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占山緊趕慢趕,走了八十多裏山路,終於在晌午時分趕迴了十裏鋪,忽然間,頭頂上一隻烏鴉飛過,嘎——嘎——嘎——,叫得人心一陣陣抽緊。


    他剛要下坡,卻猛地勒住馬頭,臉上瞬間蒼白。


    不遠處的十裏鋪濃煙滾滾,鎮子裏梁倒柱塌,到處都是亂七八遭的屍體,老鄉們以各種姿勢暴斃於地,一個個血肉模糊,慘不忍睹。


    上百名自衛隊員正含淚搬動著老鄉們的屍體,一個個灰頭土臉,神色黯然。


    孟占山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迅速滾鞍下馬,抄槍在手。


    他很快就發現了正在嗚咽的林子雄,林子雄癱坐於地,懷裏抱著一具屍體,屍體衣衫破裂,烏黑的秀發淩亂地披散下來,遮住白皙的臉龐,右太陽穴處有一處觸目驚心的彈孔,彈孔周圍沾滿黏稠的血液。


    那居然是——林清兒!


    孟占山瞬間就淚目了,手中的駁殼槍哐當落地。


    幾步外的土堆上,還斜靠著另一具屍體,屍體血肉模糊,臉上被硝煙熏得漆黑,還沾染著大片的泥汙和血跡,根本看不清麵容。隻是從那被微風吹動的花白胡須,依稀可以辯出,那是林老爺子。


    林子雄呆坐於地,臉白如紙,臉上被劃出一道長長的血口子,一直延伸到頸部,眼睛裏除了茫然和失措外再無其他。


    他終於發現了孟占山,嘴裏嗚咽道:“孟大哥,你怎麽才迴來?”


    聽了這話,孟占山頓時淚如泉湧,他幹張著嘴,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孟占山沒有想到,一切竟會變化得這麽快,這麽突然,又這麽劇烈。


    一日之間,就什麽都不同了,林老爺子走了,林家毀了,林清兒也不在了。


    那個慈祥的林老爺子,收留了自己,無條件信任自己,許自己來去自由,讓自己在林家度過了最為艱難的時光。可是,自己還沒來得及報答,林老爺子就走了……


    還有那個英姿颯爽,天真爛漫的清兒,無邪地編織著闖蕩江湖的夢想,可轉眼間,那個女孩就消失了,不見了,和自己陰陽兩隔了!


    孟占山的心痛苦地揪成一團,一股難言的刺痛如萬把鋼針般紮在他的心上,讓他悲痛欲絕。


    他緩緩轉過身子,衝著一個無人看見的方向開始低聲抽泣,兩行碩大的淚珠滾滾而下,順著臉龐,被蓬亂的胡渣割裂開來,又分散成若幹條涓涓溪流,濡濕了胸襟,又吧嗒吧嗒掉落在腳下的土石地麵上。


    前麵的路口突然轉出一隊人馬,正在以極快的速度向這邊移動。


    打頭的是薛繼勇,隊伍亂糟糟的,有人手持,有人肩扛,拿著五花八門的武器,一行約莫二百來人,從東南方向匆匆而來。


    剛一靠近,薛繼勇就撲了上來,從林子雄懷裏一把搶過清兒的屍體,關切地大叫道:“大小姐!大小姐!——”


    清兒頭一歪,軟軟地倒在薛繼勇懷裏。


    薛繼勇不敢相信似的搖動著清兒的屍體,“大小姐,大小姐,你是怎麽了?……你這是怎麽了?”


    不管薛繼勇如何唿喚,清兒的雙眸始終緊閉,見此情景,薛繼勇嚎啕大哭,昏天黑地地吼出了一嗓子:


    “他娘的,這是誰幹的?老子零剮了他!告訴我大堂主,是誰?是誰?”


    “繼勇,是鬼子。”林子雄哽咽道。


    薛繼勇一張又圓又黑的大臉瞬間布滿了寒霜厲烈之氣,他哭著大喊:“那咱們還等什麽?為什麽不追上鬼子,殺他個幹淨?”


    “唉,繼勇啊,不行啊!……鬼子的戰鬥力太強,我的二小隊和他們剛交火不到兩分鍾就垮了……被打死三十多人不說,還傷了五十多個……鬼子的那邊卻頂多被撂倒二三個……唉……咱們……根本不是對手啊!”林子雄再也抑製不住內心的悲痛,又一次放聲慟哭起來。


    薛繼勇雖是怒火滿腔,可林子雄的話一出口,卻讓他愣在當場,他沉默了好一會兒,不甘心地道:“難道……難道咱的仇就不報了?”


    林子雄艱難地望向孟占山,薛繼勇也望向孟占山。


    孟占山轉過頭,沒有哭聲,眼淚卻叭叭噠噠地直往下掉。


    “先掩埋了屍首吧,無論如何,先讓死者入土為安!我已經打聽清楚了,鬼子是榆樹鎮的,打頭的叫飯塚,跑不了他們!”


    再也沒有人提出異議,林子雄和薛繼勇抑製住抽噎,開始指揮眾人料理後事。


    在眾人七手八腳的忙碌下,原本空曠的半山腰上,赫然多出幾座巨大的墳塋。


    林子雄掏出僅有的幾根檀香,小心點燃,輕輕地插進泥土,然後哭拜於地:


    “爹,娘,媳婦,清兒……我無能,沒能保護你們,讓你們盡遭毒手……我無能,想給你們報仇,卻被人家打得稀裏嘩啦。


    可是,你們看到了嗎?孟大哥迴來了,孟大哥一定會帶著我們去報仇的,我要親手砍下飯塚的腦袋來祭奠你們,你們等著……”


    孟占山用力點頭,熱淚縱橫……


    安葬完畢,薛繼勇想讓手下鳴槍致哀,卻被孟占山製止了。


    薛繼勇紅著眼睛吼道:“為什麽不讓?怕被鬼子聽見?你怕我不怕!”


