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藤老樹昏鴉。


    古道西風瘦馬。


    隻歎天涯斷腸人,未憶小橋流水人家。


    一支約摸三四百人的隊伍正向西行進,有青壯,有婦孺,有老弱殘殘,挑擔背包者不計其數,大多是開春之後從河東道各郡縣逃難而來,想趕赴至河套平原,遠離硝煙將彌的並州,一路上竟不知不覺組成了一支頗為龐大的隊伍。


    一個高大的漢子,牽著一匹清瘦的馬,在災民隊伍的最末,他步伐不大,每一步也走得不遠。然而此刻若有熟悉他的人在此看到他,一定會大吃一驚!


    他竟是失蹤多時的淩無垢。


    他年紀看來似在三十左右,穿著一件頗為陳舊的襒衣,亂發披肩,半掩麵目。他的身軀看上去並不強壯,但每一處都恰到好處,絕無一分多餘的肌肉。皮膚是古銅色,麵色卻略帶些青灰,驟眼望去,恰似一尊古銅雕成的人像。


    他手中自是無劍。


    心中竟也是無劍。


    他自身便是一柄頂天立地的絕世好劍!


    曾經天下無敵的劍神,竟然似普通佃戶的模樣!莫非真是神劍封塵,英雄低首了?


    天色忽而大變,狂風肆虐,似悶雷滾動,又似鬼神嚎哭,視野可見的數十裏外,一線黃沙從西北地平線湧起,隻是一息間,竟是一堵沙塵組成的巨牆這疾馳而來,遮天蔽日。


    天地之偉力竟恐怖至斯!


    “沙塵暴!是沙塵暴!”終於有人發現了地平線處這恐怖一幕,逃難的人群登時一陣騷動,一時間哭聲遍野,人聲鼎沸。此等黃沙滔天之勢,實乃百年未遇。須臾間,風幕沙牆即將吞沒人群。


    他動了,以身化劍,刺向了最近的風幕。於是那風幕似乎被一把絕世好劍切開了一個巨口,而他則屹立在前,似乎已成一堵巨牆,憑狂風肆虐,卻隻能繞開他行進。


    天昏地暗漫沙塵,他宛若神祗。


    不知過了多久,狂風終是向東南碾去。人們瑟瑟發抖的從沙麵中爬起來,歡唿慶祝著自己的存活,卻發現他已經不知所蹤。


    二月廿七。煞北。宜入殮移柩安葬,忌出行祭祀。


    這一日,都城洛陽城外,一萬名精銳的黑甲騎兵,列陣待發。


    鐵馬金戈,鋒利的戈刃熠熠生光。黑色的鎧甲,黑色的麵盔。一麵黑龍底紋的大旗隨風展開,肅殺的血氣已浸透在每一個騎士身上。


    這是大虞朝最訓練有素的死士。這便是大虞飛龍軍,其將士無一不是能以一當十的精英。每一個大虞將士,均以成為飛龍軍的一員為榮。


    掌旗官大旗再揮,黑色甲士一起騰身、下馬,動作整齊得如一個人。大風中,一萬精兵以重戈擊地,以長矛敲盾,有節奏地發出長嘯。低咽的萬人長嘯,與鼓聲相伴,慷慨激昂。


    這一場血氣賁發的嘯鼓盛宴自然是為他而設的,也隻有他,有資格睥睨萬民,以至尊之姿來檢閱眼前的雄師。


    他便是大虞朝天聖皇帝,魏休。


    很少有人能清晰地描述出天聖帝的麵容,因為皇帝就是皇帝,無論他是何等身材,他都是天下最高大的人。無論他相貌如何,他都是天下最高貴的人。任何人在他麵前都要低首。權傾勢滔天的相國要低首,曆經沙場的悍將要低首,引為肱骨的骨肉兄親人也要低首,這個國度千千萬萬的子民不但要低首,更是要頂禮膜拜。


