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八年六月,教育部發出訓令,讓各級學校呈報校歌和校訓,然而彼時西南聯大剛從長沙遷到昆明,開學還不過一個多月,校舍和設備問題亟待解決,秋季招生也即將部署,各項工作千頭萬緒,校方實在無暇顧及校歌和校訓的製定,西南聯大遂複函教育部:“校歌校訓侯編製成後再行呈部。”然而十月三日教育部再次以訓令催逼,並“限一個月內將辦理情形及校歌、校訓呈報”,如此一來,西南聯大校歌和校訓的編寫和製定刻不容緩。


    十月六日,聯大常委會決議成立編製校歌校訓委員會,聘請文學院眾教授馮友蘭、朱自清、羅常培、羅庸、聞一多為委員,並提名馮友蘭為該會主席。眾委員經過深入研究和討論後,在十一月二十四日舉行的校歌校訓委員會上,決議將“剛健篤實”四字擬定為西南聯大校訓,並於當天將情況呈報給聯大常委會,呈文中寫到:“前承命編製校歌校訓,茲擬定校訓為‘剛健篤實’四字,校歌詞譜如另紙,是否可用,謹請公決。”


    在十一月二十六日上午十時,聯大正式開學的前夕,聯大第九十五次常委會在才盛巷聯大辦公處會議室召開,這次常委會的與會者有:常委會主席梅貽琦、秘書長楊振聲、教務長樊際昌、法商學院院長陳序經、聯大三常委之一蔣夢麟、理學院院長吳有訓、工學院院長施嘉煬、文學院院長馮友蘭、土木工程係教授王明之、記錄員章廷謙等人。


    作為聯大在正式開學之前召開的最後一次常委會,這次會上的議題有很多,如改組“學生生活指導委員會”和“戰區學生救濟及寒苦學生貸金委員會”(均為改善學生學習和生活條件所設,成員多為聯大教授,如潘光旦先生即同時為兩個委員會的委員);設立聯大印刷所,所需費用從中央航空學校賠付聯大蒙自分校的搬遷費用中撥出;此外師範學院建院伊始,種種事務紛繁複雜,均需要在常委會上決議,如分撥設備費兩萬元、根據師範學院院長黃鈺生草擬的招聘名單聘任教職員等。


    在這次常委會上,聯大還商議了一個學生的去留問題。此前在軍訓時聯大一名學生跟教官發生爭執、拍案叫罵,在九月十八日的第八十七次會議上,常委會認為該生過分滋事、礙及校譽,決議將該生開除學籍。此後因為學生寫了言辭懇切的檢討書,真誠地反省了自己的錯誤,常委會最終決定取消將該生開除學籍的處分,改為記大過兩次。


    聯大校歌校訓的討論和決議,隻是常委會上眾多議題中的一項。


    梅貽琦拿出校歌校訓編製委員會遞交的呈文,目光柔和地看著大家:


    “校歌的歌詞和曲譜都發到大家手裏了吧?你們覺得怎麽樣?”


    每個人都認真看著手裏油印的校歌詞曲草案。


    草案上印製的歌詞如下:


    萬裏長征,辭卻了五朝宮闕,暫駐足衡山湘水,又成離別。絕徼移栽楨幹質,九州遍灑黎元血。盡笳吹,弦誦在山城,情彌切。


    千秋恥,終當雪。中興業,須人傑。便一成三戶,壯懷難折。多難殷憂新國運,動心忍性希前哲。待驅除仇寇,複神京,還燕碣。


    陳序經看完歌詞後,第一個拍案叫絕:


    “這首‘滿江紅’是誰作的啊?真是沉鬱雄渾、擲地有聲啊!”


    馮友蘭微微點頭:“歌詞是中文係教授羅膺中(羅庸字)所作。”


    經過一番熱烈討論之後,大家一致認為羅庸的歌詞十分好,可試唱過後,眾人都對譜曲不太滿意,因此在會上對於校歌草案常委會並未表態,校歌校訓編製委員會仍需繼續征集歌詞和曲譜,繼續呈報常委會,進一步征求意見。


    校歌的討論過後,梅貽琦接著拿出呈文,說道:


    “下麵請諸位一起討論一下委員會提交的校訓草案,關於芝生(馮友蘭字)兄他們提出的‘剛健篤實’四字,大家覺得如何?”


    聯大教務長樊際昌扶了扶他的圓框眼鏡,有些欲言又止:


    “我覺得這個校訓還是不錯的,隻是之前教育部已經發出訓令了,要求全國各級學校一律要以“忠孝仁愛信義和平”為共同之國訓,還要將其製成匾額懸掛在各校禮堂。這個用意已經很明顯了,就是要求高校製定的校訓必須以這八個字作為母本和準繩啊!如此看來,若將‘剛健篤實’作為校訓呈報上去,恐怕為教育部所不喜啊!”