    孟占山冷冷地看了薛繼勇一眼,沉聲道:“別整那些虛的,你的子彈很多嘛?”


    薛繼勇不服,“來實的!來實的你敢嗎?現在該入土的都入土了,你要是敢的話,就把一中隊也召迴來,咱們今天就去報仇……”


    “急什麽?心急吃不了熱豆腐。”


    “媽拉個——巴子!”薛繼勇頭上的青筋立刻暴起兩根,鼓著眼珠子一把抽出鬼頭刀,喀嚓一聲將身旁的一顆雜樹劈成兩截,然後扭頭看了看孟占山,嘴唇直打哆嗦,“娘的!誰怕死誰可以不去,可誰要攔我,形同此樹!”


    孟占山點了點頭,皮笑肉不笑地道:“好!好氣魄!二堂主,真好氣魄!……敢問二堂主,你準備怎麽打?”


    薛繼勇氣咻咻地道:“怎麽打?跟狗日的拚了,包圍榆樹鎮,來個甕中捉鱉,一個不留!”


    “包圍榆樹鎮?”孟占山眉頭一皺,“你知道榆樹鎮有多少鬼子嗎?你知道榆樹鎮的地形嗎?你知道鬼子是怎麽布置的嗎?……要我看呐,你簡直就是耗子舔貓屁股——找死!”


    薛繼勇楞了一下,不陰不陽地看著孟占山,梗著脖子道:


    “我管他那麽多,所謂哀兵必勝,老子和鬼子拚了!殺一個不虧,殺兩個賺一個!”


    “好!說得好!好就好在你純屬做夢!”


    孟占山伸手掏出一本小冊子,自當中取出一張地圖,打開,攤在薛繼勇麵前,然後用手一指:


    “看到了吧,榆樹鎮,在這兒!……


    這是個盆地,隻有一個入口,易守難攻,鬼子一定在周圍的山上修有堅固的工事。


    以鬼子的戰力,再加上堅固的工事,隻怕你不是殺一個不虧,殺兩個賺一個,而是一個沒殺就掛了!


    我還可以告訴你,這夥鬼子隻是六股中的一股,也就是說,榆樹鎮的鬼子可能多達上千,雖然隻是輜重部隊,戰鬥力卻比咱們強大到不知凡幾!


    到時候不光是你,恐怕連這幾百號兄弟都將是肉包子打狗————有去無迴!”


    薛繼勇火了,突然嗔目大叫:


    “那又怎樣?不就是個死嗎?死也不能做縮頭烏龜!


    噢……我瞧出來了,你在這說三道四,推三阻四的,無非就是怕日本人,怕死嘛!


    我說,你和大堂主就慢慢合計吧,兄弟我可等不及了,我這就帶人去打榆樹鎮!我不能讓老爺和大小姐白死!”


    “哈哈哈哈——”


    孟占山突然就笑了,笑得撕心裂肺,令人毛骨悚然。


    “怕日本人?……


    小子!在黑水河,我一仗就幹掉了鬼子兩個小隊……


    在營盤山,我更是一口氣吃掉了鬼子1名大佐,2名中佐和2名少佐,還有200多名鬼子陣亡,400多名鬼子受傷!


    可你呢?……你除了口出狂言,打死過一個鬼子嗎?或者說,你向一個鬼子開過槍嗎?……


    仇,要報!但要看怎麽報……


    我們頭上長得是人頭,不是豬腦!我們不能仇沒報了,倒成了鬼子的刀下鬼!……


    另外,我還告訴你,我這人最是恩怨分明,林老爺子待我不薄,我孟占山誓為他報仇,如若不然,枉自為人!……”


    孟占山一口氣說了一大堆,那張英武的臉上早已是口沸目赤,慨然動容……


    薛繼勇和林子雄定定地站在那兒,愣愣地望向孟占山,他們還從來沒見過孟占山如此失態,簡直都看呆了。


    老半天,林子雄才弱弱地問出一句:


    “孟大哥,我們都聽你的,你說,咱們怎麽幹?”


    “怎麽幹,無所不用其極!……


    聯絡能聯絡到的所有武裝,帶上所有的家底,破釜沉舟,跟鬼子決一死戰!”


    孟占山大聲喊著,嘴角因憤怒而抽搐起來。


    “啊?”


    林子雄大吃一驚,連忙問道:“孟大哥,跟誰聯絡?怎麽聯絡?”


    “跟青花寨!跟郭仲達!”


    “什麽?——”


    林子雄和薛繼勇同時驚叫出聲,孟占山的話顯然出乎他們的意料,讓他們大為驚訝。


    “孟大哥!青花寨可是跟咱們有仇,雙方交過火,還死過不少兄弟。”林子雄一臉的惶恐。


    薛繼勇也忍不住道:“那個郭仲達就更不是東西了!說咱們是漢奸不說,前年還派人攻打沙河壩,搶了咱們不少東西!林老爺子的弟弟林聿明就死在那一仗!”


    “唉!——”


    孟占山長歎一聲,動情地說:


    “兩位,有道是,渡盡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為了給林老爺子報仇,沒有什麽是不可以釋懷的。


    兩位,為了抗日,國共兩黨尚且能合作,何況是個人。


    兩位,大敵當前,咱們必須放下一切恩怨,一致對外!……個人如此,國家如此,民族亦然!


    聽我的,咱們豁出去了,動員一切可以動員的力量,放手一搏!”


    正午的陽光下,孟占山的話扣心泣血,震撼人心。他的眼裏泛出大片大片的淚花,在陽光下亮如粒粒珍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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