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夜,細雨綿長。


    吳奇不論練氣打坐還是看書都靜不下心,一股莫名浮躁在心中翻滾。


    玄貓有道蜷在桌上,九千王靠著它背脊,一貓一鼠都在打盹兒,它們倒是不受影響。


    外麵響起一串馬蹄聲。


    有人用力敲門。


    “吳道長,吳道長。”


    吳奇開門一看,見是一名身著戎服的幽衛。


    這幽衛頭發都在滴水,他焦急道:“蜀縣出事了,北門鹽鐵司遭厲鬼襲擊,東門鬼市隻能進不能出,西麵大火,城裏亂成一團,許參軍讓我請道長出山!助成都府一臂之力!”


    吳奇稍作準備,在腳上貼了甲馬符,一路朝蜀縣趕去。


    他心裏思忖。


    東西北三麵遭襲,經典的圍三缺一,大幽是要把蜀縣百姓擠到南門上去。


    南門是益州乃至劍南道一幹重要衙門集中地,城裏百姓全部湧去避難,官府就會被拖住腳步,不得不疏導百姓,疲於奔命。


    被襲的三個方位裏,北門鹽鐵司院落,是囤放降魔六寶所在……不好!


    張師!


    吳奇焦急狂奔。


    他趕到時,鹽鐵司各院落一片混亂,地上已沒有站著的人,幾十頭青麵厲鬼在半空遊曳,追捕撕咬四處逃竄的遊鬼。


    空中縈繞著一股淡淡血氣。


    地麵上的差役屍身丟了陽魂,惡魄化作僵屍,一個個從地上爬起,憑借本能追殺活著的一切生靈。


    吳奇手中劍光如虹,任何靠近的厲鬼與惡魄都被雙劍斬碎。


    他衝到竹院,見院落裏隻有三兩成群的僵屍,它們正忙於啃食才死不久的生人,撕扯得一地都是髒器和血水。注意到活人進來,它們丟下手裏腐肉一擁而上。


    噗!


    吳奇一劍貫穿迎麵僵屍頭顱,這僵屍腦袋頓時爆開。


    這就是法寶威力,哪怕沒有器靈,光靠本身強度也足以虐殺普通妖鬼。


    吳奇雙劍冷酷劈刺,很快眾僵屍就變成一地殘骸,他臉上也沾染了星星點點的紫褐血漬。


    妖兵級僵屍,對他來說就是一劍的事。


    來迴尋覓,吳奇在一個角落找到了張瘸老。


    老人仍坐在那個燒茶的露天土灶邊。


    他左肩連同左臂不見了,缺口白骨森然,血浸透衣服,漏過竹椅滲到地上,將腳下一片土都染成了紫褐色。


    老人雙眼泛白,嘴唇翕合,身體不斷扭動,但無法從椅子上起來。他身上被纏了鐵索,與土灶和竹椅緊緊綁在了一起,讓兩把銅鎖給鎖住。


    銅鎖就在他自己胸前。


    吳奇看得明白,是張瘸老知道自己要化作僵屍,最後清醒的時刻將自己鎖住,避免傷害他人。


    老人僅剩的右臂死死抱著吳奇送他的茶匣,指甲深深摳入木頭。


    淪為僵屍的老人已不知手中為何物,隻憑一股肌肉記憶維持生前動作。


    雨仍在下,一老一少麵對而望,就如他們初次相見那般。


    其中一人永遠地留在了這個夏夜。


    吳奇嘴唇繃緊。


    “張師,弟子來遲了。”


    他恭恭敬敬鞠了一躬:“弟子發誓,必斬此大幽,以慰張師。”


    劍光閃過。


    吳奇解脫了張瘸老,迴頭大步朝蜀縣城內走去。


    ……


    明德坊鬼市外,許叔靜在不斷疏導百姓。可不論他如何大聲唿籲,受到巨大驚嚇的百姓還是沒能恢複理智,本能般四散逃命。


    “不要往西北去,去南麵,去南門也不要聚集,散開來!”


    “都過來,跟著士兵走!”


    “老弱婦孺靠左,男子靠右!”


    許叔靜喊得嗓子發啞,他聲音越來越小,雨卻越來越大,劈裏啪啦的雨聲將他的唿喊壓在了雨幕中。


    “快點把他們帶走,鬼市要撐不住了!”


    “快!沒時間了!”


    在他身後,釋然和姬湛兩人心急如焚。


    明德坊外,半空中浮現出一道道黑色裂紋。這些裂紋來自劉宅旁巷子裏,它們不斷往外蔓延,就如活物,已覆蓋了周遭石板地麵以及兩側牆壁。


    裂紋中顯現出一隻隻灰色眼眸,上百隻灰眼在裂紋之內朝外麵凝視,目光貪婪而興奮。有些較大的裂縫中,已有灰色手臂鑽了出來,它們正試圖將縫隙拉扯得更大,以方便本體能徹底踏足外界。


    “不行,得主動出擊。”


    釋然當機立斷,吼道:“姬道友,我來暫阻它一下,你為我護法,提防鬼群破界。”


    他不等迴應,直接將手裏禪杖往地上一拄,長杆貫入地麵,杖頂的圓環嗡嗡作響。


    釋然盤坐地上泥水中,雙手合十,兩目閉合。


    “一念愚即般若絕,一念智即般若生。”


    佛偈聲中,武僧雙臂上金色佛甲顯化,金光從小臂蔓延全身,這些鎏金光華隻現一瞬,隨即流入空中,猶如螢火。


    釋然背後,金色螢火中顯現出一尊與他麵目相似的金色佛影,金佛身高一丈餘,身著蓮花金甲,怒目忿顏,威武不凡。


    “無量壽,日月摩尼,珠光焰耀,皆悉隱蔽,猶如聚墨!”


