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稷下驛館。


    司匡衣冠整潔,腰帶佩劍,麵對司田氏,單膝下跪。


    “大母,孫兒今晚與孔武有約,不能侍奉左右了。”


    司田氏和藹地笑著,臉上的皺紋,像是春天的桃花,盡情綻放。


    抬起皮肉鬆軟、枯黃蒼老的左手。


    揮了揮,“去吧,別讓人等急了。”


    司狸兒站在一側,手中端著一盤剛剛炒好的豆子,紅潤的小臉掛著狡黠的笑容,“大兄盡管去吧,大母這裏,有我們呢。”


    “我們?”司匡愣住了。


    “是啊。”司狸兒把盛放豆子的盤子擺在塌上的案幾上,淡淡地說道:“一會兒虞初、瘋子兩個人會過來。”


    瘋子?


    司匡一愣。


    難道是落下閎?


    下意識開口,“他倆來幹什麽?”


    司狸兒翻了個白眼,一副“你幹啥大驚小怪”的模樣,“當然是領著大母去遊燈會呀。”


    “呃呃……”


    司匡喉結上下一動,隻覺得背後一涼,手腳發麻。


    這倆貨打的什麽鬼主意?


    難不成想趁著自己放鬆警惕,來一手國服偷家?


    不對啊。


    虞初的年齡,還可以理解。


    這落下閎都已經二十六歲了,還跟著胡鬧?


    心慌!


    “大母,小妹。不如,今晚吾儕一同遊臨淄城吧。”


    司田氏坐在塌上,扯了扯身上那條被子,搖了搖頭,笑容不減,“不用啦。你與孔武同行就好,不必理會我們。跟隨那個孩子,老身放心。”


    “就是。”司狸兒拍了拍小臉,小雞啄米似的點點頭。


    見司匡還想說什麽。


    她立刻跑上前,拽著胳膊,把人扶起來。


    小手放在其後背,用力,直接強行往外推。


    “大兄,時候不早了,你趕緊走吧,爭取今晚帶個女孩子迴來!”


    司匡:“???”


    ……


    在司狸兒的強推下,司匡留下一個麻布編織的錢袋子後,一頭霧水、狀態懵逼地走出了驛館。


    夕陽落下,殘昏的黃色,撒在大地上,一高一矮兩個人,正背對著落日餘暉,款款而來。


    他們的影子,在地麵上拖得很長很長……


    這倆人不是他人,正是虞初、落下閎。


    倆貨人手提著一個餐盒。


    得意揚揚,笑容滿麵,高興得不得了。


    看其提著時候用的力氣,裏麵估計裝著不少好東西。


    在看到司匡之後,倆人笑容凝固了。


    默契度百分之百。


    沒有商量,皆“唰!”,故意扭頭。


    做賊心虛似的,吹著“噓噓噓”的口哨,裝作沒看見,晃動著身體,快步往驛館之內走去。


    司匡左手扶劍,駐足。


    望著二人的背影,撓撓頭,百思而不得其解。


    有鬼!


    絕對有鬼!


    這倆貨究竟在打什麽鬼主意?


    難道真的看上小妹了?


    不至於吧。


    虞初這小子,懂談戀愛嗎?


    至於落下閎……


    還記得,整個稷下,貌似就自己和虞初是單身狗。


    司匡嘟囔著嘴,眺望了一會兒。


    實在是想不通。


    隻好歎了口氣,向約定好的集合地點走去。


    還是一會兒問問孔武吧。


    這家夥的消息向來靈通,不會讓自己失望。


    ……


    正月十五到來,雖然稷下距離長安數千裏之遠,陛下不會親臨,但,這裏的節日氛圍,格外濃厚。


    每個房舍的屋簷下,都掛著一個紅色的大燈籠。


    燈籠在正月初十就已經掛上,這種風俗稱之為“上燈”。


    因為紅色絲綢價格昂貴,為了節省資金,墨家親自出手,把大量的粗麻布,都用朱砂染成了血紅色,當做燈皮。


    每個燈籠內部,放置了一個小托盤,托盤上盛上動物油。


    考慮到百家諸生晚上要遊燈會,一般在中午、或者下午,負責掛燈籠的人,就把燈芯草用油泡透,放在托盤裏。


    油足夠,可以支撐一個晚上。


    所以,直接點燃,等候夜晚的到來。


    司匡沐浴在紅色光輝下,向稷下大門口的位置走去。


    隔著老遠,就看到了兩個綁滿絲帶的龐然大物——燈樓,矗立於大門兩側。


    孔安國與衡胡,一左一右,提著燈籠,爬了上去。


    準備懸掛、點燃。


    而王賀穿著一身墨服,站在下麵,大喊。


    “子國,向左。”


    “過了過了,向右一點。”


    “對對對,就是這個位置。”


    周霸穿著一身儒服,親自給衡胡指揮。


    “師兄,向右一個拳頭。”


    “過了!向左挪動嬰兒拳頭大小的幅度。”


    “行了,就在這裏好了。”


    孔武麵色冷酷,雙手環胸,抬頭仰望,沉聲,“時候不早了,你倆動作麻利點,點火吧!”


    “知道啦,知道啦。兄長莫催!掛燈籠可是個細活!”


