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分鍾後


    司匡喘著粗氣,握緊雙拳,迎著暗紅色的夕陽,走在迴家的路上。


    落日餘暉撒在身上,把他陰沉的臉色,血紅的雙眸渲染得格外恐怖。


    粗麻布袖子包裹著的手臂,早就凸起一根又一根血管。


    太陽穴上也鼓出來幾根青筋。


    他身上的怒火好像實體化了,化作一隻巨大的火紅色獅子。


    獅子鬃毛炸裂,利爪抓地,仰天怒吼,響遏行雲。


    衡胡牽著勞累的馬,邁著小碎步,緊跟其後。


    他感受著凝固沉悶的氣氛,不敢吭聲,隻能左看看、右望望,觀察情況。


    夕陽落下,給大地上茂盛的雜草最後一絲溫暖。


    暗紅色的陽光灑在道路兩側剩餘地斷壁殘垣上。


    經過反射,這股餘留的陽光緊緊地揪住了二人的心髒。


    淒涼景象,映入二人雙眸。


    數十座用石塊壘成、以泥土粘合、茅草覆蓋的房屋,被人無情的推倒。


    茅草與碎石、斷裂的木頭混合在一起,不給地麵喘息的機會,惡狠狠地壓在上麵。


    木製房梁、家具等,在這片廢墟下若隱若現。


    還有幾座廢墟上,殘留著零零星星的火光,冒著一縷縷柔弱的黑煙。


    原本居住在裏麵的人,渾身灰塵、身帶血跡,躺在廢墟外。


    他們盯著被摧毀的房屋,兩眼無神,一動不動,精神恍惚。


    臉上的淚,早就幹涸了。


    隻有長長的淚痕,還留在滄桑的麵龐。


    北風蕭蕭。


    淒冷的風從西北唿嘯而過,對這群衣著單薄的人施加二次傷害。


    司匡看得越多,瞳孔周圍的血絲增加得越多。


    最後,他氣的渾身發抖,聲音都跟著發顫。


    “迴來晚了。”


    衡胡用上齒含著下唇,欲言又止,“司公……”


    “大母、小妹還在家中!希望她們沒事。”司匡停下沉重的腳步,轉過身,沒有多說什麽,隻是用低沉沙啞的聲音邀請,“衡兄,先跟小弟迴家。”


    “諾!”


    ……


    司匡領著衡胡,沿著泥濘的道路又向內走了三、四分鍾。


    最終,在夜色徹底降臨之前,成功到達了家門口。


    原本聳立在此的那尊破爛的草房已經徹底不見了。


    它倒伏在塵土之中,曾經受庇於其下的一切都在坍塌中遭到毀滅。


    一大片帶著火星的黑色廢墟將這裏徹底掩埋。


    黑色的小顆粒彌漫在空氣中,帶來了燒焦的塵土味。


    廢墟內,碗、釜、都,都碎成了渣,攪拌在硬邦邦的泥土塊中。


    案幾、床等木製家具,或壓成了碎片,或燒成了黑灰,不見蹤跡。


    黑乎乎的碩大房梁,像一座墓碑,孤零零的壓在廢墟頂部,使人透不過氣來。


    房梁骨架上黏著的幾根燒了一半的稻草,像是祭奠時候的紙錢,跟隨冷風晃動。


    淒慘,悲涼,籠罩了曾經的安寧祥和之地。


    司匡眼眶泛紅,歎了一口氣。


    雖然他在這裏麵住了一天不到,但是原主人可是住了整整十六年。


    這積壓在記憶深處的十六年情感,短時間內是不可能泯滅的。


    他受到了影響了。


    淚水在眼眶內打轉,但未落下。


    “司公,快看那裏!”衡胡驚唿一聲,指著距離此處大約五米的一顆老槐樹。


    黑色夜幕下。


    司田氏與司狸兒,二人正裹著同一條單薄的被褥,倚著樹幹,閉目小憩。


    二人頭發亂蓬蓬的,臉上沾滿了黑灰,粗麻布的衣服上還殘留著些許暗紅色血跡。


    司匡見狀,神經繃緊,急忙跑了過去。


    蹲在地上,聲調顫抖,唿喚!


    “大母!”


    “小妹!”


    “嗯?”


    司狸兒被唿喚聲擾醒了。


    她翻了個身,迷迷糊糊地醒了過來,揉了揉視線模糊的眼睛。


    “大兄?”


    “是我!”


    “大兄!”司狸兒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驚唿。“大兄,你迴來了!”


    霎時,熱滾滾的淚珠,像是長江附近五六月份的梅雨似的,掉個不停。


    見家中依靠來了,她猛地撲進司匡懷裏,放聲大哭,聲音委屈。


    “大兄,嗚嗚嗚嗚……”


    “今日上午…那群…那群惡徒,又來了。”


    司狸兒眼眶通紅,梨花帶雨,淚珠將臉上的塵土衝開,在麵龐上留下了兩道黑色的灰痕。


    她抬起頭來,一邊哭泣,一邊用手比劃。


    “他們這一次帶了很多很多人,拿著很多很多武器。”


    “刀、劍、弓、槊……還有一種我不認識。”


    “裏長、亭長領著數十位鄰家兄長拚死抵擋,奈何寡不敵眾,被打成了重傷。”


    “這群人每家每戶扔下十錢後,用車運走了大家囤在地窖中的糧食,還一把火燒了大家的房子。”


    “李三叔家那位七十歲的老翁原本在休息,被那群人強行架出來後,放火燒了家。”


    “嗚嗚嗚嗚……大兄,狸兒沒用,沒有保護好糧食,嗚嗚嗚嗚。”


    司狸兒說得越多,哭得越厲害。


    她幼小的心靈,留下了嚴重的創傷。


    司匡強顏歡笑,拍打著小妹的後背,“好了,不哭,糧食沒了就沒了,人沒事就好。”


    “嗯,”


    司匡把視線投向一旁依舊在睡覺的司田氏,輕聲詢問,“大母情況如何?”


