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一多先生用屈原作為榜樣,告訴同學們寫詩要傳達百姓的心聲,而茅盾先生也說,文學要深入到人民群眾中間去,他們的話都讓牟光坦陷入深深的思索。


    戰爭改變了一切,甚至西南聯大都是戰爭的產物,早就不是什麽所謂的“象牙塔”。經過長沙、蒙自、昆明這一路的遷移,牟光坦看到了饑饉、貧窮給國民帶來的墮落和麻木。他不能裝作什麽都沒看見,他覺得如今再玩些吟風弄月、陽春白雪的文字遊戲的確是有些可笑,可他也看過很多為抗戰服務的急就章之作,其立場是堅定的,聲量是震耳欲聾的,然而情感卻是空洞的,技巧更是粗糙的,那種簡單化、公式化、口號化的創作在牟光坦看來,的確發揮了它宣傳抗日的功用,但很難稱之為“文學”。


    牟光坦從來沒有從他所身處的世界置身事外,因為戰爭早已把殘酷的現實強行地推到了他的麵前。無論是西方的拜倫和雪萊,還是國內後期的“新月派”,浪漫主義詩歌對社會現實的逃避和沉醉於個人情感的恣意抒發在牟光坦看來早已不合時宜。正是因為牟光坦時刻保持高度的清醒和自覺,才會痛苦地舍棄了他曾心愛的浪漫主義的詩歌創作,他一直在尋求著可以重新擊中他靈魂的詩句,他希望人們在他的詩中能看到真實的世界,也能看到詩人真實的內心。


    痛苦的尋覓讓牟光坦一直處在一種難以忽略的陣痛之中,這幾乎讓他想要放棄詩歌了。然而每每支撐不下去的時候,牟光坦就會迴憶起蒙自的那個星夜,那個跟燕卜蓀先生在老城牆上談詩的夜晚,正是那個夜晚的促膝長談,讓牟光坦堅定了繼續寫下去的信念。


    針對“寫不寫”的糾結,在蒙自燕卜蓀借著三分醉意告訴了牟光坦他的答案,然而牟光坦沒想到的是,讓他找到真正屬於自己的詩句、告訴他“怎麽寫”的人,依舊是燕卜蓀先生。


    雖然在長沙和蒙自的時候,燕卜蓀就已經開了“英詩選讀”這門課程,但教學內容一直沒有涉及現代英詩,到了昆明之後,燕卜蓀開始給同學們講西方現代派的詩歌,葉芝、艾略特、奧登、狄蘭·托馬斯……一個個現代派大師的名字一下子湧入了同學們的視野。


    燕卜蓀先生幾乎是不會說中文的,授課以全英文為主,他一口純正的牛津音,說得又快又不清楚,好在他站到講台上往往二話不說先寫他一黑板,方便同學們課後理解和查閱。


    為了學好英文,牟光坦下了很多苦功,步行團行軍途中,他把一部開明書店出版的《英漢模範字典》從頭背到尾,常年的積累給牟光坦打下了堅實的英文基礎,跟許多一知半解的同學們相比,牟光坦同海綿吸水一般將燕卜蓀的點評和講解一點不漏地盡數吸收。


    葉芝、艾略特和奧登的詩句就這樣流進了牟光坦的心裏,牟光坦被這些新鮮的詩句驚得頭暈目眩,他第一次知道詩竟然有這樣的寫法,一下子便被牢牢吸引,無法自拔。


    他喜歡在黃昏時分讀艾略特的《普魯弗洛克的情歌》:八壹中文網


    黃霧在窗子上蹭背,


    黃煙在窗子上蹭嘴,


    舌頭舔著夜晚的四角,


    在幹涸的水坑上徘徊,


    煙囪掉出的煤炭落在它的背上,


    它從陽台邊溜過,突然跳起,


    但它看到這是溫柔的十月之夜,


    又蜷縮在房子周圍,沉沉入睡。


    他讀奧登的《西班牙》,詩中天馬行空、令人眼花繚亂的意象讓他如癡如醉:


    詩人在低語,他在鬆林中感到震驚,


    或處身在瀑布歌唱的地方,或直立


    在山崖上的斜塔旁:


    “噢,我的幻象。送給我以水手的好運!”


    觀測者在瞄著他的儀器,觀望到


    無人煙的區域,有活力的杆菌


    或巨大的木星完了:


    “但我朋友們的生命呢?我要問,我要問。”


    窮人在不生火的陋室裏放下晚報說:


    “我們過一天就是一天的損失。噢,讓我們


    看到曆史是動手術者,


    是組織者,時間是使人蘇生的河。”


    各族人民集起了這些唿聲,召喚著


    那塑造個人口腹的,並安排私自的


    夜之恐怖感的生命:


    “你豈不曾建立過海綿的城邦?”


    牟光坦覺得自己好像迷路了太久的人,在饑寒交迫、筋疲力盡的時候終於找到了迴家的方向,他找到了詩中的“故鄉”。


    之後的牟光坦在同學的眼中變成了一個“不睡覺的瘋子”。


    聯大圖書館的書本來就少,關於現代派詩歌的書籍更是鳳毛麟角,偶然借到一本校園圖書館裏剛剛從國外運來的珍寶似的新書,為了不耽誤後麵的同學,牟光坦就沒日沒夜地反複研究。好在高原文藝社的詩友們之間也經常互通有無,不論誰借來一本書大家都輪流著看,有些書傳到牟光坦手上早已麵目全非,書角的紙張都卷了起來,到處都是折痕,甚至往往失去了封麵。即便這樣,牟光坦還覺得遠遠不夠,他把所有的錢都省下來買原文詩集,可終究是捉襟見肘,傾盡錢財也買不了幾本,隻好把買到的書翻來覆去地讀,字字句句反複咂摸,甚至能大段大段地背下來。


    這些年輕的詩友們不但喜歡讀現代派的詩歌,他們更喜歡聚在一起談論詩歌,而且時常爭論不休。王佐良認為艾略特的詩讀起來冷,缺少熱情,而楊周翰卻對艾略特所讚賞的“用理智去感覺”頗不以為然,而牟光坦則認為艾略特的詩歌“用腦神經的運用代替了血液的激蕩”,爭來爭去,很少有誰說服了誰的情況,更多的時候,大家的爭論完全是“殊途同歸”,因為說到頭來,他們每個人都喜歡艾略特。


    當然大家也有一拍即合的時候,他們都認為後期新月派詩人的作品缺少激情和新鮮的語言,是對十九世紀英國浪漫派詩歌的拙劣模仿。文學院開設了研究浪漫主義詩人、曆史小說家司各特的課程,為了表示對浪漫主義“割席”的堅決態度,他們便約定好,誰也不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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