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二十五,陰。


    長安大明宮宣政殿。


    “真是臉都不要了!”


    天子怒視下麵群臣:“一個個上奏說得洋洋灑灑,比什麽都好聽!藥到蟲除,決勝於千裏之外,邪祟辟易,幽鬼伏誅……”


    他深吸一口氣,從王座上起身。


    “「十裏殺」,擊殺數十裏的飛蝗,的確,在山南道兩個州有效,然後呢?然後丟到前線,蝗群一點不受影響!毫無作用!”


    天子冷冷道:“朕很難不相信,這是張顯成這山南西道節度使的邀功。”


    “再說「萬碑洞」的紅嘴鳥。”


    “這次倒好,開頭蝗群還被吃了不少,後麵呢?”太子氣笑:“數千紅嘴鳥,反而被蝗群給吃了!”


    他閉上眼,揉著太陽穴:“太醫署算是最盡心盡力的,「蟲辟邪」耗時最長,效果也最好。的確給許多百姓轉移提供了時間,隻是如今效果也越來越差……”


    “平日一個個在朝堂上談笑風生,仿佛天下之事,都不過是唾手可得,斷水開山,猶如提筆寫詞。”


    “真正遇到天災,一個個又噤若寒蟬,恨不得置身事外,裝病在家的朕懶得再提!”


    天子睥睨一眾沉默的大臣,抬起手裏最新的前線戰報:“這便是我大唐多年培養的肱股之臣,奇人異士,三教護法麽!”


    他一把將奏章摔在地上。


    下麵諸多大臣都低垂眼臉,不敢與之對視。


    “右相。”


    天子看向右首第一人。


    “陛下。”


    杜如晦應答。


    “你是監幽衛中郎將,宣帖可有發到閣皂山?”


    “稟告陛下,從一月初一至今,監幽衛已對閣皂山連發六道宣帖。”


    “結果如何?”


    天子冷冷看著這位左膀右臂。


    杜如晦平靜道:“閣皂山稱其與龍虎山同門在宗門配置蟲藥,一直拖延不曾來京,聲稱流程繁瑣,又加之閣皂山各種材料緊缺,不知何時能做出來。又道「接仙橋」事關閣皂山丹藥命脈,不讓監幽衛入內觀摩,參與蟲藥種種事宜。”


    “好,很好。”


    天子點點頭:“好一個聽詔不聽宣。”


    “大難當前,身為三教五道七寺之一,罔顧百姓死活,有失德儀,有小節而無大義。”


    “從今起,取締閣皂山「大唐護法」之稱,封山一年,禁止閣皂山修士下山,以示懲戒。”


    杜如晦拱手作揖:“尊天子令。”


    下麵文武百官一個個臉色驚詫,目光彼此交錯。


    這懲戒不重,但意義重大。


    大唐朝廷從今日起,將不再承認閣皂山這一宗門在三教裏的頂層地位。顯而易見,閣皂山在各地丹藥經營,都將受到監幽衛的核查……這是做給三教其他宗門看的。


    哪怕五道七寺,也依舊得在大唐王權麵前聽話。


    “同時,太醫署下「大唐醫藥局」正式對外開放,在各道開門坐診,售賣丹藥。各道、都督府、州府都需積極配合。”


    天子道:“監幽衛從旁協助,務必保證丹藥價格平衡。”


    “是。”


    右相杜如晦領命。


    堂下百官這才明白,原來這才是後招。


    五道之中,閣皂山百草園、茅山元符宮算是兩個專精宗門。


    茅山專門製作法器與符籙,售賣對象依舊是修士,停留在修行界內,還算規矩。


    閣皂山則不然,其藥品生意遍布整個婆娑世界,又因丹藥是硬通貨,不僅與五道七寺乃至諸多二三流宗門利益密切,也與朝廷裏不少實權大員彼此聯合。


    修士眼中,佛門看白馬寺,道門拜龍虎山,但這兩個對大唐反而不是威脅。


    反而是閣皂山,一方麵緊緊抓住世俗力量,一方麵又依仗修行者的威懾。其不斷滲透各地,積累財幣多年,穩固強化人脈,如今已變成了一個尾大不掉的龐大勢力,融合了權貴、商人、修行者乃至各地宗族。


    太平時期還好,閣皂山也就抓緊賺錢,拉攏五道七寺。


    可一旦世道不對,他們就可能變成影響世俗大局的背後力量。


    這是朝廷無法容忍的事。


    眼下,閣皂山是舒服了太久,完全不會想到,天子敢在蝗禍危機時刻悍然下手。


    封山一年,就讓閣皂山不敢再堂而皇之與外界世俗力量聯合。


    同時「大唐醫藥局」出馬,接替閣皂山的空缺,正式將丹藥在民間的供應掌攬在朝廷手裏。


    輕描淡寫下令後,天子又道:“畫聖吳先生已到蝗群肆虐之地,短時間裏,蝗群擴散不開。諸位卿家,還請積極出謀對策,早日解除此次危機。”


    眾人嘩然。


    難怪陛下如此果決,原來畫聖真的迴來了!