    四個人立於百官前列。左側一人約四十歲,高大粗獷,麵色黝黑,身披黑色鎧甲,一身戎裝威武雄壯,此人為飛龍軍主將鐵千軍,當朝第一大將軍。


    右側一人身形削瘦,神色陰翳,麵白無須,頭戴黑色方冠,著一身紫衣,一件黑色大氅遮住半邊身軀,眼神極為銳利,此人即為隼鷹衛之主,人稱鷹首的楚枝安。


    中間兩人,左首身著紅袍的文官頗為年輕,為當朝丞相李晟,出身中州李氏。李氏世家底蘊深厚,俊彥輩出。大虞朝數十年來,三朝丞相均出身李氏,李晟自小為天聖帝的侍讀,學識淵博,機智百出,天聖帝登位後,被重用為丞相。整頓吏治,上下肅然。


    右首身著蟒袍的年輕人麵容與天聖帝有幾分相似,是天聖帝同母庶出的弟弟。自小兄弟骨肉相連,情深義重。為助兄長,自願更名魏無視,並請削王爵,天聖帝感其至誠,故封他為鎮國公,掌管玄策府。


    相國李晟主施政,飛龍軍大將軍鐵千軍主征伐,玄策府主魏無視主監控江湖,隼鷹衛鷹首楚之?監察百官。這四人,被視為大虞朝廷的四大柱石。


    此刻四人站成一縱列,場中的萬千甲士卻看到的是四座巨山。萬人慷慨長嘯,有的甲士竟自豪地留下熱淚。他們願意為皇帝赴湯蹈火,甚至皇帝叫他們去死,他們也會毫不猶豫地拔刀自刎。


    突然,一騎黑馬帶起滾滾煙塵,馬蹄不停,從西北奔馳而來,玄策府八百裏加急。黑色甲士一凜,能被選中為皇帝傳軍機密令的玄策府斥候,必然也是一名千錘百煉、深受信任的精英,高台下魏無視嘴角微翹,似乎也為這個騎士感到驕傲。


    騎士氣喘噓噓闖入校場,未至高台,便翻身下馬。肅殺之氣壓抑得騎士戰戰兢兢,他半跪低首,拱手奉上一卷羊皮紙,口中甕聲道:“雍涼黃沙襲來,河東河西受災千裏,平天道亂軍妄開妖言,以黃天浩蕩,天下太平為名,大軍南下,已攻破長安了!”


    百官驚惶,均是垂首,更遑論抬頭仰望。此前皇帝欲遷都長安,祭祀人祖,特禦駕親征,孰料不過旬日,亂軍竟攻破長安了。


    校場一片死寂。


    天聖帝依舊穩坐高台龍椅上,日景灼灼,無人可看見他的臉色。半晌,天聖帝雄渾之聲傳遍校場,似滲透入人心:“亂軍竟欲截我大虞氣運,殺!然而這洪禦天稱王建製,強入關中,不過又是一個被權欲蒙蔽之輩,朕先前倒是高看了他。現在看來,平天道覆手可滅!”


    軍陣肅穆,殺氣滔滔,天地為之變色。


    高台下,一個頷首低眉的陰翳宦官緩步走來,接過騎士手中的羊皮紙,仔細檢查了一番,正要迴身上台獻給皇帝時,半跪著的騎士騰空而起,快如閃電,頃刻間越過了被認為是國之柱石的四大高手,比宦官的轉念的一瞬還要快。


    他已經淩空而起,甚至已經逼近皇帝。


    他微一昂頭,竟從喉中吐出一把短匕。在左右侍衛剛來得及反應的那一瞬,短匕已握在他手。


    快。太快了!


    校場中,一萬甲士未動,因為將未有令,兵不可動。


    高台下,百官初露錯愕神色,竟為未能應聲而動。


    高台上,卻見刺客麵色猙獰,這一刺,石破天驚!


    然刺客未及近身,一掌就以輕描淡寫之勢,拍在了刺客胸口,仿佛是在拍拂一件錦衣上的微塵。刺客卻如遭雷擊,從高台飛墜下來。天聖帝麵色如常,收掌坐下。


    黑色甲士齊聲高喊:“吾皇萬歲!”


