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山書院的夜靜悄悄,雖已是深夜十分,但各個書房裏的燈依舊在亮著。


    甚至偶爾還有低吟淺唱傳來。


    夫子披著外套,獨自一人在書院裏轉了一圈,迴到了自己的庭院。


    劉備難得的沒有看書,反而端著酒杯站在窗戶前,看著外麵的月亮,不知道在想什麽。


    “先生迴來了?”


    劉備聽到動靜,轉過身來看著夫子,把一直端著的酒喝了。


    夫子點了點頭,臉色如常,坐在桌子旁,給自己倒了一杯。


    “先生,深夜飲酒,對身體不好。”


    夫子聽罷,將酒杯放下,拿起酒壺頓頓頓灌了一氣。


    放下酒壺道:“若是不能喝酒也不能吃肉,堂堂男兒如行屍走肉一般,胸無大誌,便是活個千萬年又有什麽意思?”


    說罷,沒好氣的看了劉備一眼。


    劉備知道夫子是說給他的聽的,隻能無奈一笑,不敢搭話。


    夫子忽而長歎一聲,道:“哎,我自己尚且很多事無能為力,還去說別人。”


    緊接著自嘲一笑,劉備見夫子長籲短歎,感覺有些意外。


    老頭剛剛出去的時候還好好的呢,怎麽轉了一圈,就像是霜打的茄子一般。


    夫子的年紀雖然看起來隻有三十多歲,但在劉備眼裏,他就是個老頭。


    “先生,可是出了什麽事麽?”


    夫子抬眼看了劉備一眼,頗為感慨的問道:“你猜我剛剛到前院裏轉了一圈,發現了什麽?”


    劉備問道:“哦,先生有什麽發現?”


    夫子搖頭苦笑,道:“他們全都在秉燭攻讀。平日裏未曾這麽認真過。”


    劉備笑道:“先生說笑了,學子們如此用功,豈不是書院之福氣?”


    夫子怒哼一聲,瞪著眼睛看著劉備道:“屁的福氣!他們這幫人全都是因為科舉,若不是鎮南公府開科取士,你以為他們會這般用功?”


    說罷,夫子氣的站起身來,看著劉備更是沒有好臉色。


    “你若是有他們一半的爭氣,天下何至於此?”


    劉備十分的無奈,對於這位夫子的脾氣,他算是很了解。


    畢竟前世裏與夫子沒少打交道,隻是沒有想到那麽多年過去了,這老頭的性格還是如原來一樣,是一點也沒有變。


    夫子這種隨心所欲,想生氣就生氣,想高興就高興的性子,劉備十分的羨慕。


    有時候他也在想,若是自己能夠像夫子這樣,那該有多好。


    “先生又說氣話,玄德前世一生未曾懈怠,以天下為己任,隻是最後依舊沒有完成當日對先生的諾言。”


    夫子道:“既然如此,今生又是男兒身,為何要縮在我這裏做烏龜?”


    劉備被他噎的不知道說什麽話好,和夫子說話最是吃虧。


    因為這老頭一不高興,就愛罵人,而且和他關係越好,他罵的越歡。


    以前劉文靜在丘山的時候,整個丘山眾多弟子裏,就屬他最皮。


    老頭隔三差五就得找個理由罵一罵劉文靜。


    如今劉文靜下了山,老頭憋了好久沒罵過人了,劉備一來,正撞槍口上。


    好在劉備也習慣了,遇到這種情況隻能默不作聲,任由夫子罵爽快了。


    誰知夫子隻罵了一句,就氣哼哼的坐了下來。


    這種行為十分的反常,往日裏隻要一提到這個話題,夫子不罵上小半個時辰,絕不罷休。


    今個是怎麽了?


    劉備走上前來,關切的問道:“先生,你怎麽不罵了?”


    夫子歎氣道:“我心疼。”


    “心疼?”


    劉備一愣,有些著急,道:“疼的厲害麽?我去叫衛疾來。”


    說著就要往屋外走,夫子抬手攔住他道:“玄德,不用叫了,我這個疼不是疼在身上,而是疼在心裏。”


    劉備明白過來,走到他身邊坐下,將旁邊的筷子遞給他,道:“先生,吃點東西,你剛剛喝了那麽多酒,窗戶還開著,冷風一吹,心裏難受也是正常。”


    夫子拿起筷子,怒道:“正常個屁,老子活了那麽多年,什麽陣勢沒經曆過?別說是喝點酒吹冷風,當年在漠北,那麽冷的天,老子和張騫一起,大晚上睡冰窟窿,吃肉幹喝冰水,一點毛病都沒有。”


    說著夾了一口菜,塞進嘴裏,又道:“老子是被這幫狗東西氣的,在丘山之上跟著老子學了那麽多年,結果全都學狗肚子裏去了。”


    眼見著老頭的火力從自己身上轉移,罵起來自己的學生,劉備默默的給他添酒加菜,不敢說話,唯恐殃及池魚。


    夫子越說越氣,道:“梁氏乃是炎朝正統,如今太子未死,攝政王當政,朝廷上下百廢待興。她楚秋九卻在山南想要另立朝廷,此等亂臣賊子設的科舉,便是中了又有何榮耀?”


