董家小哥,”忽然紫薇花的陰影之中,出現了一個黑影:“看也看過了,你也該走了,要不頭七之後,沒機會了。”


    “我不走。”少年壓住了自己的哽咽,決然說道:“我不會再丟下他們了……”


    “可你就算不走,除了耽誤輪迴,又能有什麽好處?”黑影歎了口氣:“生離死別,每個人都要經曆,不單單一個你。”


    “可我不放心我媳婦,”少年大聲說道:“我不管什麽輪迴不輪迴,他們孤兒寡母,我放心不下,你等著,什麽時候我媳婦她……”


    少年的聲音梗了一梗,就算再沉重,也故作輕鬆的說道:“等她改了嫁,有別的男人照料她,我就走。”


    “她要是不改嫁呢?”黑影歎了口氣:“你橫不能永遠當個孤魂野鬼吧?再說了,她改了嫁,還會給你燒香火嗎?但凡斷了香火,你可就……”


    我知道,會魂飛魄散,永不超生。


    “那我也不怕,”少年跟桂花奶奶一樣倔強:“你不用勸我,做好的決定,我絕不後悔。”


    黑影歎了口氣,說了一聲癡,身影就消失在了紫薇花下麵。


    桂花奶奶本身一個寡婦帶著幼兒,過的就很不容易,更糟糕的是,少年爺爺的哥哥嫂子,也經常過來為難她:“桂花,你看你今年才十七,這麽守著不是法子,你男人死了,香火我們接,帶著兒子,你找個好人家走道吧。”


    “走道”是我們本地方言,意思就是改嫁。


    少年爺爺一怔,一步一步就到了窗戶根下麵聽。


    多了幾個活人,陽氣烘逼的更厲害了,像是一柄一柄小刀子在他身上劃,可他忍的住。


    走了好,走了也好。


    他隻希望,能有人替自己護著她。


    可桂花奶奶冷笑:“這點房產田地,值不得多少錢,也值得哥哥嫂子這麽盯著?”


    “你會說人話嗎?”大伯很兇,上來就摔了個茶碗造聲勢:“好心當成驢肝肺,你狗咬呂洞賓!”


    “我還真沒見過,這麽侵占兄弟產業大道呂洞賓。”桂花奶奶雖然年輕,卻雲淡風輕,波瀾不驚,那個氣勢,竟然把色厲內荏的大伯也給鎮住了。


    “不值錢也是我們祖產,不能白便宜你一個外人!”她嫂子倒是撕破了臉,尖聲說道:“你可別說你還能守節,早晚要走,幹啥浪費這個時間,青春有限嘛。”


    “哥哥嫂子的青春也有限,幹啥浪費在我身上?”桂花奶奶冷笑:“我實話告訴你們,除了我死去的男人,我誰也看不上!”


    少年爺爺一怔,一臉慘然,嘴角卻抬起來了。


    她心裏有我,隻有我一個。


    可這不行啊,少年爺爺的嘴角又垂下去了,她真要是這樣,這輩子得吃多少苦?他舍不得。


    哥哥嫂子悻悻而去,桂花奶奶繼續哄孩子:“你乖你乖,你爸爸明天就迴來。”


    而哥哥嫂子這一走,臉色很不對。


    少年爺爺很清楚哥哥嫂子是什麽樣的人,趕忙跟了上去,果然,他聽到嫂子說:“桂花真是給臉不要臉,不然就綁起來給送到了二賴子那去算了。”


    二賴子,是村裏一個老光棍,家徒四壁,愛喝酒,根本娶不上媳婦那種,桂花怎麽能跟他?不就更受苦了嗎?


    “那得看看二賴子那給多少聘?”哥哥說道:“少了不劃算。”


    “二賴子有個舅老爺,不少給,”嫂子輕笑:“放心。”


    “那也不太好,”哥哥皺眉頭:“桂花這麽剛烈,不能尋死覓活吧?”


    “迷昏過去,花轎到了二賴子家,死活跟咱們還有什麽關係。”嫂子擰了哥哥一把:“你就是死腦筋。”


    哥哥嘿嘿的笑了:“還是你有法子。”


    “你命比你那短命鬼弟弟好,”嫂子嬌笑:“我的命也比那個倒黴弟媳婦好。”


    “那是那是。”哥哥傻笑:“老二就是念書念傻了,他要是能考出點名頭還行,一起沾光,可惜,他沒這個命。”


