舉手表決就在這種緊張的氣氛中開始了。


    何長順坐在那裏,心亂如麻。他迅速地分析了一下形勢:


    ——到目前為止,在座的似乎沒有誰對孟占山的計劃放心的,就連許旅長也表情嚴肅,雖然他和孟占山的關係很不一般,但如果他出於革命的責任感,恐怕也不會同意孟占山的計劃的。


    ——如果真要表決,哼哼!肯定通不過。


    然而,表決的結果卻讓何長順目瞪口呆。


    當廖政委宣布:“同意孟團長計劃的請舉手!”之後,雖然老一團的幹部隻有兩三個舉起了手,可教導大隊的幹部卻齊刷刷地舉起了手。


    許達沒有舉手,廖政委左顧右盼,似乎有點猶豫,最終也沒有舉手。


    結果到了最後,孟占山居然險勝,弄得何長順牙齒咬得咯咯直響,把一根自造的大煙卷吸得火星子噗噗直冒。


    ——他娘的,這是怎麽了?


    ——這孟占山到底給教導大隊灌了什麽迷魂藥?


    孟占山的險勝深深地刺痛了他,教導大隊對孟占山一邊倒的支持更是讓他心亂如麻,他越想越氣,自己的舍生忘死居然敵不過一個嘩眾取寵的家夥,他感到一種難言的苦澀,深深的屈辱感像揮之不去的幽靈,在他心頭盤旋。


    廖政委看在眼裏,歎在心頭:


    ——唉,可憐的老何,你哪裏知道,如果讓那小子在老一團再砸一口鍋,情況會變得更糟糕!


    何長順砸吧砸吧嘴巴,把最後一點煙絲吸盡,揚手將剩下的煙頭扔在地上,然後幹笑了兩聲:


    “嘿嘿……我反對!我反對按照票數決定結果。雖然同意的人多,但像許旅長和廖政委這樣的關鍵人物都反對,那怎麽能算通過呢!”


    說完,他氣唿唿地坐下了,臉蛋子憋得通紅。


    奇怪的是,這一迴,孟占山卻並沒有反駁,非但沒有反駁,反而一改先前的粗魯,客氣地問:


    “許旅長,廖政委……如果你們倆都不同意,那確實不能算通過……隻是,我想聽一聽,你們倆為什麽不同意?”


    廖政委哦了一聲,看了一眼四周,緩緩道:


    “……說心裏話……我還沒有想好……我之所以沒舉手,主要是看同意的同誌占多數,我舉不舉手已經不重要了。”


    許達則怔怔地望著孟占山,先是眉頭緊鎖,隨後卻訕訕地笑了,笑得意味深長:


    “我呢!……我確實不同意孟團長的計劃,這個計劃太冒險,太離譜了!……


    可是……讓我怎麽說呢?


    以我跟這小子相處十幾年的經驗來看……每當我和他在作戰方麵意見相左時……最後的事實總是證明……他是對的!……”


    “啊?”


    周圍響起一片驚唿之聲。


    許達的意思再明顯不過了,他著好孟占山,佩服孟占山,那怕是他理解不了,他也願意相信孟占山。


    何長順愣住了,那一瞬間,他幾乎咬斷了鋼牙,他的嘴巴動了動,想說什麽,卻又咕咚一聲咽迴去了。


    ……


    已是天色剛剛見亮的時分。


    沙河和黑水河的交匯處,有一座百十多米的石橋——沙河大橋,這裏是向西去大王鎮的必經之路。


    往日這個時辰,橋麵上已經多多少少有些行人了,可是現在,橋麵上卻空空蕩蕩的,隻有一層薄薄的霧靄在水麵上飄蕩。


    偽軍王長庚部就布置在橋西的幾座小山包上,橋對麵安了拒馬和鐵絲網,還有沙包堆成的工事,一條馬道在山包間穿行。


    山包上的製高點,隱約可見幾處機槍陣地,五六挺馬克辛重機槍正斜斜地伸出工事,隨時準備開火。


    便在此時,橋對麵走來一個人,此人身穿長衫,背著一個粗布褡褳,一邊晃動白手巾,一邊小心翼翼地走上橋麵。


    “站住,不許動!再動就開槍了!”


    對麵的偽軍大聲喊叫,還劈裏啪啦地拉動槍栓,來人顯然受到了驚嚇,一個趔趄栽倒在橋麵上,嘴裏哼哼哈哈個不停。


    偽軍們迅速衝了過去,其中一個腰裏別著手槍的軍官厲聲喝問:“你是什麽人?”


    來人側過臉來,強打精神迴答:


    “我……我是王司令的親戚,有要事求見司令。”


    “親——戚?”軍官模樣的人不大相信似的,問道:“你說親戚就是親戚啊?有何憑證?胡說八道老子斃了你!”


    來人見幾個偽軍雖然嚴厲,但並沒有開槍的意思,稍微放了點心,掏出一個紅色的荷包,遞給了軍官:


    “老總,這就是憑證,我就算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糊弄您呐!”