    刺客竟暫未斷氣,他掙紮著起身,隻聽見渾身霍然作響,骨頭登時粉碎,終似一灘爛泥倒下。


    侍衛如夢初醒,連忙圍住了這個血泊之中的刺客。


    刺客忽大聲喊道:“鄙人奉師裳瀟之命,向大虞皇帝魏休問一句話:本是同根,相煎何急!”


    天聖帝勃然色變。


    這句話附帶內力,傳遍了整個校場,每一個甲士都聽得清清楚楚。這一唿喊透支了刺客所有的生命,在戈矛刺穿刺客身軀之前,他已然氣絕。


    天聖帝麵色陰沉,說道:“今日之事,朕想聽一聽四大柱石的說法。”


    李晟神色不變,他觀察刺客屍身片刻,拱手說道:“啟稟我皇。這似魔宗隱部之刺殺手段。”


    楚枝安點頭,用冰冷的聲音說道:“丞相對極,此人為魔宗隱部匕首。魔宗隱部主暗殺,麾下用以刺殺秘術培養了十八位殺手,其中用劍最強者為劍首,用刀最強者為刀首,用匕最強者為匕首,此外尚有錘、斧、鉤、鐮、扒等,皆以此命名,而其中最強者,則可為隱部魔首。我觀此人,武功不下於我,是以他應為隱部魔首。今日我大軍出征,有魔首祭旗,以昭上天我大虞出征必勝。”


    天聖帝聽罷,麵色有所好轉,說道:“楚卿之言,讓朕大開眼界。不過朕很好奇,錘亦可刺殺?”


    李晟拱手道:“陛下,可曾想記起大虞太祖天啟皇帝曾於博浪沙遇力士以飛錘襲擊之事?後查知那人便是魔宗錘首。魔宗素來與我大虞為敵,如今這平天道之亂,怕是少不了魔宗在其中推波助瀾。”


    楚枝安向李晟拱手,說道:“丞相學識淵博,精通經典,我不如也。魔宗刺殺手段詭異,如劍首將軟劍藏於脊椎中,鉤首的左手為一隻利鉤,槍首以鐵傘為搶。隱部刺客多借助魔宗墨部之機關術藏匿兵器,尋常人士難以防備。通常隻能斬絕其潛入途徑。然而此人為何能以玄策府斥候身份通過層層驗身,須得問鎮國公大人了。”


    鷹首楚枝安出言尖銳,矛指身側的玄策府主魏無視。


    饒是魏無視向來心思深沉,此刻也膽戰心驚,連跪地高唿:“皇兄恕罪!皇兄恕罪!臣弟有失察之罪,懇求皇兄降罪。”


    他未料到竟有刺客刺殺皇帝,更未料到的是這個刺客匕首,竟然並非偽裝為玄策府斥候,而是潛伏玄策府中多年,多次立下大功,由隱衛晉選為斥候,是以方才正身驗明並無差錯,未想差點鑄下大錯。


    李晟求情道:“隱部刺客無孔不入,錯不在鎮國公,懇請吾皇準許鎮國公戴罪立功。”


    皇帝麵色陰沉,久久未言。


    楚枝安忽向一直沉默的鐵千軍問道:“大將軍為兵家之主,忠心耿耿。素聞魔宗戰部與兵家有極深的淵源,大將軍可知刺客口中的師裳瀟為何人?”


    鐵千軍偉岸如一座鐵塔,麵色古井無波,說道:“不知”。便不再言語。


    楚枝安向鐵千軍拱手行禮。


    皇帝意興闌珊,祭祀過天地之後,便登入車駕中。


    那個陰翳的宦官隨後宣布一道聖旨:“……玄策府主鎮國公魏無視失職不查,即日削去公爵位,為鎮國侯。欽此。”


    魏無視跪謝皇恩,久不起身。


    宦官經過魏無視身邊時,忽喚來左右,指著地上已不成人形的刺客屍骸,掩鼻說道:“將此渣滓拖下去,隨便找個地兒扔了吧。”


    宦官離開,百官退場。隻留下魏無視仍在高台下,久跪不起。


    隨著飛龍軍大將軍鐵千軍一聲令下,大軍開拔。大虞雄師,像一把黑色的刀,終是揮向長安。


    西北諸地多發沙塵暴,且多被人視為“天人感應”之災兆,曾有史載曰“夏桀之時,為長夜宮於深穀之中,男女雜處,十旬不出聽政,天乃大風揚沙,一夕填此空穀。”


