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近鬥笑了笑,啜飲了一口杯中酒:


    “說實在的,你也怪不得咱們雲南當地的老百姓對你們這些外省人有想法。我雖然生於斯長於斯,可這麽些年我也跑了好些個地方,多繁華的城市我也去過,如今再迴到昆明,感受可能較你們這些初來乍到的人更深些。雲南地處偏安一隅的西南邊陲,長久以來,老百姓這麽多年來一直過著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自給自足的小日子,很可能孫子的一輩子跟老子的一輩子、爺爺的一輩子都沒有什麽分別。可隨著戰爭的爆發,越來越多的外省人陸陸續續逃難來到了雲南,到了昆明,他們一來,一下子就徹底打破了這方“世外桃源”的寧靜。”


    哼哼唧唧的稚子啼聲傳來,周曦沐立馬站了起來,白蒔芳輕輕拍了拍他的手臂,微微一笑,示意他不必擔心,隨即起身迴屋給小治心哺乳,阮媛和畢太太自然也跟了進去,三人一道說私房話兒去了。


    畢近鬥杯中酒已然喝盡,周曦沐又適時給他滿上。


    “作為一個土生土長的雲南人,我還是要說句公道話,我們雲南的百姓是非常淳樸和真誠的,與人交往有一說一、誠實守信,當然我們也有我們的問題,雲南的老百姓一輩子都沒有離開過這片紅土地,他們可能終生都沒有跟外來的人打過交道。自打外省人來了以後,帶來了外麵世界文明的空氣,卻讓雲南老百姓避之唯恐不及,什麽開衩的旗袍啊,什麽時髦的燙發啊,大街上的卿卿我我啊,在他們眼裏自然都成了洪水猛獸。再加上逃難來的的外省人兜裏頭揣的都是法幣,法幣跟‘老滇票’的比例可是一比十啊,你們這些聯大的先生們也嚐到甜頭了吧?當地老百姓心裏肯定不平衡啊!你們一擲千金,物價節節攀升,苦的是他們哪!還有啊,外省人一湧而入,房屋供不應求,房租自然水漲船高,本地的老百姓都住不起房子、吃不起飯了,再加上這通貨膨脹一天比一天厲害,他們把氣撒在你們頭上也就一點不奇怪了,你說是不是?”


    周曦沐一臉無奈,舉起了雙手:


    “怪不得昆明的老百姓都把外地人叫做‘下江人’,照你這麽說,我這個‘下江人’可真是冤枉啊!我這個窮教書匠,剛到昆明的時候確實是吃喝不愁,還有餘錢下館子呢!可是下半年這幾個月物價飛漲你也不是不知道,要不是之前還有一點積蓄,我簡直要入不敷出啦!”


    “你覺得冤枉,可老百姓哪能分得那麽清呢?雖然張教授和房東的齟齬我不知內情,可依我看來,他們之間的不快其實很好理解。在昆明當地人看來,就是因為你們這些‘下江人’來了,物價才會高得離譜,很多人因為內心的偏見和敵視便產生了‘教訓下江人’的想法。那房東得知張先生是聯大的大教授,難保不會這樣想:你們‘下江人’不是有錢嗎?多交點租金怎麽了?這不是理所應當的嗎?如此一來,以張奚若那個不平則鳴的性子,兩相爭執起來簡直是在正常不過的事情了。”


    周曦沐跟曾澗峽對看一眼,露出苦笑,畢近鬥舉起酒杯跟兩人碰了碰杯:


    “哎呀,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你們這才來多久啊?昆明的老百姓恨外省人也不是沒有道理,許多外省人不但會做生意,精於算計,還頗懂得鑽營,到了昆明之後,無論是在商場還是官場都混得如魚得水,昆明的老百姓難免會覺得這些外省人侵犯了他們本地人的利益,漸漸地就對他們生出敵意。俗話說得好,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等老百姓跟你們這些識文斷字的聯大先生交往多了,發現學富五車、彬彬有禮的先生們竟然一個個窮得叮當響,跟他們眼中的‘下江人’全然不同,到時候自然也就對你們另眼相看了。”


    曾澗峽思忖良久,掏出手帕擦了擦嘴:


    “近鬥兄,你說的話我有些不讚同。”


    “那真是太好了,畢某洗耳恭聽!”


