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雲迴到五丈原下,大火已滅,星彩、鄧芝、夏曲正收拾著殘局。


    “師父。”“趙將軍。”


    合兵之後,趙雲率部迴到箕穀,在運糧道設伏的張著、淩利也帶隊歸來。天色已晚,趙雲下令歇息。


    此次一役全殲魏軍先鋒部隊,屍橫遍野。趙雲隊在第二天開始打掃戰場,將死去的士兵包括魏軍全部運到箕穀東麵的亂葬穀。蜀軍來來迴迴,山崖上盡是運載屍體的木車。趙雲立在崖邊,看著倒向山穀內的一車車屍首,沒有什麽表情。


    戰勝之後,如果不處理這些屍體,便會引發瘟疫等各式各樣的疾病。屍體腐爛,也會汙染水源,給部隊帶來諸多不便。大陸上的每一場戰後,都伴隨著對屍首的處理。趙雲順著山崖看去,兩邊的蜀軍已經準備好了火把,等候命令。


    隨著那一聲“投”,無數火把全部丟向亂葬穀。漫天飛舞的火花如流星,宣告了這些士兵最後的歸宿。生前平凡的他們,如今在不知名的穀內都化作那一綹黑煙,消散在無邊的天空之中。


    趙雲轉身離開了這裏,向營內折返。蜀軍也紛紛散去,不一會兒山崖上便沒了人,隻留下穀內燃燒著的屍堆。


    大火燃燒了許久,無數屍體化為白骨,最終消融在無邊的大地裏。地是最寬廣的,它能容下人犯下的所有錯誤。戰亂紛爭,聚散離合,亂世無情……


    箕穀一戰,趙雲全殲韓德部的消息傳迴了長安,滿朝震驚。曹真更加確認了諸葛亮主力在箕穀的想法,當即點兵十五萬,浩浩蕩蕩向箕穀進發,同時派大將張合率部奔向隴右,一南一西暫成對峙之勢。


    與之前一樣,趙雲立在緣穀道峰頂眺望眉縣,但那裏的局勢已經不再一樣了。之前是韓德的八萬部隊,而如今的眉縣排布著曹真率領的十五萬大軍。站在這裏,隻看到黑壓壓的一片,隔得這麽遠依舊讓人窒息。


    “師父……”星彩走了上來。


    星彩一向是喜怒不形於色,北伐這段期間她一直跟在趙雲身後。她發現趙雲經常站在高處遙望北麵,一開始還不明白為何,後來覺得,立在高處,沒有任何遮擋視線之物,思維都會開闊許多。久而久之,星彩也染上了這個習慣。


    “曹真來了啊。”趙雲望著眉縣,眉頭緊鎖。


    眉縣就在視線所能及的最遠處,地平線上已是一片黑潮。


    “師父,我們現在應當?”


    趙雲道:“守就是了,不必再出。”


    “曹真之軍不下於十萬,也就是說,我們的疑兵計劃成功了,丞相那邊的壓力應該會很小。我們,隻要守住這裏就好了。”


    接下來的時間裏,趙雲與曹真很有默契地都采取了守勢。趙雲是因為部隊所限,兵力太少,一旦出了箕穀就會暴露意圖。而曹真見趙雲不出,又想到韓德之敗,以為蜀漢大軍在內,亦不輕出,隻是打探著隴右的戰情,以期分析出眉目。


    與此同時,隴右戰局依舊進行著。諸葛亮在攻略天水郡時,得到了麒麟兒薑維的投奔。這個後來擔起蜀漢大梁的人物如今還是默默無聞,等著自己嶄露頭角的時刻。而後,南安等郡相繼被諸葛亮攻取。因趙雲在箕穀牽製魏軍主力之故,攻略隴右沒有遇到太大的麻煩。諸葛亮在攻略隴右的同時聽說曹真亦派軍奔來,為搶得先機不得不分兵。


    於是,諸葛亮犯了一個錯誤。


    這天,趙雲按照慣例登上緣穀道最高處,發現眉縣的魏軍有了動靜。之前一直按捺不出的魏軍如今竟有蠢蠢欲動之勢,似是要奔箕穀而來。


    “今天吹什麽風,曹真居然忍不住了?”趙雲迴頭就要下令警戒,山道上跑來傳令。


    “將軍!丞相有信交付!”


