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海無涯,何處是岸?


    烏雲厚重,遮住了西去的烈陽,盛夏的大地漸漸消散了酷暑的熾熱。萬頃森林裏古木參天,難見曦月,氤氳的霧氣更為其蒙上一層神秘的麵紗。


    在此風停滯了流動的身影,水珠掛在石尖上遲遲不肯落下,天地間沒有一聲蟲鳴,沒有一聲鳥叫,一切沉默都像是為了等待,等待一個迴音。


    “師兄,難道你還看不見嗎?”


    良久之後,一個沙啞的聲音終於打破了寂靜,那是一個瘦弱且固執的和尚。


    “看不見?看不見什麽?師弟你已經走火入魔,心智受損!趕緊跟我迴寺裏吧!”說話的是另一個和尚,言語焦急。


    “當然是這天道了。”


    “對啊!我看不見!看不見你說的天道,你說的世界!你說的一切我都看不見!但天道為何,絕不是殺害同門,欺師滅祖!”


    焦急的聲音變得歇斯底裏,變得瘋狂,變成了怒吼!但轉瞬又暗淡了下去。看不見啊。你總是走在前麵,能看見的隻有你的背影。


    烏雲越來越近,越來越低,越來越厚重,它不僅壓在大地上,也壓在了人心裏。


    “我不想和你動手,你也不必再追我,我是不會迴去的!”瘦弱和尚轉身離去,目光藏著決絕。


    另一和尚深吐一口氣,漆黑的雙眸燃起了火焰:“罪過!這次無論如何我都要把你帶迴去!”


    “哼,你若真有這能耐,就來試試吧!”沙啞的聲音變得洪亮無朋,震耳欲聾的吼叫不像是針對眼前之人更像是要與天相爭!


    轟隆隆!天際一道電芒閃過,雷聲炸響,霎時間風雨齊至,一切消失了的聲音都帶著毀滅的氣息重迴天地。


    烏雲遮擋住整片天空,風聲、雷聲、雨聲齊齊作響,如三方百萬大軍在天地間瘋狂地碰撞,撕裂,迴旋,吞噬。一如那兩尊撼天拗地的金光大佛,在烏雲之下,雷電之中拚命地攻擊對方,至死方休!


    時間潛身黑夜難以捕捉,仿佛一瞬之短又若永年之長,雨停了,風息了,紅日刺破烏雲,照樣從東方升起。


    除了那不複存在的萬頃森林,一切都和往常一樣。年輕的和尚躺在血水中,衣衫殘破,泥沙遍身,右臂吃力地抬起卻仍未抓住那一抹逝去的衣角,寂靜的天地間隻落下一個氣若遊絲般的聲音:


    “師弟,別走……”


    瘦弱的和尚沒有迴頭,沒有猶豫,搖搖晃晃的身子顫顫巍巍走遠了,仰頭迎來初升的日光,雙頰流下兩行血與淚。


    “這下,這下就永遠都迴不去了。”


    這是第一天,我殺死了同門,殺死了萬惡的師傅,也殺死了他。


    想必就是自那天起,世界少了一個玄智和尚,多了一個不淨盲僧。也是自那天起,雙手沾滿了最親的人的血,也就不怕再染上其他人的血了。


    我不願再迴去,也不能再迴去,我已經切斷了所有,切斷了過去,內心隻有天道。但是為什麽,為什麽我總是會在夢中遇見他們?


    這就是我的罪孽嗎?為此我不想睡覺,更不願做夢。


    然而即使不在夢境,即使我已經什麽都看不見了,但為什麽?為什麽他們還在我眼前?我向前奔,他們便往後退,我向後退,他們又到身前,拂之不去卻又觸碰不了。我無能地吼叫,不停地撞擊腦袋,想把他們從這裏趕出去!不要再待在這裏。


    這是第二天,我突然從噩夢中驚醒,不是因為他們化身厲鬼將我纏繞,而是因為在夢中,他們看我的眼神,太溫柔,溫柔的讓我害怕,讓我恐懼,讓我瘋狂,讓我惶惶不可終日,直到有一天我手上沾滿了粘稠的液體。


    我聞出了那味道,是血的味道,人血!我忽然明白,隻要殺死他們,殺死他們就不會出現了吧!


