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過了多久。


    耳邊“哢噠哢噠”的齒輪聲越來越大,伴隨著轟隆隆的巨大噪音,仿佛舊式的可可蒸汽火車在鐵軌上震顫前行。


    那種粗暴燃燒可可以推動機械運轉的鋼鐵怪物,現在隻有在博物館中才能看到了。


    恍惚間,一道明黃色的光芒出現在遠方的地平線上,強光穿透四散翻飛的沙塵,無遠弗屆,莊嚴而神聖。


    地平線?這裏是平地?


    亞瑟艱難地轉動脖子。


    眼下,他幾乎失去了大部分的運動能力,之前在黑暗中努力撲騰了那麽久,也不過是與擀麵杖拉開了百米距離。


    “嗚!……”


    在烏漆嘛黑的環境中待久了一時間不大能適應強光,亞瑟眯起雙眼,努力分辨著光芒中的實體存在。


    那並非是輻散型的光源,而是光柱。


    由於距離隔得太遠,很難弄清楚究竟是什麽東西,隻能大致看出來是個不規則的金屬存在。


    它的身體裝著多個管狀的物事,那明晃晃的強光正是從管中迸射出來,掃射扭動。


    金屬存在的身體近乎於球形,下方有無數條類似觸須的小型肢體在支撐,使它看起來懸浮在空中。


    隨著球形身體向前滾動,上邊的肢體也陸陸續續垂落下來,後邊的部分則重新收迴,就這麽附著在體表上。


    借著光柱的無規律晃動帶來的光明,亞瑟大致清楚了這個底層世界的樣貌。


    沙漠。


    一片充斥著不明雜物的沙漠。


    自己的夢境中為什麽會有這樣的地方,沙漠?有什麽象征意義嗎?


    上次去沙漠還是在反叛位麵吧。


    ……嗯?


    等等。


    “這……為什麽……?”


    不知為何,亞瑟心中生出了一種詭異的違和感。


    本能地察覺到危險,他就想要催動意識離開夢境,但卻意外的失敗了。


    明明之前還能感覺到自身與現實的確切聯係,此刻卻像是落入到某個密封的玻璃瓶中,徹底與外界隔絕開來。


    說起來,為什麽自己會理所當然地認為這裏是“底層世界”呢?


    是潛意識發出的警告?


    隻有這麽解釋了……


    自從來到這個怪異的夢境世界,亞瑟就在一路下落,深入其內部,最後來到了底層,期間甚至沒有懷疑過,自己為什麽要往下走。


    如果是想探索夢境的話,不是應該還有其他方向嗎?


    直到剛才,他都沒有察覺到那來自心靈深處的警告,毫不遲疑地跳進底層世界當中。


    “……”


    沉默。


    不能離開這個所謂的“夢境世界”,無法觸摸到現實,換句話說,自己在不知不覺間落入到了某種閉合的時空當中。


    不管起因是什麽,現狀就是沒法迴去,並且可能會在這虛幻的世界中永遠迷失。


    絕望的狀況。


    夢境世界,亞瑟並不像現實裏那般強大。


    沒有強大的身體,沒有超凡力量和魔法物品,除了思想智慧以外沒有任何值得稱道的地方,而就連那思想本身也受製於未知的環境,難以發揮。


    在這詭異的世界中,他隻能被動地服從其荒誕規則,作為一隻卑微弱小墨人活下去,努力掙紮,躲避那些難以抵抗的恐怖。


    思及此處,亞瑟的心裏也頗有些不好受。


    自由自在慣了,一下子迴到弱者的身份,擔驚受怕,屬實有些憋屈。


    底層世界……它就像是誘捕蟲子的糖果陷阱。


    也隻有當他真正落入了陷阱之中,才能真切地感受到那種強烈的束縛感——那無所不在,誘使他墜入入深淵的吸引力。


    如果這一切的背後都有幕後黑手在推動,那自己也在不斷地迎合它的期望,一步步邁向最底層。


    對方相當清楚自己的性格。


    好奇心,旺盛的求知欲,對冒險和未知事物的渴望。


    “唿……”


    閉上雙眼。


    先冷靜下來,整理已知情報。


    荒漠中存在有一些正體不明的東西,還有巨大的發光機器。


    考慮到上層的墨人與紙,那些所謂的正體不明事物,很可能也隻是類似擀麵杖一類的雜物,它們從更高的地方墜落下來,一直漂流到底層世界。


    我現在運動能力很低,首先得想辦法恢複完整的身體,不然一切思考都隻是空談。


    事到如今,亞瑟也很難抱著遊玩的心態行動了,要是失去了這最後的軀體,誰知道會落到什麽下場。


    皮與墨汁構成了墨人的身軀,他需要墨汁來支撐起骨架,在此之前還得把皮修複了。


    想了想,亞瑟又看向了擀麵杖的方向,默默地往來時的路挪去……


    白紙上,墨人們依舊還在廝殺,先前一片黑暗的時候還看不大見,現在,亞瑟能清楚地看到它們的打鬥場麵——以及在殘酷廝殺中漏出來的些許殘渣。


    沒錯,殘渣。


    他現在得靠這些殘渣卷土重來。


    對於深陷白紙困境的墨人來說,像亞瑟這樣的存在已經脫離了它們的手所能勾到極限距離,他簡直就是來自另一次元的生物。


    自由!