    ……


    閣皂山,接仙橋。


    這裏與外界所想不同,接仙橋並非是一座事實上的橋梁,而是以眾多法器組合為基,以符籙為輔而成的一道接天虹橋。


    虹橋之上,是以一座金碧輝煌的雲中宮殿。


    宮殿名為「萬壽一天門」,為一座地階法寶,也是閣皂山的標誌之一。


    此時,殿內正劇烈爭吵著。


    副掌門呂季書臉色難看:“此前我就說過,不能過於依賴於龍虎山,這策略難以有效。閣皂山必須維持中立,這才是我們宗門根基所在!”


    “此次蝗禍,本該是宗門與大唐朝廷重建關係,減少猜疑的大好機會,眼下卻白白丟失!反而遭到大唐朝廷施壓封山,這是宗門不能接受的事!”


    他目光看向對麵之人:“羅掌門,你需要對宗門有一個交代!”


    站在對麵的,是閣皂山另一個副掌門羅先聲。


    他綁了個純陽巾,一身淡藍道袍,兩撇胡須,麵容保養得當,卻因大腹便便而有幾分癡肥之態。


    “呂掌門,如何應對大唐朝廷的宣帖,可不是我一個人做決定。”


    羅先聲不急不緩道:“你我隻是就不同角度,發表了一係列的看法,讓大家明白,會得到什麽樣的不同結果。閣皂山如今決斷,都是我們所有人表決得出來的結果。”


    呂季書氣得牙癢癢,卻不能發作。


    因羅先聲所說的確屬實。


    閣皂山雖也有掌教,但涉及宗門大事,都是采用眾人表決的法子。即掌教,兩位副掌門,三位聖手,九名護法,一共一十五人做決斷。


    做出了基本決斷後,再由掌教衡量尺度,進行具體安排。


    原本其實不是這樣。


    早年間,閣皂山分內外,內部事務由宗主葛家處理,外部諸多事務是呂家來協調。


    可兩大家族後來分歧越來越大,於是葛家主導下更改了閣皂山的管轄體係,納入了更多成員決策,將呂家權力進一步稀釋,導致呂家如今越漸失勢。


    對宗門來說,這卻是一招昏招。


    可對葛家而言,先安內後攘外是必要的,閣皂山不會倒,但若是不能處理呂家,葛家就有被奪權的風險。


    看似是眾人一起決斷,其實依舊是呂家與葛家的博弈,隻是呂家已經大不如以往。


    麵前的羅先聲,看似中立,實則是掌教的傳聲筒。


    “羅掌門既然故意冷淡朝廷,想必也有辦法,願聞其詳。”呂季書收斂心情,再度發問。


    “既然呂掌門問起,那我也就借這個機會說了。”


    羅先聲摸了摸兩撇胡須,臉上帶著莫名笑容:“打蛇打七寸,朝廷與閣皂山之間糾葛複雜,哪怕沒有這次的事,也會找機會處理宗門。這次其實是示弱,做給五道七寺看,讓他們感同身受。”


    “然後呢,等朝廷麵對蝗禍久攻不下,萬分困窘之時,我們再獻出特製除蟲藥,不顧罵名與冤屈,朝廷就不得不領情。而且由於百姓感恩,三教關注,再加以助長聲勢造就輿論,數年之內,朝廷沒法對閣皂山動手。”


    呂季書心裏一凜:“你做出了除蟲藥?”


    “羅某不才,也是在掌教指點之下,才摸索出了一些門道。”


    羅先聲笑容略顯矜持:“這藥名為「蟲眠」,能讓蝗群陷入長睡,剩下的事,uu看書ww.uukanshu. 普通孩童都能解決。”


    呂季書質疑道:“蝗蟲在不斷異化,又遭幽冥之氣感染,有幽鬼背後推動,一種藥是無法處理不斷變化的蝗災的。”


    “呂掌門說得對。”


    羅先聲神秘一笑:“但我這藥,卻也是能不斷異化的。它可不是死物哦。”


    呂季書瞳孔猛地一縮:“天魔……你要用天魔對付蝗群……”


    “唯有怪物,才能對付怪物啊。”羅先聲淡淡道。


    ……


    浮雲觀裏,吳奇連續打了幾個噴嚏。


    這是什麽情況?


    “師弟,師弟,藥做出來了,做出來了!”戴奕欣喜的聲音從老遠傳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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