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六章 俯視良久


    見蕭雲俯視良久,老人忍不住道:“年輕人,若覺得有風險,就不必演繹此圖了,因為你若通過,就必須接受老夫一個重托,而若出了事,老夫也無以補償。 ”


    若是武學走一般路徑的江湖人,大概真會退卻,但蕭雲的內功並非走丹田一道,閑時是散布於四肢百骸的,且修過易筋經,體質如被伐毛洗髓脫胎換骨,真氣當然可以自由調動,加上武者追求挑戰的天性,蕭雲淡然一笑,道:“晚輩可勉力一試!”


    言畢,他吐納片刻,使得全身氣脈調整到最佳,由“一”位慢慢肢演起來,而老人則有些緊張地盯視著他的每一步走位。


    六十四位,觸點遍布圖局的每個角落,蕭雲出示並不快,其後卻越加迅疾,到“六十四”位演完正身跳出圖局,蕭雲不見汗出,老人稍激動,道:“可否倒演一遍,其間無停頓!”


    蕭雲調理一番,再由“六十四”位演到了“一”位。


    這時的老人,聲音已經顫抖了,他連續道:“先依正序走一遍奇位,再按倒序走一遍偶位……對折走位,由一位和六十四位開始……老夫隨意念位,你照著走……任意走位……”


    在老人的指示下,蕭雲整個身體仿佛變成了任意翻轉扭曲的扯線木偶,到老人說出“好了”二字他翻出圖外,已經出了一身細汗,氣息良久才平息。老人的關注點卻已不在蕭雲身上,他艱難地挪轉軀體,手握著那副白骨的一臂,泣而無淚道:“大哥,你看到了麽……我找到可以接受咱們委托的人了,天不枉我,你的犧牲也算值得了。”


    這困於此洞窟超過一甲子的老人竟如孩童般喜泣不定,蕭雲滿含疑惑,也隻能待他情緒穩定後主動講起。半天後,老人讓蕭雲盤腿對坐,慢慢敘述起一個故事。


    七八十年前,有兩個人,一個原為一名出家的僧人,其武學天分甚高,曾在十年一度的某個論武大會上連續三十三勝場,可謂創造了這一武林盛事誕生以來的奇跡,但其師認為其禪心不夠,終生念佛於寺內,會是武林的一大損失,也怕其向往入世之心久聚成魔,所以在那次大會後不久,即強令此僧人由內傳化為俗家記名弟子,離寺下山入江湖行俠事去也。這僧人猶不該其衣著裝扮,在江湖中仍以出家人自居,在其後的數年裏,他行俠無數,武學上正邪巨擘也都有切磋過,無一敗跡,其聲望一時無二,武林人感於其德威,合力鑄造出一塊“武林盟主”令牌,跪請其接受,僧人無奈應下,一時成為百年才出一兩位的武林盟主。


    又數年,武林清平,僧人已有離位巡遊天下之心。


    而這一年,正好輪到下一次的論武大會,僧人潛在暗處,想看看論武中有無新秀,若是有待此人德行符合後就將令牌及盟主身份轉於他。天不負所望,這次大會上,竟又出了一個二十二連勝的年輕人,且其最終敗因還是戰陣過多兵器突然折斷。僧人喜幸於心,便定下了易容結交的打算。


    那名年輕人迴山後,就被其師列為了之位的繼承者,這不僅因為其於武林中散發的異彩,還因其派內絕學能完全悟通者除他無餘人,但這年輕人並無心接位下一任掌門,可謂內心苦悶。這時,那名易容而來的僧人正好來到山下點名挑戰,年輕人與其大戰,竟不能敵,他靈機一動,便對師傅說隨便來了個挑戰者自己便落敗,可見自己還缺乏實戰曆練,正好可與這位戰勝者行走江湖,一邊挑戰他人,一邊繼續曆練,等他能戰勝這人了,即會迴山接位。其師本來不允,聽聞了易容後僧人的傳音,又見到他暗中拿出的盟主令牌,才知是盟主有意提攜,便暫允了年輕人離開門派去增長見聞能力。


    從此兩人結伴江湖,因性情相投,皆豪義任俠,很快結為兄弟,但這僧人並未馬上改迴原貌。兩兄弟聯袂於江湖中匿名做了很多大事,離去時卻僅留一個“俠”字,江湖中出現這神秘雙俠,而原武林盟主卻又不知所蹤,武林人一時猜議不絕。兩人卻不管這身外事,一邊行俠,一邊於旅中挑地點相互比試,年輕人武修提升的同時,也受到了大哥德行上的熏陶,他的心態也寬闊了不少。


