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院裏的熱鬧已經接近尾聲,陳積出門之後,還可以聽到那邊偶爾響起的爆竹。


    小院裏燈火通明,這裏的燈要亮整個晚上。


    陳積的身影下了樓,穿過月亮門,消失在一片闌珊之中。


    小院對麵的房間裏,剛剛被推開的窗子又被合上。幼笳的心情看起來不錯,可能因為快要啟程迴去北涼的緣故,所以此時的她並沒有什麽“每逢佳節必思親”的情緒。


    “素素,你說這陳積到底遭遇了什麽變故?”


    幼笳像是在自言自語,等素素剛要說點什麽時候,她又繼續道:“那些半年之前關於他的荒唐都是真事,而半年之後的披甲拚殺也是真事。早就見書上寫什麽懸崖勒馬浪子迴頭,但是能迴的這麽徹底的,我還從未見過。”


    “你說,之前的那些事情是不是他故意裝出來的?”


    “這個……婢子不知道。”


    素素迴答的有些猶豫,隨後她又才接著道:“隻不過婢子首次見到三公子的時候,就感覺他不是別人說的那樣的。公主既然有這種猜測,那婢子感覺應該就是那樣了。”


    “如果真是那樣的話……那他為什麽要裝成那樣呢?”


    素素似乎不知道怎麽迴答,依舊是搖了搖頭。


    “嗬嗬,知道你不想說。”


    幼笳的臉上浮現出一絲笑容:“相比於這裏,咱們那兒肯定算是苦寒之地了。不瞞你說,我這個北涼公主,在前段時間都有不想迴去的念頭,那就更別提人家一直在這裏生活的人了。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之前的他故意裝成那樣,多半有可能是為了擺脫當成質子,然後過去受苦的命運罷了。”


    “公主,陳三公子不是質子啊。”


    “名義上不是而已,但實際上呢,還真不如五哥那個名義的質子。”


    素素又沉默了,公主說的不錯,她一時之間也不知如何迴應。過了好一會兒,她才慢慢說道:“那三公子現在會不會是還有不少怨氣?”


    “哈哈。”


    幼笳來到素素的身前,繼續笑道:“你這丫頭,平常他就在對麵,你要實在想念的話,直接過去侍候也就是了,我又沒攔著你。”


    被說中心事的素素麵上微紅,搖著腦袋否認道:“素素隻是個身份低下的婢女,哪能做此癡心妄想。而且如果換做別家,尋常婢子哪有膽子去主動私通家主。三公子是公主的人,素素哪能不知好歹。”


    “好你個素素,你說你的,把我扯上做什麽!”


    一番歡鬧之後,直到素素求饒,幼笳這才停手,揉著她的雙手道:“之前的他到底是不是裝的,咱們誰都不知道,隻能是胡亂猜測,但是現在離得近些了,多少能看出一點東西。”


    “那公主看出什麽了?”


    “陳積雖說平時對府裏的人言行隨意,還時不時的開個玩笑,但我愈發覺得,這個洛州世子自視甚高,那些容易接近的外表也隻不過是假象而已。”


    “但是……”


    素素沉吟道:“是不是因為咱們和公子不相熟的緣故?婢子見他和那個紅袖兒的關係就挺好啊……”


    幼笳聞言一臉的無語,扶著額頭歎息說道:“素素,咱們談論他的時候別總把自己放進去,客觀一點,知道嗎?”


    被人稱作“自視甚高”的陳積,此時已經踏進了紅袖兒的小樓。


    小衡並不在這裏,似乎是去找之前的丫鬟姐姐們一塊打牌玩耍去了。這是她們之前過年時候的習慣,賭個幾十上百文的,權當是給過年加點喜慶。


    紅袖兒給他開門之後,便直接扭頭坐迴了原位。


    陳積關上房門來到她的身邊,拿起桌子上的那把遂發手槍笑道:“暗器暗器,哪有天天拿出來把玩的道理。”


    “這裏就婢子一人,自然也算是暗處了,再說,再好的暗器也得自身使用的熟練才行。”


    “行吧,有道理。”


    陳積將遂發手槍交還與她,然後望著她繼續說道:“好歹過年了,你不和柳娘他們聚一下?”


    紅袖兒微微側身,將視線轉到另外一邊之後緩緩說道:“習慣了,之前也是這麽過來的。公子今晚飲了不少酒,怎麽不早點休息?”