    司狸兒一下子捂住小嘴,有些懊悔。


    她壓低聲音,柔聲道:“大母受到了驚嚇,一個時辰之前,才昏昏沉沉睡了過去。”


    司匡鄭重的點了點頭。


    見二人沒有生命危險,他長舒一口氣。


    懸著的心,落下一半。


    破房子沒了就沒了,大不了把人接到稷下,向儒家借間屋子。


    他的目光放在司狸兒與司田氏衣服上幹涸的暗紅色血跡上,“身上的血跡是怎麽迴事?挨打了?”


    “沒有,這是鄰家兄長們的血跡。”司狸兒低著頭,“兄長們受傷之後,大母領著我,挨家挨戶幫人包紮止血,忙乎了好長一陣子。”


    “有多少人受傷了?”


    “四十多個……”


    司匡眼中閃過一抹猶豫,“那……有人因此身亡嗎?”


    “有。”司狸兒咬著嘴唇,神情低落,點了點頭,“村頭的張叔……鐵匠鋪的牛大叔……以及李二叔……他們在械鬥的時候,被活活打死了。”


    “莫要傷心,此仇,大兄必報!”


    “大兄,還有一件事……”


    “什麽?”


    “那群人把我們的糧食搶走了之後,還抓走了二十多個人。”


    司匡臉色陡然黑了下來,比夜色還要黑。


    冰冷的聲音,蓋過了吹來的風,讓一旁的衡胡感覺掉進了冰窟窿似的。


    “抓人?”


    “嗯!”司狸兒點了點頭,用不確定的語氣,說道:“好像是當壯丁…又或者,當家奴。反正被抓的人家,房子都沒有被燒,還多留下來三十錢……”


    司匡站了起來,目光森然。


    他望著一旁不知所措的衡胡,義正辭嚴地說道:“衡兄,可否將佩劍借吾一用?”


    “司公,你這是打算……”


    “殺賊!”


    衡胡打了一個哆嗦,下意識捂住自己的佩劍,“別!司公冷靜啊!”


    “冷靜?子曰:是可忍,孰不可忍!今日如果是褚大在此,定然會借劍於我!”


    衡胡被氣勢所逼,向後退了一步,暗道一聲:“廢話!”


    公羊學派那群人的性格,他可是摸得一清二楚。


    有仇必報,三世不晚!


    國仇?


    九世可矣!


    司狸兒眨了眨水汪汪的大眼睛,盯著牽馬人,好奇地問道:“大兄,這位兄長是……”


    “哦,還未問候。”衡胡急忙放下韁繩,拱手作揖,謙謙有禮,“儒生衡胡。”


    司狸兒瞪大了眼睛,欣喜地問道:“儒生……你是儒家的人?”


    “正是。”


    “大兄,衡兄跟著你迴來,難不成,你加入儒家了?”


    司狸兒笑嘻嘻的,臉上的悲傷一掃而空。


    她把目光投向司匡,滿目期待。


    司匡後退兩步,雙手不知道該往哪裏放,還有一些不知所措,“沒有。我就是去和諸子百家友好交流了一天。”


    陡然間,衡胡額頭上多了幾道黑線。


    默默地低下了頭。


    友好交流?


    好家夥!


    我得虧聽清楚了。


    你把砸場子叫友好交流?


    一時間沒忍住,他用右拳抵著嘴巴,在一旁猛地咳嗽幾聲。


    “咳咳咳!”


    司匡眼睛眯成了一條縫,眼珠子向右一瞅,“怎麽,衡兄還想再來一次友好交流?”


    “不了。”衡胡瘋狂地搖搖頭,臉上寫滿了拒絕。


    “那你咳嗽什麽。”


    “嗓子不舒服。”


    “好吧。”司匡點點頭,表示理解。


    隨後繼續說道,“小妹,稷下的諸子百家人數很多,等報了仇,大兄帶著你還有大母,去參觀參觀。”


    “好!”司狸兒高興地拍拍手。


    忽然,她好像想到了什麽似的,好奇地問道:“聽聞儒家山東有一位大儒,好像是蘭陵人,叫褚大。大兄,你去稷下見到他了嗎?”


    “呃呃呃,見過了。”


    “那你和他交流儒家經典了嗎?我之前聽裏長說,懂得儒家典籍的人,有機會做官呢。”


    司匡想了想昨日的情況,模棱兩可地說道:“應該算交流了吧,受益良多。百家諸生,學問甚高,為兄收獲不小。”


    “咳咳咳!”


    衡胡又在拚命的咳嗽。


    “衡兄,這次又怎麽了?”


    “沒什麽,幼時的咳疾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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