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來越靜了,在建安十二年初的這個白狼山巔。涯角槍插在地上,槍尖閃著寒冷的月光。


    趙雲坐在崖邊的那塊巨石上,銀衣飄舞,看得到衣邊上淡藍色的紋路。他伸出手,撫摸著縫補上去的紋路,沒有什麽表情。


    都結束了。趙雲將目光移開,看著下方的白狼山。遠處的那片黑影便是柳城,隱約能看到城中的燈火。布衣門已滅,袁氏二子逃亡公孫康處,曹操已經撤兵,白狼山巔上,除了布衣門曾經居住過的地方之外,便隻有趙雲這一行人了。


    北風淒涼,曲終人散,一切都靜下來了。趙雲把頭靠在背後的涯角槍上,望著月亮,不知該想什麽。


    哥哥,吳言,你們看到了嗎?布衣門已經不複存在了,你們為之付出性命而戰的,已經實現了……


    趙雲凝望著月亮周圍的烏雲,看著它們一點一點流逝。


    小瞳,小白,如果你們還在,那該多好啊,此刻的山巔,也不會這麽寒冷……


    趙雲沒有倦意,他在月光籠罩之中,細細想著這些年在自己身邊出現又消失的人。琉璃、文姬、雲璐、吳言、顏瞳、天狐、小白……那些笑臉,那些歡聲,都在昨日。


    是啊,那些都在昨日,已經遠去了。趙雲看著自己的手,卻抓不住從指縫間穿過的風。記憶猶新,卻物是人非,到頭來,隻留下趙雲一個人在這寬闊的舞台,獨自一人演著自己的戲碼。那些幸福,那些傷痛,都伴隨著如今寒冷的夜風,消失在無邊黑暗裏,離趙雲遠去。


    “好多星星啊。”


    身後傳來一道聲音,趙雲迴頭,是樊淑走了過來。她解開了紮起的短發,撓撓頭,坐在趙雲旁邊。趙雲望向夜空,才發現漫天繁星,月亮已經沒入了雲裏。


    “沒有休息麽?”趙雲想笑,卻笑不出來。


    樊淑搖搖頭:“他們都睡了,我睡不著,出來走走。”


    她說著望向身後,那裏是布衣門住過的地方。如今剛剛曆經生死之戰,眾人都累了,都在享受著這來之不易的安寧。


    “過了今夜,大家都會散了吧。”望著滿天星星,樊淑突然說道。趙雲心頭一緊。


    是啊,布衣門已經滅了,這些人也都該各奔東西,謀劃著自己的前程了。這些年生生死死的陪伴,到了如今,仍舊逃不過離別的宿命。


    “管輅和滄月說是要到處玩耍,童淵也不願再經世事。司馬懿和越兮受到曹操的邀請,恐怕要隨曹軍離開了。白鬼要繼續留在滅天崖守著吳言的墓。”樊淑輕輕說著,趙雲心裏泛起一陣苦澀。


    “大家,都要分開了啊。”


    趙雲將目光移下,凝視著麵前的樊淑。月光朦朧,她欲言又止的臉讓趙雲湧起一陣莫名的情緒。


    “你有什麽打算呢,子龍?”樊淑別過頭去,頓了頓,問道。


    趙雲沉寂了片刻,道:“我找到了自己要走的路。”


    樊淑一愣,隨即點點頭,轉過身,對趙雲做了一個絢爛無比的笑。


    “你呀,真是閑不下來。”樊淑拍拍趙雲的肩,“不過還好,大丈夫誌在四方嘛。如果有一天你對我說你要歸隱了,那我倒會懷疑你是不是那個常山趙子龍了。”


    聽著樊淑的打趣,趙雲笑了笑。寂靜的白狼山巔上,涯角槍默默地守護著石上的兩人。


    “你呢?”趙雲問道,“你有什麽打算?”


    “我嘛……”樊淑蹙眉,想了想,聲音低了下來。


    “大約是要解散離魂宮了吧。”


    趙雲一愣。


    “剛才問過姐妹們了,她們都累了,如今布衣門已滅,也沒必要再有離魂這個組織了。”樊淑喃喃著,“姐妹們都有選擇自己生活方式的權利。”


    “至於我的話……”樊淑垂下眼簾,想抬起頭看看趙雲,卻又咬著嘴唇移開目光。


    “想到處逛逛吧……”樊淑好半天才擠出一句話,“等玩累了,再說其它事情。”


    兩人沒有再說話,並肩坐著,感受著黑夜的寧靜。月亮又從雲中鑽出,柔和的光撫在兩人身上。紫色服飾和銀衣戰甲。


    “子龍,我們認識多久了?”樊淑沒來由地問。趙雲聞言想了想。


    “我們第一次見,是我剛出山的時候在界橋吧。”趙雲嘖嘖嘴,迴憶著,“如果從那個時候算起,大概有十多年了吧。”


    趙雲輕輕說出十多年這三個字後,看了看麵前的樊淑,這才明白這三個字的沉重。十多年的時光,現在看來,卻似眨眼間。那時的趙雲涉世不深,樊淑也活潑年少,如今兩人卻成為此次之戰的關鍵,新的大陸雙色。


    “當時的我對你,又害怕又向往。”趙雲笑了笑,樊淑愣住了。


    “從飛哥那裏我聽說你是離魂宮的殺手,而且那一戰差點生擒我。又覺得你功力好高深莫測,想著我什麽時候能達到那種境界。”趙雲自顧自地笑了,“現在想來,居然已經過了這麽久了。”