    不幸還是到來了,這一日二人巡遊到一座山穀附近,聽村民說其內怪物橫行,偶爾也會竄出一兩隻襲擾百姓,二人便打算入穀除怪,甚至拿怪的數量做勝負的判定,沒想穀中怪物的眾多與兇蠻遠非尋常野獸那麽好對付,等兩人發現想退出時,已被包圍,而且,怪物中有個似人非人的首領,會居中指揮,兩人一時陷入逃命之旅,最後,觸發了某個機關,掉落無名洞窟內,兩人尤其是年輕人受傷嚴重,一雙腿也近乎殘廢,雖說暫時安全了,但外麵已被怪物擁堵,洞窟內也找不到其他機關,兩人隻好暫時等待時機,沒想,這一等就是十多天,這期間,兩人幹糧吃光,不出去死於怪物之口,也會被餓死,這時,僧人忽然去了易容,講出了其與年輕人接觸的真實目的,並請求寬恕,畢竟,是因為僧人的某種自私,才致使年輕人陷入此種絕境。年輕人馬上就原諒了他,僧人又掏出武林盟主令牌,隻講了一句尋贈予後來者,就自斷心脈,將死時告訴年輕人,無論如何都要活下去,包括吃他的肉。從此,年輕人真的艱難支撐了下去,每當心神懈怠時,就想起大哥死時的囑咐,更想起其門派絕學自己是唯一的全數精通者,即便為著門派傳承考慮,也不能死。


    除了這種最大的信念,他還在這洞窟內搜到了一些道門書籍,竭力修習辟穀術,甚至以石乳水及地蟲為食,一熬就是一甲子,唯一的樂趣,就是耳聽並猜度窟外穀中每日每年的變遷,而今,他終於可以解脫了……


    老人講完漫長的迴憶,歎道:“老夫即是點蒼罪人雲野,我大哥,則是少林弟子玄善,也是很多年前的武林盟主,小兄弟,不知……點蒼派如今如何了?”


    他很想知道,卻又怕知道。


    蕭雲遲疑片刻,實言道:“點蒼人才凋零,合派上下不過二十餘弟子,而且,點蒼絕學抱日八式隻剩前五式尚且不全。”


    老人雲野沉默良久,忽道:“小兄弟,你叫什麽名字?”


    蕭雲抱拳道:“晚輩蕭雲。”


    雲野很高興道:“你我名字中皆有一雲字,果為上天之緣,蕭兄弟,可否答應老夫一個重托?學全我的抱日八式,將來授予點蒼弟子。”


    蕭雲驚而起身,道:“前輩若要尋找傳承者,晚輩可以把點蒼弟子找來,當麵傳授,豈不更好?再說蕭雲也沒有點蒼內功配合,如何能學得到精髓?”


    雲野苦笑道:“枯待於這洞窟內,我早就油盡燈幹,這次心神一鬆懈,已再難支撐多久,到時你即便找來了我派弟子,也隻能觀瞻到一幅遺體,何況要在短時間內學全且學通這抱日八式,所要求天分很是苛刻,除你之外,老夫不想賭派內還有無資格上佳者,至於內功,你先前既已純熟演繹過肢位圖,就是符合了點蒼劍法內力運轉的要求……年輕人,能答應老夫的懇求麽?”


    蕭雲感受到他目中那份希冀,脫口道:“晚輩答應……隻是前輩就不擔心在下是名惡人,或者不守承諾?”雲野失笑道:“你腰間那把兵器也許稱得上惡,但是其人,隻令我想起當年的大哥……蕭雲,我時間不多了,也不想聽你講外界的江湖怎麽樣了,老夫現在所求,隻是你能相助傳承點蒼絕學!”


    雲野後句緊迫許多,蕭雲知其心情,因己已有師承,就以“義徒”身份拜了“義師”,算是名分。這對義師徒就於這洞窟內傳授口訣講解武技,不知時之耗幾,直用了幾乎不眠不休的兩日夜,蕭雲才將抱日八式基本學通。雲野最後將玄善遺留的武林盟主令牌交予蕭雲保管,直至有資格的武林人出現再將其遺贈,而在蕭雲完整的把抱日八式從頭至尾演繹完畢後,雲野氣機斷絕,嘴角欣慰的笑中亡去。


    此後,蕭雲並未將兩人移葬,而是將其屍首並列一起,取走了雲野帶進來並被蕭雲一直用做道具的點蒼寶劍流鶴,才命人封死了所有出入口,算是墓葬了。蕭雲接著到圓穀找到趙舍時,後者正繼續不緊不慢等著正道盟人降順簽約,聽聞可以離穀到月魔新總壇了,喜笑說終於完成這沒技術含量的任務了,他又見蕭雲背上多了一把劍,笑問是否該行做劍俠了,蕭雲一笑,也未解釋。