    軍官有些意外,伸手接過荷包仔細打量——


    那是一個紅色的荷包,上麵繡著綠色的花,兩種顏色搭配在一起分外好看。


    荷包口被拴得緊緊的,打開一看,裏麵居然是滿滿一包幹辣椒。


    正在查看間,對麵有人喊:“蘭連長,把人捆了,帶過來!”


    “是!李副官!”


    軍官答應一聲,一揮手,幾個荷槍實彈的偽軍一擁而上,把來人五花大綁,推搡著押過橋去。


    不一會兒,一行人來到山包間的一處帳篷門口,李副官挑開門簾,門口的四個衛兵接過來人,抹肩頭攏二臂押了進去。


    帳篷裏端坐著一位高挑的軍官,帶著大沿帽,穿著黃呢軍服,蹬著高筒馬靴,約莫三十多歲,方臉闊鼻,還戴了一副白手套。


    副官打了個立正:“司令,我們抓到一個奸細,這家夥自稱是您的親戚。”


    “哦?”


    軍官站了起來,兩隻手卡在腰間的牛皮帶上,目光炯炯地打量起來人。


    “小子?我怎麽不記得有你這號親戚?”


    來人得知眼前便是王司令,反而變得異常從容起來:“司令,我有信物,您一看便知。”


    李副官連忙遞上荷包:“司令,他說的信物在這兒。”


    王司令“咦”了一聲,接過荷包,隻看了一眼,身子立馬一顫,迴過頭來又把來人打量了一番,李副官發現,司令居然淚目了。


    司令正是王長庚,那個小荷包他太熟悉了,那是孟占山的傳家寶,每到冰天雪地之時,他總是能從老營長那裏分到一根紅辣椒,一直嚼到渾身發熱。


    王長庚扭頭吩咐副官:“我想起來了,這人我知道,他是我的遠房親戚,你們都出去吧。”


    ……


    過了足足有一袋煙的功夫,王長庚大喊:“來人!”


    四個衛士和副官推門而入。


    “你們四個!把這位兄弟安全護送出防區,給他一匹快馬!”


    “是!”


    四個衛士詫異地打量著剛才還五花大綁的奸細,他們似乎都不大明白,司令為什麽這麽快就要送來人走?


    眼見四個衛士帶著來人離去,李副官小心地跨上一步,神秘地問道:“司令,恕屬下鬥膽,來人和上次闖臨城的那夥人可是一夥的?”


    王司令的臉上一副波瀾不驚的樣子,輕輕地歎了口氣:“唉,兄弟,你跟了我這麽多年,我也不瞞你,正是!……上迴那個白臉大漢乃是我在紅軍時的老營長。”


    此話一出,副官的臉上頓時閃過一絲驚異之色,他大著膽子問:“司令,恕屬下唐突,您幹嘛要冒殺頭的風險去幫這麽一夥人?他們可是八路。”


    王長庚的臉上顯出痛苦的神色:


    “唉,兄弟,話說到這兒,我就實話實說吧……


    我從共產黨投了國民黨,現在又當了皇協軍……我心裏跟明鏡似的,我已經走上了一條不歸路,想迴頭,已是不可能了。


    現在共產黨饒不了我,國民黨也饒不了我,如果運氣好的話,尚能苟延殘喘,運氣不好,分分鍾就能完蛋。


    可我王長庚不是個無情無義之人,我這輩子誰的情也不欠,就欠老營長的。


    老營長為了我,連命都差點搭上,我得知恩圖報!


    老營長想從我這兒借道,一個小時後行動,咱們得布置布置……


    這樣,你一會兒集合部隊,除了我的衛隊以外,其他所有部隊一律過橋,向對麵的五裏坡陣地發起全麵的進攻,記住,要狠狠地打!你親自督戰!”


    “什麽?司令,所有部隊?部隊可是咱們的立身之本,咱犯不著和八路硬拚!”


    “你知道什麽?咱們的部隊裏肯定有日本人的奸細,隻有衛隊我才信得過,把其他部隊都拉出去,才能不暴露咱們的行動。”


    “哦……屬下明白了!……可是,司令,屬下還有一事不明……您這一邊幫著八路,一邊又讓我狠狠地打……我說,您到底和八路是敵是友?”


    “小子!記住了!不管是八路還是國民黨,我都他娘都不認,我隻認孟占山!”


    “明白了!司令,我這就去!”


    望著李副官離去的背影,王長庚忽然感到一陣莫明的輕鬆,這些年來,他一直生活在恐懼之中,每一天早晨從夢中醒來,他都會意識到,這可能是他生命中的最後一天,什麽都有可能發生,任何一點微小的疏忽就可能引來殺身之禍。


    這幾年來,他一直處於高度的戒備狀態,防著共產黨,防著國民黨,還要防著日本人。


    對他來說,老營長是他最信任的人,也是最尊敬的人,兩次救他性命不說,還看得起他,即使他現在成了這樣,老營長也不離不棄。


    所以,如果能為老營長做點什麽,還了老營長的情,就算是死,對他來說,也是一種莫大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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