    樊淑的眉頭舒展開來,拍拍手,兩隻腳晃動著,就像個少不經事的少女。


    “其實,真正開始了解你的時候,還是顏瞳死之後的事。”樊淑輕聲道,趙雲看了過來。


    “顏瞳那個傻姑娘,生前一直念叨著你的名字,我就很納悶,讓離魂最優秀的殺手一直牽掛的人究竟是什麽樣子。”樊淑和趙雲四目相對,“這些年和你一起行動,大約是了解了一點你吧。”


    樊淑說著又拍拍趙雲的肩,大大咧咧:“說實話,你是我見過最帥的男人了,無論是長相還是其他什麽。”


    趙雲一臉黑線,隨即釋然。這才是以前他所認識的樊淑嘛……


    “這些時間的相處,我發現你很喜歡思考一個問題。”樊淑道,趙雲眨眨眼。


    “曆史是什麽。”樊淑道,“我見你有好幾次都在獨自麵對著影子發呆。”


    “有時候見你認真的模樣,便會忍不住去揣測你的世界。結果越揣測越好奇,最終陷入其中停不下來了。”樊淑望著那滿天繁星。


    “我在想,曆史就像現在我們頭頂上的銀河一樣。我們每個人,都隻是那其中的一顆不起眼的星星。你我是這樣,吳言是這樣,顏瞳是這樣,平清盛也是這樣。我們都沒有錯,無論是天下還是布衣門,都隻不過在做著自己認為正確的事情。”


    “無論我們做什麽,再怎麽厲害,千年之後也隻會化為史書上一段簡潔的文字。子龍,或許千年之後的你,在書上的記載也隻不過是一段話。趙雲,常山人士,於建安十二年和一女子率眾剿滅布衣門,勝。哈哈~”


    看著樊淑嘻嘻地笑著,趙雲之前的憂鬱也漸漸消散。樊淑撓撓頭,表情認真了起來。


    “子龍,就是這一段話,卻掩蓋了你受過的那麽多傷痛。”樊淑的語調沉重了下來,趙雲低下了頭,看著懸崖下方的黑暗。


    “在曆史麵前,我們每個人都隻不過是那不起眼的星星。無論我們做什麽,都不過是大海之中的一滴水而已……”


    樊淑沒有再說話,靠的這麽近,她的衣角飄舞在趙雲麵前。兩人抬頭看著滿天星河,那些閃著璀璨光芒的星星就像他們。其中,哪一顆是趙雲,哪一顆又是樊淑……


    “可是,樊淑。”過了好久,趙雲才開口。


    “如果沒有那一滴滴的水,又哪裏來的海洋?”


    樊淑愣了好久,趙雲的銀衣被風吹起,在身後揚起漂亮的弧度。寂靜了好久,樊淑才露出笑容,那對紫色-魔瞳很是好看。她不再說話,而是靠著趙雲靜靜地坐著÷的大陸雙色,趙雲和樊淑就在白狼山巔上感受著這一段安寧。東方泛起了魚肚白,星光消散,白晝來臨。天就要亮了。


    整個白狼山被朝陽鋪滿,絢爛無比,如同新生。趙雲沒有移動,因為身邊的樊淑靠著他的肩不知不覺地睡著了。


    望著那邊緩緩升起的朝陽,趙雲明白,過了今天,大家就會各奔東西了。他不想站起來,一旦起身,便會麵對別離。橘紅的朝陽,安謐的樊淑,白狼山清新的空氣,趙雲多希望這一刻凝固。


    隻是他明白,該來的遲早會來。人一生中會有無數的階段,如今這件事情已經完結了,對於趙雲而言,這一個階段越過去了。


    樊淑動了動,睜開眼睛,從趙雲肩上抬起頭。睡眼朦朧的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撓撓頭,站起身伸了個懶腰,曲線在朝陽之下如此動人。


    “新的一天呢。”樊淑望著下方。白狼山上剛發芽的花苞,翠綠的樹木,遠處的柳城,一切都似乎被清洗了一遍。


    一切,都如同新生。


    樊淑背對著趙雲,在崖邊立了好久。趙雲也察覺到了氣氛,沒有開口說話。好一陣子,樊淑眼中紫光閃耀,她從魔瞳自成的空間內取出一件東西,遞到趙雲麵前。那是一件被折疊好的白色披風,上麵還有淡淡的香味。


    “這件披風我早就做好了,隻是一直忘了送你。”樊淑笑了笑,“你呀,還是穿白衣好看。一身黑色戰袍什麽的,可一點也不帥氣。”


    趙雲默默地看著樊淑。她的手腕上還戴著趙雲當初無意間給她的手鏈,一雙魔瞳眨啊眨的,等著趙雲收下披風。


    見趙雲拿了過去,樊淑拍拍手,向另一邊走去。


    “我這就走啦。要是有緣,以後再見吧。”


    樊淑說著就向另一端走去,兩人便在白狼山巔上分離。並沒有太哀傷的情緒,卻讓兩人心頭沉悶。走出好遠,樊淑迴頭一看,發現趙雲站在原地,一直注視著自己。


    “笨蛋趙雲!”樊淑跺了跺腳,用隻有自己能聽到的聲音說著,“主動一點會死啊!!”


    ………………………………………………………………


    一片光芒之中,趙雲牽著白龍駒,獨自一人走下了白狼山。馬蹄聲迴蕩在山道之中,格外悠長。


    望著那邊的太陽,趙雲將披風散開,係在身後。銀衣戰甲,自白狼山上劃出一道光影。


    青釭劍,在十餘年前的涼州,你曾經問過我為何而戰。


    趙雲望著那輪太陽,已是一臉堅定。


    十餘年後的今天,我終於明白了自己的答案。


    迎著日光,白龍駒飛奔,趙雲的白色披風在空中揚起瀟灑的弧度。一騎白馬從山上飛躍而出,直指天下。


    因為失去,所以明白。


    (第二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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