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風輕拂狹長的汶水,在水麵上蕩起一圈又一圈橢圓形的漣漪。


    粗壯的柳樹在春意中,悠哉地搖晃從樹冠頂端垂落下的枝條,嫩綠的芽兒黏在上麵,濕漉漉的,散發著清新的味道。


    魯縣,孔廟,上午辰時。


    厚重、粗獷的鍾、鼓之樂,聲振林木;在門前八列九行共計七十二名席地而坐,身著白色儒服、頭戴白色發帶儒生的響徹雲霄吟誦聲中,這座儒門曆代祭祀之地,再次打開了。


    從大漢各地趕來、操著不同口音的儒生,麵帶莊嚴、悲傷之色,皆閉聲少言、目不斜視、注視前方,同時手中均捧著一卷嶄新的竹簡,猶如海中群魚,有序地在林木遍布的孔廟中穿行。


    他們的目標隻有一個--供奉著儒門至聖的中央主殿。


    因為今日要與天下儒生見麵的緣故,司匡在這群人進入孔廟之前,就已經提前從側門,沿著東角連廊,一路走到主殿。


    他與孔騰以及在場的孔氏子弟寒暄一陣後,目光開始在大殿之內徘徊。


    現在的孔廟,與後世有很大的不同。


    此地並未經過曆代王朝加封,也並未得到皇室資金支持,因此,整個孔廟,除了杏壇等標誌性建築之外,三座大殿。


    中央為正門朝南的主殿,鬥拱、簷牙,立在黑瓦遍布的殿頂四角。


    殿前,是一座紅色的丹墀。


    登上丹墀後,便可一覽殿內之景:一張巨大的黑色案幾擺放在中央的位置,案幾上方,是自然垂下的紅色帷幕。


    案幾之上:中央是孔丘的神位,左右兩側則放置了兩座燭台。


    案幾之下:中央位置放置了一個金黃色銅製火盆之外,火盆兩側,各放置了九個黑色的碗,碗中一共盛放了除酒、食、錢、飾之外的十八種物品。


    司匡繞道一側,隻見右側有一個連廊,連接著主殿右側的偏殿。


    趁著儒生未至,司匡輕輕走過去。


    循著殿內東廊一路走到右側偏殿,抬頭看樓上,隻見懸著金字一匾,上書“七十二徒”四個大字。


    匾下從左至右,是一座用泥土壘起來,連接著兩側牆壁,高度在一米五的平台。


    平台之上,從右往左,一共擺放了七十二塊剛用墨刷不久的紅字神位。


    這裏奉著從祀孔門曆代先賢之靈。


    因孔丘主張克己複禮的緣故,春秋之前的夏商周三代以左為尊,因此,顏迴牌位放置於最左側,此後,依次擺放了其他七十一個人。


    因為今日要祭祀的緣故,這裏早就放置了火盆、祭碟、祝版,且在祭祀用的案幾旁邊樹了麾、庭燎,大門口擺了盥盆、盥悅。


    正當司匡瀏覽場中牌位的時候,一陣柔雅的聲音從室內連廊出傳來。


    孔黃急匆匆地走了過來,拱手,“司匡大父,第一批儒生已至,請隨晚輩至後堂等待。”


    “好。”


    跟著這個便宜“孫子”的腳步,司匡從後麵,經過室內一側連廊,進入左側偏殿。


    這裏不同於右側,雖然正門開著,但卻未擺放任何東西。


    除了放著一會兒祭祀要用的東西之外,正門口隻有兩名持劍的儒生站立。


    這倆人司匡認識。


    卞知,卞康兩個兄弟。


    他們製止著企圖靠近此地的祭拜儒生。


    孔黃端上酒水之後,拜了一拜,“司匡大父,祭祀於巳時開始,請稍作等待,晚輩還要去忙其他的事情,恕不奉陪了,”


    “請便。”司匡淡淡的迴應。


    望著孔黃離去的背影,司匡跪坐在草席上,透過這座偏殿的正門,望著門外愈來愈多儒生,無聊地打著哈欠。


    ……


    巳時


    主殿中忽然響起一陣如春日驚雷般的鍾聲,雄渾敦厚的號角聲接踵而至。


    “嗚嗚嗚……”


    緊接著,便是短促有力鼓聲。


    “咚!咚!咚!”


    奉祀君孔騰的聲音,在主殿內迴蕩。


    “寒食至!”


    “祭先祖!”


    司匡起身,從側門的連廊走過去。


    他停在主殿側麵,藏著自己的身軀,小心翼翼地望著不遠處的情形。


    殿內:孔騰身著封君之服,站在右側,神情肅穆。


    殿外:儒生皆雙膝跪地,竹簡書卷放於身前,伏在地上,行稽首之禮。


    孔騰環視一圈之後,走到正中央,也跪下來,對孔丘牌位行稽首之禮。


    禮畢後,他未起身。


    而是再拜,高唿:


    “獻酒!”


    孔武從右側連廊走了出來,雙手捧著一隻黑色的碗。


    他小心翼翼地走到孔騰左側,跪下來,對牌位一拜後,將酒撒在火盆正前方的地麵上。


    “獻玉!”