    少年爺爺站在了原地,拳頭攥緊,想打過去,可他新死,行氣不凝,手從哥哥嫂嫂臉上劃過,她們連知覺都沒有,已經興高采烈商討聘禮錢怎麽花銷了。


    少年爺爺失魂落魄的迴到了自家小屋的窗戶外頭,瘦弱的身材篩糠似得抖。


    他是死人,卻覺得活人比死人還可怕。


    媳婦怎麽辦?他根本保護不了渾然不知的媳婦。


    現如今她累得很,睡著了,手還摟在了孩子身上。孩子睫毛還掛著眼淚。


    他兩隻手搭在了窗戶上往裏看,陽氣烘逼是難受,可比不上他心裏難受。


    桂花奶奶出來喂雞,他跟在後麵,給她擋塵土,桂花奶奶曬穀子,他看著趕鳥,出來進去,尾巴似得隨著。


    有時候桂花奶奶會對著鏡子垂淚,有時候桂花奶奶燒火的時候發愣,少年爺爺就一直在屋簷外麵徘徊,依著門柱子,惶惶然若有所思。


    他想做點什麽,可他什麽都做不到。


    過了沒多長時間,那頂花轎真來了,桂花奶奶也早被迷昏了,被人搬上了花轎,孩子在哭,可沒人管他,還有人調笑,讓孩子跟二賴子叫爹。


    周圍也有鼓樂手,大家拿著燭火,很熱鬧。


    似乎圍觀的人都在笑,唯獨他蹲在了地上,嚎啕大哭了起來。


    男人很少流淚,更別說發出聲音的大哭了,都說男兒有淚不輕彈,隻是未到傷心處,這種痛徹心扉的哭,讓我鼻子都發酸。


    花轎走了,他忽然像是做好了什麽決定一樣,站起了身來,就追了上去。


    送嫁是大紅,照著規矩,新娘子手裏還要握著一麵鏡子,就是為了辟邪,防的就是孤魂野鬼,少年爺爺什麽也不管,就這麽死命往前追。


    其他路過的死人都勸他,不要這麽癡,生離死別,誰也越不過去,可他充耳不聞,冒著魂飛魄散的險一路跟著,眼看著到了二賴子家了,可他停住了腳步。


    二賴子家門口貼著門神,他進不去。


    眼看著花轎進了門,一臉猥瑣的二賴子抱著桂花淫笑,他卻無能為力——因為他邁不過門檻。


    有熱心的死人,想把他拉走,可他不但不走,還跪在了門神前麵,一下一下的磕頭。


    兩個門神一開始側頭不看他,可他的腦袋一直不停的嗑,誰也數不清磕了多少個。


    門神對宅子裏的事情自然是心知肚明的,其中一個門神看不下去了,半閉了眼睛。


    他如蒙大赦,側著身子,從門口擠了進去,這個時候,是洞房花燭的時候,他看到了二賴子在窗紙前麵吹熄花燭的剪影,奮不顧身對著窗紙就衝進去了。


    有人歎了口氣,我聽得出來,是那個紫薇花下黑影的聲音。


    “嗤……”平地裏卷起了一股子旋風,窗棱被拍的粉碎,天上雷雨大作,劈啦一聲巨響,忽然房間裏傳來了桂花奶奶的尖叫聲:“二賴子,你這個王八蛋,你敢占老娘的便宜,看老娘不抽歪了你的嘴!”


    少年爺爺知道,是那個黑影幫了少年爺爺一把,他迴身想道謝,卻再也沒看見那個黑影。


    桂花沒裹腳,所以力氣很大,一下就踢開了二賴子的門,嫁衣歪斜的被她扯下去,風風火火的一路跑迴到了家裏。


    少年爺爺趕忙跟了出去,耳後是二賴子痛苦的呻吟聲,不知道挨了啥,他一心惦記桂花,沒有迴頭。


    桂花奶奶央求鄰居一個跟少年爺爺有點交情的文友給她寫了狀子,她要一層一層的告上去,告兄嫂賣寡弟妹,告二賴子買人口,她要個公道。


    村裏人知道情況的,都幫她。


    很快,這事兒就平息了,再沒有敢來強娶她的——知道她不好惹。


    少年爺爺又是高興又是不高興。


    那她一個人過一輩子,要吃多少苦?她給自己生兒育女,守著自己一輩子,自己給她做了啥?


    這不是他要的結果,他隻不過希望她過得好。


    就在大家交口稱讚她的時候,她忽然害了喜,也就明白為什麽兒子吃不上奶水了——懷孕的女人,是沒有奶水的。


    她知道,肚裏有了少年爺爺的遺腹子。


    少年爺爺也知道了,可是其他的鄉親不知道。


    他們議論紛紛,說那個桂花啊,表麵上剛烈,誰知道和誰鬼混,孩子都又懷上了!像什麽樣子,真打臉,啐!


    流言蜚語,唾沫星子,瓜子殼,能把人活活淹死。


    甚至還有想占便宜的二流子半夜給桂花蹲房根,猥瑣的說願意幫她幹農活,願意幫她養孩子,作為交換,也希望她給留個被窩。


    那些話不堪入耳,少年聽不下去,更覺得桂花奶奶受了委屈,可桂花奶奶明火執仗,開了窗戶就是一頓臭罵,把那些二流子罵的抱頭鼠竄。


    桂花奶奶大聲說道:“一個個臭蟲,連我死去男人的一根毛都頂不上,現你麻痹的眼!”


