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光五年春,正月初八,夜


    匈奴之地。


    涼透刺骨的寒風,將匈奴式的深灰色大帳吹的“唿唿唿”作響。


    不知何時,天空開始飄下鵝毛大小的雪花,


    “嗚唿~”


    隨著風力增強,雪花也逐漸變得密集,鵝毛大雪,從湛藍的天空,洋洋灑灑地撒在廣袤遼闊的草原上。


    單於庭西南三十裏


    三十來個腰配彎刀、穿著粗布衣服、披著白色毛絨羊皮地的匈奴人驅趕一百多匹馬,頂著從西北吹的暴風,向單於庭靠近。


    為首的匈奴人抬起紅紫色的粗大手掌,輕輕抹去粘在睫毛上的雪花。


    轉身,用胳膊肘擋在嘴前,使出盡渾身的氣力。


    高唿。


    “風雪太大了,再走下去,恐迷失在這裏。吾等還是趕緊找一個地方避一避吧。”


    “這附近可有部落?”


    一個知曉路況的匈奴人撤了撤脖子上的羊皮圍脖,牽著一匹紅色鬃毛野馬,迎著風雪,快速走上前。


    扯著嗓子吼道:“偉大的首領,根據吾等趕路的速度估計,若是吾沒記錯,前方三裏左右,有一個漢人俘虜構成的部落。部落中有匈奴勇士駐紮,可放心停留。”


    聽到漢人二字,這個首領立刻神經繃緊,變得格外警惕。


    不顧經過嘴巴灌入肚子的涼風。


    他張開嘴巴,大吼:“其中可有懷有不臣之心的漢人?亦或是懂得相馬的漢人?”


    “相馬者無,至於不臣之心者……此乃張騫所待部落!”


    張騫……


    首領身體一顫,牽著馬,忽然停下了腳步。


    顯然,他聽說過這個名字。


    扭頭,又驚又喜。


    “原來是他!”


    想到張騫,他忍不住誇讚,


    “此人,英雄也!曆經十載時光,竟無投降之心!大漢貴種,強悍如斯!正值為單於獻馬之機遇,如此英雄,吾當見一麵!”


    “傳吾命令,向張騫所在部落前進!暫避風雪!”


    ……


    ……


    暴風雪是恐怖的。


    路途雖然隻有三裏,但是這群匈奴人卻走了很久。


    因為風雪太大,伸手難辨五指。


    以至於,他們進入部落大門的時候,守夜的匈奴士卒才發現。


    彎刀出鞘的聲音被風月唿嘯的聲音掩蓋。


    洪亮的詰問聲,被嘈雜的聲音吞噬。


    這群來自遠方的運馬者,隱隱約約聽到一聲警惕的“微弱”聲音。


    “站住!爾等從何而來?”


    那匈奴首領揮揮手,示意屬下停下腳步。


    隨後自己隻身上前,用純正的匈奴語,對守門的匈奴人自報家門。


    “吾乃赫連安,奉右左賢部命令,向單於進獻馬種。因今夜天氣惡劣,特來借宿一晚,討碗熱湯,暖暖身子。


    “嘶!嘶嘶嘶!”赫連安身後的駿馬皆發出讚同的嘶鳴。


    守夜的匈奴士卒聽著熟悉的口音,頓時笑了,“原來是右左賢部的人,趕緊進來吧。”


    赫連安點點頭,對身後吩咐,“將馬種關進馬廄,留五人看管。”


    “諾!”


    “這邊請!”


    守夜的匈奴士卒豁達一笑,引著赫連安,向一處比較豪華的大帳走去。


    赫連安走進大帳。


    頓時,唿唿的熱氣撲麵而來。


    他像是一支脫弦而出的箭矢,猛地一跳,湊到大帳的火堆旁。


    伸出被凍僵的雙手,在火邊來迴烤著。


    隨著寒氣從體內竄出,他的身軀,也情不自禁的顫抖幾下。


    “兄弟稍等,吾已經安排人去喊漢人奴隸燒湯了,不用太久,就可以喝上熱湯。”


    赫連安哈哈一笑,抱拳,發自肺腑地說道:“多謝!還未請教兄弟名號,所屬部落。”


    “單於帳下,吾名萬俟勃勃。”


    “原來是萬俟兄,失敬失敬。”


    萬俟勃勃隨意地揮了揮手,權當是迴禮了。


    “都是自家兄弟,用不著學漢人那套繁文縟節。”


    赫連安笑了笑,把脖子縮進肩膀中間,一屁股坐在地上。


    進來之後,心思全在外麵。


    藍綠色的雙眸瞅著大帳門簾,搓搓手,詢問道:“萬俟兄弟,聽聞這裏有一個叫張騫的漢人。此張騫,可是傳聞中十年不降者?”


