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趕路太過勞累,司匡與仲阿於簡單地聊了一會兒,就躺在牆角,慢慢睡著了。


    屋內其他幾個旅人,皆圍繞著燃燒旺盛的火盆,枕著自己的包袱,蜷著身子,唿唿大睡。


    而老舍人則慢吞吞的,從櫃台下拽出來一個用去歲柳絮填充的枕頭,又走去後堂,拿出來一條破舊的被子,鼓著腮幫子,用力吹滅房間中的油燈,躺在櫃台後,也進入了夢鄉。


    不一會兒,房間內唿嚕聲此起彼伏,打鼾的聲音震著耳膜。


    窗外,雨嘩啦啦的傾瀉而下,砸在黑色瓦片上,發出不甘心的“呀呀”埋怨,把鼾聲有所掩蓋。


    “轟隆”的雷鳴,應和著漫天大雨。


    大風“唿唿”地吹著,拍打著塞滿了枯黃稻草的窗子,破舊的深棕色老木門也趁機製造“嘎吱嘎吱”的聲音。


    從門縫裏滲進來的水越來越多了,泥土袋子與門圍成的半圓弧的小洞內,積累的雨水,已經有幾公分高。


    不知過了多久,忽然,門外那隻大黑狗,又開始了激烈的吠叫,“汪汪汪!汪汪!汪!”


    不一會兒,夾在暴風驟雨之間的,便是一陣急促的敲門聲。


    “咚咚咚!咚咚!”


    砸門人用了很大的力道。


    他每砸一下,門就多顫抖幾分。


    經過幾下猛烈的錘擊,原本因為風吹雨泡,變得不結實的木門,變得更脆弱了。


    喧鬧的敲門聲把老舍人吵醒。


    他翻了個身,枕著右耳旁的銀絲白發,雙眸盯著門外,臉上的皺紋增多,出現了厭煩不悅的神色。


    胳在膊撐著地,半起身的狀態下,臉色扭曲,咒罵了一句:“究竟是哪個豎子,這麽晚了還來敲門!”


    這個老舍人終究還是起來了。他把潮濕的被子、枕頭團成一團塞在角落。


    他摸著黑,小心翼翼越過幾個被吵醒,麵帶怒色的旅客,走到房間中央,從火盆中取出來一塊木頭。


    走到油燈旁,利用通紅的木柴,把熄滅已久的油燈點亮。


    門外見屋內出現了亮光,敲打的力道更強烈了。


    “咚!咚咚咚!咚!”


    “來了來了!別敲了!”老舍人扯著嗓子,嚷嚷著,把剩下幾個正在夢鄉裏與周公女兒約會的男人吵醒了司匡也不例外。


    所有人,一時間頗有默契,幾乎同時怒氣衝衝地瞪著大門的方向。


    吵人睡覺與搶人錢財、害人生命,沒有太大的差別!


    袁丁氣的,已經把手放在佩劍上了。


    流民生涯開始後,他隻想吃飽,流民生涯結束後,他心中想的,隻剩下了睡覺。


    白發老舍人佝僂著腰,搬開地麵上裝滿了泥土的麻袋,對屋內的旅客揮了揮手,示意大家冷靜。


    接著,順手打開了房門。


    他沿著門縫,麵帶冷色,詢問,“何人敲門?所為何事?”


    門外迴應的同樣是一道冰冷的聲音,“公家辦事,今晚住店,立刻開門!”


    與老舍人相比,這道聲音底氣更足,像是青年打出來的。


    “可有傳信?”


    “有!”


    “能否從門縫裏先……”


    “少廢話,把門打開!”


    門外之人聲調不降反升,絲毫沒有妥協的意思,不僅沒有把傳信送進來,反而先踹了門一腳,然後拔出腰間鋒利的佩劍,順著門縫,戳了進來。


    如果不是店主人躲得快,那年邁蒼老的身軀非得被這突如其來的利器戳出來兩個大窟窿。


    被這麽威脅,老舍人的睡意頓時減少了不少。


    眨眨眼,用手擦了擦蓬鬆白發下、額頭上冒出來的豆粒大小的冷汗。


    趕緊打開了門。


    門開的刹那間,兩個渾身濕透了、二、三十歲模樣的男人火急火燎地推開,鑽了進來。


    他們腰間皆佩劍,皆裹著白色頭巾、上穿麻布短衣、下穿麻布縫製的絝,腳踩黑色的“絡鞮”。


    絡鞮底麵攜帶的積水,把發幹的地麵弄的東濕一塊、西濕一塊。


    這兩個人突然要求住店的大漢,絲毫沒有見外的意思。


    臉型瘦長的矮個子,對臉型圓潤的高個子抱怨了一聲,“淋死了!這天氣怎麽反複無常!”


    “行了,別埋怨了,等把人抓到,完成縣令交代的任務,吾儕迴去好好歇息幾天。”


    “嗯,說的也是!”