    隨著釋然口中頌念,背後佛影金光大盛,法相化出一條條金鎖,朝四麵八方激射而出,將鬼市蔓延出的裂紋盡數封鎖。


    姬湛也一抬袖子,祭出西晉青瓷獸。


    騎瓷獸的高帽胡人再度現身,他口中唿哈作響,騎了瓷獸一路趕到前方巷子處,警惕前方那還在不斷擴張的黑色裂紋。


    姬湛左手伸開向上,右手食指、中指、無名指彎曲,大指和小指伸開,置於左手掌跟部。


    他做降鬼扇印,叱道:“天地玄宗,萬炁本根。廣修萬劫,證吾神通。三界內外,惟道獨尊!”


    霎時,前方胡人高帽裏噴出道道金光,青瓷獸身上也出現一條條裂痕。


    金光激射四周,猶如天罰怒雷,不斷衝入鬼市縫隙,將裏頭灰眼和手臂都盡數射爆。


    僧道兩人合力一同阻攔,但鬼市還是在緩慢地朝外擴張。


    裂縫裏不再冒出眼睛和手臂,轉而流出一種發亮的灰色粘液,這些液體漫過地麵和牆垣,所過之處都被染成了銀灰色。


    銀水裏冒出一個個灰色人體,它們拉伸雙臂,猶如麵團一樣柔軟纖長,不斷抓獵周遭百姓。


    人一旦被扯入銀水,轉瞬就溶化其中,哪怕掙紮想要逃出來,身體也如泥一樣發軟,走不了兩步,就變成銀水。


    麵對詭異怪物的衝擊,人們更是驚叫奔逃,彼此踩踏和撞倒了不少人,這些人都被灰人輕易扯入銀水,屍骨無存。


    許叔靜也一早祭出文寶,奈何文光範圍有限,沒法罩住很多人。


    他用文光也能滅殺一部分水怪,但杯水車薪,源源不斷的新水怪從灰水裏凝出人形,根本無法根除。


    姬湛高聲疾唿:“不要耗費靈力,這是以鬼市為陣布下的法術,隻要鬼市不破,這些鬼物就會源源不斷重生!”


    許叔靜無奈,隻能以文寶掩護部分百姓往南方撤離。


    姬湛眼神一狠,從懷裏摸出一片玉玨。


    他將玉玨往手中法劍「鬆雲虎篪」一拍,兩者立即融為一體,劍身上碧光隱隱。


    姬湛雙手持劍,劍尖指天,肅然道:“天火落落,光照八方。女青鬼律,誅斬邪殃。吾今禁汝,妖鬼敢當!”


    他的聲音猶如雲中雷鳴,迴蕩在街頭巷尾。


    鬆雲虎篪上竄出一道道青芒,這些青芒化作一團團天火,從天而降點燃地上灰水,讓一條條裂紋都在不住扭動,仿佛極為痛苦。


    姬湛持劍而立,大聲警告旁邊的許叔靜:“北帝伏魔神咒玉符隻能持續一刻鍾,u看書.uuanhu 一刻鍾內必須將全部百姓引走!我就這一枚!快!”


    “明白!”


    許叔靜也是焦頭爛額,兩位舍人身陷鬼市,他目前也隻能拚命。


    可越是局麵混亂,百姓越是難以聚攏,他們都被灰水怪嚇破了膽,此時腦子都蒙了。


    許叔靜心裏又無比疑惑,城內如此大事,司都尉朱忻城應該手持官印過來鎮壓邪祟才對,卻遲遲不見他人影。


    到處都是奔逃人群的長街上,一個手持雙劍的人影逆行而來。


    人走近了,顯出一張冷淡清秀的麵孔,他臉上還有些被雨水染開的淡淡血汙。


    許叔靜大喜:“吳奇道長!”


    吳奇目光掃去。


    釋然盤坐在地,強行喚出羅漢金身封堵鬼市。


    姬湛也法寶齊出,僅僅勉強鎮住逸散而出的澎湃鬼氣。


    兩人麵色發白,靈力消耗極大,已瀕近極限。


    許叔靜急忙道:“道長,幫忙引導百姓到南門去,那邊才安全。”


    “來不及,他們兩已經撐不住了。”


    吳奇看向那條通向幽深盡頭的小巷:“陣在鬼市,必須破陣。”


    許叔靜大驚:“道長不可!兩位舍人都身陷其中!大幽也在裏麵!”


    “找的就是它。”吳奇平靜道。


    駕馭法寶的姬湛目不斜視,口中道:“速戰速決,外麵我們撐住。”


    吳奇手持雙劍,大步踏入黑暗中。


    許叔靜不由打了個冷顫。


    充滿殺意的吳奇,他還是頭一次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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