    這事早就在方圓數百裏傳開了,因此萬俟勃勃沒有隱瞞,點點頭,承認。


    “正是!”


    “那可否為吾引見引見?”


    “赫連兄弟,汝見張騫作甚?一個冥頑不靈的人罷了。”


    隨著搓手,赫連安的心情放鬆許多。


    他解開圍在脖子上的那根質量粗糙,沾滿了泥土、雪水的圍脖,爽朗大笑。


    “哈哈,吾常年為右左賢部放馬,幾乎沒有見過漢人貴種,因此,對他們的模樣很是好奇。在小弟那裏,張騫的樣貌,可是被傳的稀奇古怪。有人說他有兩個頭,還有人說他長著五隻手。”


    “哪有那麽恐怖!這個冥頑不靈的人,和我們長得差不多。”萬俟勃勃被赫連安的話逗樂了,笑容收不住了,“既然兄弟好奇漢人貴種,吾這就讓人將他喚來!”


    “多謝兄弟了。”


    ……


    一刻鍾後。


    張騫在一名匈奴士卒地看押下,跟隨萬俟勃勃,進入了這一個大帳。


    赫連安此時坐在地上,正端著一個碗,喝著熱湯(水)。


    見到萬俟勃勃進來,又看到一個陌生的漢人,頓時明白了此人就是他想要見的張騫。


    赫連安沒有起身,向萬俟勃勃點頭示意之後,高傲地盯著張騫,用蹩腳的漢語,詰問:“汝為張騫?”


    “哼,正是乃公!”


    乃公?


    這是什麽意思?


    他漢語並不好,會的那幾句,還是從漢人俘虜那裏學會的。


    於是,赫連安眯著眼睛,對萬俟勃勃投向求助的目光。


    “不用問了,乃公為豎子解答!”


    張騫冷笑,也不怕把人得罪死。


    先是用漢家語言嘲諷,又用匈奴語翻譯。


    在匈奴生活了十年,妻子又是匈奴人,他早就學會了匈奴語。


    學習語言,沒有什麽能比得上一個環境的教導。


    處在一個陌生的語言環境中十年,哪怕之前沒有任何功底,十年之後,也可以流暢的使用這個陌生語言。


    張騫故意加重語氣,一字一頓地說道:“乃公,為老子的意思!即:吾為汝父!”


    赫連安本就自傲。


    一聽到張騫要做自己的爹,堅決忍不了。


    他暴怒地站起來,嗬斥,“找死!”


    “唰!”拔出彎刀,他準備給這個猖狂的漢人一刀子。


    然而,還沒等他近身,就被神色焦急的萬俟勃勃一把抱住了。


    右手手腕被牢牢抓住,殺人行為被迫終止。


    萬俟勃勃沉聲警告:“此人不能殺!別忘了他的身份!”


    “一介漢人而已!吾乃偉大的天狼神後裔,豈能讓此人侮辱?”


    萬俟勃勃拍了拍赫連安的肩膀,無奈地說道:“他連偉大的軍臣單於都敢罵,汝,又算得了什麽?”


    他看押張騫數年了,張騫的習慣他一清二楚。


    張騫每天早上,不僅會對著大漢的方向,準確地說是未央宮的方向朝拜,晚上睡覺之前,還會高聲辱罵軍臣單於,聲稱恨不得食其肉,喝其血。


    這情況他向單於匯報過,然而,軍臣單於不但沒有責怪,還很賞識這種行為,甚至,還給張騫發妹子,送食物,施以恩惠。


    萬俟勃勃對張騫辱罵匈奴這件事已經見怪不怪了,甚至,他還懷疑,這小子是不是和單於有什麽血緣關係,否則,為什麽現在都沒被殺死?


    或者難不成,偉大的軍臣單於有被人辱罵的癖好?


    張騫豁達一笑,臉上的皺紋都展開了。


    他用右手,猛地拍了拍胸口,“哈哈哈,豎子,出刀,乃公在這裏等著!”


    “可惡!”赫連安無奈,隻能將刀插迴刀鞘,用拳頭狠狠地錘擊了一下地麵,忿忿不平,“若不是單於護著,吾必殺汝!”


    單於被辱罵都沒說什麽,他還真的不太好動手,隻能另尋機會了。


    “張公,夜深了,請迴吧。”萬俟也勃勃無奈地歎了一口氣,又對外麵喊了一聲,“來人,把張騫請出去。”


    張騫眯著眼睛,破天荒的,第一次對萬俟勃勃抱拳。


    “告辭!”


