迴到文廟之後,大家夥兒被胡承蔭臉上的傷給嚇了一跳,紛紛圍上來七嘴八舌地噓寒問暖,戴世光先生也皺著眉頭湊近了看:


    “承蔭,你這眉毛怎麽迴事兒?”


    “沒事兒,不小心摔倒了,磕了一下。”


    “你是頭朝下摔的嗎?能磕到眉毛這兒?”


    胡承蔭為了打斷戴世光先生的話頭,將所有整理好的調查表悉數交給了他,戴世光見他不願多說,便識趣地沒再追問,他看了看表格,用手指在上麵輕輕一彈::


    “這個華立中真是好樣的,表格填得真漂亮,一點兒塗抹也沒有,這字兒也是賞心悅目,要是其他的調查員也跟他一樣就好了!哎?你們還在這兒圍著幹嘛?統計表都弄好了嗎”


    大家夥拍了拍胡承蔭的背,趕緊各忙各的了,這時戴世光先生雙手一拍,好像突然想起什麽一樣,在桌上的一摞摞紙堆上抽出一張八開的大紙,遞給胡承蔭,胡承蔭接過一看,是一張油印的試卷,上麵是他熟悉的筆跡。


    “前些天我組織了一場選拔統計員的考試,這是華立中的試卷,我第一個就選中了他!我真的太欣賞這個小夥子了,我都想聘他當研究所的正式職員了!”


    胡承蔭點點頭,他十分讚同戴世光先生的說法:


    “先生說得沒錯,華立中真的很優秀。”


    這時候戴世光先生走近胡承蔭,壓低了聲音說:


    “陳達先生去張富村迴來之後一直悶悶不樂,我問他什麽他也不說,你知道怎麽迴事嗎?”


    胡承蔭正猶豫著不知說些什麽,身後傳來了咳嗽聲,胡承蔭趕忙迴頭,看到陳達先生站在了他們身後,他看了一眼胡承蔭受傷的眉骨,很快又將目光移開了。


    “承蔭,你從張富村迴來了?”


    胡承蔭點點頭。


    “工作都結束了?”


    “嗯,都完成了。”


    “承蔭,你這次幫了我很多,聯大過幾天就開學了,我還有一些資料需要整理,晚迴去幾天,你自己先迴昆明吧!”


    戴世光先生頗會察言觀色,兩人之間的低氣壓讓他頗為不解,他起初以為是胡承蔭做了什麽事惹陳達先生生氣了,可仔細想想好像又不是那麽迴事兒,但他明智地選擇了什麽也不問:


    “對呀承蔭,你這次可真是幫了我們大忙了,不光整天在外麵跑,還幫我們統計組打下手,累壞了吧?趕緊迴昆明去,趁著還沒開學好好休息幾天吧!”


    對於陳達先生的沉默,胡承蔭有些意外,他本以為陳達先生會跟他說些什麽,可他又好像隱隱猜到陳達先生的想法,不過既然他什麽也沒有說,自己也無需多言了。


    臨行之前,胡承蔭去了一趟龍街,這段時間他一直忙於工作,除了吃接風宴那天,胡承蔭便沒再來過這裏,幸好這天又趕上了街子,胡承蔭難得帶著輕鬆的心情,漫無目的的閑逛。其實也並非是完全的漫無目的,胡承蔭是到龍街來給聯大的同學們買禮物的。


    雖說胡承蔭能跟著陳達先生參與國情普查研究所的工作就已經十分開心了,可即便是他堅持不要報酬,陳達先生還是給了他一百塊錢,陳達先生說這並不是工資,一半給胡承蔭治傷,一半給聯大的同學們買特產。


    寶珠梨雖然帶不迴去了,可集市上吃的穿的用的應有盡有,胡承蔭一不留神就花了七八十塊錢,滿載而歸地離開了龍街。


    迴昆明當天,陳達先生放下手頭的工作,特意送胡承蔭去車站,路上陳達先生問了很多華立中的事,胡承蔭略一思考,決定悉數相告,陳達先生聽完後沉默良久才開口:


    “在中國的曆史上,宗法製度的確填補了偏遠地區法度缺失的空白,在一定程度上維護了社會的安定,但也造就了無數的人間慘劇。承蔭,你要了解,繁榮發達、法度昌明的大都市是中國,蒙昧落後、用家法和族法代替刑法的偏遠村落也是中國,我真的很羨慕你,年紀輕輕就同時看到了這兩者,承蔭,南遷之後你經曆的一切應該是你從前根本無從想象的,這會逼迫著你去不斷思考,用盡全力,飛快地成長起來,這恰恰是一個社會學者的大幸,承蔭,你明白嗎?”


    胡承蔭知道陳達先生體恤自己對華立中的事仍有芥蒂,他開解自己的良苦用心他怎麽會不明白呢?


    “先生說的我都明白。”


    陳達先生頓了一下,說到了問題的症結所在:


    “至於華立中,從他的工作表現上來看,他是一個優秀的調查員,研究所的同事都對他讚不絕口,我可以預見,他也會是一個優秀的統計員,至於華立中的所做的一切和他的為人,我卻不能告訴你孰是孰非,那隻是我的答案,不能強加給你。我隻能說,年紀越大,就越不會用非黑即白的方式判斷是非對錯,老話說的好,‘未經他人苦,莫勸他人善’,蓋棺定論總是容易的,人嘴兩張皮嘛,難的是從客觀的角度、設身處地地看待問題。以後你就帶著這件事帶給你的困惑和震撼去努力學習,去認真生活,總有一天,你會找到屬於你自己的答案。”


    解開胡承蔭的心結之後,陳達先生親手給胡承蔭挑選了一匹高大健壯的白馬,目送飛馳的馬蹄將他帶去目力不及的遠方。


    縱馬飛馳之間,在呈貢的這些日子裏積壓在胸中的滯悶隨著馬背的顛簸和舒爽的清風逐漸消散,到了洛羊車站,看到車頭噴出的股股白汽,胡承蔭知道,自己真的要迴去了。


    又坐上了滇越鐵路米軌上的小火車,車廂內一陣擾攘,麵對麵的兩排條凳上,坐滿了去昆明做生意的呈貢人,胡承蔭的身體跟鄰座的中年男子緊緊擠在一起,他卻全無不滿,似乎對此習以為常。乘客們彼此相識,用雲南話吵吵嚷嚷地聊著,交換著商品和物價的信息,胡承蔭聽得一知半解,卻饒有興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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