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承蔭出發的那一晚,陳確錚正在參加黨的秘密會議。


    在這次會議上,力易周宣布了西南聯大臨時黨小組正式成立,之所以稱為臨時黨小組,是考慮到蒙自分校即將迴遷昆明,力易周、袁永熙等人也都在備考聯大,而且隨著新學期的開學,也會有新成員的加入,許多事情千頭萬緒,就先成立一個臨時黨小組,方便開展工作。力易周囑咐陳確錚,在暑假期間也要積極團結有進步傾向的同學,為開學之後吸納黨的新鮮血液做好充分的準備。


    會議上,大家各抒己見,把新學期學習和生活的方方麵麵都深入細致地討論了一番,會議的氣氛越來越高漲,發言的音量也不自覺地加大,力易周很多次都要提醒大家放低聲音,可聊到起興是,還是會有人不注意,因為這一年多來,大家從北平一路輾轉到長沙,又輾轉到昆明,如今終於要安定下來了,小組裏的每個人都想擼起袖子大幹一場,真的為大家幹一些實事。大家聊得熱火朝天,會議結束的時候,不覺已是第二天的淩晨。


    陳確錚迴到宿舍,立馬發現胡承蔭不見了。


    陳確錚確定,胡承蔭不是暫時離開了宿舍,而是瞞著他們偷偷走了。


    因為此刻胡承蔭床上的被褥被疊得板板正正的,所有的個人物品都擺得整整齊齊的。


    那台胡承蔭最心愛的相機端端正正地放在了被子的正中央。


    陳確錚伸手推了推沉睡中的賀礎安。


    迷迷糊糊的賀礎安半睡半醒地在床上四處摸索,陳確錚將塞在枕頭下麵的眼鏡架在他的鼻梁上。


    “狐狸呢?他跑哪兒去了?”


    賀礎安一下子睡意全無,從床上一咕嚕爬了起來,“他沒在床上睡覺麽?被子怎麽疊得這什麽整齊啊?”


    “他肯定是背著咱們偷偷走了。”


    “偷偷走?他不是說後天走嘛?怎麽大半夜的一個人走了?”


    陳確錚搖了搖頭,表情有些凝重。


    “他昨天肯定沒跟咱們說真話。”


    “可這大半夜的,狐狸他能去哪兒呢?”


    “咱倆一起找找,看看他有沒有給咱們留下什麽條子。”


    兩個人在屋子裏找了好半天,什麽也沒有找到。


    胡承蔭一句話也沒有給他們留,就這麽走了。


    陳確錚迴想起其胡承蔭臨走前,前一天他們提議三人一起去跟潘光旦老師做民族調查,他察覺到了胡承蔭的心虛和不情願,雖然他當時並未多想,此刻卻突然間有了頭緒。


    “他可能沒跟潘先生走,而是去了別的地方,一個不想讓咱倆一起去的地方。”


    “那地方在哪兒呢?”


    陳確錚搖了搖頭。


    “他既然偷偷走,就是不想讓咱們知道。不管如何,我們明天先去桂林街找潘光旦先生!”


    第二天,兩人早早地就去了桂林街,沒想到桂林街的宅子早就搬空了,隻有房東在院子裏整理打掃。


    房東告訴陳確錚跟賀礎安,潘光旦和陳序經二位先生是先生們之中走的比較早的,他們已經離開蒙自好些天了。


    如此一來,便跟胡承蔭說的對不上了。


    之後的幾天裏,陳確錚和賀礎安跟所有沒離開蒙自的同學們打聽胡承蔭的去向,卻無一人知曉。聽說胡承蔭不知去向,同學們反應各異,有人有些緊張,建議立即跟學校反映情況,可更多的人覺得不必大驚小怪,說他一個大男人能出什麽事兒?沒準過幾天就迴來了。這種話聽多了,賀礎安便也覺得沒什麽,想必胡承蔭有他自己的考慮,可陳確錚的一句話讓他不由得又擔心起來:


    “狐狸是什麽性格你還不知道嗎?他是那種能藏得住事兒的人嗎?心裏想什麽巴不得全掛在臉上。就這麽個人,卻開始藏事兒了,還藏得嚴嚴實實的,你說,這事兒還不大嗎?”


