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長沙城最好的館子,要屬魚塘街的“天然台”和青石橋的“玉樓東”了,可這種大店他們幾個窮學生自然是吃不起。但既然是請客,又想吃一點好的,跟周圍的人打聽下來,大家都說“甘長順”的麵特別好吃,牟光坦正好沒吃過,他們就選擇了這一家。來到店門臉兒跟前,年輕的店夥計十分殷勤,一路迎他們到店裏。店裏人很多,熱氣蒸騰,十分熱鬧,店裏已然沒了空位置,店夥計帶他們走到角落的一個方桌前,桌上隻坐了一個人,隻見他身穿西裝,帶一副圓形框架眼鏡、三四十歲左右,頗為富態。他麵前擺著兩個大碗,其中一碗已經空了,另一碗也隻剩下一個底兒。他吃得滿頭大汗,不迭地掏出手帕來擦。他吃得旁若無人,夥計問他可不可以拚桌,他才迴過神來,忙笑著擺手招唿道:


    “來來來,快坐快坐!”


    店夥計起初一聽陳確錚一行四人的口音,就知道他們都是外地人,他們屁股剛粘椅子,就馬上熱情地介紹起來:


    他們剛一落座,老板就腿腳麻利地跟了過來,店夥計就識相地站在了他身側。


    “幾位想吃點什麽啊?”


    “你們店裏的招牌是什麽啊?”陳確錚一邊環顧四周一邊問道。


    “幾位看著麵生,應該是第一次來吃我們家的麵吧?那就一定要嚐嚐店裏的‘雞絲火’的碼子,其實就是“雞絲火腿”,把肥雞脯肉和金華火腿的中段還有香菇絲切成細絲,用筒子骨溫火慢慢熬製出湯汁,然後把煮好的麵條澆上熬好的湯汁,最後麵上鋪上一層雞肉絲和火腿絲,那是相當好恰!連早先的湖南督軍譚延闓吃了都說好!”


    老板五十多歲,身材矮胖,透著福相,光頭圓臉小眼睛,一張嘴十分了得,他接著說道:


    “除了‘雞絲火’,我們家的寒菌麵也不錯,寒菌是我們湖南獨有的,多長在山丘之地,味道十分鮮美,吃的人也很多,我們店裏屬這兩個麵點的人最多,這位客人點的就是這兩碗麵。”


    幾個人一起看向那位富態的眼鏡先生的麵碗,裏麵已經空空如也,這位先生正優哉遊哉地喝著茶水。


    “你們想吃什麽麵啊?”陳確錚邊說邊端起茶壺,給每個人倒上茶水。


    “老板,您這口條兒這麽利索,都能說相聲了!就聽老板的,來一碗‘雞絲火’吧!”胡承蔭說道。


    “湖南督軍都說好,那我倒要嚐一嚐了,我也要‘雞絲火’。”賀礎安邊說邊掏出手帕擦眼鏡。


    “光坦,你吃‘雞絲火’還是寒菌麵啊?”陳確錚看著埋頭研究菜單的牟光坦。


    “我要三鮮麵。”牟光坦大聲說完,把手中的菜單合上了,抬起頭來,發現大家都在看著他。


    “怎麽了?”牟光坦不解地問道。


    中國人素來喜歡從眾,不喜特立獨行。即便特立獨行,也多是為了刻意標新立異,鮮少發自內心。陳確錚看了看牟光坦,笑了,他欣賞這個人。


    “沒什麽,我們要三碗雞絲火,一碗三鮮麵。”


    老板和夥計走後,那位富態的先生把茶杯放下,又擦了擦額頭的汗,緩緩說道:


    “你們來這個地方真是來對了!甘長順的‘雞絲火’名氣可是大得很啊,你們剛到長沙可能不知道,長沙有一個著名的美食家,名叫蕭石朋,他說哪個館子的哪道菜好,所有人都會搶著去吃,他有一個有名的菜單,美其名曰《蕭單評鑒》,隻要是上了這個菜單,飯館的生意肯定是紅紅火火的!這個‘蕭單’上就有‘甘長順’的‘雞絲火’,上麵寫到:此麵色、香、味俱全,端上桌即見碗中雞絲白、火腿絲紅、香菇絲黑、蔥綠麵黃,五色斑斕,相映成趣,使人首飽眼福;熱氣騰騰,肉香撲鼻,使人食欲頓開;入口鮮美異常,使人有‘此味隻應長順有,一生難遇幾迴嚐’之感。小夥子,你真的不想嚐一嚐嗎?”


    那先生特意朝著牟光坦問了一句。


    牟光坦搖了搖頭,顯然不為所動。那先生笑了笑,又倒了一杯茶。


    “你們知道這個‘雞絲火’是怎麽火起來的嗎?剛才夥計說的那個譚督軍生平有一個愛好,就是對‘無情對’。你們幾個年輕人看著像是讀書人,一定知道這‘無情對’是什麽吧?”


    牟光坦拄著腮垂著眼,慢慢說道:


    “這位先生是要考我們嗎?不過就是晚清士大夫的文字遊戲而已,僅追求上下句單字的對仗,含義卻風馬牛不相及。什麽‘公門桃李爭榮日,法國荷蘭比利時’;‘美人蘋果臉,瑞士葡萄牙’等;諸如此類,沒什麽稀奇的。”


    “你說的對,但這個‘無情對’要對好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兒,當時有人出‘鴉片煙’讓譚督軍對,他就百思不得其解。一次他來我們這兒吃麵,吃著吃著突然興奮地拍了桌子,原來是他恍然大悟,發現我們店裏的‘雞絲火’跟‘鴉片煙’正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啊!你們覺得呢?”