    殺。全都殺掉,殺掉就好了。殺掉他們就能讓我擺脫煩惱。


    這是第三天,我無意間殺死了一個倒黴的家夥。他是無辜的,但也是罪惡的,因為是他的血讓我把周圍所有人都殺光了。數不清到底有多少,大概一個村子。


    最終我筋疲力盡,倒在了人群中,不,是屍體中,他們的味道令我作嘔。但在接下來的日子裏,我還會聞到這個味道。


    我已經不清楚過去了多少,隻記得這幾天裏我殺光了周圍能殺的人,也如願殺死了過去。


    從此後我的世界再無了任何人,隻有天道和我的道天!自那天起我再也沒睡過覺,自然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是十天?還是一個月?亦或是更久,我被朝廷通緝了。


    他們派人來暗殺我,但都被我超度了,因為我佛慈悲,我也慈悲。他們身為殺手,為朝廷效力,手上沾血不比我少,生命是等價的,他們與我也是等價的。


    朝廷還不願放棄,因為繼那以後我又超度了許多人,普通的人,凡人。


    他們在這塵世活著痛苦,丈夫毆打妻子,妻子與外人通奸,兒子毒死父親,人生來痛苦,一切都是虛妄。生、老、病、死、愛憎會、怨別離、求不得,世事如夢、如露、亦如電,唯有天道恆存。


    我殺了數不清的人,有來殺我的人,有生活痛苦的人,有許多老人。我不知道於他們而言生的意義究竟在哪,但我知道死的意義,那就是不用再生了。


    老是可憐的,是痛苦的,一旦失去了依靠,就會生不如死。老死是一種最可悲的死法,隻能眼睜睜的看著死神有條不紊地磨好刀,再放在你脖子上一點點,一點點地往裏割,這是對生的褻瀆,亦是對死的不敬。


    死從來不是生的對立,而是生的一部分,最精彩的一部分,就像是紅蓮,隻有當其焚於烈焰,才是它最絢麗的時候,才是它的生!


    當我明白這個真理時,我仿佛也隱約觸碰到了我一直追求的東西。


    但是我還是不明白,為什麽被我殺死的人都會向我哭泣求饒,他們不應該最渴望死的嗎?他們的求饒聲是世上最難聽的聲音,而最好聽的聲音就是我為他們超度的佛號。


    我殺的人越來越多,也就越發覺得我佛慈悲,讓芸芸眾生得以苟且。也越發明白了生之可貴,貴乎死,貴乎知死


    是的,我徹底明白了,這就是天道,就是我的道天!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我得意的大笑,狂笑,笑到全身抽搐,笑到在場的每個人都以為我是瘋子!


    說到在場的人,就在今天,朝廷終於等不下去了,派出了三司天師,派出了那七條狗,將我圍住,好大的陣容,好大的手筆!他們見我是和尚,很詫異,問我何以殺生,何以成魔?


    笑曰:吾往殺中求佛!


    這是第一天,我與師弟大戰了一夜,我們都拚盡所有力氣,,使盡渾身解數,隻想要擊敗對方。那一天就像是天地末日,不論是那風,那雨,還是雷,都代表著毀滅,意味著終結。


    我從未想過有朝一日我會如此生氣,如此的想要戰勝對手,想要把他打敗,打到他乖乖認錯,而對手就是我的師弟。


    但我知道我始終都不可能戰勝他,從小到大皆是如此。


    我與師弟皆是孤兒,先後被佛門所收。師傅看準我們的慧根,賜我法號玄慧,師弟玄智,並傾囊相授,說我們是佛門的一對並蒂蓮,將來定要廣發佛法,普度眾生。


    尤其是我,從小師傅都對我青睞有加,認定我天性過人,能繼承其衣缽。但為什麽師弟不能,他比我更聰慧,於佛法他可無師自通,獨窺其妙。於習武,他後來居上,沒人能出其右,就連師傅都自歎不如。