    劉備聽到這話,心裏更是感慨良多。


    夫子就是這樣的性子,在他心裏對於正統看的十分重。


    當年若非自己乃是中山靖王之後,又是當朝皇帝的皇叔,隻怕夫子也不會讓臥龍和鳳雛出山輔佐。


    如今楚秋九先是傷了太子,又公開造反,在夫子眼裏乃是十足十的叛逆。


    夫子罵了半天,一半罵楚秋九禍亂朝綱,一半罵手下這幫學子目無君上。


    說到最後,劉備聽的都覺得有些不對勁。


    夫子什麽大風大浪沒見過,怎麽對於這種小事卻耿耿於懷?


    正想發問,隻聽門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緊接著房門被人打開,正是丘山八奇中的老五,夫子派下山去的五弟子衛疾。


    衛疾一進來,臉色帶著焦急。


    還沒出生,夫子臉色冷了下來,道:“慌慌張張,成何體統?往日裏我教你的禮儀全都忘了不成?”


    衛疾欲言又止,看著夫子冷淡的臉隻能將嘴裏的話咽了下去。


    “出去。”


    夫子厲聲喝道。


    衛疾隻得轉頭,誰知還沒走到門口,又轉過身來,快步走到夫子麵前,哪裏管什麽禮數,拉起來夫子的胳膊就要往外麵跑。


    “老師,大事不好了,二師兄把三師兄關了起來,現在又帶著兵往丘山來了。”


    夫子一聽,眼睛瞪得大大的,腳下一邊跟著衛疾走一邊問道:“什麽時候的事?”


    “就是昨夜裏,你讓我下山給他倆帶話,三師兄走了之後,我一直在他家裏等候。等了半天也沒等到三師兄迴來,卻把鯉組織的人等來了,說二師兄要造反,還要派兵把你請到鎮南公府去。”


    夫子怒道:“請個屁,他那是想把我一起關起來,這個老二,我早就知道他心懷不軌了。”


    說罷看向劉備道:“玄德,我剛剛說的沒錯吧,這楚秋九就不是個好人,我那二徒弟跟了他三年,結果連欺師滅祖都學會了。”


    說到這見劉備還在那坐著,沒好氣的道:“玄德,你還愣著幹嘛,還不趕緊走。”


    劉備反應過來,慌忙起身跟上。


    事發突然,三人出了庭院就往後山跑,跑了一半,夫子連忙拉住倆人。


    衛疾道:“老師,現在不是歇息的時候,等出了山再休息不遲。”


    夫子卻默不作聲,抬起手示意衛疾不要說話,滿臉戒備的看著周圍。


    劉備也察覺出不對勁,站在二人前麵,將夫子護住了。


    衛疾見倆人這副模樣,也明白過來,前方樹林之中有人!


    “出來吧,既然在此等我,又何必躲躲藏藏的。”


    夫子看著前麵黑乎乎的樹林,冷聲笑道。


    自己的二徒弟跟著自己在丘山住了七八年,山上的花花草草不敢說全都熟悉,但這下山的幾條道還是清楚的很。


    他既然要欺師滅祖,自然是做了萬全的準備。


    這條路乃是從自己住的地方下山的必經之地,以霍讓的智商絕對會在這條路上埋伏。


    果不其然,夫子說完沒多久,隻聽對麵的樹林裏傳出從樹上落下的聲音。


    緊接著細細的腳步聲伴隨著幾道人影走了出來。


    打頭一人手持一張大弓,弓箭在弦並沒有挪開。


    見了三人,放在卸下羽箭,向著夫子行了一禮道:“見過夫子。”


    夫子冷冷一哼,並沒有搭理他,而是仔細的觀察著這幫人,心裏默數著他們的數量。


    不多不少,一共七個人。


    畢竟這條路周圍不好埋伏,埋伏的人多了,很容易被發現。


    七個人堵三個人,勝算還是很大的。


    那人見夫子不搭理他,也不在意,又衝著劉備道:“玄德公,咱們又見麵了。”


    劉備一聽對麵這人認得自己,有些意外,但卻不敢有絲毫的大意。


    夫子的二徒弟霍讓他雖然沒有見過,但在丘山的這些日子以來,也曾聽夫子點評過自己手下這幫學生。


    其中對於霍讓的評語讓劉備記憶頗深。


    夫子給霍讓的評語是:才華橫溢,有王佐之才,隻是心智不堅,容易誤入歧途。跟著龍成龍,跟著鳳成鳳,跟著老鼠會打洞。


    以此當衛疾說霍讓派兵前來捉拿夫子的時候,劉備就知道想要下山絕不會那麽容易。


    “哦,你認得我?”


    好在臨出門前,劉備順手將夫子掛在牆上的佩劍帶了出來。


    此時見這幫人攔路,劉備手按住佩劍做出了防禦的姿態。


    那人一見劉備這般模樣,笑了起來,緊接著將臉上蒙著的布摘了下來。


    借著月光看清楚他的長相,劉備依舊沒有認出他是誰來。


    那人道:“也難怪,今世這般樣子,玄德公不認得也是正常。”


    緊接著自報家門道:“玄德公,可還記得當年在徐州,教你箭術的故人麽?”