    詩歌領域本來就是牟光坦所擅長,三人沒有發聲,靜聽牟光坦繼續發揮:


    “古人作詩,多講究直抒胸臆,歌頌世間美好事物。為‘鴉片煙’這醃臢之物想無情對想破頭,即便是對上了也沒什麽好興奮的。別人把你家店的招牌和鴉片煙聯係在一起,更沒什麽可誇耀的。”


    “說的也是。”


    牟光坦顯然話裏帶刺,那先生也不生氣,依舊麵露笑容,從容自得地喝了幾口茶水,坐在他左邊的陳確錚在他耳邊解釋道:


    “不好意思,我這位朋友心情不大好,如有冒犯您千萬別介意。”


    那先生笑著搖搖頭:


    “他是個很優秀的年輕人,很有學識。才高者傲,很正常。”


    “您懂得才多呢!一看就是見多識廣的人,您是做哪一行的?”


    “你猜呢?”那先生的眼睛突然興奮了起來,好像一個孩子。


    胡承蔭看著對方西裝革履、侃侃而談的樣子。


    “您是……生意人?”


    誰知這句話剛一落地,對方就哈哈大笑起來:


    “猜得好,猜得妙!哈哈哈哈……”


    “那我到底猜沒猜對啊?”胡承蔭一頭霧水。


    “你們是長沙臨大的學生吧?”


    “你怎麽知道?”


    “準備去昆明?”


    他一說一個準兒,讓胡承蔭頗為詫異,還沒來得及細問,隻見對方從身後的地上拿起了一根拐杖,雙手拄著撐起身來,一瘸一拐地走了,他右腿膝蓋下方的褲管有些不自然,裏麵假肢的形狀隨著走動凸顯出來。他一邊走,一邊嘴裏念叨著:“千裏黃雲白日曛,北風吹雁雪紛紛。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


    胡承蔭知道這首詩,是高適的《別董大》,他還想跟那個先生說點兒什麽,剛站起身來,兩個夥計走了過來,擋住了他的去路。每人端了兩碗麵放到桌上,胡承蔭被熱騰騰的蒸汽糊了一臉,轉頭一看,那個先生依然不知所蹤。胡承蔭心中湧出一絲遺憾和悵惘,不知道他姓甚名誰,自己也沒來得及問出他的職業,恍惚間他覺得自己應該是猜錯了。此時的胡承蔭並不知道,他的確是猜錯了,他也不知道,這次的相遇會牽引出一段天長日久的師生緣分。


    早已饑腸轆轆的三人風卷殘雲般地吃了起來,隻有牟光坦坐在飯館的木凳上,也不拿筷子,就直愣愣地坐著,陳確錚把筷子塞進他的手裏,胡承蔭拍了拍牟光坦的後背,勸解道:


    “老兄,跟什麽結仇,咱也不能跟飯結仇,你聞聞,這三鮮麵多香啊!來吧,吃一口!”


    牟光坦雖然麵無表情,但他的肚子卻適時嘰裏咕嚕地叫了起來,陳確錚趕緊說:


    “你聽,你的肚子都抗議了!”


    牟光坦好像突然像開悟了一般,大叫一聲:


    “老板,拿酒來!”


    老板拿來一瓶汾酒和四個酒杯,陳確錚給每個人倒上。


    “來,今天我們都陪你喝!”


    牟光坦喝得又猛又快,一杯接一杯,汾酒的度數很高,很快就醉了,醉了以後就開始一首接一首背拜倫的詩。說實在話,牟光坦聲線低沉,富有磁性,從他口中念出的詩句十分動人:


    “隻要再克製一下,我就會解脫,


    這割裂我內心的陣陣絞痛;


    最後一次對你和愛情長歎過,


    我就要再迴到忙碌的人生。


    我如今隨遇而安,善於混日子,


    盡管這種種從未使我喜歡;


    縱然世上的樂趣都已飛逝,


    有什麽悲哀能再使我心酸?


    給我拿酒來吧,給我擺上筵席,


    人本來不適於孤獨的生存;


    我將做一個無心的浪蕩子弟,


    隨大家歡笑,不要和人共悲慟。


    在美好的日子裏我不是如此,


    我原不會這樣,如果不是你


    逝去了,把我孤獨地留下度日,


    你化為虛無——一切也逝去了意義……”


    牟光坦的朗誦十分具有感染力,連不遠處收拾杯盤的老板都忍不住停下手中的活計,在大家都沉醉在詩歌帶來的憂傷氛圍中時,牟光坦一頭栽在桌子上,臉險些埋進麵碗裏,陳確錚趕緊扶住他,但牟光坦已然雙眼緊閉,昏睡不醒。


    胡承蔭和陳確錚這時候才意識到,賀礎安已經好久沒有說話了,剛才牟光坦讀詩的時候,他是一邊喝酒,一邊靜靜地聽著,臉上露出陶醉的微笑。此刻的賀礎安坐得筆直,臉上依然帶著笑意,目光看著某處,不說話,不哭鬧,隻是坐在那裏默默地微笑。胡承蔭看著酒品超群的賀礎安,他這個憨態可掬的醉相把胡承蔭逗樂了,他很想尋求共鳴,下意識迴頭看陳確錚:


    “你看他喝醉了多有意——”


    說完這句話胡承蔭好像是突然意識到了什麽,趕緊閉了口。這突然的刹車讓氣氛有點尷尬,陳確錚看了他一眼,歎了口氣。


    是到了把話說開的時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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