    兩人隻留了少數魔眾暫待穀內,以監視並為圓穀內“誓死不降”者每日投放僅夠果腹的饅頭,穀內人原不想吃,最終忍耐不住開了第一例,此後便無人再可堅持,但峨眉掌門定閑卻一口未動,沒人可勸得動她,看著這老尼姑在同一地點閉目打坐好多天,餘人正擔心她會餓死時,圓穀某處崖腳的石壁突然破開,爬出一個矮壯的長臂人來,這一人與數千人對望,先都愣了,繼而一方歡唿,一方卻苦笑。原來,這突然破石現身的,竟是入穀前分作翼隊的神鼠路千,路千誤觸機關跌進這魔穀中無數秘窟中的一個,不敢走迴頭路,隻好往前探索,幹糧吃光了,就吃蟲子,飲地泉,不知發掘了多少舊道,直至在一處尺餘厚的石壁前聽到了外麵斷續的人聲,以為是穀外,大喜之下努力一點點破壁,而今一看……但正道盟人想的卻不是這些,路千路大俠山中鑽洞,唯一的目的當然是營救被困的同道,於是他們相繼鑽入洞中要出穀,路千不好解釋,隻能無奈迴頭做引路前鋒,這其中最尷尬的,是“生路”中多窄道,不管你是大俠還是其他身份,都不得不承受一次又一次鑽洞之苦,到打開來時的機關並出來時,一個個筋疲力盡,而且中毒未解,灰頭土臉更兼沒有盤纏兵器,貌似一群流民,而路千一出穀,招唿都不打即消失人群中,別人以為是俠者風範不求答謝,路千自己卻知道,正邪這趟渾水不好混,他是再不摻雜任何一方了。


    那些崖頂少量守衛的月魔教眾見出現計劃外的奇洞,也沒想阻擋什麽,正好全數撤離,如此,迷幻魔穀暫時成了一座空穀。


    不幾日,在蕭雲趙舍離穀時放走的陸山陸海等人引領下,白眉等援兵姍姍來遲,幾位前輩擎劍巨力破開一道石門,看到空空如也的圓穀及那洞口,知道後輩們逃出去了,隻好再出穀追覓而去。


    至此,正道盟攻打月魔教總壇一役完敗,實力士氣大損;兩方相爭,也不知後續如何,但無疑,江湖大變天的時刻,真要到來了。


    蕭雲與趙舍率人追跟大部,與夜鶯任九重等迴合後尋新址而去,多日後,到達一座大鎮,此鎮似被月魔教控製,鎮口鎮長打扮的人率一幫鎮上的士紳戰戰兢兢上來跪拜道:“聖教子民月魔鎮柳姓鎮長共所有鄉紳屬從歡迎聖左使等凱旋!”


    月魔鎮?蕭雲正要發問,一陣爽朗的大笑由鎮口傳來,同時,一股博大的無形力量罩住了鎮口所有人,隻見赤炎與劍侍無期踏步而出,赤炎裝扮依舊,隻是整個人華彩外放,與往昔很有不同,那柳鎮長一聽到這聲音,身體一抖,又率人轉向伏趴道:“聖主能達神佛,聖教千秋萬年!”這姿態,這腔調,充斥著懼怕、順服與崇拜。


    蕭雲刹那間思緒聯翩,這赤炎往昔皆隱於人後,收斂其實,今時為何毫不顧忌的威能外放,且現身台前?看這鎮長之表現,月魔教的觸角,已經延伸到了平民之中……無暇多想,他帶頭行禮道:“左使蕭雲參見聖主!”


    南宮婉、夜鶯、任九重等派內骨幹早懾服於那股力量,不由自主隨著蕭雲參拜,特使趙舍也忍不住屈膝,咋舌:好強大!


    而不屬於月魔教的蕭青,也跪在了蕭雲身邊,緊緊抓著他的臂膀,蕭青曾以池底噬魂為月吐納修煉,噬魂又原為赤炎兵刃,那種心靈上的壓迫可以想見,蕭雲感知她的緊張,伸出一隻手握住了她的手,公子跪著,寶兒更沒理由抗拒那份恐懼,也跪了,猴子小白就更不堪了,緊縮在寶兒身後。常飛燕倒還能撐,隻是,見突出站立的寥寥無幾,正欲放棄努力,忽見師傅無常自赤炎一出現就好像陷入了某種魔怔,呆傻原地,不由擔心地扯了扯他,低聲道:“師傅?”無常老頭這才跳腳起來,指著赤炎,見鬼般嚎叫道:“你……你……”


    赤炎向蕭雲等人道了聲起身,才轉向無常,微笑道:“無常師兄,多年不見,無恙否?”


    無常觸雷一樣向一方逃竄,莫名其妙叫著:“活了……活了……”


    這情形,與在武林盟總舵中指認蕭青為蛇胎如出一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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