    “教我箭術的故人?”


    劉備皺眉思索,想也半天也沒有想起誰在徐州教過自己箭術。


    剛想再問他身份,忽而腦海裏閃過一個人的身影。


    “你是曹性?”


    曹性麵露微笑,點頭道:“正是,徐州一別,沒想到會在今日再見。”


    劉備連連冷笑,道:“是啊,沒想到曹將軍居然歸附了鎮南公府,若是溫侯知道,必然十分高興。”


    曹性道:“玄德公不必擔心,用不了多久,我家舊主也會歸附鎮南公。今日前來,正是請玄德公與夫子一同前往鎮南公府。”


    劉備也在暗中觀察對麵這幫人,心裏盤算著該何時出手,方才能保證夫子的安危。


    畢竟在劉備的心裏,夫子斷然是不願意跟著他們一起走的。


    可誰知夫子卻道:“我那二徒弟可曾給你們交代,說我不跟你們走該如何?”


    曹性冷聲道:“自然是格殺勿論。”


    涼風吹過,讓人不由得起了雞皮疙瘩。


    劉備剛想說癡心妄想,夫子卻道:“好,我們跟你們走。”


    說著伸出手來,主動要求綁住。


    劉備有些哭笑不得,氣道:“夫子!”


    夫子道:“玄德,所謂識時務者為俊傑,既然我那二徒弟已經動了殺機,咱們貿然反抗也是死路一條。好漢不吃眼前虧,跟著人家走便是。”


    曹性好像知道夫子會這般說一般,將隨身帶著的繩索掏出來,看著身邊人道:“侯將軍,你去請三位。”


    身後一人接過繩索,走上前去。


    劉備哪裏容得他放肆,唰的一聲抽出了佩劍,想要阻攔。


    可誰知這佩劍一拔出來,卻傻眼了。


    手裏佩劍乃是一把斷劍。


    “這...”


    夫子歎氣道:“這把劍的故事,等有時間了我慢慢給你說,玄德,聽我一句勸,配合一下,不要把氣氛搞的那麽尷尬。”


    劉備無可奈何,原本還想依仗這把劍大殺四方,帶著夫子下山,可誰知居然是把斷劍。


    夫子腦子有毛病吧,將一把斷劍當寶貝似的掛在牆上。


    手裏沒有武器,身後倆人又都是手無縛雞之力的讀書人。


    劉備也無奈,麵對著五把閃著寒光的手弩,隻能束手就擒。


    一見劉備放棄了抵抗,曹性徹底放心下來,伸出手,示意身後眾人可以將手弩收起來了。


    來之前霍讓就安排過,隻要在這條路上堵著,以自己對夫子的了解,見到手弩又見到自己這邊人少,絕對會在第一時間投降。


    果不其然,一切還真是全都按著自家會長的預料進行。


    曹性這邊剛放下警戒,看著劉備的手被綁上,卻聽到一聲悶哼。


    隻見給夫子捆綁的侯將軍倒在地上。


    不好!


    曹性一見大事不妙,剛想抬起弓箭,就覺得一道黑影衝到自己麵前,一點寒芒直奔自己的麵門。


    出於本能的躲避,曹性身子一矮,順勢在地上一個打滾往後翻。


    起身之後手中羽箭射出,正中一人。


    這邊還不等他高興,卻見中箭那人被人扔到一邊,夫子從那人身後露出。


    夫子手裏握著剛剛劉備丟下的斷劍,一臉戲虐的看著曹性道:“誰說斷劍殺不了人?”


    說著將手裏的斷劍耍了個劍花,慢慢的向著曹性走來。


    “我那不成器的徒弟,難道沒有給你說過,我曾有個弟子叫做王越麽?”


    曹性心驚膽顫,拉弓搭箭衝著夫子射來。


    夫子早有準備,再加上曹性方寸大亂,羽箭也沒有準頭,被夫子躲過。


    連續射了三箭,均沒有射中夫子。


    曹性已經沒有了戰意,再看自己剩下的手下,全都倒在地上,借著月光一看,曹性的魂魄差點沒嚇出來。


    其他人的脖子全都被一刀割喉,已經死的不能再死了。


    跑!


    曹性的腦子裏蹦出來一個跑字。


    緊接著,扔下長弓轉身撒丫子往樹林裏跑。


    夫子也不追趕,將曹性丟在地上的弓箭拿起,伸展臂膀,弓如滿月,箭如流星,直奔曹性的後心。


    曹性應聲中箭,隨即倒在地上,抽搐兩下不動了。


    夫子走上前去,將羽箭拔出,確定曹性已經死了,衝著他啐了一口。


    “娘的,說書的還說你是什麽銀河射手,呸,老子當年教李廣射箭的時候,你小子還不知道在哪撒尿和泥玩呢。”


    再看身後被綁著的劉備和衛疾,倆人全都蒙住了。


    誰也沒有想到,看起來弱不經風的夫子,居然還有如此恐怖的戰鬥力。


    果然不愧是活了上千年的人,簡直就是一個老妖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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