    孔安國接過一塊上半段通紅的木炭,小心翼翼地點著。


    剛進行到一半。


    隔著燈籠,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


    他開心得像個孩子。


    右手捏著木炭,奮力地揮舞左手,唿喊,“嘿!司公,司公!”


    司匡笑著,揮手,喊了一聲,“安國小心點,別掉下來!”


    “好嘞!”


    “子國,趕緊幹活!”


    孔武耷拉著臉,對著樓燈頂斥了一聲。


    下一秒。


    臉色驀然一變。


    陰沉全散,笑容燦爛。


    快步迎上去,大手搭在司匡的肩膀上。


    開心的拍了拍,“賢弟,你可算來了,等煞我也!”


    “讓兄長等急了,此乃匡之過也。”司匡道歉以後,對在場的人,拱手,點了點頭。


    “哈,為兄開玩笑呢,別在意。”孔武直接把胳膊放在司匡肩膀上了,笑著,“流民那邊,都安排好了?”


    “嗯,昨日便弄好了。每戶一小塊肉,一撮鹽,幾斤米,老人、孩童,各得一個雞蛋。”司匡沉聲介紹,“鑒於今日是大喜之日,每家每戶,都打了一個手提燈籠。”


    “賢弟慷慨,世人都說商人逐利,君卻護民。哈哈哈,開眼了。”


    “這也是多虧了儒家的支持。”司匡客氣地笑了笑,迴了句話。


    孔武笑逐顏開,“孟子輿曾說,達則……”


    沒等他說完。


    隻聽“咣咚”一聲,孔安國從燈樓上下來了。


    他的言語打斷了孔武的老舊長談之話,“嘿,司公真的決定今晚與子威逛街了嗎?”


    孔安國咧著嘴,瞥著額頭發黑,右手握拳,隱隱約約身上還傳來“嘎嘣,嘎嘣”聲音的老兄。


    “公可知……”


    孔武似笑非笑的聲音,幽幽傳來,“子國,為兄多久沒有考驗你君子六藝水平了?不如約個時間?”


    孔安國冷不丁的打了一個寒顫。


    低著頭,把想說的話一下子咽了下去。


    沒有再多說。


    僅僅走上前,拍了拍司匡另一邊的肩膀。


    搖搖頭,似乎背著重物似的,用力地歎了一口氣。


    “唉……”


    一副生離死別的模樣。


    司匡嘴角抽了抽,背後忽然有一層汗分泌出來,渾身打怵,“子威兄,安國這是怎麽了……”


    “別管他。”


    孔武對弟弟翻了一個白眼,拉著司匡的胳膊,就往外走。


    此地不宜久留。


    走到門口。


    段仲雙手交叉,藏在袖口,麵色凝重,徑直走了過來。


    “司匡,別忘了……”


    “啊?”


    “就是一定……”


    “咳咳!”粗獷的咳嗽聲。


    段仲忽然身軀一顫,背後涼颼颼的。


    扭頭,看了一眼孔武。


    在師兄笑容可掬的神色與友善目光地照顧下,走上前,用顫抖的手臂,也拍了拍司匡的肩膀,“一定好好玩。”


    司匡:“……”


    尼瑪。


    你這不對啊。


    之前發出警告呢,就是你吧?


    你這什麽情況。


    “段兄,你真的是……這麽想的……?”


    段仲又看了孔武一眼。


    兄長的關懷目光越發強烈了。


    真好。


    他猛地扭過頭,像是長輩叮囑晚輩似的,一臉正色,用力點了點腦袋,“嗯!”


    好家夥!


    司匡眼珠子瞪得溜圓,比銅鈴還要大,心底直唿好家夥。


    尼瑪!


    人與人之間的信任呢?


    人與人之間的互幫互助精神呢?


    儒家講究的仁、義呢?


    就這麽把自己給賣了?


    這變臉技術,不去唱京劇,可惜了。


    司匡感受著孔武拖拽自己胳膊的力道,立刻四處環視,準備拉一個墊背的。


    隻要有第三人跟著,自己隻需要在半路,來一手金蟬脫殼之計,就安全了。


    死道友不死貧道。


    驀然。


    他的視線停留在位於另一個燈樓的衡胡身上。


    眨眨眼,投去目光。


    “衡兄,要不要一起啊?”


    衡胡:“???”


    司匡對著上邊,喊了一聲,“和子威兄逛街的機會,異常難得啊,過了這個村,就沒有這個店了。”


    衡胡像是吃了蒼蠅似的,臉色難看,兩腿發軟。


    站不穩了。


    擔心從高處掉下去,左手急忙抱住梯子。


    傻子才去。


    衡胡閉著眼睛,高唿,“希望司公玩得開心!”


    “衡兄,考慮考慮吧!”


    衡胡嚇得扭頭,閉上眼睛,嘴裏碎碎叨叨的念道:“沒聽見,我什麽也沒聽見。”


    孔武笑著搖搖頭,沉聲,“賢弟,時候不早了,我們走吧。”


    “啊,呃呃,好吧。”


    在孔武的拖拽下,司匡心拔涼拔涼的,踏出了稷下的大門,向臨淄稷門走去。


    走了約一半路程,迴頭望去。


    隱隱約約,他看見後方那群不願意跟著來的家夥,都對著自己的背影,拱手作揖,一副永別的模樣。


    “我勒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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