    樊際昌發言時,陳序經一直緊皺著濃眉,話音剛落,他便開口駁斥道:


    “大學是什麽地方?求知和研究學問的地方!校訓隻需反映一個學校的治學追求和學人風範,跟所謂‘國訓’有何幹係?要我說,管他什麽‘忠孝仁愛’!隻管想出一個有我們聯大自己特色的校訓就好!你們說呢?”


    梅貽琦環視眾人,見大家都默默點頭,微微一笑。


    “懷民(陳序經字)所言吾深以為然。西南聯大雖然是戰爭的產物,也是臨時建的大學,但聯大每一個學生的求學歲月並不是臨時的,而是他們青春時代最寶貴的時光,在聯大學到的東西是會伴隨他們一輩子的,在聯大經曆的人、事、物將對他們的一生都產生影響!同理,聯大的校訓也不是隨隨便便一句應付教育部的口號,而是所有聯大人的精神歸屬和靈魂烙印,其中應飽含著對聯大所有師生的期許和祝福,所以我們大家對校訓的製定應該認真地予以對待。最後,針對教育部提出的要求,我的態度是,聯大的校訓是聯大人自己的校訓,無須旁人置喙!”


    梅貽琦聲調不高,話語卻擲地有聲,他的發言得到了在場所有人的掌聲。


    梅貽琦麵如平湖,伸出雙手向下壓了壓。


    “下麵咱們就來討論一下‘剛健篤實’四字是否合適作為聯大校訓這一議題。芝生,你先代表校歌校訓編製委員會的成員說說大家的想法吧?”


    馮友蘭捋了捋下巴上長長的胡須:


    “聯大如今雖處西南一隅,治學條件艱苦,因此我們希望聯大師生能夠具備剛強的意誌,健康的體魄,踏實嚴謹的治學態度,所以在大家商議之後,最終擬定了‘剛健篤實’作為聯大校訓。”


    剛剛一直沒有說話的蔣夢麟笑著點了點頭,看向眾人:


    “大家覺得這四字如何?不妨暢所欲言嘛!”


    臉堂方正、年輕有為的工學院院長施嘉煬率先開了口:


    “我是一個學工的,對於文字的東西本不該貿然評論,但既然梅校長讓大家暢所欲言,那我就來說兩句。我個人覺得,這個校訓謙遜有餘、銳意不足。治學治學,定然是要教得好、學得好才行!北大的校訓‘博學審問,慎思明辨’有個‘博’字,清華的校訓“自強不息,厚德載物”也有個‘強’字,南開的校訓‘允公允能’還有個‘能’字呢!”


    話音剛落,陳序經立馬拍掌表示讚同。


    “說得好!學人就是要有這種自信的氣魄!要我說,在這種艱苦的條件下辦學求學,沒點兒心氣和韌勁可不行!背井離鄉不說,說不上什麽時候來個空襲,人就沒命了。整天人心惶惶的,怎麽讀得進書呢?所以在這種時候做學問,還真得拿出點敢拚敢幹的勁頭來才行啊!”


    見施嘉煬發了言,謙遜低調的理學院院長吳有訓也跟著提了自己的看法:


    “剛才學工的施嘉煬說了他的看法,那我這個學物理的也說幾句吧。大家說得都很好,我也沒有什麽新點子,在我看來,隻要把剛剛各位說的這些方麵概括一下,應該就可以得到一個恰如其分的校訓了。不過說歸說,這個工作我可幹不了,還得馮芝生你這個文學院院長來做才行啊!”


    吳有訓說完,眾人齊聲附和。


    馮友蘭見眾望所歸,沉吟半晌方說道:


    “身為聯大學人,需剛強果敢、鍥而不舍、堅韌不拔、卓而不群,不如取‘剛毅堅卓’四字如何?”


    馮友蘭“剛毅堅卓”四字甫一出口,眾人均眼前一亮。


    “剛毅堅卓!太好了!就是它了!”陳序經率先給予了充分的肯定。


    “鏗鏘有力,擲地有聲,甚好甚好!”蔣夢麟也不吝讚美。


    一時間,眾人交口稱讚,梅貽琦和蔣夢麟相視一笑,點了點頭。


    梅貽琦站起身來,鄭重宣布:


    “經西南聯大常委會集體討論,決議將‘剛毅堅卓’定為本校校訓,於開學後通告全校,並同時上報教育部。”


    “剛毅堅卓”四個字也可說是聯大精神最早的一次概括,也是全體聯大人治學精神的集中淬煉。這四個字是七七事變之後的一年多來,聯大師生在顛沛流離的境遇中仍孜孜求學的最好褒獎,也將在之後的七年裏在聯大師生的身上進一步發揚光大。“剛毅堅卓”四個字,將最終鐫刻進聯大人的血肉,成為全體聯大人治學風骨的最佳注解和永遠無法磨滅的榮耀印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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