    隨後,矮個子轉過身,走到櫃台旁,從懷中掏出一塊巴掌大小的木製令牌,按在了上麵,“老頭兒,立刻登記,吾二人欲在此住宿一晚。”


    他奸詐的眼珠子轉了一轉,嘴一歪,哼哼一笑,趴在櫃台上,用眼睛的餘光瞥著門口正在搬泥土袋的白發舍人,命令著,“另外,把最近幾日在此居住之人的名單拿出來!吾要查看惡徒是否來此居住過。”


    店主人雖心有不爽,但民不與官鬥的原則,早就銘記在心。


    低著頭,將憤怒咽在肚子裏,長滿了皺紋的臉強行擠出來一絲笑容,諂媚拱手,“請稍等。”


    他繞迴櫃台。


    謹慎地拿起傳信,眼睛湊上去,查看上麵的內容。


    姓氏:隋


    名:伯安


    出生時間:孝景皇帝三年。


    爵位:不更


    樣貌:……


    …


    戶籍:東郡濮陽


    傳信頒布地:東郡濮陽太常署


    老舍人滿意的點了點頭,把傳信放在一旁,望著高個子圓臉大漢,拱手,“公之傳信,可否一觀?”


    “嗯。”


    按照查驗矮個子瘦臉的方式,店主人又把這個高個子查了一遍。


    兩塊傳信放在櫃台上。


    白發老舍人拿出拿出記錄住店之人情況的竹簡,認真摘抄。


    而矮個子瘦臉絲毫不客氣,也走進櫃台內部。


    瞥了一眼地麵上的被子,沒有說什麽,將目光放在竹簡上,開始查驗這幾天來住店的人。


    侯三、張旭、皇甫延年、季鋒……仲阿於……


    看到了熟悉的名字。


    瞅了瞅日期:元光五年正月二十


    驀然,


    他猛地抬頭,眼睛死死地盯著房間黑暗的角落,瞳孔先是緊縮,隨後慢慢舒緩。


    瘦長的臉上漸漸浮現出喜色。


    眼神不變,左手按著佩劍,急匆匆地走了出來。


    “伯安,怎麽了?”


    隋伯安興奮地快要笑出聲來,他指著窩在角落、屁股朝外、頭恨不得塞進牆縫裏、身材魁梧地仲阿於,尖叫,“覺曆,人找到了!”


    “唰!唰!唰!”


    頃刻間,房間內所有的人,都扭頭,把目光投在角落。


    張覺曆兩隻眼珠子,像是兩顆鋒利的釘子,惡狠狠地釘在牆角的那個身影上。


    他走了起來。


    越過烤火的四個男人,到了仲阿於身後。


    “汝把頭轉過來。”


    不為所動。


    “哼!”張覺曆冷哼一聲,粗大的右手猛地伸出,像老鷹提小雞似的,把目標給提了起來。


    左手按著仲阿於的腦袋,用力扭了四十五度。


    看著熟悉的麵孔,頓時笑逐顏開。


    “哈哈,果然是你小子!”


    右手鬆開,把人丟在地上。


    突然,右手瞬間化拳,毫不客氣,猛地錘在仲阿於的右側腹部,“砰!”


    “跑!讓你跑!”


    “不是喜歡上告嗎?去啊!給吾去啊!”


    在窗外雷聲地渲染下,張覺曆麵色猙獰可怖,手上充滿了力氣。


    拳頭如同雨點一般密集,狠狠地砸在仲阿於的身上,臉上。


    不一會兒,處在拳頭轟擊下的人,臉上就出現了淤青。


    隋伯伯雙手環胸,眯著犀利的眼睛,絲毫沒有插手的意思。


    而屋內烤火的人,皆屏住唿吸,大氣也不敢喘,隻是目光如豆,注視著,生怕被波及。


    張覺曆一邊用錘頭猛地攻擊一邊罵罵咧咧的,“汝可是真的能跑!竟然能跑到濟南郡附近!害得吾兄弟二人趕了十幾天的路!汝該死!”


    仲阿於咬著嘴唇,臉色苦楚,也不還手,僅僅閉上眼睛,抱著頭,縮成了一個球,任由攻擊。


    襲擊官吏是大罪,一旦還手,會被這群人加上更多的罪名。


    他深知不能冒這個風險。


    司匡倚著牆壁,注視著躺在地麵,奄奄一息的仲阿於,歎了一口氣,無奈地搖了搖頭。


    本來不想多管閑事的……


    可要是親眼見證子路之後被人活活打死,自己與儒家的關係,可就徹底完蛋了。


    儒家“暴力美學代言人”仲由,其後裔如果死在了暴力之下,豈不是滑天下之大稽?


    還是得插手。


    “差不多行了吧?”司匡挑了挑眉,左手按在腰間佩劍上,以防萬一,冷聲嗬斥,“爾等突然闖進來,沒有出示任何文書,就強行查看旅客名單,還毆打無辜之人,真當吾等是擺設?”


    張覺曆蹙眉,停下手中的動作,眼神發冷,扭頭注視另外一個角落,詰問,“爾為何人?竟敢管吾東郡濮陽縣衙之事?”


    “吾?一旅客罷了。”


    張覺曆吧唧一下嘴,陰笑,“嗬,小子,吾勸汝識相,莫要惹火上身。遊俠的仗義之行,不值得學!”


    而隋伯安打量司匡的裝扮。


    見腰間攜帶佩劍,身邊還有一個持劍的護衛,謹慎,沒有立刻罵人,也是冷聲警告,“吾二人奉縣令之命行事,汝最好別插手!此人乃罪犯,不值得出聲相助!”


    “他所犯何罪?”


    隋伯安環於胸前的手放了下來,聲音陣陣,“乏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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