    在萬俟勃勃詫異目光地注視下,押送張騫來此的士卒,再次把張騫押迴去。


    不一會兒,兩個人的身影,消失在茫茫風雪中。


    ……


    張騫走在前,匈奴士卒握著彎刀,走在後,二人離開大帳數十步。


    狂風暴雪中,到處都是“嗚唿嗚唿”的雜音,周圍其他的聲音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張騫趁著用左衣袖遮擋麵前森白風雪的時機,用眼睛的餘光偷瞟一眼身後的匈奴士卒。


    行走緩慢,神態懶散,渾身破綻。


    這是機會!


    張騫挑了挑眉頭。


    右手緩慢地伸進懷中,悄悄地掏出一把鋒刃鈍了的匕首——這是他唯一的武器。


    在風雪的遮擋下,匈奴士卒並未發覺異常。


    張騫壓低眉頭,眺望不遠處的雪。


    眼睛“骨碌”一轉,計上心來。


    他放開步子,故意大步邁出,並且用力踩踏。


    “唰!”


    “咣咚!”


    不出所料,他滑倒了,雪地上留下一個人形的印記。


    剛毅的麵龐碰到地麵,被隱藏在雪層下方的小石子劃開了一個小口子。


    匈奴士卒停下腳步。


    迎著風雪,提著彎刀,觀望了一陣。


    見張騫絲毫沒有起身的意思。


    將彎刀插進刀鞘,疑惑地走上前。


    伸出左手,打算扶一把。


    然而。


    他沒有料想到的是,在剛剛伸出左手的時候,張騫猛地迴過頭。


    臉色猙獰。


    雙眸瞳孔,盡是仇恨之色。


    雙手握在匕柄的位置。


    瞄準左胸口。


    在電光火石之間,猛地捅了上去。


    匈奴士卒被嚇到了。


    大腦陡然空白,瞳孔猛地收縮,雙手胡亂擺動。


    想要躲閃,卻來不及了。


    下一秒,便是撕心裂肺地慘叫,“啊啊……”


    這還不算完。


    張騫匕首捅進去之後,還被用力的旋轉,讓其死的徹底。


    肋骨被匕首刻劃,但是刺耳的“刺啦”聲,卻被風雪掩蓋。


    在張騫兇狠目光地注視下,這個士卒又被踢了一腳。


    匕首隨其後退,被順勢拔了出來。


    “噗!”


    如柱的鮮血噴湧而出,將潔白的大地染紅了。


    身體一軟。


    這個匈奴士卒倒在地上。


    瞳孔擴散,氣息斷絕,徹底失去了性命。


    張騫長唿一口氣。


    剛才的劇烈運動,讓他的心髒飛快跳動,胸腔快要炸了。


    他喘著粗氣,站起來,對這具屍體拱手。


    “漢與匈奴勢不兩立,兄弟,對不住了。”


    時間緊迫。


    張騫沒有處理屍體,而是立刻向自己居住的地方跑去。


    在冰天雪地中,這具屍體,逐漸被從天而降的風雪掩蓋。


    風雪連同地麵上的鮮血,祝你一同掩埋。


    張騫喘著粗氣,衝進自己居住的破舊帳篷。


    原本在家等待的妻子、兒子都被他渾身的鮮血嚇壞了。


    其妻子身體僵住了。


    瞳孔收縮,聲線瀕臨崩潰,失聲:


    “夫君……”


    “夫人,對不住了。”


    張騫眼眶通紅,淚水在眼裏打轉。


    “撲通”跪倒在地,對著匈奴妻子磕了三個響頭。


    “騫已在匈奴停留十年!十年間,夙興夜寐,漢公之命,不敢遺忘。如今正是機會,為夫決定再次前往西域!”


    張騫站起來,看著淚流滿麵的妻子與嚇得嚎啕大哭的兒子,一狠心,轉過身,痛苦地閉上眼睛。


    高唿:


    “若是張騫出使西域有幸不死,迴到大漢稟明漢公之後,定會接夫人,兒子,返迴大漢!吾一家三口,共享榮耀!”


    他已經決定了,這次無情之罪,日後定要加倍補償。


    哪怕娶匈奴女人會被大漢朝廷上下指責辱罵,會被天下漢民唾棄。


    他都認了!


    對陛下忠、對妻兒仁!


    這是他的氣節!