    陳積無奈搖頭:“本來想著早點休息來著,隻不過沈卿沈女俠突然有事找我,所以這才給耽擱了。”


    紅袖兒哦了一聲,沒有繼續說話。


    “沈女俠擅長妝容之術,這事你應該知道吧?”


    紅袖兒點了點頭,隨後想起白天貼對聯時的場景,她的臉上露出恍然之色。


    陳積又接著道:“她的意思呢,是可以幫你把容貌變成普通人的模樣,所以我來問問,你的想法是什麽?”


    “我的想法?”


    此時的紅袖兒終於把目光移到陳積的身上,然後直接道:“如果可以的話,那自然是好事一樁,無論是對公子還是對婢子我。隻不過婢子的臉已經徹底破掉了,公子之前見過的。”


    她的聲音一如之前的平淡,隻是內心之中的情緒卻是抑鬱難平。之前的她從來沒有注視過自己的樣貌問題,就算是在自己用刀劃下去的那一刻,她也沒有半點兒猶豫。


    然而,最近這段時間的她,開始變得有些猶豫起來。


    說來也是奇怪,凡是在意她這張臉的人,她一點兒都不在意。不在意她這張臉的人,她倒開始在意起來。


    今日中午,在她麵具掉下的那一刻,她對周圍人的反應知道的一清二楚。那是正常現象,紅袖兒也是再習慣不過,所以那時的她絲毫不在意。


    當時她的腦海中隻有一個人,半年前的一條昏暗巷子中,自己故意摘下麵紗去嚇唬的那個人,他就沒有這種“正常”反應。


    隻是,現在竟然連他在開始在意起來?


    紅袖兒當然知道,他可能是出於對隱藏身份的考慮,但是知道歸知道,情緒歸情緒。


    陳積撓了撓頭,他當然能感覺到周圍氣氛的壓抑,這使他變得更加的疑惑。


    沈卿以她的專業的眼光表示,紅袖兒是在說謊,她臉上的比例有點問題,現在的這張臉應該是假的!


    隻是不管是從前還是現在,陳積在紅袖兒所表現出來的態度來看,她應該沒有說謊才對。


    難道自己還是太嫩了?


    陳積沒有繼續糾結,而是將沈卿的話一五一十的說與她聽,不管怎麽樣,她都還是值得信任的。


    紅袖兒起身來到窗前,背著他除下麵具,輕輕摩挲著這張自己都沒有細看過的臉。隨後她的手指逐漸發力,那痛感雖說不是很清晰,但依然可以明顯的感受。


    迴想起自己原來的樣子,好像一點兒印象都沒有了。


    “婢子去下紅豆館,公子早些歇息去吧。”


    紅袖兒說完之後,便帶上麵具往門外走去,那感覺好像她才是此地主人一般。


    除夕之夜,燈火通明的紅豆館裏冷清至極。


    偶爾有房間傳出些琴弦絲竹之聲,多半也是清倌兒們的自娛自樂。


    紅袖兒踏進房門,多年前的迴憶直接湧上心頭。


    當時柳娘從自己的手中奪過匕首,含淚勸說無果之後,便退而求其次,說就算是不要自己這女子麵貌,那也有不那麽疼的辦法。


    隨後她就熬了一些藥湯,說是喝完之後,可以讓人全身麻醉毫無知覺,自己再為之代勞。


    而當她在感慨自己會後悔的時候,當時的自己直接端過來喝了個一幹二淨,醒來之後,便成了這幅模樣。


    至於柳娘說的後悔,此前的她是從未有過。畢竟在這裏見到的人,都是屬於那種不用在意的。


    柳娘看到紅袖兒的身影之後,臉上頓時笑成了一朵花。現在是除夕,有公主過來和自己聊上那麽幾句,那這年就算是過的無比圓滿了。從櫃子中拿出一件雪白披肩後,柳娘來到她的身邊道:“這大冷天的,怎麽不多穿些過來。”


    然而紅袖兒卻將那披肩放到一旁,摘下麵具問道:“柳姨,當時你是怎麽把我的臉弄成這樣的?”


    她的眼神一直望著身邊的柳娘,一眨不眨的。


    柳娘被這突然的問題問的有些發怔,自從毀容之後,這還是公主第一次提到自己樣貌的問題。


    而且,現在她眼神中的那些期盼,自己也是第一件見到。


    沉吟片刻之後,柳娘緩緩問道:“公主……可是後悔了?”