    這一次,出來的是《禮經》學派代表,高堂生之徒孟卿。


    他捧著一塊黑色的托盤,盤中用紅色絲綢覆蓋,上載一塊精雕細琢,鑲嵌著黃金的青色美玉。


    孔騰麵無表情,板著臉,蒼老的身軀中,迴蕩著底氣十足的呐喊,


    “獻帛!”


    孔臧應聲而至。


    …


    “獻稷!”


    《周易》學派代表衡胡出現。


    …


    “獻饌!”


    公羊學派褚大捧著牛頭、《詩經》學派趙子捧著羊頭、《尚書》學派孔安國捧著豬頭,應聲而至。


    三人放好之後,同時行禮。


    …


    司匡不是儒生,沒有祭祀的必要,靜靜地注視抱著豬頭的孔安國。


    也許是角度的緣故,不知為何,他總感覺孔安國懷裏的那顆肥頭大耳的圓潤黑色豬頭,雖然閉著眼,但卻咧著嘴笑。


    ……


    祭祀的過程極其漫長。


    獻禮結束後,孔騰從一旁侍者手中接過數塊布帛。


    展開。


    當著門外儒生的麵,不急不慢的,又念了將近半個小時的禱文。


    …


    “諸君,自孔丘之後,儒者傳於今日,已曆經近十世。雖前有焚書坑儒,後有黃老壓製,但,吾儕終究挺了過來。自今日起,諸子百家,當以儒為尊。”


    “何謂儒?”


    “仁禮之士、忠義之輩!”


    “如何致儒?”


    “大學之道也!”


    “何謂大學之道?”


    “膠西人士、稷下學裏之主司匡已明於天下儒生。此文,數月之前,已傳於天下,天下儒生,早已共勉之。”


    孔騰將手中的布帛收起來。


    蒼老的麵龐忽然多了幾抹激情澎湃之色。


    他隻身,向前走了兩步。


    張開雙臂,大喝之聲,環繞主殿。


    “諸君請起!”


    伴隨門外儒生起身,孔騰的聲調越來越高。


    “打開竹簡,請為曆代先賢,誦讀上撰之文!”


    “此乃致道之語!”


    “此乃諸子之言!”


    話畢。


    孔騰再次往前走了兩步,邁出大殿,來到外麵。


    孔武等人雙手藏於袖口,緊跟其後,也走了出去。


    在孔騰的引導下,孔廟中沸騰了,


    儒生們打開手中那卷記錄著大學之道內容的竹簡,開始反複誦讀。


    整齊地誦讀聲,縈繞在房簷殿角。


    “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於至善……”


    “知止而後有定,定而後能靜……”


    儒生慷慨激昂的聲音,響徹寰宇,震動九霄。


    孔騰側身,給了孔安國一個眼神,點了點頭。


    隨即,這位曾經的豬頭搬運家迴到大殿之內。


    “司匡,速來!”


    “子國,現在就輪到我上場了?”


    “自然。”孔安國喘著粗氣,拽著司匡的衣袖,就往外走。


    臨近出現眾人麵前之時,他停下腳步,急忙幫司匡整理衣冠,調整佩劍的角度。


    上下打量一會兒,覺得差不多了,才滿意地點點頭,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司匡沒有立刻走出去,而是搓搓手,拍了拍臉,緩解一下緊張的心情。


    一會兒將要麵對的人,可比濮陽那場審訊多的多,尤其還全是戰鬥力不凡的儒生。


    他作為一個半社恐,說不緊張,是不可能的。


    孔安國側身,投來一個安慰的微笑,“請!”


    司匡小臂彎曲,雙手握拳,猛地向下一晃。


    “衝!”


    放下手臂,挺直身軀,走了出去。


    孔騰微微一笑,向右移了一步,讓出一個身位,同時,對孔武點頭。


    驀然,鍾聲再響。


    “當!當!當!”


    正誦讀到勁頭上的儒生們,緩慢地抬起頭,皺著眉頭,放下手中的竹簡。


    孔騰聲音再至。


    “諸君,數月之前,儒門先賢仲由之後仲阿於,於濮陽遭遇不公正之事。其曆經千辛萬苦,徒步前來,一月之前,被司匡遇見,處理惡徒之後,送於儒門本宗。”


    “子曰:苛政猛於虎。”


    “為行複仇之事、為整頓大漢官場,匡人司匡,攜儒生三百五十三人,於魯縣出發,直抵東郡,斬禍首,申正義,揚儒家之威。”


    孔騰紅著眼,脖子上的青色血管明目可見。


    “吾儒家已經忍讓夠久了。孔門本一體,自今日起,凡觸儒家之宵小,無論多遠,必擊之!”


    孔武麵紅耳赤,猛地舉起拳頭。


    “擊之!”


    孔安國也咧開嗓子,咆哮,“擊之!”


    頓時,孔廟仿佛成了一個發泄儒家幾十年來抑鬱情緒的場所。


    在場儒生,皆舉右拳,咆哮“擊之”!


    年紀在五、六十歲,經曆過黃老暴力控製之下的老儒,已經跪倒在地,熱淚盈眶,嚎啕大哭,還時不時地笑幾聲。


    儒家在劉徹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之後,終於向天下,正式喊出了自己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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