    對此,師傅隻說了一句,師弟他太聰明了,聰明到了極致是學不了佛的。盡管如此,師傅還是盡心指點師弟,不是教授而是指點。


    天空發出陣陣雷鳴,那是我和師弟撞擊的聲音。淚水不自覺從我眼眶溢出,和著大雨和我的血,也許也有師弟的血,和他的淚,一起滴落大地。


    我與師弟傾盡所有,那兩尊傲視天地的大佛也已殘破不堪,雙方都從對方眼中看出了疲憊,也看出了從未消減的執念,如此,隻剩下最後一擊了。


    師弟就是這般聰明,他走在了所有人的前麵,看見了我們永遠都可能看不見的東西。我不知道他眼中的世界對他來說,究竟有多大意義,但我知道我眼中的他的背影是多麽孤獨,多麽彷徨。


    所以,就這一次,我一定不會再由他任性!


    那一瞬間,天地間一切聲音都消失了,隻剩下我們的嘶吼,末日真的來了。


    自那天起,我再也沒見過師弟。我活了下來,被一戶賣藥醫病為生的農家所救,醒來後已是半年。


    他們醫術高超,舉世罕見。用了半年將我從地獄拉了迴來,又用了半年將我全身醫好。等我痊愈告別他們後,我才知道之後發生的事情。


    師弟成了人間惡魔,沒人知曉他是誰,從哪來,想做什麽,隻知道他以殺人為樂,以嗜血為好,是個沒有人性,沒有憐憫的失心之人,所以稱他為失心盲僧。


    聽說,失心盲僧由於殺人太多,受到朝廷通緝,被三司和七脈聯合圍攻至死,這是天譴!


    天譴?世人卻不知師弟最不懼的便是天,天譴又奈他何?我不願相信師弟就這麽死了,就像我還活著一樣,他也一定還活著,在世界的某個角落追尋他的天道。


    我懷著這種希望四處遊曆,去尋找有關他的傳聞,但當我聽到的越來越多,我便越覺得他不可能還活在世上。不是因為他的敵人有多強大,而是佛,佛不能留他。所以到最後,我放棄了。


    我不止一次問自己就算找到師弟又能如何?再把他帶迴去嗎?迴哪兒呢?師傅業已圓寂,同門也不複存在。那曾經生活的夢土,早已沒有了我們的位置,是個終將被遺忘的地方。


    我帶著這份茫然繼續遊曆,去體驗師傅曾說過的凡塵,去體驗生、老、病、死、愛憎會、怨別離、求不得。


    當然,我隻能旁觀。這世間苦難眾多,佛說要普度眾生、清淨無染又談何容易。我看見了他們生的喜悅幸福,看見了曲終人散,看見了物是人非,看見了咫尺天涯,也看見了死亡。


    不隻是人,世間萬物都逃離不了死亡,死亡代表終結?代表毀滅?代表永恆的無?不,不是這樣。


    我漸漸明白,死從不是生的對立,而是生的一部分,最精彩的一部分。是等你完成了帶來塵世的任務後從容不迫地歸鄉,是將生的美麗發揮到極大,是為了不虛此生!是生的延續,不是句讀!


    當我徹悟了生與死時,我仿佛也隱約明白了何為天道,何為道天,也明白了師弟所說的世界。


    於是,我停止了漫無目的的遊曆,迴到了救我的那戶農家,繼承了他們的醫術,去救濟這個世界。佛能醫心,藥能醫身,琉璃如是。


    最後的最後,我迴到了年少的地方,當然,是以一名醫者的身份。不是因為我還放不下過去,而是為了等一個人,一個也領悟了生與死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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