    “他瞞著別人也就算了,可他為什麽瞞著咱倆啊?”


    “我覺得他最想瞞的就是咱倆。狐狸平時是最喜歡分享的人,他是從來不喜歡一個人的,上個課也喜歡跟咱們一起結伴去。如果他這次去的是什麽好地方,他是無論如何都會跟教授們申請,讓我們兩個同去的,可是我們這次主動提出跟他一起去他都支支吾吾沒有答應。我可以肯定,他要去的地方,肯定不是什麽好地方,甚至還可能有危險!”


    同學們不知道,陳確錚和賀礎安就去問歌臚士洋行的工友,依舊是一無所獲。


    本來兩人都已經灰心了,突然聽同學們說尚有幾個教授留在蒙自沒有走,他們住在一幢叫“天南精舍”的小洋樓裏,陳確錚跟賀礎安沒有別的辦法,隻好“死馬當活馬醫”,抱著最後的希望,壯著膽子登門叨擾先生們了。


    “天南精舍”是位於南湖東麵、法國醫院旁的一棟二層樓房,黃牆紅頂,雖整體為西式風格,卻建有中式門廊,可謂是中西結合。小樓四周有圍牆環繞,花木扶疏,幽靜恬然,當地人稱其為“紅樓”。“紅樓”本為法國人建造,原屬法國醫院的財產,後來轉賣給蒙自大族李家兄弟,因為蒙自分校教師宿舍住房緊張,外文係教授吳宓先生剛到蒙自沒多久便和聯大哲學係教授賀麟一起跟李家兄弟簽下租約,以四十元每月的租金帶頭租下來,由他們兩人跟另外六名教授合住,那六人是哲學係教授湯用彤、容肇祖、沈有鼎、曆史係教授錢穆、姚從吾和文學係教授浦江清。


    吳宓先生被眾人推舉為社長,他給“紅樓”取名為“天南精舍”,根據房屋的大小將房租分為五、六、七元三個標準,加上平攤的夥食費和雜費,每人每月要交給經理浦江清十幾元不等。他們雇人料理一日三餐和挑水送信等生活瑣事,每天定時定點吃飯,其餘的時間一心一意埋頭書桌、著書立說。


    教授們住在“天南精舍”的事情對於蒙自分校的同學來說並不是什麽秘密,因為傳說那幢樓老鬼,許多人還戲稱“天南精舍”為“鬼樓”,平時是絕沒有同學敢去那裏打擾先生們的。


    一天下午,陳確錚跟賀礎安來到天南精舍。兩人心中十分忐忑,在門口猶豫了很久才敢敲門,可是敲了好久也不見人來應門,猜想是房內沒人,兩人不敢造次,隻好打道迴府。


    因為不甘心,他們當即決定,當夜再去一次。


    到了晚上八點多,兩人再一次來到了“天南精舍”,遠遠地他們就看到一樓和二樓的窗口都亮著燈,終於放下心來。


    走到“天南精舍”跟前,兩人才發現有一個人站在門廊的台階上,斜靠在紅色的廊柱上默默哼唱:


    門兒鎖,


    放著這武陵源一座。


    恁好處教頹墮!


    斷煙中見水閣摧殘,


    畫船拋躲,


    冷秋千尚掛下裙拖。


    又不是曾經兵火,


    似這般狼籍嗬,


    敢斷腸人遠、傷心事多?


    此人不是別人,是聯大哲學係教授沈有鼎。


    夜色中的沈有鼎身材清瘦,穿著灰布長袍,他投入地沉浸在昆曲《牡丹亭》的世界裏,咬字講究,轉音地道。一曲《拾畫》牽引住他所有的心神,連陳確錚跟賀礎安走到近前都沒有發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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