    “我覺得歸根結底,雲南人民的排外是教育水平過低造成的。我到雲南已經快一年了,在這段時間裏,我對雲南教育的落後深有體會。今年考入聯大的一年級新生已經入學了,其中雲南籍的新生寥寥無幾。在雲南隻有少數上流家庭的子女才能得到受教育的機會,大部分的平民百姓甚至大字不識一個!讀書方能明理,隻有把雲南的教育辦起來,老百姓有了讀書看報的能力,才能增廣見聞,擁有開闊的眼界。”


    “澗峽兄,你這話可是說到我心裏頭去了!我畢某人不才,十幾年前也參與了雲南大學的籌建,那時候還叫東陸大學呢!八年前我又創辦了昆華工校,可我知道這些還遠遠不夠!十年樹木,百年樹人,辦教育不是一朝一夕的事,需要幾代人的努力方能取得一點點成效。不過現在好啦,西南聯大在昆明建校了,我們可算是近水樓台先得月了!這是一個發展雲南教育絕佳的契機,你們這些先生一定要幫助我們,把雲南的教育發展起來啊!”


    畢近鬥的語重心長讓周曦沐頗受感動:


    “畢大哥,你已經做了很多了,周某自愧不如。往小了說,這些日子以來,你給了我們多少幫助,不但把房子租給我們,特意減免了租金,大嫂還給我們諸多照應,我已經感激不盡了。往大了說,聯大在昆明、在蒙自辦校,在校舍、交通、經費諸多方麵,聯大都得到了許多照拂,我們怎麽能不盡力呢?之前在蒙自的時候,聯大的同學們已經辦了一期掃盲的夜校,到了昆明以後,聯大還為yn省中學教員舉辦了暑期講習討論會,我也參加了授課。當然,這僅僅是一個開始,我覺得隻要我們在雲南一天,就會為雲南的教育盡力一天!”


    “曦沐,就衝你這句話,我這個雲南人敬你一杯!”


    “哎呀,畢大哥,該我敬你才是啊!”


    兩人碰杯之後一飲而盡,暢快之情自不待言。


    昆明的午後天高雲淡,一隻雄鷹從天空飛過,它豐滿的羽翼極為舒展,在空中紋絲不動,借著風力自在翱翔,那姿態美得讓人失語,讓周曦沐突然想起《石頭記》裏那兩句詞來:好風憑借力,送我上青雲。


    不知過了多久,白蒔芳跟阮媛從屋裏走了出來,眼前的一幕正是:酒意酣然的三人坐在院中不發一語,靜靜地仰望天空,兩人不禁相視一笑,就這樣默默站在那裏,分享這片刻靜謐。


    雖說不忍打擾,白蒔芳還是開了口。


    “曦沐,咱們該走啦!”


    “走?去哪兒?”


    “楚青恬不是邀咱們去看話劇嗎?票還是你給我收著的,你忘了?”


    臉頰酡紅的周曦沐反應過來,手忙腳亂地站起身來,險些碰掉了杯子,連忙扶住。


    “對啊,還要去看戲呢!你看看我,光顧著喝酒,把這茬兒給忘了!現在幾點了?戲票你帶了嗎?”


    白蒔芳笑道:“還用你說!別急!時間還早呢,來得及!我已經跟大嫂講好了,她幫咱們看著治心,快去快迴!”


    畢近鬥也站起身來:


    “既然如此,我就不留你們了,看戲遲到了就不好嘍!今天這頓酒喝得暢快,都有些上頭了!我得迴屋好好睡一覺,就不送你們啦!”


    離開了畢宅,周、曾兩夫婦叫了兩輛黃包車,黃包車夫一個年紀很輕,一個正值壯年,兩人一路小跑,腳步輕盈地拉著車,從錢局街一路向南,走到武成路路口朝東邊轉,沿著武成路走到華山西路路口再向南,經過華山西路和文廟街,到光華街路口朝西一拐,瑞雲中學的大門便近在眼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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