    平天道教派借這一場史無前例的沙塵暴,高舉反虞大旗,四方雲動,天下之勢陡轉而下。


    然而這一切似乎都與那個人無關。


    黑色殘破的大旗正在落日下發著光,旗上的三條青龍也在落日下發著光,旗幟旁的一座殘破的客棧也發著光。


    這已然是一個遠離戰火,遠離喧囂的世界。


    他就坐在落日下,直直地看著這麵大旗,他的臉上也在發光。


    他是個很隨和的人,有好衣服穿,他就穿著;沒有好衣服穿,他就穿破的。


    “阿方,你怎麽還穿著這一身破衣服?拿過來,大娘幫你補補。”隔壁的老婆子說道。


    “阿婆,我就這副身板子,穿什麽都行。”他答道,依然穿著一身破爛衣服。


    有好酒好萊,他就猛吃;沒有得吃,就算餓三天三夜,他也不在乎。


    “阿方,過來吃飯,阿方你人呢?”夥夫大聲喊道,四處尋覓不到他。


    “他屋頂上睡著呢,半天叫不醒。”小二答道。


    就算餓了三天三夜後,他還是會笑,沒人看見過他板著臉的時候。


    “阿方,來一壺酒。”對街的鐵匠高聲喊道。


    現在他就在笑:“半斤酒水入我肚,醉擲空壺莫發怒”。一個酒壺高高地拋起來,越過屋簷,落到鐵匠麵前。


    頃刻間,咒罵聲便隔街而來,“他媽的,你小子真把老子酒喝光了?”


    他笑得很隨便,他的笑容中,絕對看不出有一點兒惡意,更沒有那種尖刻的譏誚。


    他隔著長街高聲喊道:“老鐵莫急,來客棧裏,我請你喝一斤燒刀子酒”。


    過了會兒,從對接傳來鐵匠粗獷的聲音:“你請我喝酒?你請得起嗎?”


    他笑道:“怕什麽,先跟老板娘欠著。”


    老板娘名叫阿絮,是這座無歌客棧的主人,約莫三十歲,潑辣婀娜,uu看書 .ukansh 眉橫殺氣,眼露兇光。常因看不順眼客人而手持菜刀破口大罵,若非無歌客棧是鎮上唯一的客棧,怕是不知要嚇跑多少過客。鎮中熟客卻是習以為常,每見此情形,均是掩口偷笑。


    前些時日剛從西南刮過一陣大風,他半埋在沙中,麵色發青,渾身血汙,昏迷不醒,渾身骨頭幾乎斷了一半,但他仍然活著。


    於是他便被阿絮撿了迴來。


    阿絮從未見過有人受了這麽重的傷竟然還生機勃勃,醫治僅月餘便可下地走動了。隻是問他其過往時,他一臉茫然。試探多次,阿絮方才確信,他確是失去了所有的記憶。


    阿絮隻得留下他,做了客棧的跑堂。


    無歌鎮便是這個鎮的名字。這是一個地圖上尋不到的邊陲小鎮,何時建立已不可追溯,鎮子地狹人少,阿絮在鎮東破口大罵,鎮西的人亦能聽到。


    居民約莫三百人,大多是十幾年來因為在遷徙河套時迷失了道路,方才走到了這個戈壁邊的小鎮。因其方圓數十裏僅有這一處水源,且戈壁似乎浩瀚無際,是以遠行者大多離開後不久又返迴無歌鎮。久而久之,竟成為了迷路者的避風港。


    現在,他也成為了無歌鎮一個迷路的停留者。


    他告訴阿絮,他叫林方。


    雖然他已經記不起什麽了,但每日必做的一件事便是爬上客棧的屋頂,坐在屋簷的一角,遠遠地望著南方。隻有那一刻,他才會露出茫然的神色。


    林方林方。


    阿絮默念這個名字,心道:


    你也是一個想忘掉過去的可憐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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