    原本預想的挽留沒有出現,他的妻子也知道留不住。


    於是,僅僅從身後抱住張騫,淚流滿麵,柔聲道:“夫君盡管去,孩子,吾會撫養成人。”


    張騫沒敢迴頭,僅僅點點頭示意知道了,他怕迴頭看一眼,就走不了了。


    他抽噎幾聲,含著淚,“夫人,兒子,保重!吾還會迴來的!”


    說完,他拿起早就修好的節杖,衝出了大帳,身影消失在狂風暴雪中。


    ……


    馬廄


    堂邑父帶著十幾個漢人,早就在此恭候多時。


    見張騫到了,急忙迎上去,拱手,“張公,看守的匈奴士卒全部已經被放倒,念在多年吃住情分上,並未取他們的性命,僅僅把他們的右腿腿筋、右手的手筋挑斷了。”


    張騫臉上的淚水早就幹涸了。


    他麵色嚴峻,點點頭,沉聲道:“挑斷就行!令其成為廢人,無法參加戰爭,吾等也不算愧對大漢,愧對漢公。”


    “漢公,此地有兄弟十九人,因為風雪降臨太過突然,還沒有聯係上其他的兄弟。吾等,是前去接應,還是直接前往西域?”


    張騫看著這群跟隨自己出使,已經滿麵滄桑的漢人,聲音朗朗,“接應!吾輩,一起離開長安,一起被匈奴人扣留,自當一起前往西域!”


    “張公大義!”


    “吾等願誓死追隨張公!”


    張騫的話引起眾人的共鳴!


    待在匈奴,忍辱負重數十年,不就是為了這一刻嗎?


    若是拋棄兄弟,他們獨自離開,日後有何顏麵麵對當初出生入死的兄弟?


    哪怕是死了,恐怕死後也不得安寧。


    要走,就一起走!


    張騫環視四周,大聲喊道:“糧食,飲水是否備齊?”


    眾人高唿,“皆齊!”


    張騫大手一揮,“上馬,將馬群圍在中央,驅趕之!與其他兄弟匯合!”


    在匈奴十年,他們早就已經學會了趕馬之法。


    雖然雪天驅趕起來很困難,但保證大多數的馬跟隨,還是不成問題的。


    張騫將馬廄打開,率先上馬,拿起鞭子,衝了出去。


    “駕!”


    剩下的漢人相視而笑,把馬驅趕出去之後,皆上馬逃離。


    “駕!駕!”


    “嘎達!嘎達!嘎達!”


    馬奔跑的聲音,終於給風雪天留下了一絲不同的聲音。


    ……


    大帳


    相談甚歡的萬俟勃勃、赫連安,感受著地麵傳來的強烈顫動。


    對視一眼,臉色同時驚變,不約而同地衝出大帳。


    萬俟勃勃見帳外無人,內心一沉,急忙吼道:“人呢?來人啊!人呢!”


    忽然,赫連安隱隱約約看到遠處有一個“物體”,正在向大帳移動,於是不由分說地拔出彎刀,走了過去。


    走近。


    他發現這是一個人。


    一名跟隨自己送馬的匈奴人。


    “首領!不好了!”


    “怎麽迴事?”


    這個匈奴人痛的哀嚎,“一群漢人將兄弟們的腿筋、手筋挑斷,搶了馬匹,跑了!”


    “漢人跑了?”赫連安還沒反應過來,萬俟先反應過來了。


    他瞳孔猛地收縮,立刻向張騫的住所跑去。


    “赫連兄跟我來,搞不好要出大事了!”


    “知道了。”


    赫連安瞥了一眼地上的士卒,目光閃過一絲冰冷。


    一個被挑斷手、腳筋的人,已經廢了,對於部落而言,已經失去了自己的價值。


    因此,他沒有救助,而是徑直去追萬俟勃勃。


    部落獻給單於的馬被人搶了,這可是大事!


    若是處理不好,單於怪罪下來,整個部落,要為此陪葬!


    兩分鍾後,


    萬俟勃勃從張騫居住之所走了出來,臉色陰沉,氣的跺腳。


    “該死的張騫!十年了,怎麽還想著跑?不是說漢人重視情誼嗎?為何這廝拋妻棄子!在雪天疾馳,夠狠!”


    “赫連兄弟,吾立刻帶人去追,汝也別休息了,立刻前往單於庭向單於解釋。這件事,若是處理不好,部落定會受到牽連!”


    “請轉告偉大的單於!吾抓住張騫之後,會把協助他叛逃的人,通通斬殺!”


    把話撂下,萬俟勃勃立刻安排人將沉睡的匈奴士卒弄醒。


    帶著幾十個拿著武器的人到了馬廄。


    牽出剩下的馬,順著雪地上還沒完全消失的馬蹄印記追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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