    諸葛亮從隴右寫信過來了?趙雲就地拆封,掃視了一眼,眉頭一動。


    公元228年,諸葛亮北伐之勢一片大好,卻因街亭失守而前功盡棄。


    駐守街亭的是馬謖,他盤踞高處卻忘了扼製水源,被魏將張合設計擊破。街亭一失,魏軍後部便可逾越山道險惡,源源不斷地湧向隴右。諸葛亮接到消息之後重新思考了戰局,街亭失守使北伐魏蜀局勢陡然變化,蜀軍若要再戰,極有可能被張合從後包抄,被困死在隴右。鑒於此,諸葛亮決定,全軍撤退。


    因街亭失守導致諸葛亮北伐計劃全盤崩潰,蜀漢意圖全部暴露。張合發現了隴右諸葛亮的大軍,即刻迴報給曹真。接到張合的信後曹真才明白,原來對麵箕穀駐守的趙雲部隻有一萬軍。那一萬部隊殲滅了八萬先鋒,又將十五萬大軍吸引在了眉縣,致使其數月無一作為。


    趙雲當即收信,招來眾人安排撤退之事。與此同時,眉縣的曹真召集魏將,盡起大軍開展追擊。魏將蘇顒一馬當先,率部殺進了箕穀。


    待到蘇顒進入鳳鳴山後,他隻看到山上的軍旗,趙雲部隊早已不見了蹤影。


    “趙雲早已跑了麽?”蘇顒帶著士兵察視山道,隻看得一些空營帳,“跑得挺快,追!”


    褒斜道盤旋蜿蜒,蘇顒軍一字排開,棧道絕壁而建。蘇顒行走在其中,腳下便是湍急的渭水,這般險道讓他暗暗心驚。原來蜀軍出秦嶺,是要經過這等不利的地盤。


    剛拐過一個山口,這一段棧道到了頭,魏軍開始走上山道。蘇顒喚來副將,問道:“前方是何處?”


    “蘇將軍,前方是赤崖,其中蜀軍輜重甚多。”


    赤崖麽~蘇顒點點頭,率軍通過穀口。剛行到一半,卻聽得山間鼓聲大作,驚愕之下抬頭,隻見一騎白馬躍過頭頂,槍芒一閃而過!


    前後隻是眨眼間,所有人都沒迴過神來,蘇顒的喉嚨已經被刺穿,倒在穀中。魏軍見大將突然死亡,陣勢亂了起來。士兵們一片死寂,抬頭看去,在穀前排開一字人馬,而當先那將手持銀槍,槍上還沾著溫熱的血跡。旗號是……


    趙雲!


    蜀軍撤退,趙雲親自斷後,於此埋伏,一槍刺死蘇顒。魏軍大亂,蜀軍一通追殺,魏兵跌入渭水溺死者不勝其數。待到一切畢了,趙雲下令不要追擊,斂眾固守在穀中。


    “師父,鄧將軍他們已經退到赤崖了。”星彩走了過來,“他們正在搬運那裏的物資。”


    趙雲依舊站在高處向北遙望。在那邊的棧道裏,他看到了追來的無數魏軍。


    “嗯,好。”趙雲拔出青釭劍,“我們就留在這裏。”


    “我們……”星彩遲疑著,“不撤麽?”


    “不撤。”趙雲向後走去,“曹真還有追擊部隊,我們得等到赤崖的軍資全部轉移之後再撤。”


    在星彩一行人的注視下,趙雲走到全軍最後麵,把手裏的青釭劍插在地上。


    “蜀軍聽令!”趙雲喝道,“以此劍為線,天黑之前,不許一名魏軍逾越此劍!”


