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青青記憶中,小姑是一個風風火火的女人,她漂亮,倔強,充滿力量,遇到不公義的事總會站出來。


    這在呂家嫡女之中是異數。


    呂家家訓是「和氣生財」,每一個子弟從孩童時都會從小被訓導,漸漸變成屬於呂家人的模樣。


    可呂懋冰哪怕被眾多先生與長輩不斷訓斥懲戒,性格也從未變過。


    呂青青還記得,有次小姑因與一龍虎山弟子鬥法將其重傷,爺爺呂羨南大怒之下將她吊起來,以禁製封鎖,在太陽下暴曬。


    那時呂青青才築基不久。


    她看著頭頂烈日哼著歌兒的小姑,心裏完全無法理解。


    小姑難道不害怕的麽?


    爺爺都氣得要將她逐出呂家了……爺爺那脾氣,是真做得出來的。


    為什麽她一點不想反省,甚至連表麵功夫都不肯做。


    呂青青偷偷給小姑喂水。


    小姑遭禁製困鎖,被綁在高高木架上,烈日灼身之下依舊很美,她笑著教呂青青哼唱外界的曲子。


    “小姑,你為什麽要這樣啊?服個軟,爺爺就不會懲罰了……”


    呂青青不明白。


    “沒辦法,小姑一直骨頭比較硬,軟不下來呀。”


    呂懋冰笑著說:“曬曬太陽也好,每天不是在打理靈草就是煉製丹藥,也太無趣了一些。”


    她的表現與呂家格格不入。


    “青青,你有想做的事麽?”


    呂青青下意識說:“將家族繁榮壯大,成就千年世家。”


    “不不不,不是身為呂家的呂青青,而是作為你自己的呂青青。”呂懋冰搖頭:“你有什麽想做的麽?”


    呂青青想了很久:“沒有。”


    “這不行哦。”


    被綁在架子上的小姑眼裏都是認真,她的影子投下來,恰好遮住了呂青青的腦袋。


    “修士一生壽命遠強於普通人,這是為什麽呢?因為修行,為什麽能修行?因為機緣。”


    “說到底,修士能否修行,需要運氣。若是沒有這一份運氣,還未出生便已夭折,光是活著,就已經是有機緣了。”


    小姑聲音裏有幾分惆悵:“我們是所有人裏最幸運的一群,我們能超脫於人體短暫的壽限,我們能到常人所不能到的地方,我們隻要願意,能改變萬千凡人的一生。”


    “我們承載了許許多多普通人夢寐以求的東西,不應該浪費天賦與壽命。”


    她笑了笑:“對我來說,我認為我們修士一生求仙問道,本就用於與天地鬥的本領,遇到不對的事情,就要站出來糾正。”


    呂青青知道。


    這次小姑正是為救下一名呂家庶子,與龍虎山弟子動起手,生死鬥法裏將龍虎山修士重創。龍虎山執法長老過來登門問責,讓呂家十分被動。


    “小姑,這樣值得麽?隻是一名庶子而已……而且他是龍虎山的入室弟子,被真傳弟子欺負也很正常啊。”


    “正常,但不對。”


    呂懋冰毫不猶豫地說:“如果連我們自己人都不能做到互相幫助,呂家隻會越來越被人看不起,我們自己互相都看不起,別人還會怎麽看我們?”


    “呂粟是我看著長大的,雖隻是煉氣期的入室弟子,他沒做任何傷天害理之事,卻淪為龍虎山修士出氣筒。我問過他和其他弟子,說呂粟因為性格孤僻和不討喜,經常被無辜毆打和私刑。”


    她眼裏閃爍著一股怒火:“你能想象麽?那孩子渾身都是傷口,道袍之下,全是青腫與燒傷,都是那群畜生做的!”


    呂青青怯生生道:“可呂粟本身是罪人啊……”


    “罪人?”


    呂懋冰嗤笑一聲:“就因為他父親呂遷與九幽山做生意麽?真是可笑……青青,還記得麽?呂家是怎麽來的?”


    呂青青脫口而出:“奇貨可居。”


    “對。呂家本就是商賈世家,在閣皂山就是負責做丹藥買賣,隻要價格合適,很多東西都可以賣。但突然葛掌教就說不能賣了,他說,這樣賣不對,那樣賣不可以,呂遷堂哥好端端的被打作叛徒……”


    呂青青沉默了。


    她知道家族有很多問題,卻不敢想太深,因為一旦繼續追究下去,昔日種種和睦都將支離破碎。


    “青青,你一直很聰明,但你也一直在掩蓋自己的聰明。”


    小姑歎了口氣:“若是在相安無事的年代,這樣做毫無問題。可如今暗流湧動,葛家與我呂家之間分歧越來越嚴重,你要看清家族與宗門的本質。”


    “雖說殘酷,但至少能讓你不必淪為野心者的犧牲品。”


    “豎立一個屬於自我的遠大目標,朝那裏走吧,這樣就不會迷失了方向。”


    呂青青很多事都明白,但裝作不明白。


    但她的確有一件不懂的事:“小姑,你這樣一意孤行……不害怕麽?”