    寡婦的日子不好過,誰都知道。


    桂花奶奶自己一個修房頂子,屋子鑽了蛇,桂花奶奶親自捏出去。


    地裏幹了她挑水,地裏澇了她挖溝,男人能做的,她全能自己做。


    這樣的桂花奶奶,養大了兩個孩子,還給他們安排了各自的婚事,一輩子功德圓滿。


    隻有少年爺爺知道,桂花奶奶給家裏的神龕祝禱,說我這輩子啊,對得起你。


    少年爺爺淚如雨下——是啊,死人也是會哭的。


    那個神龕是少年爺爺活著的時候造的,沒人記得清那是個什麽神仙,但就是因為那個神龕,少年爺爺一直沒法迴到自己家裏——神龕是個宅神,不光是他,別的邪物也進不去,他倒是也算放心。


    桂花奶奶像是一朵開在了山澗裏的花,隻給少爺爺爺一個人盛開,枯萎了,也隻給少年爺爺一個人枯萎,她這一輩子光顧著孩子,沒待自己怎麽好過——女為悅己者容,她的悅己者死了。


    眼看著,她也老了,有了皺紋有了斑點,白發蒼蒼,少年爺爺則永遠是十七歲的模樣,他對桂花奶奶的心,也跟十七歲的時候一樣,從來沒有變過。


    那次機緣巧合,他第一次牽上了在城隍廟迷路的孫子的手,孫子想吃零嘴兒,他不是舍不得買,甚至他也很希望跟普通的爺爺一樣,去拿零食寵愛孫子,隻是那東西吃不得——吃了,就得留在這裏了。


    其實他也很願意有個孩子陪自己,可這不行,孫子留下了,桂花咋辦?


    孤單嘛,他習慣了,所以不想讓桂花習慣。


    孫子迴去之後,給桂花講述了這個奇遇,桂花笑:“真要是那個模樣,跟你那死鬼爺爺倒是有點像……不過那個沒良心的,可能早投胎去了吧?現在估摸著,自己又有了別的兒子了,哈哈哈。”


    沒有,少年爺爺得意的笑,你可想錯了,我等著你呢!


    這些年,連孫子輩的都比他死的時候還大上許多,他們跟蒲公英的種子一樣,成熟了,就飛走了,老房子裏,又隻剩下桂花一個了。


    他等了她一輩子,她也等了他一輩子。


    本來,他希望就這樣守下去,可是那天湊巧,搬了多少次家,也一直跟著他們的那個神龕,忽然好端端的從牆上給掉下來了。


    桂花奶奶想把它重新掛上,可是她現在已經沒有了釘釘子的力氣,隻好把神龕收起來了——等著大孫子來的時候再說吧。


    少年爺爺卻有了機會——他進了門。


    而桂花奶奶一迴頭,正看見了他。


    他們都不知道,這是為什麽,也許,是那個陳舊神龕裏的宅神,被他們這一輩子的等待給感動了,才給了他們這個重逢的機會?


    桂花奶奶的第一句話,是:“死鬼,你接我來了?”


    她沒有忘記自己,這麽些年,一直沒忘。


    少年爺爺擦了擦眼睛:“不是,我來陪著你,我沒走,你也先別走。”


    桂花奶奶眨眨眼,局促不安的搓手,盯著自己的這個老態龍鍾的形象,很窘迫:“我……老了。”


    “你還跟以前一樣,”少年爺爺笑:“好看,我喜歡。”


    “老不正經的,還是這麽肉麻。”桂花奶奶滿是褶子的臉紅了。


    “你……你想我陪你幹啥?”少年爺爺也有點局促,就算朝夕相處,他也是有點緊張:“前幾天,你跟樓下老頭兒跳舞了是不是?”


    “那倒是。”桂花奶奶認真的說道:“那老頭跳的好。”


    “我來陪你跳,什麽難的,別找他了。”


    “你個老東西,多大歲數了,還吃醋呢!”


    桂花奶奶做了很多蹄髈和紅燒肉,她這兩樣做的最拿手,為什麽呢?老頭子生前愛吃。


    後來,肖阿姨出現了,這少年爺爺一下就明白宅神為什麽讓他進門了,是給他一個機會,讓他來親自保護桂花。


    少年爺爺表麵上沒說什麽,心裏卻早作了決定。


    桂花,你為了我做了那麽多,這一次,我護著你,我親自護著你。


    “小夥子?”忽然這個時候,那少年爺爺的聲音又響了起來:“你送我媳婦迴家,行不行?”


    我這才從記憶之中出來,眨了眨眼睛,趕忙點了點頭:“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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