    紅袖兒沒有著急迴答,良久才搖頭迴道:“沒有。”


    柳娘抬頭看了紅袖兒一眼,發現她的眼神中並沒有多少情緒的變化之後,這才歎息一聲,心中滿是複雜的說道:“殿下既然沒有後悔,那為何會有此一問?剛才看殿下神情,明顯是對這問題的答案十分介懷。”


    紅袖兒點了點頭:“現在的我是想要有個正常一些的臉,隻不過對於之前的決定也同樣沒有後悔,所以,柳姨你就直說好了。”


    “是,殿下。”


    柳娘沒有繼續發問,此時的她開始迴答紅袖兒的問題。


    “那一年,殿下喝下那藥湯之後,奴婢給殿下之前的傷口上止了血,然後又在殿下臉上的其他部分塗上一層藥粉。”


    “藥粉?做什麽用的?”


    “那藥粉名叫真容散,加水之後熬製,將水熬幹之後取出,並立即敷在人臉之上。此後隻需一刻鍾,藥粉便會和臉皮粘在一起,無法分開。”


    說到這裏,柳娘又望著紅袖兒的臉道:“從外邊看的話,就是殿下現在的樣子,有如被開水燙過,皮開肉綻,奇醜無比。”


    “那……”


    紅袖兒的手在衣角上下意識的抓緊,這是她從未有過的動作。隨後的她張了張嘴,終究還是沒有問出來。


    柳娘似乎擁有一雙慧眼,看到自家公主現在的這幅樣子之後,先是歎氣一聲,繼而一臉溫和的迴道:“殿下放心,奴婢有解藥的。”


    紅袖兒抬頭,眼前柳娘的表情裏,沒有絲毫說謊的意思。


    然而,紅袖兒似乎更加緊張了。


    她下意識的看向柳娘的梳妝台,雖說房間裏是燈火通明,但那距離較遠的銅鏡裏,依然無法看清她現在的樣子。


    柳娘的年紀雖然也不算太大,但此時她的微笑中帶有許多慈愛,在紅袖兒的身前蹲下之後,柳娘握著她的雙手道:“公主放心,不管公主現在為何改變了想法,奴婢一直記著公主之前的樣子呢。那真容散隻是暫時遮擋住了公主的容顏,不會影響本來應該有的樣子。頂多就是開始的時候有些疼,所以公主在這裏休息上一晚,適應一下就沒事了。”


    紅袖兒有些乖巧的點了點頭,隻有在這裏,柳娘的跟前,她才會偶爾露出這樣的神態。眼前的柳娘是看著她長大的,雖說隻是之前宮裏的女官之一,但是來到這裏之後,早期關於她的衣食住行,基本上都是柳娘在安排。


    她們的早已不是尋常的主仆關係。


    剛才紅袖兒所顯示出來的那點兒驚慌,多少有點近鄉情更怯的意味。那些被自己拋棄了好幾年的容貌,此時終於要重新麵對。現在自己變成什麽樣了?是醜了?還是漂亮了?


    雖說她早就對自己的美醜沒有了多少興趣,但這些都是下意識的反應。


    其中更多的原因是,自己要如何麵對鏡子對麵那個“陌生”的自己?


    還好的是,兩個時辰過後,鏡子對麵的那個自己,並不怎麽陌生,還有著許多早年間的影子。都說女大十八變,但是紅袖兒變的卻沒那麽多。除了沒了之前的那些稚氣之外,其他的基本能一眼認出,這就是之前的那個傾國傾城的小公主。


    紅袖兒看了看那些被一點一點洗下的真容散,心道多半是這些藥粉遮擋的緣故。它們確實讓自己變得奇醜無比,但與此同時,它們也保護了自己最初的樣子。


    已經年過中年的柳娘,此時哭的像個淚人。這個婦人再也沒有之前經營生意時的伶牙俐齒,巧如舌簧,嘴裏隻是不斷的在重複:“真好看,一點兒都沒變,真好看。”


    時間來到五更,勞累了許久的二人,躺在一個床榻上準備休息。


    紅袖兒破天荒的想要聊些東西,柳娘是無比樂意,二人又說到五更過去,這才同時睡去。


    臨睡之前,柳娘還在心中呢喃:這才是過年啊,這才是過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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