    留下斷後的士兵望向穀口的青釭。在穀內幽靜的陽光下,青釭劍泛起一陣寒芒。士兵們沒有說話,他們握緊手中的武器,各自潛伏。


    潰敗而去的魏軍與後來的曹真部隊會合,他們越過棧道,到了中伏的山穀。曹真走在最前,他隻看到插在穀口的那把寶劍。劍身無華,褪去一身浮藻,那麽安靜。


    曹真征戰一生,曆經大小戰無數,卻在箕穀遇到了他此生中最慘烈的一次戰鬥。此役是追擊潰退的敵軍,卻讓曹真無比的心悸。埋伏在這裏的蜀軍人數占盡劣勢,卻紛紛以一當百,眼裏流露的隻有無窮的戰意,口中喊出的隻有震天的殺聲。鐵戈斷了,就折為兩半來打;手臂斷了,就用頭來撞,最後連血都流幹了,再也握不住武器了,他們卻撐著最後一口氣拿著石塊,砸向追擊的魏軍。最終魏兵被蜀軍驚駭,竟不自覺地後退。曹真從來沒見過戰意如此高昂的部隊,從上到下整體一心。仿佛他們身後的,是無論如何也不能侵犯的地方。給予他們勇氣的,隻是插在穀口的那把普通的劍。


    那名將領,叫趙雲。經曆箕穀一戰,曹真徹底記住了這個名字。


    待到魏軍暫時撤退後,已是天黑。趙雲帶隊擊潰了最後一次追擊,迴顧血流成河的山穀,無言。


    他走到穀口,拔出了青釭劍。山穀內,無論魏軍蜀軍,沒有一個逾越了青釭的界限。


    “走吧,撤退。”趙雲道。


    箕穀撤退,趙雲斷後掩護全軍,給赤崖軍資轉移爭取了足夠的時間。趙雲帶隊一路南下,最終抵達赤崖棧道。


    “師父,你怎麽了?”星彩見趙雲突然停住,迴頭問道。


    左邊是懸崖峭壁,右邊是奔騰的河水,部隊正在緩緩撤離著。趙雲望著北麵,沉默。


    “燒。”趙雲開口道。


    “燒?”星彩一愣。


    “燒棧道。”


    星彩一驚:“師父,這是我軍出軍北伐的必經之處,若是燒了它,褒斜道以後該……”


    “棧道能為我軍所用,也能為敵軍所用。”趙雲咬著牙齒,一字一句地說道。


    “此次北伐我軍大敗,魏軍全線追擊,丞相他們還沒退迴漢中,曹真依舊沒有放棄追擊。如果讓曹真追到了漢中,我軍必定是腹背受敵,那時的損傷就太大了。”


    星彩攔在趙雲麵前:“師父,三思啊!燒了這裏,數年之內褒斜道就再也無法走了!”


    “我軍無法再走,魏軍也無法再走!”趙雲的喉嚨湧動著,望著一望無際的山穀。


    “燒!!罪名我來負!!”


    …………………………………………………………………………………………


    赤崖北麵,曹真聚斂魏軍,正星夜不停地南追趙雲部隊。夜空裏隻見前方火起,曹真勒馬,即刻派人去前麵打探。


    “大將軍!前方百餘裏棧道全部著火,已經沒有路可走了!”


    曹真愣了。


    棧道被毀,十五萬曹軍根本沒法再追擊蜀軍。這樣一來,和隴右的張合部圍殲蜀軍的計劃就完不成了。


    “可恨……”曹真喃喃著,“趙雲是麽,隻是短短的時間便這麽果斷。我曹子丹,記住你了……”


    …………………………………………………………………………………………


    這一年,諸葛亮的北伐以失敗告終,蜀軍全線撤退。趙雲部撤離箕穀時燒毀了赤崖以北的百裏棧道,阻斷了魏軍的追擊,同時也影響了諸葛亮之後的北伐。


    這是趙雲一生裏所做的,唯一一個毀譽參半的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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