    是的,即使支離破碎,身體殘缺,亞瑟仍然擁有著寶貴的自由,至少,相對於白紙墨人而言,他是自由的。


    如饑似渴,亞瑟麵餅狀的身體緩緩遊動,從沙礫中撿拾起那些碎屑,填補自己身上的孔洞,一邊吸取著上方滴落的墨汁。


    “嗬嗬嗬嗬……”


    放聲大笑,亞瑟像是一個收獲頗豐的拾荒者,恬不知恥地利用著白紙墨人打鬥中漏出的殘羹冷炙,一點一滴壯大自身。


    重生的喜悅……


    在知道了這可能是自己僅有的身體之後,原本不在意的些許墨汁也讓他倍感珍惜。


    即使從這具身體上所能感受到的生理反應相當單薄,但對於此刻的亞瑟而言,再沒有比這更讓他感覺到生命的充實了。


    他甚至有些後悔,為什麽之前沒有把水盆墨人全宰了,說不定現在還能多留下一點……


    算了,以前的事情想了也沒用,體積變大的自己也會更加顯眼,說不定半路上就被什麽詭異白紙生物吞噬了。


    頭頂上方,一些白紙墨人察覺到了亞瑟的存在,它們直勾勾地望過來,一邊還不停地用手腳撕扯同類。


    可惜,它們能做到的也隻有瞪視了。


    隻要亞瑟不傻到主動湊上去,這些被白紙束縛的兇殘生物就沒法觸碰到他,它們的邪惡殘酷隻能在近乎平麵的世界中運行。


    這放到立體世界的生物眼中,哪裏還有半點兇猛,隻不過是一群蠕動的可憐蟲罷了。


    “嗝!……謝謝你們,我總算能動了。”


    亞瑟活動了下手腳,從地上爬起來,腳步虛浮。


    他抬起頭,看著那些兇神惡煞卻拿他無可奈何的小家夥們,心中多少湧現出一些異樣的情感。


    比起這個荒誕的世界,即使是最邪惡的生物,也讓他感受到了一絲溫暖。


    底層世界很黑暗,也很寒冷,這裏一片荒蕪,被空寂和毀滅的陰影籠罩,萬事萬物都隻能在無盡的時光中等待徹底的腐朽。


    無機質的廢墟從四麵八方包圍過來,陌生,帶來生硬的刺痛,但生命的意誌卻會讓人感覺到熟悉和溫暖。


    哪怕是惡意,也是溫暖的。


    它讓人深刻地感覺到,自己還處在原先所熟知的那個世界中,沒有被眼前的荒誕所擊垮,沒有被虛無衝塌。


    “謝謝,我會把你們全部吃掉,你們的廝殺,沉淪,痛苦,都將到此為止。”


    亞瑟臉上露出陽光的笑容,他湊近幾步,抬起手,迅速地揪住了一隻墨人的腦袋,接著就像拔蘿卜一樣把它往下一扯。


    當然,這個動作並不是為了幫助它脫離——事實上也不可能脫離得了,它的身體已經與白紙,與其它墨人融為一體,不分彼此,這些存在一同構成了眼前這個難以言喻的巨大生命,一種超然而又可悲的融合生命。


    被暴力撕扯下來的白紙墨人摔在沙地裏,它的身體嚴重缺損,隻剩下半邊。


    觸及到沙子的瞬間,墨人出現了長久的迷茫。


    它那斷裂的肢體有如上岸的魚那般,順著慣性瘋狂舞動,卻再也觸及不到曾經熟悉的事物。


    不再有鬥爭,不再有沉淪。


    但是也不再有生命。


    生命……生命?


    墨人混沌的意識恢複了一絲絲清醒,它抬起頭,模糊的視野中站著一個與他很像的生命。


    那個生命正在衝他笑。


    笑……


    笑是什麽?


    笑會打我嗎?


    笑會吃我嗎?


    ——“幸苦了。”


    聲音時遠時近,分辨不清,也聽不懂他在說什麽。


    ——“你能一路旅行到這裏,已經證明了自己的勇敢與毅力。”


    啊啊……


    ——“現在,你可以稍微休息一會兒了。”


    ——“晚安”


    白紙墨人怔怔地看著上方張逐漸變大的嘴,不知為何,突然產生了些許的安心感,如同迴到了深愛之人的懷抱。


    我……可以休息了。


    舞動的殘肢停了下來。


    現在去看,它是如此的單薄,像是完成了繁衍使命的蜻蜓一般,在疲憊的數次振翅之後完成自己生命中的最後一次飛行,緩緩落到葉子上。


    這樣的蜻蜓再也不會進食了。


    它將保持著這個姿勢,一動不動,直到死去,迴歸那孕育它的自然。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希望行紀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零崎圓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零崎圓並收藏希望行紀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