    “怕什麽?”


    呂懋冰臉上露出爽朗的笑容:“莫愁前路無知己。這個世界很大的,隻要往前走,總能遇見誌同道合的人。”


    那時候,呂青青還以為這是一句安慰的話。


    不久後,呂懋冰告知家族,她要嫁給一個叫做吳正言的男人,和他一起去蜀地浮雲觀修行。


    這事引起了軒然大波,可以說變成了葛家對呂家動手的導火索。


    當然,哪怕沒有這件事也有別的問題,葛家隨時可以發難。


    讓呂青青驚訝的是,爺爺呂羨南竟然力排眾議,支持女兒外嫁。


    她見過吳正言。


    那是一個很奇妙的男子,他是那種修行界少見的爽快坦誠的人,你若需要幫助,他便來幫你,若要打,他也奉陪,不計得失,隻憑道義與本心。


    這樣的人在修行界不長壽。


    但這樣的人,卻讓呂青青很羨慕。


    小姑的堅持變得有了意義。


    婆娑世界很大,總能遇見誌同道合的人。


    這句話成真過。


    ……


    小姑的離去,讓呂青青認真細致地審視自己的處境,個人與家族、宗門的關係。


    風王離世,促使呂青青下定了決心。


    閣皂山有九大護法,其中一名強力妖王叫風行雲,被人尊稱「風王」。


    風王是一頭大鷹化靈,是呂家邀請來的護法。他性格古怪孤僻,沉默寡言,日常要麽站在崖壁上觀看日出日落,要麽就是在修行吐納。


    但每次需要的時候,風王總是身先士卒,鬥法兇狠,哪怕麵對眾多強敵也不曾退縮,對得起閣皂山給的報酬與尊重。


    呂青青喜歡去風王洞府外散心。


    她和風王一起看日落日出,風王也不說話,一妖一人隻是靜靜看著雲起雲落。


    有時呂青青也會帶些小點心和酒,風王不怎麽吃東西,但喝酒。


    兩人之間很少對話。


    呂青青有很多話想說。她想問風王到底從哪兒來,他為什麽會留在閣皂山,他喝酒時為什麽容易歎氣,他有幾個朋友,又有多少敵人……


    但坐在風王身旁的石頭上,看著他注視天際遠方的模樣,呂青青覺得好像也什麽都不用講。


    哪怕問得再多,一個人永遠無法徹底理解另一個人。


    那不如靜靜享受彼此同在一片懸崖的時候。


    有一天看日落時,風王突然開口。


    “我要渡劫,這個送你。”


    他將自己的法寶「九霄」隨意送給了呂青青。


    “它很適合你。”


    風王是妖王後期,再渡劫,那下一步就將是妖仙!


    呂青青十分興奮,背負「九霄」在一旁靜靜觀摩。


    這一日,眾多護法與長老都來了,大家都遠遠注視著這裏發生的一切。


    天上落雷是黛青色。


    赤、橙、黃、綠、青、藍、紫,七色天劫之中都屬於極兇險的之一。uu看書 .uukanu


    青色的雷霆仿佛永不停歇,不斷墜擊在風王身體上,直到他身體裂成幾截,沒有全屍。


    天劫一過,眾多護法都飛速趕了過來,爭先恐後將風王屍骸收走。


    他們毫不掩飾地將這些殘魄送入「接仙橋」,那裏是閣皂山以各種靈材煉製丹藥的地方。


    風王就這樣,被榨幹了最後一點價值,煉成了丹藥。


    呂青青當時隻有一種深深的悲哀。


    哪怕經曆無數血戰,為宗門立下赫赫戰功的風王,也不過是淪為宗門煉藥的材料,不得善終,普通宗門弟子更是不值一提。


    一切都是為了讓名為「閣皂山」的巨大煉丹爐持續不斷產出丹藥,每一個人都是原料和柴薪,在熊熊爐火中漸漸淪為藥渣和灰燼。


    那一刻,呂青青終於明白自己想要什麽。


    她想像風一樣,飛出這個絕望丹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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